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四日-刮痧

刮痧--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四日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四日

上天的秤把每个人的罪恶堆积起来,惩罚的轻重在于你的罪恶有多大

“大都会保险公司和圣路易斯的七位客户之间的诉讼案,将于十四日上午十点在圣路易斯市法院第一次公开审理”。各家电视台和报刊媒体早在几天前,便把这条新闻炒了又炒。连把机场扩建市政人员受贿赂的丑闻,和共和党候选人到圣路易斯市进行竞选演说大会的事,都挤到了公众聚焦点之外。

刘茵在诉讼案开庭的前一个星期就向中国人协会的全体会员发出了通知,号召会员们在那天踊跃参加旁听。刘茵的丈夫李医生有些不以为然,说:打官司又不是打群架,哪有人越多越好的道理。刘茵立刻理直气壮地反驳:你这个书呆子,知其一,不知其二。

莎利文律师说,我们要打一场舆论战。特别要利用美国华裔少数民族这个特点做文章。

到时候,一开庭,满眼都是咱们黄皮肤,给被告和法官都会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

李医生顿时哑口无言。太太从来都是常有理,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他早就领教了。

至于莎利文律师说没说过那些话,全都不重要。

其实,刘茵向会员发出通知的想法,的确是启蒙于莎利文律师的教诲。莎利文先生曾为刘茵等人打气说:目前正是共和党与民主党为了竞选下届总统,在选民中,特别是少数民族选民中收买人心,大拉选票的时期,我们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做做文章。于是,刘茵便生出了要让法庭的旁听席坐满中国人的念头。她觉得这个场面肯定十分有戏剧性。

作为新闻媒体的一员,她简直认为自己给同行们提供颇有刺激的消息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诉讼案开庭的日期越近,刘茵情绪的兴奋点就越高。莎利文律师告诉她,在第一次开庭中,很可能不需要她出庭作证。刘茵听了,很有点不满。

我不出来揭他们的老底,谁来揭?

当然有请你上场的机会。但打官司也跟演戏一样,每个人上场都要根据戏剧情节的需要,免得看起来不够精彩。莎利文先生对这位中国女人的勇猛好斗的精神十分钦佩,只是可惜刘茵有勇无谋,经常不问斗争策略。

刘茵只好服从莎利文先生的调配,暂时充当板凳队员。

然而,她对自己在大幕拉开后不能马上登场,还是觉得是个老大的缺憾。所以,后来当刘茵为自己第一次法庭亮相的装束,在家里冲着满衣橱的衣服发愁,而丈夫踱着四方步走过来,毫无眼力见儿地说出“穿什么不一样?反正唱主角的又不是你”的时候,刘茵脸色煞白,冲着丈夫先把历史上的卖国贼、汉奸和投降主义通通都数落了一遍。然后,指着李医生义正词严地警告:在开庭之前,你要是再说出长敌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的话,我就要认真考虑咱们俩的婚姻关系了。吓得李医生逃之夭夭。

不过,尽管刘茵在家里对先生作威作福,在外面与其他诉讼伙伴在一起却显出了领袖的宽容和大度。她深知经过前一阶段的折腾,能够死心塌地和自己坐在同一条船上的人,都应算得上是鲜血凝成的革命友谊。对待他们,刘茵推心置腹,时时交流心得,鼓励士气。哪怕在国家税务局的突袭和四周流言横飞的巨大压力下,起诉方的七个人作为与大都会保险公司抗争的中坚力量,始终都是稳固而团结的。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每天刘茵都会和自己的战友通电话。他们往往避开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在外面先打传呼,然后,接到传呼的人再找公用电话把电话打回去。他们都很小心,他们毫不怀疑敌人的卑鄙。而反侦破,反窃听的手段是他们来到美国后,在好莱坞的电影里百看不厌,自然无师自通的。他们很高兴有机会实践一下他们眼熟心痒的技艺。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当刘茵接到简宁的电话后,马上和莎利文律师联系。莎利文律师在一个小时内赶到了刘茵的办公室,鉴定了简宁提供的证据。

好极了。莎利文律师搓着手,乐不可支地说:这是我接收这个案子以来最好的日子。

我想,对方做梦也想不到我们手里还有这样的重型武器。

莎利文律师建议把简宁加到起诉方的名单上。

许太太,作为起诉人,你提供的证据会使你处于很有利的位置。

简宁犹豫着,不得不把自己目前的处境和自己担忧的问题,向莎利文先生全盘端出。

莎利文先生思忖了一会儿,说:许太大,我应该坦言我对你和你先生陷入的诉讼案一无所知,家庭法也不是我的法律业务范围所长。但我按照常理推断,你若不借这个机会起诉大都会保险公司,争取机会退保和赔偿的话,你以后的麻烦会更多。

可是,那个麦斯·尤很可能会在法庭上反咬我一口。简宁忐忑不安地说。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和你先生的案子与本案并无直接关系。麦克在这个法庭上怎么反咬,也伤害不到你们。而你们若是这个案子胜诉,把儿子的保险退掉,麦克就更没有咬你们的借口了。

简宁被莎利文律师说得口服心服,点头同意把自己加入进刘茵的行列。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刘茵在简宁和莎利文先生走出自己办公室的第二秒钟,就扑向离她报社最近的公共电话亭。她在这个电话亭连连打出五六个传呼,又一口气接到了四五个电话。她向她的战友们宣布革命队伍壮大了的好消息,又特别强调我方已掌握了足以摧毁敌中心指挥部的战略性进攻武器。

要保密啊!刘茵向每一个人叮嘱:当心他们搞阴谋。她不想讲出对手可能杀人灭口,或者毁灭证据这样的话。这种话太吓人,也不吉利,但她还是要提醒大家在最后一刻不要出什么纰漏。

有人小心翼翼求证武器的具体威力,询问有关证据的详情。刘茵马上阻止住他们。

我们不在电话上讨论这个。刘茵的语气显得神秘兮兮:你可以尽情发挥自己的想像力。说它是原子弹,或是中子弹都不过分。

开庭的那天早上,刘茵在家里好好地给自己和李医生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牛奶麦片,法式炸面包,煎咸肉和水果沙拉。

