52-花自漂落水自流

〈48〉

在小晏走进这里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进入这里的大门在我视线的范围之外,我所在的位置可能只是一个客厅而已,兴许只是一个提供高业纵情喝酒的地方。当长毛的皮鞋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渐渐失去回响,渐渐由远变近,我的神经一下子聚集起来,我努力地朝着传来回响的走廊望去,同时有寒冷和恐惧穿过我的躯壳,我的心狂跳不已。

小晏跟随长毛走下两步式波浪台阶,她穿着厚实的外套,围着围巾,她的头发和鞋子上有慢慢化开的雪水,两头的肩膀还有围巾的缝隙里都是凝结变硬的那种冰雪渣子。我猜小晏应该是回过小屋的,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小晏下午离开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衣着,她也没戴围巾。

事实是,那天跟我争吵之后,小晏一个人跑星海广场去了,她也没穿件外套,整个人儿冻得直哆嗦。她在星海的栏杆上坐了半下午,看着海,想了很多事儿,等心情慢慢平静下来天也黑了,望望表,当时已经接近五点,她开始转乘几路车往小屋走。我猜这个时候,我正在跟高业他们打架呢。所以,当小晏回到小屋的时候我已不在,她打开门肯定是吓一跳,她看见电脑砸了,书桌的书扔了一地,椅子仰在卧室门口,满哪儿都是玻璃渣、部件残骸……她一想,之前我当着她的面狂摔东西,就以为这些是我干的,然后脚跟还没站稳,就返回广场找我去了。

我们曾经说过,丢了谁,就去星海找,当时小晏以为我肯定跑那儿去了,但结果不是。她没有办法,转了一圈,只好打电话给我,然后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高业的那双眼永远漠视世界,仿佛整个世界都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放平视线驻足留神,他不屑一顾,但小晏例外。高业看见小晏嘴角一咧,笑了,他仍然坐在酒柜的外面,不过不再喝酒。他说,季晏,今天你能来,我真高兴。

小晏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我,面无多情,十分短暂的那种看。她心平气和地说,高业,我现在在这儿,你让吴小阳走吧!

高业听了站起来,象征性地拍了几下小晏身上的雪,边拍着边说,看你,别提醒我,好不好?

高业……

得,你先别说,听我说,今天中午答应带你去吃饭,没吃成,都怪我,我不是故意的。现在出去吃吧,我在富丽华预约好了,你先想想喜欢吃什么,我去换衣服。

我吃过饭了。

高业听了明显不高兴,他站在那里顺势地向我看过来,然后再看看小晏,他张眉努眼地想了想什么,又重新坐回酒柜前面的吧椅上不慌不忙地说,季晏啊,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坏人呀?

没,我干嘛要觉得你坏?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我?因为她吗?高业用手狠狠地指着我,他突然火冒三丈狠狠地说,她是一个女的!我比不上一个女的?!

不是因为她,是尹美丽。小晏理直气壮地说,高业,你也把我看得太随便了,你跟尹美丽在一块儿还要我接受你,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第三者吗?

尹美丽?

怎么,你不会告诉我你不认识她吧?我们全学校都知道尹美丽跟一个叫高业的男人在一起,你和尹美丽去酒吧吴小阳都看见了,她跟我说,小心上当受骗。

你以为尹美丽是我女人?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了!季晏你误会了,我跟尹美丽只是朋友关系,真的,你要不信我打电话给她,让她跟你说。

别打了,我信你。

小晏摁住高业展开电话的手,这个动作并没有因为高业放弃电话就立刻结束,而是持续下来,持续了很久。

我看得有点蒙,听得也有点蒙。高业也蒙,他的眼神马上柔情起来,他温和地说,我想带你走。

去哪儿?

知道加拿大吗?跟我走好吗?

加拿大好哇,听人说那里四季都在下雪。

你喜欢雪?

