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痧--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
这里的小孩子都是被爸爸妈妈不要了的
今天是许大同全家得到特许,第一次上儿童寄养中心探望丹尼斯的日子。
早上,许大同和简宁都先到公司去上了半天班,午饭前后赶回家里。
许毅样把饭菜摆在桌上,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桌边。他看儿子儿媳的神色,像一个脑震荡后刚刚开始拣回记忆的人,既有惊喜又有疑惑。
许大同进门向父亲上午是否出去走了走?许毅祥回答说没有,说他挺忙,先是练了几张狂体草书,后来又忙着做饭,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许大同嘱咐父亲:天气好,还是要出去走走。等到了十二月份,圣路易斯市一下雪,出门就难了。又说,中午饭他和简宁都习惯简单,两片面包一片火腿就能当顿饭。
许毅祥摇着头说:那样吃饭营养不够,也吃不饱。他劝以后儿子的中午饭最好都从家里带。他要开始给许大同做饭盒,保证天天不重样。
许大同笑笑,没有说行还是不行。从父亲的话语中,他能听出父亲心力的恢复。父亲有情绪讨论做饭了,这是自从老霍出事后的第一次。老霍过世,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他的后事只好由许家料理。许大同把老霍的遗物简单开了一张清单,略略有一点儿价值的他都打包寄给了老霍一个远在东北的妹妹。惟有一套老霍用惯的笔墨父亲要求单独留下来,说是想伴在身边做个念想。他在电话上问老霍的妹妹的意见。对方其实和老霍多年不见,关系已疏远。兄弟一套旧笔墨反正留着无用,自然乐得做了人情。
许毅样得了这套笔墨后,开始在家里试着写写画画。他原是对丹青很有兴趣,也曾得过名师指点。虽说搁下了许多年,拣起来后,仍还是有模有样的。
许大同看父亲不再总枯站在窗前发愣,心里大大松了口气。但他又担心,父亲虽不发呆了,可精神并没有完全从意外中走出来。整日守着敌人的旧物,难免睹物思人。这样下去,不知是祸还是福。
吃过饭,三个人上了许大同的车子。往日全家出动,车子里总是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可今日三个人坐在车子里,觉得车子里空了一大块,嘴里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车里显得特别冷清。
从家到儿童寄养中心的路途很长,简宁坐在驾驶座位上。贾妮斯。马林律师绘他们留了证明许大同是个好父亲的功课,简宁必须督促丈夫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将自己从头到脚武装起来。
许大同拿着一沓纸,一支笔,边写边满脸苦涩地对自己用英语嘟嘟嚷嚷。
……丹尼斯六个月的时候,已经可以一个人睡了。他不怕黑,从小就像个小大人。
记得我和妻子领他上街,丹尼斯竟对我们说,爸爸妈妈,你们走里面,我保护你们……
简宁不满地打断他:你这是在说丹尼斯爱我们,不是我们怎么爱他。
许大同怔了怔,发现自己的功课的确有跑题之嫌,只好叹口气,从头再来。
……又有一次,我带儿子到公园去玩。那时候他差不多快三岁了,长得真是人见人爱。他跟我说,要吃热狗。我去买,可一眨眼他不见了。那一会儿,我差点儿要疯了…
…
简宁急得直拍方向盘:停下,你快停下,这样说出去,他们准得怪你这个父亲不称职,太疏忽,对你会有坏印象。
许大同像被噎住了似的。转而,他气恼地埋怨妻子:你能不能好好开你的车?跟我瞎搅和什么?让你鸡一嘴,鸭一嘴的,我的思路全乱了。
简宁反诘道:可你这么准备,有用吗?自个儿跟自各个儿过不去。
许大同被简宁说到痛处。他烧了挠头,懊丧之余,下意识地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坐在后座上的父亲。
在许大同夫妇的“鸟语”对吵中,许毅样觉出儿子儿媳的神态反常。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发问:大同,有什么事你们可别瞒着我。丹尼斯究竟怎么呢?他的伤是不是很严重?
许大同忙反驳:爸,您想哪儿去了,我们一会儿就可以见到丹尼斯了,不信您看。
我这是下星期要做一个比较重要的报告,得好好准备。对吧,简宁?
许毅祥的目光转向简宁。
简宁只好勉强地附和着:爸爸,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他是得好好准备。
许毅祥仍有他的想法:那孩子为什么不能回家?
