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在院里猛喊一嗓:周一凡,你出来。
周大夫从后院惊慌跑出,问有什么指示。
刘婶说,以后每天早晨你得先把前后院扫干净了,再把胡同从九号到十七号的地面打扫干净。十七号以后到二十六号由庞家二奶奶负责,她是一贯道。这条胡同的卫生由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包了。
周大夫问他是什么神,刘婶说周大夫是特务。周大夫问他算谁家的特务,刘婶说美帝、苏修、蒋介石。
门墩插言说,嘿,三料特务,周叔您厉害得很哪。
周大夫说天知道他怎么和美帝苏修们挂上了钩。
刘婶说,你跟那个苏修别佳不明不白,鼓捣苏联收音机,居心叵测;经内查外调,你妹妹是台湾第五号战犯,是蒋匪帮的得力干将;还有那个江南小妹妹,过去是美国资本家中国代理的太太,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死对头,你跟她关系不正常。
周大夫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刘婶的革命生涯正处于高峰,她现在是街道革命委员会副主任,在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火线”人了党,现在正一门心思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都说搞清理阶级队伍的人能上瘾,就跟抽大烟似的,一天不抽两口就没精神。大凡搞“清理”的一天不找点“敌情”,在晚汇报的时候就没有说道,就有虚度光阴的感觉。
“革命者”是不能虚度光阴的。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大妞收拾屋子,看到了老萧托王满堂保存的小本子。大妞不识字,她问刘婶这上头是什么东西,刘婶看了一眼很不经意地说是过去的“豆腐账”,就给拿走了。大妞也只认作没用的旧账,再没有往心里去。却不知,一个无心,一个有意,把老萧推进了万丈深渊。这是后话。
一只大公鸡,在晨曦中引颈长啼。
公鸡旁边靠墙的鸡窝搭得古色古香,砖雕的门楼也很有艺术特点,未完工的歇山式屋顶,已初具规模。知道的是王家门墩和刨子盖的鸡窝,不知道的以为是哪儿搬来的土地庙。
周大夫刷刷的扫地声在清晨的胡同里回响,由远到近。刘婶起床了,周大夫在她家的窗户外报告,报告主任,地扫完了,十号门口发现黑扣子一枚,十五号拐角有呕吐物一摊,十六号山墙有儿童涂抹迹象,内容消极但不反动。刘婶隔着窗户伺是什么内容,周大夫说一般常见内容。刘婶问怎么个常见内容,周大夫说,小五是王八。刘婶说扫到十七号西墙了?周大夫说,报告主任,我的笤帚一抡,没掌握住,把一贯道的也扫了。
刘婶端着尿盆出来了。刘婶说,特务是特务,一贯道是一贯道,你不能混淆二者的界线。
周大夫说,这个界线很难掌握,有时候一使劲儿就过去了。再说了,一贯道今年九十三了,特务还年轻。
刘婶说,这两年我要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上老保着你,你怕早按敌我矛盾让人提溜出去了。南边向阳胡同,三个右派都给送到劳改农场去了……
周大夫说,亏得您保着我,没您保我也没这么些事。
刘婶说,我听你的话怎么老是带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还要添上一句,时时讲,让你脑袋里的弦老绷得紧紧的。
周大夫说,也不知道咱们谁的弦绷得紧。您记着,这弦要是绷得太紧了,它就断了。
刘婶说,周一凡,你反动,你得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交到街道去。
周大夫说,我说什么啦?我没记着我说什么。
大妞费劲地在院里逮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终于把那只企图反抗的鸡逮着了。大妞抱着大公鸡气喘吁吁地对周大夫说,跟您商量个事,您下班能不能带副针管来,这样我每天打鸡血就省得跑卫生站了。
周大夫说他没打过鸡血,不会打。大妞说卫生站的赤脚医生都会,周大夫是正规的大大夫,能不会?
周大夫说,我穿着鞋哪,没打赤脚。打鸡血,我真可怜这只鸡,它招谁惹谁了。
大妞说总是为了治病,好末当央儿的谁爱挨那一针。周大夫说大妞胖得都俩脖子了,会有什么病。大妞说她有肝炎。周大夫说十年前的急性黄疽肝炎,到今天还没闹完呢,成什么了?
刘婶说,打鸡血是新鲜事物,应该努力扶植,指望着国民党的大夫改变观念是永远不可能的。
周大夫说,依你这么说将来我们医院得改养鸡场,穿上鞋的大夫也得把鞋脱了。
刘婶说,这就对了,走与工农结合的道路,这是方向。
鸡的争论还没有结果,王满堂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地进了院,进来后二话不说,炸雷般的喊梁子。院里的人一时都有些莫名其妙。
大妞说,你不是013去了吗,这又是哪一出啊?大妞从屋里拽出了睡得迷迷瞪瞪的梁子,还没等梁子清醒过来,王满堂一个巴掌已经扇了过去,大妞唰的一下护住孩子,要王满堂讲清楚,凭什么打人。
王满堂问梁子,二凤呢?
梁子说他不认识二凤。王满堂火更大了,绕过大妞要去打梁子,大妞左挡右拦,有几下就打在大妞的身上。街坊们纷纷来拉劝,梁子委屈得直哭,说他真不认识二凤。
周大夫说现在的中学生都不上课,成天满街晃,有早恋现象难免,教育教育就行了。大妞说就是恋了也不怕,说明她的梁子有本事。
门墩是个聪明人,从他爸爸进来找梁子要二凤,他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他不说破了,他在一边起哄架秧子。他问梁子二凤家里还有三风没有,倒是刨子提醒他二叔,就是后院那个琉璃凤凰。
梁子把从集福寺掠来的琉璃凤凰从厕所东墙拿来,搁在八仙桌上。王满堂说就是这个。王满堂说,头龙,二凤,三狮子,一个不能错,你把二凤弄回家来以为别人不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集福寺的姑子早告诉我了。
梁子说,我喜欢这个凤凰。
王满堂说,你以为我不喜欢?这几个玩艺我都喜欢,都拿回家来?搞古建的,经手的奇珍异宝多了,修故宫大殿,每个殿都有镇殿之宝,最次的也是十二串金钱。纯金的钱儿,亮闪闪的,心术不正的顺手迷起一两串没人知道,可我们建筑行的人没人这么干。为人做事,上对得起天地父母,下对得起同事、良心。人这一辈子什么时候都得问心无愧,直不过线,平不过水,横平竖直是做人的根本。
大妞说,为只琉璃鸡,你急什么急?大呼小叫的,不就一个集福寺嘛?荒了多少年的破庙,还神里神道地什么013。
王满堂说,那位外国王爷大老远的来中国,放着北海、颐和园不去,偏要去荒败不堪的集福寺,说是这个庙过去和他们国家的某个国王有联系。他来北京,头一件事就是要拜谒集福寺,拜谒集福寺就是拜谒他的祖先了,所以这座庙不修也得修。眼下正是文化革命的时候,人家在破“四旧”,你在这修庙,明摆着不合适,就叫了个013,工期限半个月,现在其他都齐了,就缺这只二凤……
梁子说,再怎么着,这也是封资修。
王满堂说,我不反对破旧立新,可你也得想想,这旧的砸了它还能找回来不?千万年它存在着,存在着就有它存在的道理。再过五十年,那时候二凤它还在房顶上站着,你在哪儿呢?