李医生感叹道:要是天天都有官司打,该多好,家里的伙食都改善了。

刘茵呸他,说:想什么呢?我这是为了出师大捷,在物质上提高士气和战斗力。

和刘茵相比,简宁和许大同对上法庭的事情已显得轻车熟路,也不那么咋咋唬唬。

他们约好一早由简宁开车到东圣路易斯的小旅馆接上许大同,两人一同再开回位于圣路易斯下城的法院去旁听。早上,简宁简单喝了杯牛奶,吃了一个香蕉,就出门了。正是上班车流高峰,她不敢在家里为了早饭多耽搁。开到许大同的小旅馆门前足足用了她四十五分钟的时间。简宁停车按了几声喇叭,许大同就从门里跑了出来。

吃饭了吗?简宁问。

许大同尴尬地笑笑。简宁随手递给他一瓶橙汁,一个花生甜面包圈。许大同早上爱睡懒觉,过去在家里有简宁替他准备早餐,拖他起床。如今搬出去住了,为重要事情强迫起床他已属勉强,早餐肯定是免了。

两人坐在车上,许大同瞟了简宁一眼,说:我媳妇儿今天很漂亮。

简宁不禁脸上发烫。她为今天出庭特意换了一身天蓝色的西装套裙,吹了吹头发。

丈夫的赞许使她心里热乎乎的。

她意识到,近来几个月,丈夫几乎从来没有注过她的装束,哪怕自己赤裸或者裹条床单出门,对许大同都没有什么影响。所以,丈夫今天的奉承是意味深长的。

昨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那儿老占线。简宁转开话题说。

大概我在网上。许大同狼吞虎咽着面包围,词语不清地回答。

丹妮斯给我来电话了。说儿童福利局和法庭都已经同意把丹尼斯还回来,这一两天,丹尼斯大概就能回家了。

许大同点点头:好,好极了。儿子能回家就是咱们的一大胜利。

可儿子一回家,我就忙了。能出来看你的机会就少了。

我还需要看吗?许大同冲着妻子嬉皮笑脸地说。突然看见简宁的神色黯然,马上又改正色地说:咱们天天通电话吧。我保证守着我那间小屋,不乱说不乱动。

离开庭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前来采访的记者和旁听的人们已经把法庭外的走道挤得严严实实。简宁和许大同穿过人群,感到四下闪闪烁烁的眼睛,他们猜测由于自己的出现,叫本来就期望有好戏看的人们增加了更多的兴趣。

在人群中,简宁忽然瞥见了麦斯·尤的面孔。麦斯·尤穿着三件套的黑色西服,领口袖口雪白,简直就是一个出席葬礼的装束。他左顾右盼着,不停地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们打着招呼,好像他根本没有领悟到今天诉讼的案子与他有最直接的关系。天下怎么会有这种人。简宁低声自言自语。她想起一个多星期前,麦克闯上门来威胁自己的时候,开篇话却说得极创新极肉麻。

许太太,你和许先生是我在圣路易斯惟一可以信赖的朋友了。麦克还亲昵地拍着简宁的手臂,两眼水汪汪的。让简宁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简宁在麦克的视线刚刚落在她身上而来不及开腔的瞬间扭开了脸。她不想在开庭之前给这个人任何跟她搭腔的机会。

差一刻钟十点,法警打开法庭大门,让旁听人群进入。

控方和被控方的律师在进入自己的位置的时候,发现旁听席上的人群拥挤得像观看美国网球公开赛,脸上都显露出选手上阵一样的兴奋。

莎利文先生用他那著名的秃鹫式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自己的对手。万斯·尤里先生来自纽约曼哈顿的最顶尖的律师事务所,是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常年聘用的诉讼律师。

他底下有一个由他亲自挑选的四人组成的工作班子,为他跑前跑后,搜集资料,提供线索,出谋划策。看着对方被海滩的阳光晒出的棕色的面孔,那剪裁得一丝不苟的意大利西装,莎利文暗暗不屑。这种人身上透着一种被金子堆出来的自信。尽管莎利文先生事先已经在网上查过对手的实力——在近五年的诉讼案里,这位万斯·尤里先生在法庭上赢了近百分之八十的案子,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是庭外调解,所以即便算做输,输得也不算很丢面子,业绩可谓辉煌。但极致便是衰竭的开端。莎利文在下载有关万斯·尤里的材料时,心里已经预感,正是对手的不可一世才会为自己提高胜诉的概率性。

按照诉讼程序,控方首先上阵。莎利文先生简单明了地向法庭阐述了控方起诉大都会保险公司的理由后,要求请他的第一个证人出庭作证。

法官点点头。莎利文先生宣布:请蜀湘园的老板欧阳绪先生上庭。

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儿战战兢兢走向证人席。那老头儿虾米着腰,眼睛看着地,由于紧张,托着一副厚眼镜片的尖鼻子显得比往常更红。

旁听席中有人发出呼哧的窃笑。被告律师万斯·尤里的眼神尤其显得轻蔑。

莎利文先生等待欧阳绪在证人席上坐稳后,才走过去,不慌不忙地说:欧阳先生,请你叙述一下你购买大都会保险公司人寿保险的经过。

欧阳绪吸了吸鼻子,可怜巴巴地开始他的回忆。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江苏口音,思路像一个走生路的瞎子,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常常不得不从头找回他的来路。

莎利文先生饶有兴趣地望着他的证人。他知道他传唤这个证人的利弊两面。一般来讲,像这样的证人在法庭上很难引起人们的兴奋点。但是,他的平庸又使他的证词显得平实可靠。当然,让欧阳绪第一个出庭作证并不是莎利文先生的最好选择。他猜测这个选择也让对方模不着头脑,或者幸灾乐祸。甚至,让他代理的其他起诉人,例如刘茵女士,会感到愤愤不平,怀疑自己脑子搭错了神经。他并非没有考虑过把欧阳绪换成其他人,比方说刘茵的可能。如果让刘茵第一个出庭,现场的效果一定会不错。刘茵天生有说服人和即兴发挥的本领;她的英语比欧阳绪好;女人作为弱者,也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心。但刘茵也有刘茵不可克服的弱点。她是那种亢奋型的女性,她的好斗会使对手也亢奋起来。而莎利文先生准备选择的策略是以表面上的松弛无能来麻痹对方的警惕性。