许大同振振有词:美国是这样的,孩子受了伤,一般都要由国家出面照顾他一小段时间。其实,也都是花我们纳税人的钱。
简宁听着,气恼得把脑袋扭向车窗另一边。
许毅祥被儿子似是而非的道理弄迷糊了,只得暂时沉默。
儿童寄养中心是一栋隐在银杏林中的白色砖石结构建筑物。像圣路易斯的许多古老建筑一样,它尽管已经衰败——屋顶年久失修,石条呈现出裂缝,褐色的水迹印在墙纸剥落的天花板和墙角上,但仍能看出当年的辉煌:那宽绰的大堂,雕刻着常青藤的落地窗,以及厅柱上半隐半现的天使的脸庞,向人们有意无意地展示出它休眠在尘土中的历史。
许大同一家在进门处出示了由贾妮斯。马林律师那里得到的探看许可证明。
一个面容十分洁净的女工作人员接待了他们,然后,领着他们走向长而曲折的走道。
她的态度友好平和。她说:丹尼斯来的时间不算长,还在适应期。平时基本能按照老师和工作人员的要求做事。特点是尽管爱吃甜食,但睡觉前从来不忘刷牙。她要许大同夫妇放心,丹尼斯很快就会和别的孩子一样了。
许大同听了不免气闷。这算什么话?她好像暗示自己丹尼斯不可能再回到家里,或者,她们准备把丹尼斯永久留在这里。凭什么丹尼斯要适应这儿的生活?凭什么丹尼斯不久以后就要变得跟这里的缺爹少妈没人疼没人爱的其他孩子们一样了。她是不是有掠夺别人家孩子的嗜好和妄想?简直是胡言乱语,神经病。
当许大同一家走进布满玩具的游戏室的时候,他们看到一群孩子正在屋子里跑叫玩耍。孩子们的年龄有大有小,但中间惟独没有丹尼斯的影子。
许大同问:我儿子在哪儿?
那个女人熟悉他向游戏室尽头的楼梯指去。
许大同这才看到丹尼斯一人正孤独地坐在楼梯的背后。
丹尼斯,丹尼斯!
简宁快步向儿子奔去,嗓子里有一种壁裂的嘶哑。她几步冲近儿子,一把将那个小小的身躯楼在怀里:宝贝儿,妈妈想死你了!
丹尼斯任凭简宁狂亲着,木然的脸上毫无反应。
简宁抚着儿子上上下下的肉体,像在检验自己的珍宝:丹尼斯,想不想妈妈,啊?
妈妈来看你了。你看,爸爸,爷爷都来了!
许毅祥在一旁端详着孙子,发现那小人儿不仅气色不好,往日眼睛里的那股亮亮的神气全无了。他试图引起孙子的注意:丹尼斯,看爷爷给你带了什么?许毅祥举起丹尼斯心爱的小绒毛猴儿。
丹尼斯眼睛望着许毅祥,却没有反应。
许大同有点儿着急:丹尼斯,叫爷爷呀!
丹尼斯视线转向父亲,又忽然把头扭向一边。
许毅祥茫然不知所措:他怎么了,是不是这儿,脑子摔坏了?
许大同也急起来:不知道。上回看见他还好好的。怎么这么几天的工夫……我找他们去!
许大同起身刚要走,一只小手扯住了他的裤脚。
许大同低头诧异地看着儿子:丹尼斯?
丹尼斯的泪水在他眼球上转动,像一块徐徐融化的薄冰:我知道你们不要我了。这儿的小孩儿的爸爸、妈妈都不要他们了。你们也不要我了,对不对?
许大同胸口一紧,仿佛肝脏拧到了一起,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他慢慢把孩子抱住:怎么会呢?爸爸妈妈爱你,你只是现在不能回家,你的病还没有好……
丹尼斯愤愤推开许大同:你骗人,你骗人!他转身楼住简宁,哀告道:我要回家,我不喜欢这儿!我以后听话,再也不打保罗了,不淘气,也不尿裤了!妈妈,带我回家吧。
简宁绝望地紧咬嘴唇。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泪水便会像倾盆大雨泼洒在儿子的头顶上。
当太阳已经过午的时候,麦克才从床上爬起来。当他蒙蒙朦朦苏醒的时候,感到了饥饿,也感到了口渴。他想像自己是一只饥饿的狼,在没有水源的沙漠上整整徘徊了一夜,头和脖子都很沉重,四肢被沙石磨顾得伤痕累累,皮毛枯槁,带着一股臭味。后来,他慢慢睁开眼睛,望到的不是茫茫黄沙,而是铺挂了整面墙的淡蓝色的窗慢,和窗慢上长矛般的黑色的横杆,这才想起原来是躺在在自家的床上。
麦克今天没有去上班,这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当然,实际上这二十多个小时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在他的计划之中的。
昨天上午,麦克在会议室经历了他生手难忘的一幕。当刘易斯·梅勒走进来的时候,那些围着他喊叫的人好像忽然看到了救星,立刻抛开麦克,而把枪炮般的嘴巴对准了刘易斯·梅勒。
刘易斯·梅勒顿时招架不住。他时时摸着自己的眼镜框,像是怕混乱中被人抢走,说:你们可不可以坐下,一个一个地说?