梁子再说不出话来。王满堂对大妞说,他的事完了你的事还没完呢,你把老萧的小本子交出去了,现在他给造反派关起来了,你如今是把老萧逼得走投无路了!
大妞说,怎么是我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他是“隆记”营造场的老人,我没想害他。
王满堂说,可是你就害了他!你把本子捅到街道革委会,革委会又弄到古建队,现在他为这个本子给关了,算是坏分子。你说,你没害他谁害他了?
大妞一听,直说自己糊涂。王满堂说,你才知道你糊涂啊,说不定你什么时候把我也害了呢。
大妞说,你说,让我怎么办?
王满堂说,没办法。
在老萧这件事上,大妞心里很愧疚,她反思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本子交给刘婶。她反过来又想,老萧是白新生的干爹,谁想到刘婶造反造到亲家的头上,往后谁还敢信谁?大妞到居委会找到刘婶,刘婶正在开会,大妞把刘婶叫出来,说了老萧的事,也说了心里的懊悔,暗中有埋怨刘婶之意。刘婶不知道是真没听明白还是假装糊涂,刘婶说大妞能主动把东西交出来,说明大妞的觉悟高,对无产阶级的感情是忠贞不贰的,这样的精神,这样为了革命事业不顾个人情面的做法,没有境界的人是做不到的。大妞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她从开始到现在,压根就没想到过什么阶级,什么忠贞的问题。
刘婶说,你想到了,你的做法已经明确表明你想到了。街道对这件事很重视,现在我们正在开会,选你当活学活用的典型。
大妞说,别价,要当你当,我不当。
刘婶说,你要继续革命,不能退缩,你要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路线勇往直前嘛。
大妞说,勇往直前我上哪儿呀?还要出远门吗?
刨子在和泥,砌那个没有完工的鸡窝,门墩站在树底下雕砖花。王满堂在一边看着专心雕刻的门墩侧影,不知怎的,他老感觉正在雕刻的门墩变成了老剩儿,老剩儿冲王满堂一乐说,师傅,我非把您这套手艺学到手。王满堂一惊,他的心仿佛被什么抽动了一下。
刨子说,爷,我这泥稠了。
门墩说,加水。
王满堂说,不能加水,不是稠,是没和到家。
新婚的鸭儿和苏三从上海度蜜月才回来,王家人对这门并不满意的婚事呈低调态度,用大妞的话说是;只当把闺女扔了。满脸是幸福的新姑爷苏三大包小包地进了王家小院,进院尚未站稳便大声喊,姆妈,我们回来了。
大妞从房里迎出来,看了看兴奋欢乐的姑爷,看了看姑爷身后冷静如水的女儿,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盘绕。毕竟有着丈母娘的身份,她还是笑着把姑爷手里的包接过来,热情地往屋里让。王满堂和刨子们仍旧在折腾鸡窝,并没理会新婚夫妇的到来。大妞嗔着王满堂太不给女儿面子,不容分说,将他拽进屋来。
依着苏三的处事方式,进门在说话之前要先掏礼物,这样下边的一切话都好说,一切事都好办。这或许是他的精明之处,但用在“百年老号”式的王家,就显得有点浮,有点显摆了。
苏三从包里拿出几双袜子给大妞,说这种袜子是尼龙的,有弹性,一百年也穿不破。大妞不能理解一百年也穿不破的袜子结实到了何种程度,王满堂说那是铁板。
苏三说,真的呀,我没有骗你们,这是上海的新产品,你们可以亲自试验的。
大妞说,一百年,袜子比我活得还长,谁试验谁呀?
苏三说这种弹力尼龙袜是很贵的,三块八一双,因为托熟人从厂家直接买的,按批发价处理,一双两块两角五,两双的价钱可以买到三双,蛮划得来的。
大妞是很欣赏尼龙袜子的,一百年不破,她往后就再也不用抱着袜子板补袜子了。苏三又拿出了奶油蚕豆、绣花用的金银线、牛皮的鞋,还有弹力裤衩,可大可小……说着抽出一条,撑开了往自己身上比。
王满堂不屑地转过脸去。
门墩把鸭儿悄悄拉到一边说,姐,你跟他在一块儿待着不别扭?
鸭儿说,有什么别扭不别扭的,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
门墩间是不是人长大了都得结婚,不结婚就不成吗?鸭儿说要是不结婚,别人就说你不正常,结了婚要是没孩子,别人又会说你有毛病。
门墩说,姐,那个苏三还不如奥脚,我不喜欢苏三。
鸭儿无言地看着门墩。
考究的鸡窝终于盖成了,对该项建筑最为认可的是王家那只大公鸡,自从有了美丽的窝,大公鸡每天凌晨都要站在鸡窝上认真打鸣。
半夜里,王满堂被鸡叫吵醒,翻身欲睡,外面又是一声响亮鸡啼。再睡,鸡又啼。王满堂无法入睡,气愤难耐,披衣出门,踢着鸡窝说,明天我把你杀了!
门墩正出门上厕所,提着裤子,睡意曚眬地说,那是我妈打鸡血的鸡。
又是一声鸡鸣。
王满堂看着那只气宇轩昂的鸡,怒火中烧,他已经等不得明天早上了,从厨房拿出菜刀,一把抓住鸡脖子,上去就是一刀。那只鸡一声啼尚在半截,身首就分了家。王满堂将扑扑棱棱的鸡扔在院当中,对门墩说,拔毛!
门墩说,这活我干不了,得让我妈来。
王满堂说,你妈简直就是个吸血鬼,鸡是不会反抗的,要是会反抗,非把你妈杀了不可。
也不能说鸡们不会反抗,这天还没等天亮,大妞就浑身发烫,脸肿得有盆大,直说胡话……病情严重,周大夫已无能为力,必须送医院急救。大家把大妞七手八脚抬上平板车,都说这回是凶多吉少。
梁子感到这是与他妈的诀别,哭着拉着大妞的手说,妈,您别死,我跟您说,那个玉坠儿是我偷的……
刘婶说,好小子,你这是狠斗私字一闪念,不见你妈这样,你还不说实话哪。
王满堂气愤地说,一边待着去!