嗯,喜欢,我喜欢冬天,冬天会下雪。

那跟我走吧,加拿大的冬天每天都在下雪,我在安大略省有朋友,他可以给我们做导游……

高业边说边揉着小晏的鬓发,然后是肩膀。小晏婉转地换了一个姿势离开高业的手,她说,其实想一想总过冬天也没什么好,时间长了肯定烦。不如去英国,法国也不错呀,意大利、马来西亚,我听说马来西亚风景特好,真希望能有机会出去看看,见见世面。算命先生跟我妈说,我这个人年轻时候波折多,要心想事成怎么也得过了二十三岁,过了二十三运气也好,一准儿能找个事业有成百依百顺又有长相又有内在美的好对象,但愿那样就好了,等到结婚的时候就痛痛快快地出国玩上一把,了了愿望。

高业听着漫不经心地点头,他用指尖摸摸太阳穴,仿佛是消除头痛的预感,然后他眯细眼睛迟迟说,你,在跟我抬杠?

小晏使劲拢拢头发,开始解围巾的系结,她并不着急,可她动作缓慢得近乎不自然,她让那条略略潮湿的围巾就那么单调地沿着胸前垂下去,半天才字正腔圆地反问道,你觉得哪个女的会和好日子过不去呐?

呵,呵呵,也是哈!那,你说是不是可以实现你愿望的人你就会跟着他?

当然,我一辈子都跟着他。

如果我能实现,你能跟我吗?

能啊,为什么不能?

我最憎恨别人侮辱我的智慧,季晏,你想哄我吗?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开心,这怎么办呢?说着,高业用手抚摩着小晏的背,眼神里有启示也有暧昧。

高业,我能先洗个澡吗?

行啊,当然行,我刚洗过,要么一块儿洗?

怎么,你怕我会跑了?

我怕你?呵,好哇,我等你。

高业转过身来,他吩咐说,管风,带季晏去浴室。明子,你去叫个人,把她捆仓库去。

高业吩咐完笑眯眯地望着小晏的脸儿,用略带解释的口吻说,没事儿,我是怕她站得累,你朋友嘛。小晏听了没吭声,甚至没看我,她乖乖地跟着管风朝着我看不见的那一头走去。

长毛和一个男的把我关在一间有宽无长的小屋里,其实我的情况根本用不着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挟持着,即使解开外围的绳子我仍然是被捆着手脚,就算松开手脚我当时也没什么力气跟人搏,我头顶的大口子开始像自来水似的流着血,现在已经没有血可以流了,流光了。

我被关进的这个小屋就在离酒柜不远的房间,房门和酒柜是并列的。长毛不说话,他们重新将我捆绑在一根暖气管道上。我看到这里有宽无长,没有装修,也没有家具和日常用品,两端堆满了大小不一的木箱子纸箱子,成山的那样。好不容易留出一处开关房门的空间来,我就被牢牢实实地摁坐在这处空间的地上,倘若我尽力舒展身体,兴许鞋子可以碰触到面前的一侧门框。这里应该没有蟑螂,很多一次性的针管倒是随地可见,它们大部分都被踩裂了,门框的墙角甚至有玻璃渣和纸屑掺杂混乱地积在一起的小土堆。我惝■的眼还看到几个塑料瓶、烟头、被踩过的破报纸,还有一块好似汽车尾灯的碎片,反正这里是没有任何生活气息,如果扫帚算得上是日常用品的话,那么新的旧的一共有四把扫帚,估计够用一阵子了。

在长毛关灯关门之前,我本能地朝着外面张望,看不见小晏,也看不见高业,从这里的角度,我只能看见之前捆绑我的位置,还有一口硕大的鱼缸和鱼缸里身姿优雅的热带鱼。

高业真是一个谨慎的男人,在我被关进小屋大约两分钟的时间长毛再一次进来,他手里拿着一块黑色胶带,一进来就把胶带糊我眼睛上。然后我听见他走向那堆箱子,从声音听来打开的应该是一只纸箱子,不过30秒,门再次关上。