刘茵向她的人马点了点头。那些情绪激昂的人们尽管热血冲头,但还是文明世界里的人。他们四散开来,就位坐下,一下子变得没有人说话了。
刘易斯·梅勒问:你们到底有什么要求P我们要退保,并且赔偿损失。
什么?刘易斯·梅勒瞪大眼睛向人群中望去。
我们要退保和赔偿损失。这是一个瘦小干瘪,尖尖的鼻子有些发红的小老头儿说的话。麦克隐隐约约记起这个小老头儿原是个研究生物出身的学者,后来,他用自己的积蓄买下一个外卖店,把对生物学的满腔热情全都投入到了宫爆鸡丁和鱼香肉丝上。他餐馆虽经营的没什么特色,但对算账却有天才,一分一厘都把得很紧,所以,日子也算小康。两年前,麦克引他上钩时颇费了些心思,眼看他把一个计算器几乎算破,才给自己买了一百万的人寿保险。
请问,这位先生为什么要退保呢?刘易斯·梅勒问。
我们上当了。我投资保险花了那么多钱,两年过去,-分没挣还赔了。
先生一定是对我们公司的保险原则有误解。刘易斯·梅勒不慌不忙地说:买保险不像是买股票,不管挣没挣钱,高兴了就可以卖。你们花钱买的是你们一旦过世,留给家人的那一大笔钱。在这个过程中,你投保的钱被我们的投资专家放到股市上去。大家都知道股市是风雨无常的,你不可能总指望挣钱而永远不赔钱吧。
麦克伏在刘易斯·梅勒的耳边轻声说:我也是这么对他们讲的。
可是丁先生当初对我们有过担保呢。小老头儿有点儿急:我太太跟我离婚了,儿子也长大了。我投资保险就是为了挣钱养老,为了自己花的,根本没打算把钱留给谁。
刘易斯·梅勒笑着摇摇头:丁先生怎么可能给你做这种担保?
麦克说:是啊,我只是给他们举例说明投资回报的不同情况。有人投资保险,一年挣百分之二十三十的时候也是有的。可我们不能光听好的,不听坏的,报喜不报忧哇。
刘易斯·梅勒赞同地接着说:何况保险公司不是属于丁先生的,也不是属于我们某个人的。谁可以给你们做这种荒谬的担保呢?就算有人担保,你们也不应该信啊?
梅勒先生对自己的手下倒是很爱护。刘茵冷笑一声:可惜我们有证据,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律师。麦斯·尤,你尽管昧着良心,我们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向法庭证明你向我们卖保险的时候说的是另外一套话。你们不给我们退保,我们会去找你们的总公司?还有,从今天起,你们别想从我们口袋里再骗一分钱的保险金。
总公司,好啊,我现在就可以帮你们拨电话。总公司专门有自己的客户服务部,专门接受客户投诉。刘易斯·梅勒不慌不忙拨通了会议室桌上的电话,说:刘女士,我们的电话服务系统质量很高,请吧!
刘茵接过话筒,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早上好,女士,我是大都会保险公司的罗莎·罗杰斯,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姓刘,是你们的客户。三年前我买了你们的保险,现在发现你们的推销人对我的许诺和你们公司对我的保险金的实际操作情况不符,所以,我要求马上退保和赔偿所受的损失……
刘茵的话音未落,话筒里的声音就变得生硬起来:刘女士,我想,关于公司退保的规定,在你三年前拿到保单时已经很清楚。假如你认为是向你推销保险的人员犯了错误,可以向我们公司他所任职的分支机构提出你们的申诉……
屁话!刘茵气得啪地挂断了电话。她看着刘易斯·梅勒洋洋自得的神情恨恨地说:好哇,你们等着吧,看着怎么把你们这些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宝贝们全送上法庭去。我倒不信,吃了亏,受了害,到头还是你们有理了。
刘易斯·梅勒听了刘茵的话,脸色有变,望着众人说:我想大都会保险公司的资产有多大你们心里应该有数。它雇用着全国最好的律师事务所为它服务,任何人想要跟它打官司那就请便。不过,我劝大家还是冷静一点儿,不要故意扩大事态。你们的保险金到期不交,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但公司对此有明确规定,那可是属于违约行为。逾期一定时间,你们投保的人寿保险就失效了。到时候吃亏的是你们自己。
屋子里的人潮水样退干净了,看热闹的职员们一个个探头探脑走进来。
开会吗?有人问。
刘易斯·梅勒嗯了一声,阴沉着脸走了出去。麦克悄没声地跟在后面。
走了一段,刘易斯突然问:你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吗?
麦克竭力做出委屈状:梅勒先生,你了解我。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做这种事。他们中间肯定有什么阴谋。他们不会只对我一个人来的,他们是对咱们公司来的。
刘易斯·梅勒手一摆:算了,你这个人就是胆子大。我看他们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
现在既不能给他们退保,也不能让他们把公司告了,你自己想办法去吧。
麦克“是是”着,支着的煽风耳朵耷拉下来。
又往前走了一阵,刘易斯问道:他们手中有什么证据?