梁子咧着嘴问周大夫他妈会不会死。周大夫说,你放心,我死了你妈都死不了。福来蹬着车,王满堂、门墩在车后紧跟着,一路往医院急奔。后头是刨子,刨子紧紧地追着平板车一步不落。
梁子蹲在墙角哭。
早晨,门墩在院里拔鸡毛,大安来了,问大妞的病怎么样了,门墩说还在医院里输液。大安说没危险了吧?门墩说没危险了。大安又问门墩,坠儿呢。门墩说坠儿礼拜六才回家,大安说今儿就是礼拜六。
门墩说大安是不是想跟他坠儿姐搞对象。大安让门墩别瞎说,说这回街道要上报门墩他妈当活学活用积极分子,刘婶让他来整材料。
门墩说,甭拿整材料说山了,大凡刚开始搞对象都得我点借口,你这套瞒不了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岁数不结婚,人家会说不正常,结了婚不要孩子,人家又会说你有毛病。
大安说,你小小年纪哪儿学的这些?
门墩说,人小心不小,告诉你吧,我已经偷偷跟我们班上三个女生亲过嘴了,社会上的事儿不比你个警察知道得少,要想跟我姐好,非得过我这一关。
大安说,你个小东西,上回你踢球三脚碎了人家办公楼五块大玻璃还是我替你把账了了的。
门墩说,那是你愿意。
刨子也跟着帮腔说,对,那是他愿意。
大安说,你的脚也忒臭了点儿,往哪儿踢不好,非往人玻璃上踢。
门墩说,不是我脚臭,是他们把窗户刚好安在球门上。
大妞的病因是血液变异反映,归根结底是让那只鸡闹的。为了这个,大妞在医院住了一礼拜,这对很少进医院门的大妞来说,是件破天荒的大事。街坊们都去医院看她,其中也有不少打鸡血的同好。黄大姨反对打鸡血,黄大姨说她早就说打鸡血不是个事儿,说大妞没留下后遗症还算好的,有的人打了鸡血以后,天天早晨出现打鸣的症状。大妞说她这些天天刚亮就嗓子痒,有小手在嗓子那儿挠一样。刘婶问是不是痒三遍。大妞说没数过。
大妞出院以后,王满堂告诉她说老萧被定为坏分子,人家说他是封建主义卫道士,是宣扬封建迷信的主干……把他跟老石押到东北农场劳改去了。大妞奇怪怎的也搭上了老石,王满堂说老石是叛徒加走资派。
大妞说,都给弄走了,合算咱们周围没好人了。
王满堂与大妞相对无言,门坐在八仙桌两侧,桌上的钟在不紧不慢地走着。大妞叹了口气说,归根结底还是我害了他。
王满堂说,老萧走的时候连条棉裤也没有……
大妞在屋里飞针走线,为老萧做棉裤,她要在下雪之前让王满堂设法给东北的老萧邮去。老萧没儿没女,也没有亲人,她不给老萧寄这条棉裤,老萧在东北那冰天雪地的地界非得冻死。她已然让老萧受了苦,不能让他再受冻。
王满堂在院中打沙发,造反派夺了权,不用上班了,在家呆着,别有一番滋味。
广播里播送着样板戏《打虎上山》的音乐,门墩随着音乐在表演杨子荣打虎上山,一招一式十分到位。也就是门墩一个人演罢了,打沙发的王满堂和刨子对于满院蹦来蹦去的门墩竟然熟视无睹。没有观众,也并不影响门墩的演出情绪,有人在身边奔来跑去,也不影响王满堂和刨子的工作热情,双方互不相关,各干各的。
王满堂一伸手,刨子立即将刨子递上。王满堂指挥着孙子,把线儿拉直了,拉起一一绷!刨子画出墨线。
门墩随着音乐唱: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哪——
周大夫由后院出,恰到好处叫了声好。周大夫对王满堂说,你们门墩有副好嗓子,你有副好手艺,王家人都是有能耐的人。
王满堂无奈地笑了笑说,闲着也是闲着。
周大夫说,原以为你就会泥瓦活计,没想到你的木工活儿也这么地道。
王满堂说,唱戏的讲昆乱不挡,我们这行是瓦木扎石土,油漆彩画糊,也讲样样拿得起。旧社会宅门请工匠,往往请两三个就把活都包了,这就要求所用的人得全才。
周大夫说王满堂的这身手艺千万不能失传。王满堂指着刨子说小接班儿的已经顶上来了。刨子说还有三叔呢。王满堂望着满院奔跑的门墩说,那小子,我不指望他。唱歌唱戏,都是横着出来,连道也不会走了。刨子好,刨子聪明。
大妞隔着窗户夸刨子说,这孩子跟门墩不一样,爱钻。刨子给我钉的小板凳,洗个脚什么的,高矮正合适。我就想,他一个小人儿,怎么就能知道老人坐多高的凳舒服呢?
朱惠芬两口子带着双胞胎的另一个斧子来看爷爷奶奶了。朱惠芬见了刨子很亲昵地抚摸儿子的头。刨子一甩脑袋闪开了,脸上有些不高兴,因为朱惠芬妨碍了他做活。斧子找到刨子,说他有小人书,《草原英雄小姐妹》,妈刚给他买的。刨子说,去去,小孩子玩艺儿。
朱惠芬说,小孩子玩艺儿,好像你七老八十了似的。
王满堂说,这孩子老成。
大妞问斧子要吃什么,斧子说要吃奶奶烙的馅饼。大妞就让正在“穿林海”的门墩买一块钱绞肉去,并且指明要肥点儿的,不许贪污。朱惠芬奇怪怎么还贪污。大妞说,人分钱半斤黄稀酱,他回回买来不够吃。我上小铺找人家,人家说你们家门墩买酱从来都是买三分的,好让我们为难,只好多给,您还来找我们给的不够。朱惠芬说门墩的歪点子就是多,刨子跟他学不出好儿来。大妞说刨子跟门墩不一样,刨子是老王家出类拔萃的可心孩子。
婆媳俩在厨房一边聊天一边准备做馅饼,柱子进来问吃什么。朱惠芬说烙馅饼。柱子说今天不吃馅饼,换面,换打卤面。王满堂也说吃面,让刨子上小铺买二两黄花两毛钱大海米,打卤。
大妞只好改饼换面,刨子悄悄对大妞说今天是他临州奶奶的生日。刨子说,您忘了,年年我奶过生日,我爸我爷都吃面。
大妞黯然神伤说,不是自个儿的肉,再怎么贴也贴不到自己身上来。
门墩从窗户探进脑袋说,我大哥想着他娘,我爸想着他媳妇,贫下中农一条心。您哪,就一边晾着吧。
大妞举起饭铲子给了门墩脑袋一下子说,人家心里都想着他妈,我过生日你小子怎么就想不起吃面来?白养活你了。
门墩说不行咱们明天也吃面,买它多一倍的黄花和海米。大妞说她的生日是五月十八,现在都快到八月十八了,早过啦。养这帮忘恩负义的兔崽子们,她算倒了八辈子霉。
大妞为临州的麦子做出了喷香的寿面,在饭桌上笑容满面地说,今儿是柱子娘生日,我让门墩打了四两酒,买了一个小肚,半斤素鸡,给临州的老姐姐添个寿。
柱子感动地叫了一声妈。大妞虽然答应了,心里仍旧满是酸涩。吃饭的时候,柱子说他要到非洲去支援那儿的建设。大妞说在自个儿家里待得好好儿的上什么非洲。王满堂就说这件事是早已定好了的,我们支援人家建筑大礼堂。柱子说里面结构是中式,原来计划外面屋顶挂琉璃,但后来想,那儿太阳太毒,怕晒炸了,就改了石板。王满堂嘱咐柱子给外国人干活得留心眼儿,咱们这点看家的本事不能让外国人学了去,要是全世界都有了故宫,中国的故宫也就没意思了。
大妞说,非洲,就是热得马都长白癜风的地界儿?
