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五一假期的第一天我睡得死去活来,到了第二天就睡不着了,去过厕所,发现家里空空如也,老太太的字条告诉我,她和友人听一个佛学讲座去了。这老太太最近特信佛,整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的,都不知道有多虔诚!结果该发生的事情还不是照样发生,也没见那个无所不能的佛主帮助了什么!所以啊,信他们都是扯淡,不如信自己,就像我现在饿了,还不是得自己想办法?靠!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吃着煮好的方便面,吃得半饱的时候门铃响了,我一打开门就看叶雨挎一小挎包,那左手抱着一包右手拎着一袋的,全是吃的。叶雨在金州有一家连锁花店,为了生意年初她从我们家搬了出去,一个人吃住在外面。我本来以为这个五一她不会回来了,因为我知道她们逢年过节的时候最赚钱,没想不但回来还带些吃的来,挺意外!
我端着方便面跟叶雨坐在我房里,我说,姐,你真好,还以为你忙不能来了,都没敢给你打电话。叶雨咕隆咕隆喝水,她说,今个儿还行,不怎么忙,姐怕你想我,主动送来给你看看,你想姐没?
叶雨放下水杯开始给我叠被,边叠边讲花店的情况,说最近生意不错,说前两天我妈去看她,正好她出去了,俩人没见到面,问我老太太是不是有事儿。
刘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吃着叶雨买给我的汉堡看她洗碗呐,我听见手机响,等接起来刘星已经挂了,只好又给她拨回去。
小样儿,你找寡人呐?
我都给挤死了,你还跟我贫!
急什么呀你?不是说跟学校里头过五一更热闹吗?
我回来了!我是说在车上给挤死了!
东西多?
不怎么多,就俩箱子跟几个口袋,都是一些冬天衣服,我看着热就给搬回来了,等冷了我再给搬回去。
不带你这么玩儿的吧?说你是学生票半价那东西也受不住这么折腾啊!你们老师都是这么教育你们搬来搬去的?什么人啊这是!我说星儿,你下车的时候可留意了,别落了东西,落了可就没得往回搬了,尤其是钱包手机什么的,那些值钱东西丢了难找!
刘星电话里头有电台调频的杂音,她说,我已经下车了,不过又上面的了,现在正在去你家路上,你等我到了再跟你贫哈!
我说好啊,会怕你?我贫不过你还有我姐,我姐贫不过你还有我妈。你直接让出租车开进来,今天的门卫我熟识。
我刚下楼,就看见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开进来,刘星探出脑袋大老远地向我挥手,特迫不及待的样子。刘星还是那么稚气可爱,一张地道的瓜子脸血盆大口地冲我笑,我站在原地看着车轮滚滚而来,看见刘星的长发飘在窗外,就像是劲风中一面飘出棱角的旗。
刘星撞上车门就把我抱住,我俩也真是好久没见,以前我们两家住得近,经常在一块儿玩儿,后来我家搬走了,紧接着刘星去了北京,春节时候见了一面,这一晃都小半年了。
我问刘星是怎么过的门卫那一关,因为我知道出租车是不准进入小区的。刘星松开我脖子立马挺来气地说,丫个倒霉男的,非不让我进来,好话都说尽了,就是不行!你们有钱人都爱住这深宅大院,我觉得不好,每天出去几趟全在人眼皮底下,跟坐牢差不多。
我说,你没提起我吗,你告诉他是我朋友他准能让你进来。
刘星说,我提了,我怎么没提,我就差没给他跪下了我!我说大兄弟,我朋友家住在B栋9楼,她叫吴小阳,其实吧我也是咱们大连人,只不过在北京读书很久没回来而已,车上装了不少行李,你看让进去一趟呗,马上就好!