麦克忙担保:他们手中能有什么证据?那都是讹诈,是攻心战。我了解这些中国人。
风声大,雨点小,吓唬人的。
刘易斯·梅勒瞪了他一眼:别高兴得太早。公司决不允许自己的名誉被抹黑。这种事到了媒介手里就成了做大菜的佐料。那个女人不是什么报社的吗?等着看吧,你我的麻烦全在后面呢。他沉吟片刻,又说:开完会,把这批人的保险合同和他们的盈利报告全部送到我办公室来。
麦克被老板训斥了一顿,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沮丧。刘易斯·梅勒的眼睛在喷火,尽管他没有骂出“狗屎”笨蛋“、”操娘“的话,但他恨不得用爪子烧麦克的脸的心还是有的。麦克不在乎刘易斯说什么,重要的是他看出来刘易斯准备保他。保他并不是对他的偏爱(麦克怀疑这个秃脑袋的家伙会真爱上什么人),他是衡量了利害关系之后,做出了保麦克的决定。那是一笔清楚账。麦克所得全部回扣都有梅勒先生的一份。麦克吃的是大块的红烧肉,梅勒先生吃的是精炖的肉羹,两个人谁也不会把吞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再者,这退保赔偿是有连锁反应的。五年多,麦克共卖给中国人的人寿保险近百人次,退保风潮若起,不仅仅涉及这一百多口子,还有韩国人,越南人,日本人。黄种人闹完白种人就会闹,直闹到圣路易斯的大都会保险公司分支机构全部垮台为止。这是梅勒一眼就能看到的后果。他比麦克还要在意自己的这个饭碗。他做保险做了大半辈子,从头来的事他想都不敢想。现在刘易斯决定亲自插手,将自己和麦克拴在同一辆战车上,这叫麦克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当然,下一步棋如何走还要靠麦克自己的脑子。凭直觉他知道,这几十个闹事的人中,挑头的是少数,起哄的是多数,把那几个挑头的分化瓦解是当务之急。挑头的倒了,起哄的自然会做乌兽状。
他这么想着,在公司开业务例会的时候,满脑子念的都是这些经,会上究竟别人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到。
散会后,麦克急急忙忙跑回办公室取保险合同和盈利报告。这时,有电话找麦克,说是麦克的太大珍妮打进来的。
麦克很不耐烦地拾起话筒:什么事?快讲!
珍妮显然被麦克吓了一跳,她以为丈夫没有听出自己的声音,提高嗓门强调着:麦克,是我。
麦克腔调依旧:你有没有完?我正忙着,没事我挂了。
珍妮情绪一落千文,她踌躇半晌,仿佛在赌气:算了,既然这样,回家再说吧。没容麦克搭腔,她就把线断掉了。
麦克开始从心里诅咒女人,那些打开潘多拉盒子的祸水,没有她们,世界会清净许多。他一边翻找文件,一边寻思珍妮会在家里布没什么样的战场等待和他开战。自己外面焦头烂额,回家还要应付挑衅,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只图她那个后爹的名声,和她这个既小家子气,又有石头般顽固头脑的笨女人结婚。
麦克傍晚才离开公司,他开着车,思绪忽然飘忽到过去单身生活的日子里。那时,他穿着时髦,吃的好,整天无忧无虑,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女孩子调情上床。比起眼下受人管束摧残的日子真像是神仙。珍妮这个女人缺乏风情,床上功夫平乎,操持家务更是没头没脑,厨艺简直不敢恭维。床上不能慰藉男人,床下又不能拴住男人的胃,这种女人竟跟着麦克享受到荣华富贵,真该念佛才对。而她却不识好歹,胆敢跟他麦克使性子!
麦克想着方向盘就朝着左面的小路拐去。在半英里外的购物中心,有一家小小的泰国餐馆。饭菜美昧可口不说,老板娘还十分风流香艳。麦克今天的心境像精血俱亏的病人,需要大补。
当麦克一身酒气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半夜两点多了。
他把车停在车道上,踉踉跄跄开门进去,发现卧室里的灯竟是亮的。
讨厌。他心里嘀咕一句。他本来指望这么晚回来,珍妮已经睡了。现在看来,一场口角还是没有免掉。
麦克穿过客厅,走上楼梯。他想珍妮要是盘问他今晚的去向,自己到底说出几分,才既不像撒谎,又不至于闹得天翻地覆。泰国餐馆是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饭后喝了点儿酒也是实事儿,但酒后的其他细节可属意会不属言传。
麦克进屋,看见珍妮躺在床上。她穿着白色的睡袍,眼睛清亮,头发被散着,像个神话中的海妖。
还没睡?麦克含糊地问一句,站在那儿开始脱衣服。他脱得不慌不忙,等待珍妮开口。
然而,珍妮却一声不响。
麦克向珍妮望望:今天应酬好几个客户,喝了点儿酒。
我们去了过去咱们常去的那家泰国餐馆,老板娘还跟我打听你呢。
珍妮还是不说话。
麦克没趣,走进卫生间去冲澡。他在龙头下面只站了一小会儿。酒喝多了,水气让他感到胸闷和头痛。接着他又刷牙,呼噜呼噜把嘴漱得很响。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生出一股厌烦。这个女人,用不说话来示威。吓难啊,有本事干脆变个哑巴瞧瞧。
麦克洗漱完毕,套上睡衣上床。珍妮趁他在卫生间的工夫,已经翻身把脸转到自己的那一边。麦克假装以为她睡着了,伸手关了床灯。
躺了几分钟,麦克突然想起什么,他问:嘿,宝贝儿,你今天打电话要跟我说什么事?