我的精神正式被黑暗统治,人一旦没了精神就完了,没力气思考计划,没力气挣扎求生,甚至慢慢开始麻木得不能动弹。我不知道柳仲和文文她们在那个时候都在干什么,我在那个时候想她们了,我心想多好的两个丫头呀,多好的两个知心朋友呀,跟我有着共同的梦想,可以说心里话,无论是多么尖锐的话题,即使刺痛过皮肤留下的也是见证友谊的迹痕。我还想起初中的时候和刘星在大院里吵架,一吵三天没讲话,然后老对儿跟刘星说我可能有恋父情结,挺可怕的。刘星听了立马火大了,跳脚骂街地把人家臭骂了一顿,还让人家有多远闪多远,别让她再看到。我问刘星干嘛反应那么激烈,我说,小样儿,你跟我吵架的时候骂我的时候好像更狠哈!刘星不吭声,装作听不见。后来刘星偷偷地告诉叶雨,她说,小阳是我的朋友,我可以随便骂她,哪怕我把她打得头破血流都是我们的事情,别人不行,别人要是欺负小阳我就受不了,还不如我头破血流兴许疼过了就忘了,所以让她有多远闪多远,三人两命的事儿,惹急了玩真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片黑暗的时候想起这些,过去关灯睡觉也是一片黑暗为什么不会想起这些呢?我满脑子都是以往难忘的日子,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膨胀得厉害却哭不出来,有啜泣的哭腔从鼻孔里传出来,哽咽艰难,完全是鼻音的那种。我心酸地想着我妈,在想我妈的时候我也想到了死亡,就在这脏兮兮的地方,就在这两面成山的破烂儿箱子中咯嘣一声地死掉。如果我死了,我妈肯定会比任何人都椎心泣血都痛不欲生,还有叶雨,我那孤苦的姐姐,她现在在哪儿呢?在家里陪老太太唠嗑吗?在给老太太做按摩?我想多半是跟窦俊伟去文化俱乐部听平安夜的音乐会去了。

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动静。我想睡,我的头像灌了铅似的重如千斤。在我昏昏沉沉就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我看见了小屋。我的眼前是干净得可以当镜子照的地板,天棚上有拉花气球,很多好看的可爱的绒毛玩具,很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朋友同学,我妈和叶雨竟然也在,还有小晏的爸爸妈妈,小晏的妈妈就坐在我的旁边。大家围着一张偌大的桌子频频举杯,有说有笑地吃着桌子上色彩斑斓的菜肴,每一张脸都特喜庆的模样,我和小晏还挨个儿给他们敬酒,接过酒杯的人总是一饮而尽,不过我无法听清一饮而尽的人对我说着的是什么。觥筹交错里,我看见我妈笑得最美,我姐笑得也美,她和文文抱着吉他时不时地唱歌助兴。柳仲肯定不能闲着,一边吃一边照相,好像是那种现照现出的相机,快门儿一按照片就出来了,然后大家伙就伸手去抢。我想不通怎么叶雨也会玩儿吉他吗?这在过去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可没发现,我正在吃惊的时候小屋的门铃响了,我春风满面地打开房门,看见我爸站在门外,他的手里捧着一大捧鲜花,他笑意盈盈地说,宝贝,我来晚了。

我猜我爸如果真的唤我宝贝我肯定会哭的,因为他从来没有这般疼爱地唤过我。恍惚之间,我仿佛听见了小晏的声音,小晏在大喊着我的名字,小阳,小阳啊,小阳啊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带着哭腔,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越来越真切地传来,我无法分清这是不是梦境里的呼喊。我镇静了一下,然后开始努力地挣扎,努力地舒展身体,我感觉到自己的鞋子触碰到了什么东西,不过我并不知道它能否制造响应。我把呼吸的力量都用上了,尽量让腰去支撑着地面,尽量用头顶住暖气管道把双腿绷直,终于,我能听得见鞋子和某个物体的一点点微弱的摩擦声,但这声音,也许只有我自己才能听得见。几番挣扎,筋疲力尽,围揽在脖子上的那道绳子勒着喉咙勒得喘不过气,我可以忍受又稠又粘的血液沿着头皮飞流直下的疼痛,可我难以忍受不能呼吸且不能痛快停止呼吸的那种生死徘徊的感觉,那一刻,我那么地想要活下去,我想活下去。

可是,当仅存的一点儿气力耗尽,当涟漪的兴奋迅速地被力不从心击溃得奄奄一息,我只能放弃,只能默默地听着小晏撕心裂肺的声音想象着她满脸涟■的样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就在我筋疲力尽几乎丧失了知觉的这个时候,小晏将房门霍然拽开,她先是撕下了我眼睛上的胶带,她抱着我的头颅用激动得变形的声音叫我,她说,小阳你怎么了,醒醒……你看看我,看看我,你别老吓唬我了我害怕……这么说完,我没有反应,她就抱着我绵软的上半身开始哭,边哭边叫我名字,叫我跟她讲话……