他要在对方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给以痛击。再加之刘茵在这几年当中,曾替麦克。丁介绍过不少中国人买了大都会保险公司的保险。对方的律师很可能会一上来,就揪住刘茵与麦斯·尤之间的关系大做文章,把案子的线索弄得复杂化。这可是莎利文先生不想见到的场面。

不管怎么说,莎利文先生的选择既不是下下策,也不是上上策。他的中庸之道可攻可守,的确是万全之计。

欧阳绪终于罗啰唆唆地结束了他的证言。他的苦涩英语和千回百转的叙述,把事情发生的过程讲得支离破碎,但总算还能听出大致眉目。

莎利文先生走上前去冲着已经一脑门子汗的欧阳绪安抚地笑笑,说:欧阳先生,我有一个小问题。在你的叙述中,你提到从麦斯·尤第一次上门向你推销保险,到你最后决定买保险,前后经过了大约一年多的时间。为什么这个过程这么长?

因为我不信任他。欧阳绪恨恨地说:我不信任那些明明与我毫不相干,却一个劲儿向我表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寻找我的幸福的人。我有这种经验。在我的餐馆里一有这种人出现,我就让伙计轰出去。那肯定是打算吃了我的饭,不付我钱的人。

旁听席里一片嘻笑声,连法官都咧了咧嘴。

可你最后还是买了麦斯·尤的保险。莎利文先生提醒欧阳绪。

欧阳绪皱着眉头嘟囔着:我后来是鬼迷心窍了。因为麦克向我保证我若是投保,很快就可以发大财。他天天给我算一笔账。根据他的算法,我十五年后,每个月可以从我的保险金里拿到一万元的收入。

你相信了?

谁都有这种经验。听假话听多了,会相信是真话。

好了,我没有问题了。莎利文先生退了下去。

法官刚刚询问被控方的意见,万斯·尤里就精神抖擞地跳了起来。

欧阳先生。万斯·尤里快步走到证人席,问道:你是被人强迫买的保险吗?

不。欧阳绪愣了愣,回答道:但是,我上当了,被人骗了。

万斯·尤里冷笑:据我所知,欧阳先生做事一贯精明。

以一个生物学家的头衔主持一家外卖餐馆,竟是游刃有余。

必是精通铁两之术。你说有人骗你上当,你能拿得出什么证据来吗?法律跟你的生物学不同,你或许已经习惯在实验室里大胆幻想,小心推理的那一套方式,但我们这里要的是证据。别忘了,大都会保险公司是很爱惜它的声誉的。而麦斯·尤先生也不会容忍被人泼污水。

反对!莎利文先生举起手:控方律师是在当众威胁证人。

法官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反对有效。法官本心并不想偏袒莎利文先生,但万斯。

尤里在他的法庭上目中无人的气势,实在令他反感,所以决定措刀杀一杀。

万斯·尤里丝毫不把莎利文先生的反对听进耳朵里。他接着问道:那么好,欧阳先生,请告诉我你投保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投资。欧阳绪毫不迟疑地说。

就像你从一个生物学家转行到一个餐馆老板一样。你知道投资包含投机因素,是有风险的。但你还是选择了转行。

这是因为你推测转行的收入将高于一个在实验室磋跄年华的生物学家的收入。

不对。欧阳绪反驳:我从生物学转到餐馆业,是因为我热爱烹调。我开餐馆挣的钱并不比在实验室多多少。

欧阳先生太敏感了。万斯·尤里傲慢地瞟着欧阳绪干瘪的小脸,说:即使你承认了在餐馆业发了大财也无妨,我又不是税务局的官员,不会去查你的营业额和进账的。只不过投保不像做餐馆,想开门就开门,想关门就关门。更不可能让收益和你的期望值永远保持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万斯·尤里先生,请注意在法庭上不要拉扯与本案无关的事情。还没等莎利文律师反对,法官已经对万斯·尤里的进一步张狂提出了警告。

万斯·尤里意识到法官的不满会对他的案子毫无帮助,于是,他委婉地解释:法官大人,我只是在举例说明当事人投保的心态,没有其他的意思。

然而,万斯·尤里明显的影射,已经把欧阳绪激怒了。

他的小餐馆近期被税务局来来往往的人员搅得鸡飞狗跳,生意都耽搁了。而这个油头粉面的纽约人却借东说西,讥讽他的遭际。

我不怕你们查我的账。我的每一分钱来的都是清白的!

紫红的血色从欧阳绪的鼻子尖蔓延到他的脸颊。你们大都会保险自称是美国第一大保险公司,却昧着良心吞我们小老百姓的血汗钱,吞我这个孤老头儿养老的钱。你们是卖保险吗?是借着卖保险吃人不吐骨头。

欧阳绪愤而走下证人席。旁听席上的人觉得没看出个输赢,都有些懒散的样子。这时,莎利文先生向法官提出请麦斯·尤出庭的要求。大家听了,顿时一振。谁都知道该是主角儿出场的锣鼓真正敲响的时候了。

莎利文先生曾经担心被控方不会痛痛快快让麦斯·尤在第一次开庭时出场,因为麦斯·尤是这次诉讼案的关键人物。作为一个谨慎的资深律师,通常在没有百分之百把握的情况下,不愿意轻易抛出关键人物去冒险。他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挠对方的要求,甚至拖延开庭时间。因为假若麦斯·尤没有向自己的律师全盘托出实情,出庭后又在法庭上谎话连篇,而控方偏偏掌握了确凿证据,这个案子就肯定一输到底了。

可没想到两天后,被控方就轻轻松松地答应了莎利文先生的要求,在开庭时间上也没有做更多的刁难。莎利文先生推测这不是因为万斯·尤里太不把莎利文这个密苏里州当地的无名小卒放在眼里,就是因为他的智商本来就很低。

麦斯·尤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走上证人席。他坐下后整了整自己的领带,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莎利文先生拿出一份名单,递给麦斯·尤:丁先生,麻烦你辨认一下,这张纸上的人是不是都是你的客户?请说是,或者不是。

麦斯·尤马马虎虎扫了一眼,说:是的。

也许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把你的保单卖给这些人的?