珍妮沉默了一会儿,直至麦克相信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却说:我去过医生那儿了。
麦克愣了愣,这才记起今天早上珍妮是去进行妇科检查的。医生怎么说?他问。
医生说,我有了。
麦克这回的反应并不迟钝,可他实在连一点儿勉强的高兴都装不出来。又是一桩计划外的事情。目前包袱已经够重了,他可不想因为珍妮的怀孕而让自己超负荷。他已经被别人拖累够了。但麦克清楚,在这种事情上,女人最小心眼儿,稍不留意,就会弄得歇斯底里,比一场世界大战还要难收拾。于是,他干脆变得采用对方的招数,不说话,只是伸出胳膊,把珍妮揽到怀里。
你说怎么办?珍妮问。珍妮的身体在他怀里硬梆梆冷冰冰的,声音也是同一个质量。
麦克无法回答,哪怕咳嗽一声都会暴露他的真实想法。
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珍妮逼他。
是有一点儿突然。麦克沙哑着嗓子说。我总该有个思想准备。
我问的是,你到底想要这个孩子吗?
麦克不得不答:咱们将来总会要孩子的。现在要是不是太早了一点儿?
明白了。珍妮忽地把麦克的胳膊扒拉开,翻滚到床边上去。
麦克遗憾自己对付女人一贯有术,可此刻却有点儿技穷。他说:今天太累了,明天咱们再讨论这个问题,行吗?
珍妮那边没有声息。麦克嘟囔着“晚安”,把被子扯到了下巴上。他今天的确够累了,脑子已经迟钝。他宁可珍妮抱着那个问题老老实实趴在床边上,别再打扰他。他不想为什么事再烦恼,因为他已经连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麦克不清楚珍妮早上是什么时间走的,她没有给他留守条。这就是说珍妮还在赌气,不然,她会废话写一大堆地留给他看。珍妮也没有把他第二天该换的衬衣放在椅子上,这说明她的气还不小,大有给他一点儿颜色看的意思。
麦克爬起来到厨房去烧咖啡。他用咖啡磨子把咖啡磨得很细,又用蒸汽咖啡炉把咖啡过滤得很浓。他一边做这些事一边想着他一会儿要写的东西。其实,从昨天起,他就在肚子里为这篇东西打腹稿。他像一条蚕,默默地进行肚子里的质变。不管他在品酒,他在与女人调笑,甚至在后来的睡梦里,他的思维都没有休息。他像蚕一样在肚子里孕育着丝。
他知道他会看着这些丝铺陈为一张大网,他会看着自己的作品逐渐成熟和完美。
珍妮下了班,径直去了玛格丽特的家。她知道玛格丽特从来都下班晚,所以,出门前特意给好友去了个电话,说自己会在玛格丽特家附加的超级市场先买些蔬菜肉类,然后,在屋子里等她回来。通常,珍妮从不指望自己的好友能有时间在家里亲自做饭菜款待自己。但今天是玛格丽特主动提出来的,所以,珍妮大大领情,并且欣然接受。
珍妮按照玛格丽特的嘱咐,在超级市场买了新鲜玉米和牛肉。玛格丽特说今天要在阳台上给她做烧烤。她望着青色的玉米,红色的牛肉,想起玛格丽特拿手的多汁香辣的墨西哥烧烤,舌下涌出泪泪津液。玛格丽特做一手好饭,却吃什么都不胖,她那匀称的大腿,细细的腰胶让嘴馋又怕胖的珍妮忌妒得要死。
珍妮在玛格丽特公寓门口的踏垫夹缝中取出大门钥匙。
当年,珍妮和玛格丽特同住的时候,珍妮常常因为忘带门钥匙而将自己锁在门外。
所以,玛格丽特特别备了这把钥匙给珍妮应急。珍妮拿着钥匙,猜想自从自己搬出这套公寓,这把钥匙一定许久没有被人动过了。自己若是总也不来,有一天,这把钥匙会不会被人遗忘呢?