这个,在后来我问过小晏,我说我在你那里是不是名儿太多啦?我嘴巴给胶带封着你也不看看,光撕开眼睛上的胶带,光知道喊,你想我用眼睛回你话呀?小晏说,当时吓坏了,当时她看见自己抱我的手上全是血以为我挂了,她也顾不得别的,把围巾胡乱地摁在我头顶,一个劲儿地乱喊乱叫,一心想着我能出声证明这个人还是活的,还能说话。

其实人过度恐惧的时候都一样,都蒙。小晏那么激动地摇晃了我呼唤了我之后,她便撕下那条胶带,开始麻利地解着绳子,她用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解开所有的绳子,我也好不容易适应了外头折射进来的光线慢慢睁开双眼。可能是失血太多吧,看见的东西都是双影儿的,尽管已经没有绳子捆了一时却也无法动弹,尤其是胳膊,背得久了,好像完全麻痹了一样。我使劲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小晏的手,我说,妈妈,声音弱小无力。小晏听了一怔,然后马上搂着我瘫软的身子涕不成声,她口齿不清,呼吸急促,嚷嚷了那么多话我大多都听不清,光听见她叫我狗福久,她说马上就没事了,让我不要怕……

当时,我趴在小晏的肩膀上,我听着小晏说这些的时候也看见了高业,看到高业的那一刻,我的视力突然恢复光明,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面前战得混乱一片,长毛被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一脚踢得老远,一连串跆拳道中的动作把几个膀大腰粗的男人放倒在地,但他们还是会爬起来继续围攻。他们从远处打到近处,凶狠且激烈,我这才看清那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窦俊伟,窦俊伟怎么会知道这里?我无法解释,小晏不问自答,她说,我通知了叶雨,教你跆拳道的教练现在在外面跟他们打起来了,小阳,你还能走吗?要么我背你吧!

小晏始终面朝我,背对着门,她把眼泪一抹站起来,她应该是想拉我起来的,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楼下警笛急急,高业突然亮出一把手枪,他面目狰狞地端着手枪指向我们。当时,高业就站在关二爷的供堂旁边,他身穿着雪白的浴袍,整个儿胸膛体毛密林完全敞露在外,那额头的伤处被香灯映得青筋暴凸,满脸的肌肉都随着鸣鸣警笛痉挛般地搐搦。小晏顺着我呆掉的目光回头看,在她下意识转身去拦的时候,我就听见“■”的一声,也说不好是响亮还是沉闷,就像是铆足了劲快速击打的锣响,这一声让我感到自己的肩膀被震得一哆嗦。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小晏,小晏也呆滞地看着我,她嘴里冒着血,嘴唇抖啊抖,满嘴的血都淋了出来,仅仅一秒,就掼倒在地,倒姿侧卧,鬓发遮脸,上半身在外面柔和的光线里,下半身在尚未开灯的小密室里,阴影将她劈身两段,她呼吸急而短促,左腋身底马上有血流快速地淌出来。那个时候,我早就呆掉了,我眼睛瞪得老大,嘴也张得老大,我看见一帮身穿警服的男人端着枪支冲高业喊着不许动,我看见叶雨迎面冲过来几近嘶声地喊着小晏的名字。我也想喊,但喊不出,我所有的力量都在嗓子眼儿,任凭怎么努力发声,都只是一些类似哑巴、类似脑血栓患者的语障声音,那种声音不是一般的喑哑,不是一般的难听。

就这样,当俄罗斯莫斯科国家交响乐团在大连奏响圣诞音乐会的时候,当季米特里·奥尔洛夫先生用他雀跃的指挥棒兴致高昂地引领人们进入陶醉的时候,我看到我的爱人,我的妈妈,我即使是丧失了记忆都不会忘记的小晏躺在血泊之中,她急而短促地呼吸着,那么竭尽全力地呼吸着,似乎不把胸腔里的隔膜全部顶破就难以痛快。这一幕,我多么熟悉啊,除了鲜血,除了紧张的气氛和枪口,我们曾经在坐位向海的小屋里,在天蓝色的粗布大床上,每一次徜徉地游走,每一次哑然失笑,每一次轻轻地控制着冲动的燃烧,每一次不约而同地失控,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我依稀记得自己站了起来,然后又摔下去。