不,不记得。麦斯·尤摇头。我每天要接触许许多多的新老客户,不可能把这些事都记在脑子里。

有道理。莎利文先生同情地说:特别是想到这些人基本都是你在近三年中发展的新客户。而显然,你这几年的客户并不仅仅这些人,一定要让你回忆起他们每个人买保险的那些细节,是过于苛刻了。

莎利文把那份名单拿回到手里,说:遗憾的是,这些人曾一致指控你在向他们推销保险的过程中,以不实之词诱惑他们上钩。

麦克毫不慌张,说:然而,不久后,他们中间的绝大多数人都领悟到他们是受了别人的唆使,所以退出了诉讼。目前,他们和大都会保险公司正保持着相当好的关系。他一边反驳,一边显出得意洋洋的神情。

可我仍有一事不明,希望能从丁先生这儿找到答案。莎利文律师做出沉思的样子,大拇指在下巴上抠了抠,说:据我所知,这些人与丁先生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联合起来一致指控丁先生?何况丁先生只是大都会保险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员,他们有必要这样煞费苦心地陷害一个无官无权的小人物吗?

原因很简单。麦斯·尤扬起头说:这里面有巨大的阴谋。既有商业的,也有政治的。

能详细说明一下吗?

当然。麦斯·尤用一种早已按捺不住的激动的语气说:尽管我在大都会保险公司就职时间不能说是很长,但我是公司里一名优秀职员。我的业绩不仅仅在圣路易斯地区名列榜首,在全美国也是数得上的。他们陷害我,就是为了败坏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形象。

他们这么做,或许是出于商业竞争的目的,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内容。

莎利文先生知道自己的诱饵已经让对方上钩了。他鼓励地点点头,语调温和地问:那些更复杂的内容是——?

对,政治上的。他们有政治上的企图。众所周知,我是共和党在圣路易斯地区的亚商代言人。我有很特殊的政治背景。令人尊重的艾瑞克。金先生是我的岳父。我跟杰夫里。

霍克参议员和利奥。莫尔斯参议员是莫逆之交,真正的无所不谈的好朋友。还有韦恩。扬先生和雷克斯。西蒙先生……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就不—一例举了。因为前些天,我已经将一张愿意为我的名誉做担保的人名单交给了法庭。名单上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无名小卒……

丁先生恰好提醒了我。莎利文先生从文件夹里拿出了另外一张纸,托着眼镜框看了看,说:我从法庭那里也得到了这份麦斯·尤先生引以自豪的名单,读了以后果然印象深刻。所以,我们走访了丁先生名单上的一些人,得到了相当令人惊奇的反应。

莎利文先生说着,对坐在不远处的一个自己的助手扬了扬胳膊,那助手立刻将一台投影式放映机搬到了法庭前方。

对于莎利文律师的突发行动,麦斯·尤一时蒙了。而坐在被控方律师席中的万斯。

尤里却意识到事情出了岔子。他像从沙丁鱼的罐头里嗅出了烂肉味儿的猫一般跳了起来,高声喊着:反对,我反对!控方这种未经法庭许可,将一些道听途说、来路不明的东西出示在法庭上,是扰乱视听,严重破坏诉讼程序的行为。

莎利文律师立刻驳斥:法官大人,我现在准备出示在法庭上的这些证据,大多来自圣路易斯几家电视台的记者采访来的素材。也就是说,主要情节已经在昨天晚上的新闻节目中和公众见过面了。绝非是道听途说,或是来路不明。

法官向万斯·尤里望了一眼:我们不妨给莎利文先生一个机会,希望他没有白白浪费我们的时间。

法庭工作人员根据控方的要求,把法庭的百叶窗拉了下来。屋里的光线顿时暗了许多。

莎利文先生熟练地打开了投影机,法庭的一面白墙上映出了一座掩映在漂亮花园里的带有巨大的玻璃帷幕的房子。

新闻主持人的声音告诉大家:共和党的党魁们正在这里举行新闻午餐会,向媒介介绍共和党在密苏里州进行大选的下一步计划。

只见记者们在午餐会上活跃地穿梭在共和党党魁们的中间,举着麦克风和摄像机向他们提问和采访。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黑发女孩儿活泼地走到一位又瘦又高、气派地向后梳着满头银发的老绅士面前,然后问道:艾瑞克。金先生,请你介绍一下共和党如果在明年的全国大选中获胜的话,共和党准备怎样在密苏里州进一步关注少数民族的利益?

艾瑞克。金端着酒杯笑眯眯地说:我们密苏里州尽管不像东西海岸,例如,加利福尼亚州或者是纽约州那样少数民族人口占相当大的比例,但我们共和党对这里少数民族的利益一直是关注的。比方说,教育。我们有大量的专门提供给少数民族的子女们——非洲裔的,阿拉伯裔的,以及像你这样的亚裔的孩子们上大学的教育基金。我们还准备进一步增加在教育方面的投资。又比方说,福利救济……

人们静静地盯着墙壁上的画面。莎利文先生在玩芝麻开门的把戏。他让观众相信艾瑞克。金的陈词滥调下面一定藏着数量不小的宝物。

最近,圣路易斯市发生了一起损害亚裔,特别是华裔利益的保险诉讼案。请问你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艾瑞克。金脸颊上的肌肉顿时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仿佛在思索,然后慢悠悠的说:我对整个事件感到很遗憾。我想法庭会公正地审理这个案件的。

不过,我听说这个案子牵扯到了一个叫麦斯·尤的人。

而据我所知,这个麦斯·尤正是金先生的爱婿。

刚刚把酒杯放到唇边的艾瑞克。金一下僵住了。他的目光毒蛇一样射向那个提问的女孩子,仿佛要把这个女孩儿的面目牢牢记在脑子里。

这个嘛——艾瑞克。金掩饰地了抿一口酒,说:实际情况是,麦斯·尤的妻子是我的继女。自她成年以后,跟我和我妻子的关系一直相当疏远,所以,麦斯·尤跟我们并没有任何来往。他的所作所为我们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可是,麦斯·尤在外面宣称他和共和党的瓜葛很深。

这不可能。艾瑞克。金摇摇头:他从来没有参与过我们共和党的事务。你知道,有些人就喜欢用我们共和党的招牌招摇撞骗。对不起,少陪了。

艾瑞克。金匆匆忙忙指了指旁边一个方向,从摄像机镜头前逃走了。

黑发女孩儿又把目标转向不远处桌子前的一个半秃的胖男人和一个大块头男人。她脚步轻盈地走过去,举着麦克风说:霍克参议员,据说,大都会保险公司的推销员麦克。

丁是你的好朋友。

谁?霍克先生惊讶地瞪大眼睛:不,我根本不认识什么麦斯·尤。我倒是和大都会保险公司的现任董事长曾经有过一些交往,那也是一两年前的事了。

那么,雷克斯。西蒙先生,你呢?