门墩说,那是斑马。
大妞说,斑马也是马。你看那儿的人晒得一个个都跟戏台上的包公似的。那天街上有两个黑人打我旁边过,我仔细一瞧,那叫黑了个脆,连手心都让太阳晒成了死王八肉色儿。
梁子说,人家就是那种,就跟您养的那些鸡似的,油鸡就是黄的,来亨就是白的,申不了。
大妞说,我是怕柱子回来也变成那模样。最好还是在家待着,那么热的地方,待着都冒汗,再干活,苦哇。
柱子说,妈,想想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就什么也不苦了,我们这个算什么?
大妞说,长征是长征,那是迫不得已,共产党但得有法子也不会长征。
门墩说他妈说的是实话。
刘婶端着一盆枣进来。刘婶说,工人阶级是全人类的,对整个世界来说要有一盘棋思想,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自己。
梁子说,抗日战争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抗美援朝老剩儿哥哥去了朝鲜,这都属于国际支援范畴,柱子哥也是一样。
大妞说梁子说的老剩儿跟白求恩都是有去无回的主儿,柱子这一走,别跟老剩儿似的,就带回一块砖来。
王满堂说,娘们儿家见识。
刘婶让大家都尝尝枣,说这枣是从院里树上打下来的,柱子要出国了,到外国就吃不上枣了,那边的生活就跟咱们的旧社会似的,吃不饱,穿不暖,每天瓜菜代,配给黄豆、拿手绢做衣服,24号买粮食……
梁子说刘婶说的不像旧社会。
刘婶让柱子出去以后多关心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黑人兄弟,说咱们的日子过好了,别忘了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受剥削压迫的人哪。
大妞来到厨房,将最后几根面捞到自己碗中,一看锅里的卤只剩下两根黄花。刨子像小耗子一样溜进来,将满满一碗卤由柜橱取出,端到大妞跟前说,您刚做好,我就给您捞了一碗稠的,里头净是肉。
大妞说,刨子,你是奶奶的亲孙子,奶奶没白疼你。
刨子说,奶,我记住了,年年五月十八我也吃面,也像我爸他们似的,较着劲儿地吃。
大妞说,我的乖。眼里泪花直闪。
周大夫看他的信箱,空的。那天蓝色的信封有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梁子兴奋地由外面归来,进门就喊妈,兴奋地宣布,他们被批准了。大妞问批准什么,梁子说上山下乡,上陕北插队,当现代化农民去。
刘婶说,光荣啊!太光荣啦。
大妞坐在台阶上,半天没有站起来。
收音机里播放着豫剧《朝阳沟》唱段:
走一道岭来翻一架山,
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
……
知青下乡,雷厉风行。在支援非洲的柱子还没有动身之前,梁子这些知青们便准备开拔了,行程就是今天。鸭儿特地从昌平赶回来,帮梁子收拾行装,王满堂在一边无声地抽烟,看着穿着新制服斜背黄书包,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儿子,觉著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像当年坠儿和鸭儿走出家门一样,又一个孩子要离开家了。大妞从早晨起来就在里屋躺着,梁子的远行如同在她心里剜了一块肉。这种疼痛,远过于大儿子上非洲,大女儿上昌平,小女儿上清华。她起不来了,离别的痛苦将她重重地击倒。她想像着十几岁的儿子在陕北那黄天黄地的大野之地将遇到的万千种困难,想像着她身边少了一个温柔软弱儿子的寂寞生活,眼泪把枕巾流湿了,不愿意让儿子看见,就脸朝墙躺着……
王满堂今天要到古建队去,不能送梁子,临走时他嘱咐梁子的话是王家传统的老话,好好儿的。王满堂掏出五十块钱,交给梁子,梁子不要。王满堂说,拿着吧,爸想多给也没有。梁子只好接过钱,目送着父亲走出门去,趁人不注意,又悄悄把钱压在茶盘底下。
外面锣鼓声起,有人在喊,集合了,灯盏胡同的知青集合了!
梁子喊着妈,向卧室奔去,鸭儿在门口将梁子挡住,向他摇头示意不要进去。梁子还是推开鸭儿,悄悄走进屋。
大妞脸朝墙躺在床上,梁子悄悄来到母亲身后,站立许久。
外面锣鼓咚咚。
梁子说,妈,我走了……
大妞动了一下没有言语。
梁子略带哭音地叫了一声妈——
鸭儿将梁子拉出门去。
鸭儿让梁子把眼泪擦干了,说让人看见不好。说着取出十块钱给梁子,让他拿着,别跟老苏说。梁子让鸭儿好好照顾妈,说妈身体不好。鸭儿让梁子放心走,家里有她呢。姐弟俩正在难舍依依,苏三进来了。苏三是紧赶慢赶,从昌平赶来的。他一定要来送梁子。鸭儿似乎和苏三没话,见苏三来了,反倒转身进屋去了。
苏三见四周没人,从兜里很快地摸出二十块钱给梁子,让他路上花,千万不要跟鸭儿说。梁子接了钱,叫了一声大姐夫,刚要说什么,门墩、坠儿、大安一窝蜂地进来了,说大伙都齐了,就差梁子了。
梁子朝里屋看。
门墩说,快走吧,大丈夫四海为家,磨磨蹭蹭的,一副娘们儿形状。
众人推着梁子出门。
梁子被大家拥着来到院里。突然,梁子挣开大家,叫了一声妈,反身跑进屋里,一下跪到大妞床前,梁子说,妈——
大妞泪流满面,还是没有转过身来。
门墩将梁子拉走了。梁子一步三回头,在离家的时刻,内心突然充满了矛盾。
估摸梁子们上了车,大妞才慢慢起身,踱到外屋,拿手巾擦了把脸,两条腿有点发飘。大妞在八仙桌前坐了一会儿,在茶盘下发现了压着的五十块钱。大妞心里腾地一撞,喊着梁子,拿起钱就朝外追。
大门口,大妞喊,梁子——
胡同里空荡荡的。
正在体病假的周大夫突然被单位叫了去,九号院的人谁也没在意这件事情。过了大半天,憔悴不堪的周大夫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单位回来,跟谁也没打招呼,径直向后院走去。
周大夫进屋,将门轻轻关上。
枣树的叶子在他身后一片片飘落。
王满堂夹着饭盒去上班,刘婶正在水管前刷牙。刘婶说,听说你前几天给老萧寄了条棉裤?