〈49〉

第二天,圣诞节,我醒的时候对面病人的亲属正在插花,花叶肥厚娇艳地绽放在玻璃花瓶里,在素净的病房这瓶生机勃勃的鲜花尤为显眼。病人是个小女孩儿,估计她的岁数坐车都不用买票,她更喜欢卡通图案的圣诞卡片,始终展着卡片听着“铃儿响叮当”的单弦音乐,看也不看鲜花一眼。

我可能就是被小女孩儿手里那张会欢快唱歌的卡片唤醒的,我定定地看了看小女孩,红扑扑的脸蛋,两条马尾辫上还系着一跳一跳的弹簧小熊,真可爱啊。

柳仲当时背对我正在发短信,我还以为她是我姐了,张嘴叫姐的时候感觉嘴唇疼了一下,好像有很多细小的伤纹同时干裂,一直裂到嘴角。

柳仲听到我的声音立马180度大转头,我都能感到柳仲的颈椎被她生硬地扭出脆响了,她也不管它,迫不及待且欣喜若狂地说,小阳,哎哟我的老天爷啊,你可醒了,你可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头疼吗?有没有想恶心想吐的感觉?你姐在楼下呢,你等等,我打电话叫她上来哈!

我看着柳仲娴熟地按着手机键盘,病房里的病人和陪护家属都看过来,他们的眼神都很和气,好像我醒了他们也很高兴的模样。我用打着点滴的那只手的胳膊肘和另一只用得上力的手臂提了提身儿,我说,柳仲啊,我姐在楼下干嘛呀?柳仲跟我摆摆手,她拿着手机说,小阳醒了,你跟小雨姐,那个,你们上来一趟吧!然后柳仲挂了电话,她双手撑着床沿看了我几秒,虽然这几秒里她没有说话可却让我觉得那么意味深长。我说,你干嘛?柳仲咬着嘴唇,她说,小阳啊,你没事儿,打打点滴,等拆了线就好了,照样厉害,照样生龙活虎、百变金刚,你,你别害怕。

我看到柳仲的眼眶里慢慢积出一弯泪水,她自持地低下头。我重复说,你干嘛呀?柳仲终于忍不住,她的脸上聚满哭的纹路,她说,小阳啊,大夫说,大夫说季晏挺危险的,差一点儿造成贯穿就伤到心脏,现在手术的麻醉都过了,她也不醒。刚才,我和文文到季晏家里去了一趟,家里没人,那个,你不是知道季晏她妈单位的电话吗,是不是打个电话告儿他们家一声,万一,出个三长两短……

柳仲说“万一”的时候眼泪应声而出,我看着她,看着她,然后脑里忽然出现小晏呆滞着掼倒在我面前的情景,就像VCD的慢放镜头,镜头里很多警察,很多枪口,很多血从小晏的身下流淌出来。我被吓得一跃而起,柳仲赶紧抱住我,她说,小阳啊,其实不要紧,其实根本没有大夫说得那么严重,大夫他妈的都没边没影,他们当然往厉害里说了,要不医院哪儿挣钱去呀,是不是?那大夫还说你有脑震荡呐,你这不都没事么!所以说他们的话不能当真,你别当真哈。