不,我回忆不起来我的周围曾有这么一个人存在。雷克斯。西蒙先生冷摸地回答着,把脸扭到一边。

旁听席上哄笑声此起彼伏。被控方的律师席上万斯·尤里先生的面孔显得铁青无色。

这是我的律师生涯中的真正得意之作。莎利文先生微笑着思忖。有人会把它忠实地记载下来,写人圣路易斯的历史的。

法庭现场里,除了莎利文先生和他的助手之外,还有一个人为眼前的一幕骄傲得几乎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不住。她不停地撕扯拍打丈夫的手臂,兴奋地说:看咱们的丫头怎么样?真有点儿我那会儿当记者的风采。

是啊,是啊,有其母必有其女嘛。李医生赶忙附和,并偷偷地把胳膊藏到一边。他祈祷莎利文先生的录像赶快结束,不然,他的一条胳膊就有可能被妻子拍打致残。

刘茵望着屏幕上的女儿,突然发现莎利文律师果然很有两下子。刘茵昨天早上只是向莎利文律师随便提起自己在大学学新闻的女儿,近来正在圣路易斯市的CBS电视台实习的事情。而当莎利文律师问她要女儿的电话号码的时候,语气也是漫不经心的。谁料,这种貌似无心的交谈,竟导演出如此精彩的情节来。

投影机的光束熄灭了,法庭的百叶窗随之被打开。

莎利文先生不慌不忙地走到麦斯·尤的面前:丁先生,看来你的那些莫逆之交无所不谈的好友们,记忆力都相当差。

这里面有误会,这里面一定有误会!麦斯·尤嘶哑着嗓子挣扎着说。

我们只好把这个误会暂时放在一边。莎利文先生毫不客气地打断麦斯·尤的话:我这里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请丁先生三思之后再回答。

莎利文先生停顿了片刻,好像在拖延高举在麦斯·尤头顶上的那把快刀下落的时间。

丁先生。莎利文先生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否曾经向你的客户兜售保险时,拍着胸脯担保他们每年可以有百分之十二以上的回报?

麦斯·尤紧闭着嘴唇,好一会儿没有声息。他的眼睛滴溜溜地在脚下的地板上打着转,就像在那里追逐自己的答案。最后,他网声闷气地回答:没有。

好了。我的问题结束了。莎利文先生两手拂拭了一下,像要把什么脏东西路掉似的。

他对着法官和万斯·尤里先生咧了咧嘴,说:我想丁先生可以离开了。但是,他要是还有一点好奇心的话,我建议他在旁听席上再多坐一会儿。因为我的下一个证人会使丁先生马上后侮他刚才的回答太不够谨慎了。

莎利文先生将视线投向旁听席,提高了嗓门,说:现在,请求法庭同意我的下一位证人,简宁。许女士出庭作证。

简宁条件反射般地抓住许大同的衣袖。许大同仿佛猜到了妻子的心情,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简宁觉得心头有股热浪,她长长纳了口气,站起身,向证人席大步走去。

珍妮今天向公司请了病假。她说身体不舒服,要去看医生。公司里已经有人耳闻珍妮怀孕的事,加之珍妮人缘本来就极好,自然大家愿意照应她。所以,她刚一张口,假就被准了。珍妮拿到了假,心里反而愧起来。她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谎话被人当真话听了,她却产生一种谎话让人抓住一样的窘迫。

珍妮不打算在今天上班是几天前就做出的决定。丈夫的案子今天将在圣路易斯市法院开庭审理,她忐忐忑忑,心中一直被某种不祥搅扰着。她希望丈夫平安无事,又怕丈夫过不了这一关。至于丈夫是否清白的事她想过。想了之后竟让她心悸得发了哮喘,几乎要打医院的急救电话。这一年的婚姻生活使她已经看到了麦克的许多隐在暗处的边边角角。她知道麦克与她期望中的那个人距离甚大。麦克不是那个和她相恋时的麦克,也不是那个与她新婚燕尔时的麦克。这个麦克正脱胎成一个怪物,或者,正逐渐恢复他的本来面目——冷酷、自私,胆大包天,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这样一个麦克走上法庭,毛发无损的几率有多高呢?

珍妮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她承认自己没有勇气到法庭去旁听,但依旧在那个日子照常上班又变成一件大难事,所以,她只好以病假躲在家里作为惟一的解决办法。

珍妮早上睡到麦克出门时才起床。她事先已经告诉麦克她病了,她今天不去上班。

麦克听了只是鼻子哼了一声,没有任何安抚和敷衍性的询问。麦克出门时,珍妮躺在床上,她的嘴张了张,最后,还是无力地合上了。她怎么都无法把“祝你好运”这句话大声说出来。她心虚,但她没有想到自己为丈夫已经心虚到这种程度。

麦克的车子开走后,珍妮梳洗更衣,开始吃早饭。她喝着热茶,咬着牛角面包,强迫自己考虑今天在家里可以做些什么事情。她可以洗衣服,洗衣房里的脏衣服已经堆了满满一筐。她也可以出门去购物,冰箱里牛奶和橙汁已经告罄,其他食品也所剩无几。

她更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干,躺在沙发上翻翻时尚杂志,看看肥皂剧。可这些事丝毫没有让她产生去做的热情和兴趣。她慵懒地把盘子里的面包渣一颗颗捡起来,扔进茶杯,就着茶水喝下去。喝完后,她把空杯子放在一旁,眼睛盯到了桌上的一份文件。