珍妮进了屋,放下手中的东西。她环顾周围,有一种归家的感觉。客厅里的家具摆设仍是老样子。玛格丽特的卧室除了墙上添了一幅小小的水彩画外,没有任何变化。珍妮走进自己过去的卧室。那张旧沙发床还在原位,但玛格丽特给沙发床遮了一块鲜艳的毯子,使那张躺上去咯吱咯吱乱响的沙发显得顺眼了许多。屋里摆了一张写字台、几把椅子及两个书架,看起来,玛格丽特已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工作间。
珍妮在沙发上坐下。她盘着腿,喉咙发痒,很想抽一棵烟。她过去是抽烟的,刚搬进这套公寓时,整天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于是,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个包扎得很结实的纸盒,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个烟灰缸,没有其他只言片语。
珍妮猜测是同屋警告性的礼物,她笑了笑,搁在一边,根本没往心里去。后来,与玛格丽特熟了,她问玛格丽特为什么不直接为烟灰的事跟她理论。玛格丽特眨眨眼睛,然后说,她想她烟灰满地,一定是缺少烟灰缸。跟她理论,不如干脆买一只送她,解决问题的速度会快许多。玛格丽特爱清洁,但玛格丽特从来没有因为爱清洁而对她的烟灰理论过,这叫珍妮羞傀。珍妮悄悄决定要戒烟”决定在家里不再抽烟。既然公司里面本来就不允许抽烟,这使珍妮的戒烟一下子变得很容易。可现在,珍妮已经戒烟这么多年之后,她忽然渴望抽烟了。她觉得喉咙里有一只小手在抓挠,抓得她心慌,抓得她坐立不安。她忍不住打开自己的手包,里面既没有香烟,也没有打火机。她在包中细细摸了一阵,终于摸出了一块口香糖塞进嘴里。
珍妮自打从那个阴森的大城堡里逃出来以后,曾经那样快乐过。她深信从此命运属于自己,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永远快乐下去,直至她准备要结婚。结婚的女人总是伴有着各种温馨的祝福和尖锐的警告,而她却相信结婚只是快乐乐章中的变奏,她的主旋律将会由她把握,谁也改变不了。
可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经过昨天一夜变得千疮百孔了。
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愿望本来就不切合实际,还是因为现实本身太残酷了。
昨天晚上,她几乎一夜无眠。听着麦克在她身旁发出的响亮的呼噜声,她觉得这个男人是那么粗蛮和陌生。这个男人今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和她过去所熟悉的那个麦克毫无相同之处。她突然怀疑自己从没有真正认识过麦克,从来没有认识到在那个文质彬彬、优雅风趣的外壳里面,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麦克。
在珍妮和麦克相识的初期,珍妮曾意识到麦克有许多事情瞒着自己。麦克是个健谈的人。他善于巧妙地引导别人向他吐露秘密,但他却难得向别人谈到自己。珍妮好奇地询问过麦克的家人和麦克的童年。麦克回答得极其简单:我父母都退休了。他们在上海过得挺好;我的童年是在上海度过的。上海是个大城市,跟纽约差不多。
珍妮觉得一个人的历史是他生命的线索,麦克这个人的生命线索怎么能这样简单枯燥干巴巴的呢?后来他们结了婚。珍妮企图在家里搜寻到一张公公婆婆的照片,但努力也是一无所获。家里不仅没有麦克的任何家人的照片,连一封写着中国字的家信都没有。
这使珍妮突然发现麦克好像是在来美国之后,才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先前的一切都像一张毫无痕迹的白纸。
是不是你爸爸妈妈不愿意你娶个洋媳妇?珍妮曾猜测地问麦克。
结婚是我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麦克回答她。
可我希望得到你父母的祝福。珍妮坚持地看着麦克。她说的是真心话。她希望从麦克的父母那里得到少许她不可能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的爱。
麦克笑了,说:你让他们怎么祝福?他们不会说英语。
他们的年龄使他们不可能长途跋涉到美国来。要不,以后有一天,我带你回上海去看他们?
珍妮把麦克的话当成对她的许诺。可那天过去以后,麦克再也没有重提那个话题。
他关心的计划是到夏威夷休假,到欧洲去旅行,他解释说他渴望去世界上他没去过的地方,男人渴望探险。他对自己的标榜很骄傲。珍妮沉默不语,却有另外的想法。她认为去夏威夷,去欧洲当然不错,可她更愿意跟着丈夫回家。她想一个人走得再远,都有出发的港湾,不回顾出发的地方,怎么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除了他的历史,麦克还很少向珍妮提及他目前的工作。
珍妮期待自己能被丈夫需要,不仅仅是肉体上的需要,还有精神上,她期待丈夫烦恼时第一个需要的人就是自己。可麦克偏偏与她的期待相反,他在精神上永远是回避她的。特别当他烦恼的时候,他和她的距离更远。
珍妮知道麦克最近有了麻烦。她几次想开口,都被麦克拒人千里之外的目光挡回去了。她不明白麦克为何这样忌讳她接近他的心灵,他究竟怕什么?是怕她接近后,发现了一个从不相识而更真实的陌生人吗?
今天早上,天没亮珍妮就起了床。她草草梳洗,没有吃东西便离开了家。她把车子开进公司大门时,还不到七点二十分,公司保卫的脸上明显露出诧异的神情,好像奇怪她家里的闹钟是不是出了毛病。
珍妮走进自己的房间,抓起话筒开始给玛格丽特拨电话。她听见电话响了几声后,玛格丽特拿起话筒,嗓音带着蒙朦的睡意。
哈喽?
珍妮一听玛格丽特熟悉的声音,泪水就止不住地哗哗流下来:对不起,玛吉,是我……
珍妮的抽泣声一下子把玛格丽特的困倦驱赶得干干净净。她显然听出了珍妮的声音,而正因为听出了珍妮的声音,她才紧张起来:珍妮,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玛吉,玛吉,我告诉你,我就是,就是想哭……珍妮不禁号陶,鼻涕眼泪抹了一脸。
哭了一阵,珍妮忽然想起玛格丽特一定正在话筒的另一头被自己的哭声弄得六神无主,不由得抓起桌上的纸巾擤着鼻涕:对不起,玛吉,对不起。
没关系,珍妮。玛格丽特很有耐心地说:我昨天晚上一点钟上床,今天早上不到七点半,我的好友的电话就把我叫醒,并一再向我道歉。我能知道是为什么吗?