柳仲这会儿讲什么我也听不进去,我也没穿鞋就下了床,把挂点滴的架子都拽倒了,柳仲从后面拉住我。她央求说,小祖宗啊,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季晏没事儿,真没事儿……我干脆撇开柳仲,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外头走。这时候病房里有好心的陪护赶紧跑过来帮忙拦我,我声嘶力竭地骂他们滚,把他们统统推开,我的头顶因为激烈的挣脱疼得好像炸开了一样。我趔趔趄趄地扶着医院走廊的墙壁,就感觉两脚插在厚厚的淤泥里那么异常难行,这样没走几步,柳仲再一次抱住我,好几个大夫和护士也都小跑过来,我听见大夫跟护士吩咐说打支镇定什么的。然后不等护士有所反应,我就被迎面而来的叶雨劈头盖脸地甩了一个耳光,她的这个巴掌把医生护士都惊得杵着不动弹,还有刚才站在病房门口的陪护亲属也都抻长了脖子看热闹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被打疼了,我的眼泪马上流出来,其实那个时候我想追问叶雨的话有太多太多,但我只喊了一声“姐”,我只喊了一声姐,就已经哭得不能说话了。叶雨默默地把我搂进怀里,她的肩膀不能控制地颤抖着,她紧紧抱着我,只字没说。

当天晚上,公安局就来了两个警察找我和叶雨问话。当时像白天一样,叶雨跟文文在楼下的隔离病房焦急地等待着小晏清醒过来,柳仲则陪着我,我们好像两个哑巴似的干瞪着眼没有话说,偶尔电话响了,柳仲也都出去讲。

医院腾出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就在我那间病房出门右拐,护士把我领过去的时候,叶雨已经坐在里面了。护士挺负责地跟两个警察说,病人目前不适宜用脑,现在是休息时间了,你们尽量早点结束,明天白天可以再过来。两个警察和和气气地点头,说,知道了,谢谢。

两个警察可能把我和叶雨当成受害人或者良好市民,我们也确实是受害人和良好市民,我们甚至是高业持枪伤人这个案子的重要线索和目击证人,也许正是这样,他们问话的时候态度听上去挺友好的。两个警察一胖一瘦,一个问一个做笔记,分工明确,心平气和。至少,最初是心平气和。

胖警察点了一根烟,首先表明来意,他说,我们是市局刑侦大队的,我姓李,今天过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情况,你们有什么说什么,不要有所顾忌,好不好?那么,现在咱们就开始吧!

胖警察:先说说你们俩,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叶雨:她是我妹。

胖警察:谁是你妹?

叶雨:吴小阳。

胖警察:嗯,你是怎么得知吴小阳被人绑架在中山公寓的?

叶雨:是季晏打电话给我,是她告诉我高业把吴小阳绑架了。

胖警察:你当时在哪儿,她在电话里具体怎么跟你说的?

叶雨:我当时跟我男朋友在出租车上,当时准备去听音乐会。季晏说她打电话给吴小阳是高业接的,高业马上会去星海广场接她,我们在电话里定好了一个地点,就是星海广场外面的小喷泉边儿上。我们在那儿见了面,后来接季晏的车就开到了中山公寓。

胖警察:也就是说,你和你男朋友是跟踪过去的?

叶雨:嗯。

胖警察:当时为什么没有报警?

叶雨:当时没敢报警,害怕报警闹出人命。

胖警察:报警出人命?不及时报警才出人命呐!啊,先不说这个。那么,跟踪不可能一直跟在屁股后边儿吧,那样肯定得被发现,你们看见对方的车开进中山公寓,看见走进A栋,可对方具体藏在哪个屋的,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叶雨:接季晏的车没到星海之前,我把我的手机给了季晏,我让她不要慌,到了以后找时机往我男朋友的手机上打电话。当时,我们考虑到她可能没有机会打电话,我们随身也没有笔,后来,我把口红给了季晏,我让她沿路做记号,随便画在门上或者墙上都行,我让她不要害怕,到了以后尽量拖延时间,尽量拖住高业等着我们。

胖警察:噢,害怕报警闹出人命,然后你就怂恿受害人去中山公寓,羊入虎口?

叶雨:不是的,我没有怂恿她,是她不主张报警,我们当时并不知道高业在中山公寓,具体情况也不知道,害怕一旦报警惊动了他们,一旦他们撕票杀人什么的,就没敢报警。

胖警察:这绑架自古都是为了钱,犯罪嫌疑人应该联系吴小阳的家里要钱才对呀,为什么却找季晏去中山公寓呢?既然犯罪嫌疑人已经向受害人透露自己把吴小阳绑了,受害人还会同意去中山公寓?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不符合逻辑啊?嗯?吴小阳,你别不说话,你当时跟他们在一块儿,肯定知道更多,给我们说说。

胖警察望了望始终缄默的我,望了半天见我也不吭声,转过去又跟叶雨说,那个,让她想想,你继续说,犯罪嫌疑人跟受害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干嘛冒着风险硬要接她去中山公寓啊?