那是圣路易斯交通管理局的来信,询问一起拖延车辆违规罚款的事情。信上标明事情发生在半年多前,车子是麦克过去开的那辆1995年款的“道吉”。可根据珍妮的记忆,事情发生的前几天,那辆车子便被丈夫卖给了根据报纸广告寻上门来的一个男人。她认真核对了自己文件柜里的过户记录,日期也证明这一点。所以,她曾催促麦克马上给交通管理局回信,说明情况。免得时间越久,越说不清楚。麦克当时答应了去做,可后来好像没有了下文。珍妮担心丈夫心里纠葛的全是即将开庭的诉讼案,把这件事早已扔到了脑后,于是扶着桌子站起来,决定趁着现在闲暇,到电脑上查一查近来丈夫发出去的邮件里有没有给交通局的回信。

珍妮和麦克在家里有一台共用的电脑,家中的财务收支、欠款和账单以及来往信件都在电脑里备有档案。珍妮熟练地启动电脑,在界面上寻找到存在D盘里的《家庭邮件》一栏打开。在这个标题下这个月只有两封信件,一封是珍妮写给一家房屋修缮公司,询问更换屋顶的报价。另一封是珍妮写给附近的社区医院,报名参加孕妇早期心理咨询学习班。没有麦克发给交通局的信件。或者说,麦克近期没有在这个电脑上书写过任何信件。

珍妮有点懊丧。她知道不该责怪麦克的疏忽,但麦克假若没有时间,起码可以请求珍妮替他做。麦克连这个口都不肯开,这是让珍妮懊丧的真正原因。

珍妮关闭了电脑,坐在椅子上发起呆。冬日上午的太阳,把本来已经暖烘烘的小书房烤得令人出汗。珍妮不由得解开了自己薄毛衣外套的两个扣子,抚摸着渐渐隆起的肚子,脑子仍在不停地思考。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比方说,麦克实际上写了这封信,他是用另外的一台电脑写的,所以,自然也不会在这台电脑里留下任何记载;比方说,就是用他天天带在身边的那台手提电脑写的这封信。

珍妮的眼睛转到写字台上横躺着的那个深灰色的小匣子。那匣子是一本教科书的大小薄厚,重量只有两磅。当珍妮第一次看到这台手提电脑的时候,她曾恍惚产生了看到一个精巧的儿童玩具的感觉。这是我的另一个大脑,是我吃饭的家伙。麦克曾嘻笑地告诉珍妮。但珍妮深知,麦克话中的含义是严肃的。这台电脑价值不菲,麦克把这台电脑视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从此,珍妮也开始小心翼翼地对待这台电脑。她几乎不去碰它,她怕她的手脚轻了重了的,让麦克忌讳,或是不高兴。

珍妮慢慢走到写字台前,用手摸了摸电脑的外壳。那外壳是金属做的,摸在手上很滑润。她掀起了电脑的前盖,薄得没有分量。她又把自己的手指放在键盘上试了试,键盘的间距太小了,几乎稍一动作大了,就会打错字母键。她终于忍不住启动了开关,电脑亮了,屏幕放出一道光来。接着便是叮叮当当的音乐声,画面由灰变蓝,出现一道空格和一排小字:请输入密码。

珍妮望着空格一阵茫然。她是知道麦克的电脑设有密码的。有几次当麦克操作电脑时珍妮就在旁边,可她从来没有在意过那密码是哪些数字。麦克会不会把他的电脑密码写在什么地方?笔记本里?书上?想过之后她又摇了摇头。她记起麦克常说的话:只有笨蛋才把密码写在纸上,纸上的东西都没有秘密可言。想要别人拿不走的东西,必须留在脑子里。

现在,珍妮无法打开电脑的文件,因为她无法打开麦克的大脑。可除了麦克的那个大脑,就没有途径进入眼前的这部被麦克称为另一个大脑的机器吗?珍妮隐隐约约感到了一种挑战。就像是面对电子游戏中的那种猜谜式的答对有奖答错有罚的游戏。珍妮的公司里游戏种类千奇百怪,她在闲暇时玩游戏可是一把好手。特别是那种要动用些智商的游戏。

珍妮比她看起来聪明得多。每每珍妮和同事一起玩游戏机而赢了对手,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这样的话。所以,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首先试一试麦克的生日。一般来讲,用生日当做密码的人都是些比较自负的人。珍妮把麦克的出生年月回输进电脑。电脑立刻打出一行红宇:输入密码无效。请输入正确的密码。

那么电话号码试一试。用自己最熟悉的电话号码当做密码,是大多数的人最易接受的方式。珍妮迅速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输进去。电脑又给予了她客气的拒绝。她又把麦克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输进去,回答还是同样。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呢?比方说,麦克的社会安全号?麦克汽车牌照上的数码?这些都是唾手可得又最易留在脑子里的东西。珍妮耐心地试了又试,结果却全是否定的。

会不会是她和麦克结婚的日子?珍妮刚刚这样一想,就自己给自己否定了。麦克决不会特别去记这个日子,除非他想把这个日子变得对他有用处。会不会是家里银行账户的号码?珍妮想了想,又否定了。银行账户的号码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率极低,要把它一字不错地记住实在是件费时费工的笨事。像麦克那种自诩聪明的人,是不会愿意尝试这种书呆子式的手段的。

珍妮的脑子翻来翻去打了好几个滚,反而觉得离出发点更远了。她有点气馁的托住下巴,歪着头又朝圣路易斯市交通局的那封来信看了一眼。瞬间,她的睁子被信封中间的一行数字牵住——63017。这是珍妮家所在区域的邮政编码。

对啊!邮政编码。没有比邮政编码更对人心思的密码了。珍妮欢欣鼓舞地把家里的邮政编码输进去。电脑还是拒不接受。珍妮毫不犹豫地又把麦克公司所在地的邮政编码接着输进去。计算机的屏幕哗哗地闪着,珍妮心里还来不及祈祷上帝,那块蓝色屏幕就突然消失了。