王满堂“这个”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婶说,你甭瞒我了,从那天鸭儿她妈在炕上缝它我就知道是给谁的了。
王满堂说,老萧在东北,天寒地冻的。连条棉裤都没有。他是阶级敌人不假,毛主席说了,优待俘虏……
刘婶有些伤感地说,你们就这么防我?
王满堂说,哪儿是防您,是想着寄完了再向您汇报。
刘婶说,其实有些事啊,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猛然,刘婶想起什么说,今儿个怎么没见咱们那个右派出来扫街?
刘婶拽着王满堂急急地向后院跑去,敲周家的门,里面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刘婶说看情况不好,她让福来拿家伙来,砸门!王满堂说不用福来,他就可以,说着三下两下弄开了门。
周大夫躺在床上,已经昏迷不醒,他是吃了药了。
福来在周大夫鼻子前试了试,摸不到任何气息,大妞率先哭出来说,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啊,怎么走了这条道。刘婶摸着心口还有点热乎气儿,叫赶快送医院!
来不及找车了,就让门墩、套儿、福来等人轮流背着周大夫往医院跑。刘婶拐着一双解放脚执意跟在后面,她说她得去,医院要是因为反革命不给抢救,她得从革委会角度说话,否则老周一条小命就完了。
大家都认为刘婶深明大义,有革命的人道主义,有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宽阔胸怀。刘婶说大家再怎么给她戴高帽子,周大夫也是自绝人民,性质严重极了。
洗胃、灌肠,医院把周大夫好一通折腾,周大夫总算活过来了。活过来的周大夫很虚弱,医院不再继续收治,说对一个反革命做到这步已经很过分了,让“家属”拉回去。就这样,周大夫又像一摊泥一样,被九号的人给背了回来。
回来的当天,周大夫单位的人在周大夫的床边开了现场批判会,又是念稿子又是喊口号,让小院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周大夫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眼失神,头上墙壁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身上粘了“你不打,他就不倒”的语录。单位的革命干将晃着一捆信说,你江南的这些信里反动言论多了,人家反戈一击,都给这边组织寄过来了,你就是死了,也是铁证如山!
刘婶端着一碗白米粥进来,头头说,你给反革命送粥,你的阶级立场到底站在哪一边?说着就让人动手给刘婶上喷气式。刘婶不愧是刘婶,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刘婶毫不退缩地说,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街道革委会治保主任!不给他吃,你把他饿死,他要死了就是死在我们街道,不是死在你们单位,更具体说是死在我这院里。那时候的麻烦,是你了,还是我了?
头头说,原来是一个战壕的战友,误会了。说罢伸过手去就要跟刘婶握。
刘婶说,免了吧,我还端着粥哪。又对周大夫说,你得吃,你这么个死狗态度可不行,吃饱喝足了才能接受革命者的批判。人家还没批,你先闭眼了算怎么档子事?
直到后来大妞才把事情弄明白,原来那个江南小妹妹跟周大夫好了这么些年,突然又变卦了,另觅新欢,嫁了个刚提拔的造反派干部。她婶也就嫁了,把周大夫这些年写给她的信全交给了那个干部了。干部对情敌当然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于是那些信一封不落,全寄给了这边的革委会。信里的内容当然不全是无产阶级专政万岁,不全是将革命进行到底,难免有些牢骚,有些卿卿我我。让人抓了辫子……
大妞听了这事很气愤,认为那个江南小妹妹也太缺德了点,什么是义,什么是亲,自个儿心里得有谱。平时周大夫是个遇事想得开的人,是个随遇而安的乐天性情,这回竟为个离过婚的小娘们儿不活了,可见江南小妹妹这一拳是打到他的心窝子上了。他伤心伤得狠了。
外面锣鼓声由远及近,最后叮叮当当的声音竟敲到院子里来。街道革委会主任黄文英拿着大红喜报向九号的革命群众(只有刘婶和大妞)宣布:赵大妞同志被选举为灯盏胡同活学活用的典型。我们今天给她披红戴花,要学习她认真学习无产阶级理论,时刻保持高度革命警惕性的永远革命精神,为巩固我们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而努力奋斗。
大妞问当了典型能把梁子由陕北招回来不?刘婶说不能。大妞说要是屁用没有,她当什么典型?老萧跟我们是几代的世交,是你刘婶的干亲家,我划了界线,你还没划界线哪!
刘婶气得说不出话来……
晚上,王满堂回来了,知道了白天大妞当典型的事,王满堂说,你就给我丢人现眼吧,还戴什么大红花,你想想你对得起老萧吗?你这戴大红花的时候,老萧正在冰天雪地里挣命呢。
大妞说,他爸,你别说了,你以为我就那么没心倒肺?
刘婶给周大夫做了一碗片汤,她想,洗过胃的人胃里一定难受,不吃点东西怕是不行的。结果她到周大夫屋里一看,白天送的白米粥还在桌上摆着,周大夫连动也没动。刘婶说,你不吃是吧?你好像是立了大功似的。你甭跟我闹绝食,我有法治你!
周大夫只是看着桌上昔日情人的相片出神。
刘婶将相片扔到周大夫床上说,给你,给你,好好抱着!你为她上刀山,下火海,你为她寻死觅活,吃药上吊。你这儿大眼猴似的歪在床上,人家可是跟着如意郎君甜哥哥蜜姐姐呢!
相框滑到地上,碎了。刘婶说,碎就碎了,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旧的不去,新的就不来。咱们虽然反动,可是咱们不糊涂是吧?