叶雨:犯,其实犯罪嫌疑人一直在追求受害人,受害人一直没有接受,他绑架可能不光是为了钱,可能是想受害人主动去见他吧!

胖警察听了跟做笔记的瘦警察迅速交换了眼神,然后胖警察恍然大悟地说,哦,原来是这样。

叶雨:嗯,是这样的。季晏和我妹是同学,她们学校的宿舍冷,她们就出去租房子住,高业一直追求季晏,他最初也许是去绑季晏的,结果她不在,所以绑了我妹。

胖警察:嗯,这些只是你的猜测,不要随便乱猜,我们是讲究真凭实据的。那么,当你进去公寓的时候,你都看见了什么?

叶雨:啊?我是跟你们警察一块儿冲进去的呀!当时,我们确定了他们藏在A栋303之后,我男朋友让我去找那里的警卫和保安,让我去报警,他就把门踹开,跟他们打……

胖警察:也就是说,当你和中山区桂林派出所的民警赶到公寓的时候,受害人季晏已经中枪了,是不是?

叶雨:对。

胖警察:是不是可以说,犯罪嫌疑人枪伤受害人的时候,除了他的同伙,只有你男朋友、只有吴小阳他们两个人看到?

叶雨:对。

胖警察:嗯。吴小阳,你能把当时的情形说说吗?

胖警察:吴小阳?

胖警察:啊,我们听说了你的同学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她还那么年轻,多冤呐!作为你,同样都是受害者,你应该把知道的告诉我们,我们才能将犯罪嫌疑人绳之以法,你说对不对?你们租住的房子我们的人已经过去了解了,昨天晚上到底一共几个人跟你在那儿发生打斗?那么,犯罪嫌疑人到底是冲着你去的还是冲着你的同学去的?吴小阳,你想一想,从他们绑你去了中山公寓一直到你见到你姐见到派出所的民警,这中间他们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没有其他的陌生人去取过什么东西?你仔细想一想,犯罪嫌疑人有没有提到毒品提到摇头丸之类的买卖?包括在电话里,有没有说起过?

叶雨听了胖警察的话吓了一跳,她霍然抬头问,毒品?高业贩毒?

胖警察点了一根烟,他那口大黄牙估计都是玩命抽烟抽出来的,从我坐进这间不足十平米的办公室,他的嘴就一直冒烟,一直冒,可怜我和叶雨无法过滤地呼吸着他的二手烟,瘦警察也可怜,被熏得时不时地咳嗽。

胖警察看看满脸惊色的叶雨又看看我,他苦口婆心地说,吴小阳,你的同学生死未卜,你不乐意再回忆昨天的事情,不乐意跟我们谈话,我们都能理解你。但是现在关系到的问题不单单是你和你的同学被绑架被枪伤,现在你坐在我们面前也不单单是一名受害人,我们从犯罪嫌疑人窝藏的中山公寓里发现了大量海洛因摇头丸之类的毒品,你作为大连的市民,你必须向大连警方提供你所知道的一切。我希望你能明白!

胖警察从手包里拿出两张A4纸,先是把第一张纸递给我,见我没有接的意思,干脆塞我手里。我心不在焉地看了看,A4纸上印着高业的上半身照片,尽管是黑白照片,不过眉目轮廓反倒真切清楚。

胖警察把烟碾灭,又把第二张纸递给我,他说,刚才那张纸上的人你认识吧?那个人就是你们称之为高业的人,高业叫高万里,二十九岁,籍贯深圳,97年在广东汕头市两次贩进海洛因两万九千克,翻船之后逃逸至今。早期,他在黑龙江的北部地区呆过,去年在哈尔滨,今年春节才流窜到咱们大连,他整过容的,这张照片才是他本来的样子,这个人特别有毅力,为了逃避法律制裁,为了重操旧业,两百多斤的体格减成现在这么骨手骨脚。