当叮叮当当的音乐再次响起时,出现了几排珍妮熟悉的“菜单”。

珍妮嘿地一声,乐不可支地攥了攥拳头。她马上进入文件档,在里面搜寻着信件一栏。珍妮知道麦克的工作习惯。

麦克喜欢把文件归类得很细致,就像女孩子归类丝带和发卡一样。她在下一分钟看到了自己要找的名目。点击进入,一大串信件的名称跳跃着涌到珍妮的眼前。珍妮粗略扫视了一遍,从目录上判断,大都是麦克写给客户的信件,其中没有写给交通局的信件,没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任何线索。目录上甚至出现了税务局的字样,却没有只言片语涉及到交通局。

珍妮无可奈何地承认自己是白做工了。这番辛苦的惟一收获是证明麦克的的确确没有给交通局回信。她心灰意懒地准备退出文件档。就在她最后向目录瞥去一眼的时候,“税务局”这个词再次引起了她的注意。

麦克为什么要给税务局写信呢?珍妮不记得家里有任何事务跟税务局发生过直接联系。他们和一般的老百姓一样每年按时交税。他们也跟一般的老百姓一样深信,无论是接到税务局的信件,或者是写给税务局的信件,都带有凶煞色彩,绝非喜庆事情。

珍妮心绪不安地凝视了“税务局”几秒钟,忽然把鼠标的箭头移到了这个词上。只是片刻,屏幕上整幅展现出了信件的全部内容。

亲爱的国税局的先生们,女士们:我是一个热爱我们的国家,忠实于自己责任的普通的美国公民。由于我的工作特殊性质——在大都会保险公司从事保险推销职业,我有幸能够为许多人的家庭幸福而做出一点微薄的奉献。这与我的做人原则“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是一致的。然而,在我这几年与形形色色人们打交道的过程中,我意外地接触到了一批败类。这些人来自于共产党的中国大陆,都是一些有犯罪背景的有前科的危险人士。他们的存在,正在对我们的社会构成极大的损害和威胁。

据我所知,这批人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大都当过红卫兵。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曾被中国的法律部门悬赏追拿,最后通过种种地下渠道逃匿到了美国。他们表面上都有正当职业,但背地里仍然干着违法的勾当,获得大量来历不明的收入。

他们享受着美国给予他们的各种福利待通,却偷税漏税,拒绝向美国政府承担每一个公民应当承担的义务。他们在美国是社会蛀虫,给周围的人们带来了恶劣影响。仅从他们大量购买巨额保险一项,就可以证明他们的收入与支出完全不符。我这里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希望国家税务局的工作人员尽早对这些人的犯罪行为展开调查。

这些人的姓名、职业是:圣路易斯市《华人周刊》报社社长刘茵华盛顿大学医学院教授韦思。李(中文名:李文斌)

圣路易斯市“蜀湘园”餐馆老板欧阳绪南方电话公司电脑程序设计师陈晓东珍妮的背后冷森森地刮起风,手脚像让人捆住一样,半天动弹不得。屏幕上的每个字,都磨得锋利带刃,刺得她的眼睛血淋淋地痛。珍妮算不得什么见识广的女人,从出生、读书,到工作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所有的掠天动地的感受,都是从电影和小说中得到的。

但是,珍妮并不是完全没有见识,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她已经隐隐猜出自己正面对着的是什么东西。她就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孩子,绝对想不到偶然打翻了一个篓子,从里面竟会爬出那么多丑恶的蛇蝎。

但无论她有多天真,对于蛇蝎的伤害性还是一清二楚的。

珍妮前一阵子从报纸上听说了国税局在圣路易斯大查中国人的税务,弄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的事。她曾担心地问麦克,税务局会不会心血来潮,来找他们夫妻的麻烦?麦克哼哼冷笑,回答说:你运气没那么好。他们税务局的人即使把圣路易斯全查遍了,也不会查到你的头上。当时珍妮还奇怪丈夫怎么会这么笃定。现在答案终于有了。

这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可以做出的事情。这甚至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可以做出的事情。

难道麦克他疯了?珍妮恐怖地望着电脑屏幕,企图在中间找到丈夫那春风洋溢的,善于讨人欢心的面孔。这是麦克在冲动之中做出的错误选择?是麦克受人指使?是麦克被人利用了?她竭力回忆麦克有过什么异样?他必是悔恨的,他必是惊惶失措,不思茶饭的。

但珍妮回忆起来的细节都是麦克的沉着和冷静;麦克对着电视观看棒球公开赛时的开怀大笑;麦克在酒吧里搂着漂亮的小姑娘跳舞;麦克醉醺醺地向珍妮宣称,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有惊人的表现。他说他已经在圣路易斯待得够长了,应当到东部大城市去试试身手,而美国的首府华盛顿是个理想的地方。

当麦克跟任何人提及那个案子的时候,总是声明那是大都会保险公司和一些对公司的保险规则有误解的客户之间的纠纷。他的若无其事,他的胸有成竹叫任何旁观者都深信他是置身其外,是完全无辜的。

然而,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是用不着那么以昭信守地写这样一封信的。他不仅仅企图掩饰罪恶,而且准备用另一只手把别人毁灭。他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万劫不复。他陷害了别人,就等于打开了地狱之门,自已被救的希望也没有了。珍妮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但她相信有罪恶的人一定会被惩罚的。上天的秤把每个人的罪恶堆积起来,惩罚的轻重在于你的罪恶有多大。

麦克,我真的为你很难过。麦克——麦斯·尤记不得自己是怎样从法庭走出去的。

当法庭刚刚宣布今天的诉讼到此为止,刘易斯·梅勒便像一只瘸脚鸭一样蹦到了麦克面前:请你马上回公司把你的办公桌清理出来。从今天起,你跟大都会保险公司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梅勒先生,这不公平。麦克愤愤然争辩道:你清楚我并没有做错什么。许多人都是这么干的。

丁先生,别跟我谈许多人。刘易斯·梅勒讥讽地笑着:他们没有你那么显赫的岳父。

喔,对了,下次见了艾瑞克。

金先生,请向他转达我的敬意。

麦克被气晕了。他看见周围的人们正向他投来不屑的目光。

狗娘养的。这些狗娘养的混账杂种们,我被他们出卖了。麦克觉得口干舌燥,五脏六腑让烈火焚烧出吱吱的声音。我们走着瞧,还不算完!他冲出法院的大楼,直向自己存车的地方奔去。