王满堂夹着一床被子进来了,王满堂这几天要跟周大夫作伴。周大夫知道王满堂怕他再想不开……王满堂主动解释说没有别的意思,主要是跟鸭儿的妈关系搞得有点紧张,那娘们儿当了典型。大义灭亲的典型,她把人家老萧给卖了,换了个屁不顶的红奖状,还臭美呢。王满堂说着看了刘婶一眼,刘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梁子来信了。这回的信与往常不同,夹了一张照片,是和一女知青站在窑洞前边照的,照片在众人手里传来传去。
门墩的感觉是相片上的地方很穷,整座山连棵树都没有,整个儿一个穷山恶水。
王满堂说,阔了让知青们去干吗?穷了才让他们去锻炼呢。
门墩说这样的地方,打死他,他也不去,再让狼叼了去。
王满堂说,你还怕狼?狼见了你得后退五十里!说什么穷山恶水,你去了不但穷,还得乱,穷山恶水还得加上民不聊生。
门墩说他又不是土匪。王满堂说他比土匪还土匪。
大伙都猜测相片上的女的是谁。大妞说她琢磨,能跟梁子单独一块照相,关系该不是一般。大妞让门墩看看是不是那个叫英子的。门墩看了半天说不是英子,看这位的长相,尖嘴猴腮,不是善茬儿。大妞让刨子拿花镜来,她要仔细看看。大妞说人不可貌相,心眼好就行。门墩说梁子不吭不哈的,去了才几个月就拍上个姑娘,这才是人不可貌相。大妞说他的儿子里头数梁子长得秀气,顶不争气的就是门墩,老倭瓜似的,一说话五官挪位。
王满堂不待见地添油加醋,说看门墩这脑袋,这儿一个包那儿一个坑,出出进进的,后脑勺上还有一块反骨。搁旧社会说这是叛逆的料。
门墩说,我是秋后拉秧的瓜,母猪下的最后一个崽,垫窝的。您二位都是奔五十的人才有的我,还指望生出个天下第一美来?
大妞不知梁子要在陕北待到什么时候。门墩告诉他妈,跟工农结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一辈子的事,这些话报纸上都写着呢。大妞说,要不下乡呢,梁子说不准也跟马伟似的成了诗人了。她的儿子一门心思想写诗,就是没机会。门墩有门墩的看法,门墩认为当诗人首先得怪,得会标新立异,一辈子不刷牙,三个月不洗脚,兜里不装一分钱,却满天下追求灵感,追求意境。大妞说那不是诗人,那是精神病。门墩说十个诗人九个半是精神病。
王满堂感到屋里少了坠儿,大妞说坠儿在自己的屋里。刨子很神秘地告诉爷爷,他的二始在和大安搞对象。
王满堂奇怪这样的大事他竟然不知道。大妞说,你难道什么都要知道吗?你难道就不能糊涂一点儿。
坠儿屋里,坠儿和大安亲热地并肩坐着。坠儿的分配方案昨天才下来,她被分到了建筑设计院。大安提出坠儿一报到他们就办喜事,他不想再拖了。坠儿说婚事要办就得热热闹闹地办,她妈为鸭儿婚事的草率伤透了心,她得让她妈高兴。
大安什么都依着坠儿。
周大夫在屋里问了一个冬天,大病初愈,终于走出了房门。春日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用手遮着阳光,向天上看,天很蓝,一只风筝在上上下下翻跟头。院里那棵枣树已经发出了新芽,南墙的积雪也化净了,头顶上有鸽子在嗡嗡儿地飞,哨音清彻而响亮。前院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门墩、刨子、套儿在放风筝。风筝是小孩子用写大宇的纸自糊的叫做屁帘的那种,拖着长长的尾巴,很艰难地在房的上空晃悠。
门墩在失声喊,放线,快放线,要不挂树上了。
套儿着急地说,线瞎了,倒不开。
刨子说,下来了,下来了,挂住电线了。
大安不知怎么也混进其中,他说不能在小院里放风筝,应该上天安门广场,那儿地方大。门墩间是不是大安给出车钱。大安说出是可以,就是他们放的风筝在那儿太掉价,屁帘!门墩说他会糊黑锅底,会糊沙燕儿。
在门墩的指导下,刨子和套儿充当小工的角色,三个人一起扎风筝。
他们糊出了一个沙燕。
苏三和鸭儿的婚姻出现了危机,两个人说什么也过不到一块儿去。就是回娘家,也是一前一后,不坐一趟公共汽车。大妞劝女儿,搞对象就是搞对象,真一结了婚过起日子来就只剩下柴米油盐了,什么事都不能想得太高了,太离谱了。赶紧要个孩子,没孩子拴着,两口子的日子就淡如水,婚姻也不牢靠,有个孩子就不一样了。鸭儿说她不喜欢孩子,要不要孩子意思不大。大妞给女儿谈自己的体会,从解放初谈起,说当初那个麦子找上门来,她要是没你们这一帮孩子拴着,结局绝不会是现在这样。她也就是仗著有孩子们,心里才有了底。
苏三来了,他跟鸭儿差了半个钟点。半个钟点是从昌平到城里,是一趟车的时间。上个月,苏三去上海出差,给丈母娘家背了不少东西。上海的东西永远值得全国人民羡慕,就是一块小花布,人家设计得都那么别致秀气。所以无论谁去上海,都要像驴一样大包大包的往回驮,将上海的精致背向四面八方。苏三给丈母娘带来了昆山的成鱼、熬好的大油、苏州的湿话梅、牛皮的皮鞋,还有……苏三掏出一个破了边的烂碟子。
大妞问这也是上海的物产?