叶雨O字形的嘴巴张了半天望着胖警察,然后又拿过照片直愣愣地看,我想叶雨是吓着了吧,因为当我看见高业本来的模样我也吓着了,他很胖,很■的那种,不过眼神跟我认识的那个高业一样,一样的深邃,一样的透着智慧。

胖警察接着说,高万里的弟弟叫高千鹏,小名叫明子,他们是单亲家庭,从小吃了不少苦,因为母亲跟人跑了,父亲常年病榻不起,他们都没读过什么书,可以说都没受过教育,是文盲。

高业是文盲?高业那么精明那么剑戟森森的一个人,他是文盲?这到底是对现代文化教育的讽刺还是赞扬啊?我想这应该是家庭背景对一个人的致命影响,这值得我们反躬自问反复思量。

胖警察继续说,我们目前掌握的这些都是从广东的省公安厅那里获取的,我们现在怀疑高万里在境外有犯罪组织,我们的办案人员在中山公寓也搜出了境外的护照和旅行证,从有效日期来看应该是刚刚申办下来的。在仓库,就是吴小阳你被关禁的那间仓库,那里面存放了大量的海洛因、摇头丸、现成的注射剂,那些毒品据犯罪嫌疑人管风交待,12月26号晚上,也就是明天晚上会约地点进行交易,他只知道对方一直和高万里通过电话联系,并没有见过那个人,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们每次出货收货的时候高万里都会特别小心,从来都是和弟弟高千鹏两个人行动的。而管风和另外两名犯罪嫌疑人只不过是跟着混饭吃,他们主要的工作是带着那些受高氏兄弟控制的吸毒女子去宾馆、旅馆、歌房以及酒吧之类的娱乐场所搞色情交易,说白了,就是拉皮条的。管风现在向我们主动交待是希望政府能够给予从宽,他的话应该不会假,可是他光知道这场交易的大略,他连高万里交易使用的专门电话和买货人的电话都毫不知道,高万里的嘴也始终撬不开,高万里这小子尽管贩毒卖毒,不过却不碰毒品,他不吸毒,也不准手下的人吸毒,这小子心理素质极好,跟闷牛似的,随便你审,随便你问他,死活不承认那些毒品是自己的。目前,以我们掌握的情况,瓮中捉鳖还不够十拿九稳,但是交易的时间已经迫在眉睫了,吴小阳,你仔细回想一下,你跟高万里在一起的几个钟头里,高万里也好,高千鹏也好,他们有没有跟人通过电话,有没有说到明天交易的时间地点或者是别的什么的?例如称呼,如何称呼对方?你仔细想想。

没。

你想想。

没有。

他们一个电话都没有听过?

没有。

好,那这个问题等你回去再想想。你先把高万里去你租住的房子绑架你,以及高万里在中山公寓向季晏开枪的整个儿过程,给我们说一说吧。

对不起,我都记不得了。

胖警员:吴小阳,你不要害怕,把经过讲出来,我们也好有证据起诉他们,高万里迟早会被押解回广东,你不希望你受伤的同学这么冤吧?她那么年轻,要不是因为你,人家也不会去什么中山公寓,人家也不会闹得现在这样昏迷不醒嘛!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们,就算是帮了你的同学了,怎么样?说说吧!

她会醒,等她醒了你们可以直接去问她,干嘛非问我呀,我不知道!

胖警察再次点燃一根烟,无可奈何地看我,做笔记的瘦警察挺火的,他把钢笔帽狠狠地戴上,他说,吴小阳,你什么态度你?你应该配合我们调查,你有责任交待案发当晚的经过,必须交待!

瘦警察看上去刚刚二十出头,比起胖警察显得年轻气盛暴躁了点儿。叶雨见这情况赶紧站起来,她跟胖警察说,您看,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小阳她还在观察期间,医院现在还不排除脑震荡的可能性,今天不早了,你们能不能改天再来了解情况。胖警察体谅地点头,也站了起来,他说,那行!这样吧,我们明天上午再过来,你通知你男朋友,让他明天上午也过来一趟。叶雨表示同意,胖警察礼貌地跟叶雨握了握手,他说,谢谢你配合我们工作,再见。然后也没跟我握手也没跟我多说,就夹着手包离开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