一路上,麦克不停地按响着喇叭。他两眼血红地瞪着前方,每一辆挡在他前面的车子都是他的敌人。他想像自己驾驶的是装甲车,是坦克,正向路面压去,把敢于阻碍他前进的障碍物通通碾扁,碾得粉碎。他们竟敢出卖我!肥猪刘易斯·梅勒,烂婊子简宁,还有那个像狗屎一样的万斯·尤里……但最可恶的是艾瑞克。金,那个六亲不认的老畜生。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到他家去扔一枚汽油弹,把他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们烧得皮焦肉烂。根本不认识我也不记得我了,是吗?我会让你们彻底记住我一辈子。我会的。

麦克想着从今天起,这个世界上又多了许多他的敌人。

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一切,在几个时辰内就被这些人轻易地毁掉了。麦克恨与他作对的人,但更恨乘他不备,在后面桶他刀子的人。对这样的人,哪怕扒他们的皮,拿他们的骨头榨油,也解不了他心头的怨怼。他们都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他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得到过麦克的思惠或好处。你刘易斯·梅勒通过麦克挣了多少昧心钱?而你简宁若不是赶上本人当时心软,又想跟你做笔交易,早就被我指控有谋杀亲子的嫌疑,说不定这会儿已经下大狱了。特别是那个艾瑞克。金,老子对你卑躬屈膝,当犬当马,亲生儿子也不会给你这样孝敬。可到了关键深刻,你们怎么回报我的?麦克想着,被人算计后的悔恨真是痛不欲生。

你们不要以为我麦克从此就死了。即使我在圣路易斯的路走绝了,但我在美国的路还宽得很。麦克咬牙切齿把油门踩到了底。我会跟你们结这笔账的!我会让你们用你们的一生一世来还账!他起誓地说着。车子跟着他的誓言发疯似的尖叫着,驶向公路的尽头。

珍妮,珍妮!你这个贱女人,给我出来!

麦克凶神恶煞地闯进家门,大声叫骂着。在路上,他突然回忆起艾瑞克。金对着摄像镜头说出的话:实际情况是,麦斯·尤的妻子是我的继女。自她成年以后,跟我和我妻子的关系一直相当疏远,所以,麦斯·尤跟我们并没有任何来往。他的所作所为我们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

是因为珍妮!一定是因为珍妮这个贱货。麦克不由得恍然大悟。艾瑞克。金本是个气量狭窄的小人,珍妮又多年不识抬举,把继父视为仇敌。日月积怨,珍妮自然成了艾瑞克心中的荆棘。而眼下大都会保险公司的诉讼纠葛,正好给了艾瑞克一个以打击自己来打击珍妮的机会。

麦克做生意从不肯蚀本,但对珍妮的这笔投资却是颗粒无收,损失巨大。当初麦克娶这个女人,是想借她家庭背景助自己一臂之力。谁料,这女人不仅不旺夫,反而成了坏事的祸水。命里有个风骚的老娘,又捡了个有钱有势的后爹,你就算当拖油瓶也该赶快烧高香了,还在那儿摆什么大小姐的清高架子?假若当初,她要是对文瑞克稍稍恭顺一点儿,稍稍玩点儿小女人收买人心的手段,那艾瑞克也不会如此绝情,即便不马上出手相救,也不至于落井下石。真是只喂不熟的狗。难怪艾瑞克迁怒到自己身上,换了谁都会跟她翻脸的。麦克越想越气,恨不得把珍妮一把抓到手里,揉成粉末。

哈,我的宝贝儿,你躲起来了。你知道我会回来跟你算账,对不对!

麦克脸颊上的肌肉抽搐着。他穿过客厅走向卧室。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

麦克估计珍妮这个肥婆娘此时正在床上呼呼大锤。自从珍妮肚子里有了小怠子,她就变得更加懒惰。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整天打哈欠,站着眼睛里都是睡意。见了这副尊容,麦克上了床,一点儿碰她的兴趣都没有。他经常想,假若珍妮睡觉能够发出呼噜声,他便确定自己身边睡了一头猪。好吧,今天,他要知道这头猪的皮肉到底有多厚?他的拳头或许就是治疗这种懒骨头女人的仙丹妙药呢。

麦克进了卧室,屋里乱糟糟的,衣橱大敞,像是刚刚被人抢劫了一样。该死,该死!

麦克愤怒地诅咒着,脸胀得通红。他是个最爱整洁的人,哪怕是在气头上,也关注着自己的仪表和周围生活环境的有条不紊。这个贱货,明知自己的忌讳。她一定是故意这么做,好向自己挑战。为了这个,为了她无缘无故把卧室搞得这么乱,就应该吃一顿拳脚。

现在,麦克判定珍妮是罪上加罪了,罪不容诛了。

麦克迅速搜索了两个卫生间,又查看了厨房和地下室。

他把一扇扇的门摔得乒乓响,仿佛是团飓风正在力图摧毁这座房子。

宝贝儿,玩这种游戏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他手指的骨节摸得咯咯作响。他准备在珍妮一露头的时候,就给那张胖脸迎面痛击。他想像着珍妮的五官在他的拳头下烂成一团,如同桌面上被榔头敲碎的调料瓶子。

你在惹我发火儿。你在惹我发火儿啦!

麦克走到书房门口,看见里面空无一人。他刚要转身离开,视线却被一个异样的情景吸住。书房里的家具摆在旧日的位置上,惟有写字台上多了一件东西。那台平日除了麦克从没有人在家里使用的手提式电脑,现在却竖立着放在写字台中间,黑色的底幕上游动着一群群五彩续纷的热带鱼。这说明电脑正在工作状态,起码,在不久前,还有人使用过它。

麦克疑惑地走过去,用手指轻轻触动了其中一个按键。

屏幕一亮,柔滑的小鱼儿全都消失,灰白色底幕上出现了几行字:麦克:我意外地看到了那封信,知道了事情的全部。

我想,现在才了解一个真实的你还不算晚,我是幸运的。我走了,不会再回来。不要找我。

珍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