玛吉,医生昨天告诉我,我怀孕了。
好消息。我该祝贺你。
珍妮气哼哼地:可我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这个孩子呢。
玛格丽特笑起来:这件事你不认为应该先跟孩子的父亲商量一下?
提到麦克,珍妮的眼泪顿时又流了下来:就是因为他这个浑蛋我才拿不定主意。麦克不想要这个孩子。
玛格丽特笑不出来了,她沉思片刻说:即使这样,也不是世界的末日到来了。别哭了,好丫头。
玛格丽特约珍妮下班后到她家里散散心。她可以给珍妮做饭吃,再烧一壶好咖啡,两人一起认真谈谈。
珍妮盘腿坐在沙发上,嚼着无味的口香糠,心里很烦闷。她渴望抽棵烟,渴望把烟灰弹得满地都是,更渴望看见玛格丽特苗条的身影,听见玛格丽特进门的声音。玛格丽特会把钥匙链碰得哗啦哗啦响,快活地一路喊着:我回来啦!
这一天,许家的晚饭开得很早。
许毅祥从儿童寄养中心回来后,就阴沉着脸,不再理睬儿子和媳妇。许大同和简宁彼此无话,枯坐着心里发慌,便两人一同下了厨房。天还没有黑透,饭已经上了桌子。
许大同到父亲的房中叫许毅祥吃饭,许毅祥说,他胸口痛,吃不下。许大同忙要去给父亲下一碗面条。许毅祥说不用,下了他也不吃。
许大同无奈,只好回到餐厅。他告诉简宁,不用等爸爸了,爸爸不舒服。
简宁坐在桌前,楞楞地说:爸爸不是不舒服,爸爸是在怪咱们。
许大同没有吭声,拿起碗去盛饭。
简宁在一旁似乎自言自语:这样下去,还能把爸爸瞒多久?爸爸要是坚持咱们把丹尼斯接回来,怎么办?
许大同不耐烦地说:到时候再说吧。我宁可让爸爸怪咱们。那样,爸爸不至于想到别处去。
许大同给简宁盛了碗饭,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然后把饭端到简宁的面前:吃吧。
简宁望着饭不动。许大同闷声说了句:干什么不吃?
简宁说:没有筷子。
许大同这才发现自己忘记摆筷子。他恼怒道:你自己就不会拿?
简宁嘴唇蠕动了一下,默默站起身走向厨房。过了一会儿,她转回来,把筷子放到许大同的面前。
许大同端起碗,往嘴里拨了一口米饭,发现简宁依旧坐着。
你怎么还不吃?他问。
简宁看看他,说:我不饿。
许大同只觉得一股血气直顶嗓子眼儿。他狠狠地瞪了简宁一眼,埋头开始大口往嘴里塞饭。可塞了没几口,那血气堵在喉咙,饭竟泥沙般地咽不下去。他干呕了一声,脸色一变,急忙跑到厨房把嘴里的饭菜都吐了出来。
简宁一见,慌忙踉过去,把一条毛巾递到他手里。
许大同用毛巾擦了擦嘴,叹了口气:算了,我不吃了。
我也不饿。
简宁伸手抱住许大同的身体,头抵在许大同的肩膀上。
好一会儿,她轻轻地说:吃吧,我陪你吃。不吃饭,怎么有劲儿打官司,怎么有劲儿把儿子要回来。
可儿子还要在那个鬼地方待那么多天。许大同说。
咱们好好准备。准备的越充分,儿子回来的希望越大。
夫妻俩对现了一眼,回到桌前,各自坐了下来。
简宁夹了一筷子尖椒炒牛肉丝放在许大同的碗里:其实在家里,丹尼斯跟你最亲。
你宠他,还爱跟他疯,你要是不在家,他的兴致小了一半。他们儿童福利局的人干吗不去问问丹尼斯,到底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许大同冷笑道:这就是你最热爱的美国。十一岁以下的儿童不能出庭作证。就算丹尼斯告诉他们咱们是好父母,儿童福利局的人也会认为咱们施了巫术,给儿子洗了脑。
许大同用筷子在桌上画了几下,又说:我昨天晚上想起了过去的一件事,记在纸上了,念给你听听,不知道用在法庭上行不行?
许大同从兜里摸出一张纸片来,清了清嗓子:丹尼斯有尿床的毛病,说实在的,我心里真是很着急,可我从来都不批评他,我不愿意刺伤儿子的自尊心。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后半夜按时爬起来给他把尿。有一天我起得过早了点儿,不忍心把睡得正香的儿子叫起来,于是,趴在他床边等着。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就那样趴在他的床头睡了一夜……
许大同抬起头,用询问的目光望着简宁。
简宁迟疑地问:他们会不会问咱们,孩子尿床看过什么医生?吃过什么药——我们要不要把去医院的有关证明带上?
许大同说:我们托人从北京给他带过中药,还用过偏方。
简宁着起急:不要说中药偏方什么的好不好!再说,偏方在英语里怎么讲?