刘星说到这儿更来气,她说本来以为门卫多少会给首都点面子,哪知道门卫阴下了脸,声音跟畜牲似的说,你朋友家电话多少号,我们需要跟她核实一下才能放你进去。刘星说,我当时一听就火了,怎么深宅大院的门卫就牛B呀?我都向他表明了来历还是不相信,我一美女犯得着央求一畜生吗?我跟司机吼,我说,送不到不付钱,你踩紧了油门给我冲,那司机听说不给他钱就急了,轰一油门把小王八羔吓得嗖嗖抬脚,跟抽筋儿似的。
刘星娓娓道来。
我说,你丫真是傻B,今天那个门卫才二十几岁,你管人家叫大兄弟太酸了点吧?换了你,你也不会晴着脸。
刘星跟我跺脚,她说,你以为我乐意那么叫他呀?好像我多老似的,我还不是为了跟他套近乎,说白了还不是为了见你?我坐车多辛苦呀!我坐车多危险呀!我坐车多贵呀!我家都没回就跑来看你,我多不孝呀!你竟然还不领情,你个小没良心儿!刘星拎着手袋气嘟嘟地往楼里头走,但我知道她并没生气,她就是愿意跟我面前耍耍赖,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会不知道她?小的时候跟我玩这招儿,每次一赖我就得把玩具让给她先玩儿,她的小聪明多着呢!这样一来,她的行李都得我一个人运电梯里。
电梯门一开,刘星身轻如燕地奔门铃去了,我跟后面像非洲难民似的给她拖箱子,我记得小的时候我动不动就咬她,她没有现在这么霸道,顶多就是捂着牙印儿哭两声,哭完立马忘了还跟我玩儿。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我面前变得特横,手丫的一指这个那个的,跟地主婆一样。
叶雨把门打开把刘星迎进屋里,她给刘星拿拖鞋拿水果,问她过来了给没给家里打电话,问她最近学习得怎么样,吃得好不好,想没想家什么的。叶雨跟刘星说这些的时候我觉得自个儿就像是站在民生街的老房子里,周围的邻居都是为人厚道的大叔大婶,特热情,特亲切,才不会像小区里这些有钱人,一个个见了面跟仇人一样绷着个脸,生怕谁会抢他们点儿什么似的。我有的时候真是特别想念老房子,我想我和刘星还有一大帮小孩儿总是满大楼里乱窜,我们吃了这家的,拿那家的,每天放了学都能跟楼底下看门老头儿在楚河汉界的棋盘上杀来杀去,杀得特玄乎儿。那时候,我还和刘星一块儿参加了一个语文辅导班,刘星的语文成绩其实比我好,她参加辅导班主要是因为她不会写作文。当时学校里流行写好人好事的题材,刘星写了一篇《我的好同学》交了作业。作文的内容大致就是说有一个同学每天为她补习功课,有一天下着大雨,她本来以为同学不会来了,可同学还是冒着大雨来了,她很感动,结果第二天这个同学就发高烧死了,她永远怀念这位好同学……那个时候,写作文要求真情实感,要求字数达标,一般字数不够,老师看都不看,直接划不及格,刘星为了写上一篇两百字的作文,这样写道,今天,我和妈妈去市场买菜,妈妈问小贩子白菜多少钱,小贩子说五毛钱,妈妈说,你的白菜真便宜呀真便宜,真便宜呀真便宜,真便宜呀真便宜,真便宜呀真……那回的作文是老对儿互相检查字数,字数够了老师才会收上去批改,刘星的老对儿把她的这篇“真便宜”数了一遍,一共是一百九十四个字,按照要求的两百字还少六个字,于是刘星又补上一句“真是太便宜了”,凑够两百字。结果就是刘星她妈又被老师给传唤去了,她老太太实在没辙,最后只好给刘星报了辅导班。
我和刘星参加辅导班的时候几乎成天到晚在一块儿,我们白天一起上学,放了学一起去辅导班,晚上刘星动不动就在我们家里睡,有时候整个儿星期都跟我们家里吃喝拉撒的,撵都撵不走。那时候刘星每次来家里叶雨都会给她拿拖鞋拿水果,问她吃没吃饭,给没给她妈打招呼什么的。就像刘星说的,她喜欢叶雨,因为叶雨有一张比我们成熟的脸,总给人很老练的感觉,比起我们,她深谋远虑。
刘星又这么说的时候,叶雨在厨房里忙活给我们做午饭呐,刘星板正地坐在饭桌前面,用根筷子敲着饭碗,边敲边说,小雨姐,你做的饭味儿我在大学里头可想了,比我妈那个老家庭妇女做的都好吃,你就是我偶像,真羡慕你什么活儿都会干,特成熟,特有深度,谁要娶了你,他们家真是祖宗十八代积了德了。刘星跟叶雨说完,望望我,又挺肯定地跟我说,真的!谁要娶了咱们小雨姐一准儿是上辈子救活木乃伊了,这辈子有福气,娶一好老婆!