倒不是上海物产,是苏三刚才在西口饭馆吃五两肉包子,说好是猪肉的,里面却只有虾米皮。猪肉多少钱一斤?虾米皮多少钱一斤?明摆着饭铺在坑骗顾客。苏三不能受他坑骗,他也不想吵架,顺手就把包子碟子装包里了。公平交易,谁也不欠谁的。大妞才明白姑爷是把饭馆的东西顺回来了。她心说,要顺也顺个好点儿的呀,这破烂儿不值一毛钱。苏三这做法快赶上门墩了。苏三声明他的做法不是偷,是包子铺先掠夺他,然后他才掠夺包子铺,相比之下他还是吃了亏。
鸭儿说这就是一种心理平衡,苏三常这么干。
刘婶听说王家大姑爷从上海回来了,赶紧过来拿她的皮鞋。吃了苏三递过来的一个话梅,一咂味,吐出来,说是又酸又咸,牙全倒了。
苏三说南方的女性都爱吃这个。
刘婶说北方的女性爱吃铁蚕豆。
苏三把给刘婶带的鞋交给刘婶,说他跑了三个商店,最后才在南京路一百买到。刘婶一看那鞋,果然是好。虽然上海的话梅不受吃,鞋可受看,小皮子平整,样子也新颖,北京绝做不出这么漂亮的皮鞋。苏三递上发票,刘婶让苏三不必那么认真。苏三说他办事就喜欢清清楚楚,38号女式黑色牛皮鞋。定价三十元整,刘婶给了他五十元,他应该找给刘婶……刘婶说应该找她二十。苏三说应该找十九块八毛钱。刘婶有些糊涂,苏三给刘婶细细算账,从他住的旅馆到南京路,乘公共汽车要两角钱,来回四角钱……刘婶有些不高兴地说这四毛钱是该她出,她出了没问题。苏三说问题是他在给刘婶买皮鞋时自己也买了些东西,所以这车钱理应一家出一半。
刘婶很不乐意地接过一把零钱,心里别扭,又说不出什么,夹起鞋走了,连个谢也没说。大妞嗔怪苏三不会办事,为两毛钱,让人心里不痛快。
苏三说他是一个很认真、很仔细的人。
苏三点著名要吃烙饼,大妞记得苏三说过不爱吃烙饼。苏三说他不爱吃别人烙的饼,他爱吃姆妈烙的饼。
刨子对上海的各种物件都没有兴趣,他一人在院里的小桌前认真地画他的风筝。王满堂回家看见刨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做风筝,就问他们前几天糊的那只沙燕儿哪儿去了。刨子说挂电线上了。王满堂问刨子怎么不让门墩帮帮他?刨子说门墩现在不喜欢风筝了,门墩又对热带鱼感兴趣了,找同学拿凤尾去换黑玛利了。王满堂说知子莫过其父,他就知道,那个人干什么都没长性。
刨子在沙燕肚子底下安了三根蔑子,这样肚子就鼓起来了,浮力大。另外再把眼睛挖空,安了个会转的圆纸片,一上天,风吹动圆纸片,沙燕的眼睛就活了。王满堂决定给刨子用苇子削个哨儿,放上去还有响。王满堂说放风筝也不一定非上天安门广场,东边日坛公园也有一大片空场。刨子说他明天上日坛试飞去。
王满堂为刨子削哨,刨子看着爷爷的一招一式,也看着爷爷破烂的绒衣袖口。
刨子说,爷爷,您袖口都烂了。
王满堂说这件绒衣他穿了三十来年了。
刨子说,让我妈给您织件毛衣。
王满堂说他这辈子也没穿过毛衣。
门墩对唱样板戏已经没了兴趣,对做风筝也没了兴趣,现在门墩的兴趣是做玻璃鱼缸,折腾热带鱼。上午甲缸倒乙缸,中午乙缸倒丙缸,晚上丙缸倒甲缸……永远的无休止的倒腾,乐此不疲。那些鱼除了用电灯泡烤就是用太阳晒,以保持热带的环境和风情,使鱼有家乡之感。热带鱼是洋种,不吃中国的鱼食专吃河里的活鱼虫,这就使得门墩很忙,每天一大早要爬起来拿着瓶子网子上安定门外的河里捞鱼虫。有时候捞的是单个小草虫,针尖一样在瓶子里蹿来蹿去,看着让人忙乱;有时候捞的是红色线虫,细而长,纠集成一疙瘩,在水里蠕动,肉麻之极。
几缸热带鱼分种类养在窗台下的太阳地,几瓶子鱼虫摆在窗台上,使北屋很有水晶世界的风情。
周大夫由后院缓缓走出,王满堂见了问他身子可好点了。周大夫说让贼咬了一口。门墩说,贼咬一口,人骨三分。接受教训吧您哪!周大夫弯腰看鱼,说门墩的这些鱼比中山公园养的那些大龙睛差远了,黑了吧卿,分不出鼻子眼儿来。王满堂说什么玩艺儿也没中国的好,中国金鱼养了几千年了,多少人的心血在里头。龙睛、望天、芙蓉、白珍珠、双炮,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门墩这些算什么,河里捞出点半大鱼崽子就叫黑玛利,就叫凤尾,看半天也看不出个鼻子眼来。门墩说周大夫跟他爸爸不懂,说欣赏热带鱼都得趴那儿细看。
王满堂说,这院里能赏鱼的主儿都是老花眼。
刘婶买菜回来了,进门说小白菜五分一斤,价长得倒挺猛,前两年二分钱扒堆儿,吃两天也吃不完。刘婶见周大夫也在院子里就说出来活动活动好。这几天街道几次问起周大夫,让周大夫去参加学习班,斗私批修,她都给周大夫挡了,等周大夫好利落了再去批斗不晚。王满堂奇怪还有什么好批的。
刘婶说,这是一辈子的事。我们要树立不断革命的思想,社会才能前进,革命才能成功。说着挑出两棵小白菜,送给周大夫当面码儿。
周大夫让换一棵,嫌给他的这棵有虫子眼儿。
刘婶说,白吃你还挑。我就是看它有虫子眼儿才给你的。
去日坛放风筝的刨子提着二斤毛线回来了,原来刨子去日坛放风筝,那儿大使馆多,老外也多。两个老外看上了刨子的鼓肚子沙燕,非要买。老外拿走风筝给了30美元,刨子说他不要钱,老外说不要钱就送礼物,问刨子想要什么,刨子说要毛线,老外就上友谊商店买了两斤给刨子,让他拿回家来了。
刘婶说刨子不应该跟外国人要东西,这是国际影响问题。刨子说是老外先跟他要东西的。刘婶说那得先向组织汇报,这涉及到涉外纪律。刨子说他不知道谁是组织。刘婶说她就是组织。
买这么些毛线得要七八张工业券,但老外在友谊商店买东西不要工业卷,那里使用一种叫做外汇券的东西。门墩说刨子傻,要是他,他就要美元!不要这娘们家的毛线。刨子说他要毛线是为了打毛衣,爷爷没穿过毛衣,他要为爷爷弄件毛衣。
门墩间谁会打。刨子说大姑夫。门墩说苏三会打毛衣不奇怪。
苏三很乐于接受这个工作。他已经为他们单位的十几个人打过毛衣毛裤,光毛围巾就为鸭儿打了三条。他喜欢于这个活儿就像门墩喜欢养热带鱼,不为别的,就为一种乐趣。接受了任务以后苏三用皮尺给老岳父量身量,边量边问,爹爹依要啥样式的,鸡心领还是高领?王满堂说总要老成一点儿的,他不是年轻人。
苏三说,那就要鸡心领。又问要什么针法?鸡骨、凤尾、平针、单元宝还是双元宝?