许大同赌气答道:我不知道。
简宁马上站起身:我去查查。说着,就要朝书房走。
许大同火了:父亲爱儿子,天经地义,用得着要这么着证明自己爱孩子吗?弄得一天到晚好像在编故事。我们这是干什么?你不觉得荒唐?
简宁怔住了:大同,为了孩子,我们已经委屈了这么久。咱们就再委屈一次,啊!
许大同犟着脑袋。
简宁无可奈何地站在那儿,望着一桌凉透的饭菜发呆。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许大同伸手去接。话筒里立刻传来刘茵亮亮的声音:许先生啊,我是刘茵。昨天的东西看过了吗?
看啦。真得谢谢你们。许大同望望父亲的房门,压低声音说:我想让我们的律师再瞧瞧。过一两天就给您送回去,成吗?
刘茵笑着回答:那有什么不成的。还有一件事,想跟你们商量一下。昨天,你太太电话上问起麦斯·尤卖保险的事,说她最近通过麦斯·尤给你们儿子也买了一份保险?
许大同看了一眼简宁:好像是吧。她就在这儿呢,要不你直接问她?
许大同把话筒递绘简宁。
简宁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刘校长,什么事?
我们决定起诉大都会保险公司,要求退保、赔偿和赔礼道歉。已经找好了律师、并且联络了四十多个人。你们要不要参加?
我们是刚刚买的保险,还在退保期内。要想退保可以直接向公司讲明。不太符合参加诉讼的条件吧。
反正由你啦。只是大家心齐,做事要容易一点。我们的律师说,目前最重要的是搜集证据。我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早就买了保险,当初也没拿个录音机把麦斯·尤的那些花言巧语录下来。现在找物证还真的有点儿困难。我想起你算是我们当中和麦斯·尤最近打过交道的人,说不定留下了什么有用的证据可以提供给法庭?
简宁半晌没说话,最后道:刘校长,你知道我们最近也是忙昏了头。那天的保险我是匆匆忙忙买下来的,是不是留下了什么对你们有用的证据,一时说不好。这样吧,容我找找,要是有了,给您打电话?
挂断了和刘茵的电话,简宁发现许大同正用眼睛斜视着她。
你干吗?简宁问。
人家中国人协会给咱们帮了那么些忙,刘茵找咱们打听点儿事,你怎么支支吾吾,躲躲闪闪的?
大同,咱们为自己的这场官司已经焦头烂额了,哪还有精神同时应付另外一场官司。
你是不是有点私心眼儿?麦斯·尤是害群之马。把那么多中国人给坑了,你不帮刘茵他们,就等于帮了麦斯·尤。
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找谁也帮不上。你没看见我连我自己的丈夫儿子都救不了。再说,刘茵要的证据我哪儿有哇?
许大同望见简宁毛茸茸的大眼睛变得水蒙蒙的了,不由得有些抱歉。他轻轻拍了拍简宁的肩膀:行了,行了,没有就算了。我也是说说而已。
简宁甩开他的手。
许大同只好自己找活地说:那我洗碗啦?
简宁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许大同把碗筷抱到水池里,哗哗打开了水龙头,嘴里嘟囔着:珍妮也是命苦,怎么嫁了个这么不成器的家伙。
简宁见丈夫背着身在洗碗,便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厨房。
简宁走到书房,掩上门。她打开自己的抽屉,拿出一个文件夹,那里面有丹尼斯的保险文件、合同,以及麦克前次到家里来时信手在上面乱写乱画的那张纸。简宁细细朝纸上看去,上面有公式,也有一些简短的英文句子,年回报率不低于百分之十二,是用红圆珠笔写着的,旁边画了两个惊叹号。另外,上面还有“三年:百分之百”和“分红‘、”派股“的字样。简宁看着这些数码和字句,心里怦怦地跳起来。她原来只是根据自己从不乱扔任何写有只言片语的纸张的习惯推测,麦斯·尤很有可能留下什么把柄在自己家里。
现在看到这张纸,她反而怕了起来。这个东西果真是刘茵他们目前求也求不到的宝贝。有了它,那四十几个中国人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走上法庭。可这样一来,法庭传讯证人的时候一定会把自己牵连过去。且不说责任大小,光这种官司的旷日持久,自己就受不了。再者,刘茵他们是和谁打官司?大都会保险官司。几个小小百姓和全美数一数二的保险公司斗法,怎么可能占到便宜?简宁在房地产公司上班,那是个交际广,信息又很灵通的地方,关于美国大公司心黑手毒整治对手的故事她听得太多了。她可不想一脚踏入烂泥塘。
简宁端详着这张纸,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和丈夫商量吗?许大同好打抱不平又不知死活的脾气简宁太清楚了。她宁可暂时对谁都不张扬,以后慢慢再做决断。她想着,小心冀冀地把纸对折,重新收回到文件夹里,然后将文件放回到抽屉中。她想:圣路易斯这么多的中国人,总会有一两个和她一样心细的吧?麦克在中国人圈子里卖了这么些年保险,哪能不留下点儿蛛丝马迹?何况,刘茵在中国人中间的能量是有目共睹的,她一定有办法弄到她所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