我笑两下,没说话,我看见叶雨在厨房里也笑了,被逗的。
刘星经常这么逗叶雨,没大没小。刘星总说喜欢叶雨成熟的脸,说羡慕叶雨什么都会干,但刘星不会知道叶雨那张年轻的脸上不该有的沧桑是怎么造成的,因为她不是叶雨,即使她知道再多也无从感受,所以刘星会说她喜欢叶雨羡慕叶雨,可如果让她变成叶雨,她会干吗?
叶雨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原因是叶大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叶雨被判给叶大伯,因为法律上认为男方更有抚养能力。后来,叶大妈回上海老家和别人结婚,叶大伯就跟那个拆人家庭的风骚舞女同居了,住在南京。这样叶雨变成多余的,她被送到我们家里,她在我们家念满小学,念初中高中,然后大学毕业,一晃就是十四年,可这十四年在叶雨心里也是一晃过去的吗?是吗?
叶雨大学读的是法律,她跟我说法律这一行讲究口才,说白了就是靠嘴吃饭,不适合自己。大学毕业以后,叶雨没有参加实习,她的同学都忙着拍马屁走后门的时候,她毅然放弃了分配的机会,让我和我妈百思不得其解。
开花店之前,大半年的时间里叶雨都在别人的花店里打工,学些插花的手艺,总结花艺方面的经验。开始的时候,叶雨花店的生意并不景气,偶尔有顾客买几束花,也有限,根本没什么利润,但自从加盟了深圳一家花艺公司,整个变了样。花店逐渐发展到网络上,可以提供二十四小时速递鲜花和礼品的便利,这样的服务迅速地覆盖了整个金州,那个时候鲜花便利店屈指可数,特吃香儿!一时之间什么人都会跟网上买花了,好像那么送花多体面似的,屁大远也花钱速递,为的就是耍阔。叶雨每天往那几盘电话跟前一坐,钱就来了,我就特佩服她,干什么像什么,不像我,怎么烹调也不是盘菜。我妈说的对,叶雨就是比我强,自个儿创业,自个儿管理,头头是道,跟老企业家似的。不过尽管这样,我妈心里还是不踏实,我妈总给叶雨做思想工作,希望她能去看看叶大伯。叶雨说前两天我妈去花店找她,我估计又是念叨这事儿去了,好在叶雨不在!
其实我妈就是徒乱人意,叶雨怎么可能再回去见叶大伯呢?难道再让她回去给人羞辱给人打吗?我都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
我妈给叶雨做思想工作不是一天了,叶雨从来到我们家之后一直不肯见叶大伯,每次我妈提起叶大伯,劝她回南京的家里看看,逢年过节的时候孝敬孝敬老爷子,她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翻脸比翻书都快。她跟我妈说她的家就在这里,应该孝敬的人也在这里,她不知道南京在哪儿,就算旅游都不会选择去南京那个地方玩儿。叶雨孝敬我妈,比我这个亲生的都听我妈的话,但在这件事情上她的态度一直很拗,每次我妈说到节骨眼儿上,她就头不抬眼不睁,跟听不见一样。
今年春节前后,有一天叶雨竟然主动问起了叶大伯,她问我妈叶大伯在南京的地址和电话,说过春节想回去看看。我妈听了喜出望外,我妈激动地说,就是,就是呀,老早就该回家看看你爸,你说你这孩子,你可算是想通了,这是谁跟谁呀,跟自个儿爸哪有过不去的事儿,婶子这就给你找去!
我妈眼含热泪跑书房去找电话本儿,再出来的时候一双眼红得跟红眼病似的。我猜我妈一准儿哭了,她虽然总劝叶雨回南京见叶大伯,可叶雨真的要回去我知道她还是会心疼的。我妈和我说过叶大伯跟“黑猫警长”那个风骚女人的近况,叶大伯是南京公路发展集团的党委书记,就在那一年又荣升了南京市交通局的副局长,可谓官运亨通。不过,更让叶大伯高兴的事儿还是“黑猫”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老来得子,谁不乐。不过我妈一直没敢把这事儿透给叶雨知道。我妈说,像我和叶雨这样家庭背景的小孩儿都自卑孤僻,心理都不正常,能瞒就瞒着,怕叶雨知道心里不是滋味儿,更加记恨叶大伯。依我妈的,我也跟着保守秘密,我清楚叶雨的性格,她要知道了不会怎么样,但她肯定会偷偷地难受。这换了谁,谁都不会好受,自个儿家给别人住得其乐融融,自个儿却有家不能回,说什么老当益壮,生一儿子,都那么大岁数了,也不知道那个是不是叶大伯的种儿,“黑猫”那个女人太狡诈了!(“黑猫”这名儿是我取的,叶大伯跟那女人结婚的时候我还是看“黑猫警长”的岁数,小得根本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和平和正义,光整天嘴里念叨着黑猫警长黑猫警长,就顺嘴张冠李戴了。)
叶雨拨叶大伯的电话,这十四年里叶雨第一次心甘情愿给叶大伯拨了一个电话。我看见叶雨在等待接通的时候低着头,她拿电话的手颤颤抖抖,我知道她的心里一定很紧张,就像我在高中时候,第一次当着几千号人的面唱歌,既激动又紧张的心情是一样的。
叶雨去南京前一天,我和我妈陪着她逛了整个上午的商场百货,我妈买了一些大连特产的海参带给叶大伯,还买了几盒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就收的那个礼,还有人参鹿茸什么的,大部分都是补品。那时候正流行一种补血的药品,叫什么红桃K还是红桃尖儿,我也记不住了,我们走到那个专柜看见一大帮人都在买它,叶雨听说那东西给产后的妇女补血效果好,也要了两个大礼盒。付钱时候,叶雨把钱包掏出来,她跟我妈说她不知道给“黑猫警长”买什么好,这个她拿钱。我妈愣一下,叶雨已经结完账。
买好了东西,叶雨说她得回金州店里交待些手头上的事儿,让我们先回家,她晚些回来。叶雨走后,我和我妈没再多逛,我踩了几个油门就到了家。一路上我妈没怎么讲话,也不像往常坐在旁边一惊一乍怨我开车不稳了。我就挺纳闷,我说妈,您怎么啦?我妈看了我半天,问我“黑猫”生儿子的事儿是不是跟叶雨说了。我说我没说。我妈不信,象征性地举起了她的大手,她说,你这孩嘴怎么那么碎,你没说我没说,小雨怎么会买那个补血剂?你好好说,到底说没说?我看我妈那个样儿就屈得慌,我说老太太您不信我没关系,您自个儿问问小雨呗!要是我说的我给您递上菜刀,您把我剁吧剁吧,清蒸水煮,随您喜欢!我妈横我一眼,这才把高举的大手悻悻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