王满堂让苏三看着办。大妞说要厚实一点儿的。
苏三说,那就是双元宝了,它可以抵一件小棉袄。
刨子很幸福地看着苏三的忙碌。
苏三又看线,称赞这些线是新疆的上好毛线,百分之百羊毛,那两个老外很会买东西,说这样的线在上海的价格是九十六块四,在北京大概还要贵一些。大妞说两斤毛线小二百块,外国人为个风筝真舍得花钱。苏三说风筝是民间艺术品,在外国人眼里是很有价值的。比如他织的这件毛衣,在外国就要比机器织的贵几倍,因为它是手工艺品。当然了,他是不会跟自家人要手工钱的了。
大妞觉得苏三的话越说越不受听。
门墩见刨子在日坛卖一个风筝能挣三十美元,只是后悔自己没跟刨子上日坛。越想越不甘心,一发狠,糊了几个风筝,准备明天背着它们上日坛摆摊儿去。
王满堂说门墩是异想天开。
门墩说,您怎么老看不上我?打小,您就对我抱有成见,说我是堵墙,还是掺了麻刀的青皮墙。就是您的名把我叫坏了,灰墙,我走哪儿都碰着墙,压根就发展不起来嘛。
大妞说什么墙都成,只要不是鬼打墙就好。门墩说他跟鬼打墙也差不了多少了,四处碰壁,这回他总算找到了路子,把这些风筝卖出去,一个三十美元。五个一百五十,一天一百五十,一礼拜一千零五十……
王满堂说,这会儿你的算术不是挺好吗?我看你一点儿也不糊涂。
门墩间他妈,有这一千多美元干什么?大妞说买面。门墩说买面太没劲,他要上柬埔寨,上西哈努克他们家看看去。他说西哈努克和莫尼克公主,还有那个宾努亲王在中国逛了不少地方,咱们怎么也得礼尚往来不是?
王满堂说,整个一个没正经。
在坠儿准备排排场场地办喜事的时候,鸭儿却提出了要跟苏三离婚的话。大妞认为离婚总得有离婚的理由,不能说离就离。苏三再不好,也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旧社会休媳妇写休书还得列出一二三条来呢,不是那么随便的事。王满堂更是直接,王满堂说,当初死乞白咧要嫁的是你,今天哭哭啼啼要离的还是你,过家家儿吗?大妞说坠儿最近张罗着要结婚,大喜的日子,让鸭儿能不能等些日子再离。
鸭儿泪汪汪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王满堂斩钉截铁地说,离婚万万不能,老王家就没这规矩。
已经九点了,鸭儿不想回昌平去了。大妞说这怕不合适,两口子一吵架女方就往娘家跑,只能把事搅得火上浇油,让人家看着是娘家妈不懂事。
鸭儿说她不想见苏三。大妞问苏三到底怎么了。鸭儿说苏三搂着女人跳舞。大妞问那女人是谁。鸭儿说反正不是她。门墩说既然苏三敢搂别的女人而不搂他姐,他姐也可以去搂别的男人而不搂苏三。大妞推了一把门墩说没他的事,一边待着去。
门墩说,谁说没我的事?我爸刚说老王家没离婚的规矩我就想说了,当初我爸跟临州大妈分手,那叫什么?
大妞说,那是你爸的选择。
门墩说,我爸能选择我姐为什么就不能选择?
大妞说,这不一样。
门墩说,我爸的性质比我姐更恶劣,我爸有俩,我姐只有一个。姐,前有车,后有辙。过不到一块儿早点散伙,趁着年轻再找一个,甭凑合……
没等门墩说完,王满堂就抡起巴掌扇了他一个嘴巴。门墩捂着脸对王满堂说,你不就趁是我爸爸吗?就可以随便打人!告诉你,我要是你爸爸,我也打你!大妞把门墩推出去了,对鸭儿说趁着公共汽车还没收车,快回家,两口子之间的事,睡一宿觉就好了。
看母亲没有留宿的意思,鸭儿只好走出家门。在大门口碰到门墩,门墩早在这里等着姐姐呢。门墩问鸭儿打算上哪儿去。鸭儿说上西边走走。门墩说,昌平在北边,你上西边干什么?姐,你要是不嫌我脚臭,你今天跟我睡。
鸭儿说她遛个弯儿就回来。
早晨,周大夫刷刷的扫帚声由远至近,最后扫进了九号院。正在院里生火的刘婶正式通知周大夫从明天起可以不扫院子了。周大夫说还是扫吧,他已经扫惯了,哪天不扫哪天就浑身不自在。刘婶说这就是改造的结果,由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了。
周大夫说,你怎么就不到自由王国里转转?刘婶说她本来就在自由王国里待着哪。
周大夫说,我在自由王国可从来没见过你。刘婶说那是因为她的层次比周大夫高。
周大夫说,说这话你竟然脸不变色心不跳?
刘婶说,我干吗要心跳?哎,你怎么把我门口落下了?
周大夫说,你的层次太高,我够不着。
刘婶说,要不是我救了你,你还能有今儿个?
周大夫说,是我命不该死,跟你没关系。
刘婶说,这么说你不领情?我看你死这回死坏了,你的灵魂整个儿来了个大倒退,有点赤果果了。
周大夫说,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我这回是死明白了,你知道凤凰涅槃吗?
刘婶说就是动物园的开屏风凰。周大夫说那是孔雀。刘婶说反正差不多。周大夫说凤凰让火给烧死了,变成了新凤凰,这只死过的凤凰跟原先那只可不一样了。
刘婶说,可不不一样了嘛?烧成秃尾巴鸡了。
周大夫说,跟你说话我费劲。
刘婶说,你甭跟我绕,你就说这成了精的凤凰它想干什么?
周大夫说,要是连死都不怕了,他还怕活着吗?
刘婶想了想说,这不是凤凰成精了是你成精了。姓周的我跟你说,要死你尽管死,你死几回我救几回,我就是不让你死踏实了。
周大夫说,你放心,我再不会死了,我要活到二零八零年哪。
刘婶说,你快成大海王八了。
周大夫和刘婶的斗嘴成为了小院的家常便饭,两个人一见面就起火,有时候斗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起因是什么了。用老萧的话说是这两个人不但犯相,还八字相克。大妞也起来了,从自家炉子上夹了块煤过去,让刘婶把火接上。刘婶怕耽误王家做饭。大妞说鸭儿他爸早走了,剩下个门墩不到十一点不睁眼。
苏三衣衫不整,疲惫不堪地进来了。苏三问大妞鸭儿来没来过,说鸭儿从昨天下午出来就一直没回去过,他快把北京城找遍了……一听说鸭儿昨天没回昌平,大妞也有些着急,大妞说,你搂着女人跳舞,有这事?苏三说这个,他已经跟鸭儿解释过了,他们几个同乡在一起私下里跳跳舞,并不让外面知道。
大妞说,可是你媳妇知道了。
苏三说,我叫她去,她偏不要去。
大妞说,她不去,你就搂着别的女人……
苏三说这是很正常的,大家都那样的,不过分,就像这样……说着抓住大妞就比划。大妞说这还不过分,难怪鸭儿闹气。苏三说他搂的那个女人是个大阿姐,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
大妞说,六十三?七十三也不能搂。男女授受不亲。
刘婶说,苏三,你们私下这么干可不好,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要是有人给你们反映到街道,人家一抓一个准儿。
大妞说,要是有人反映也是你。
刘婶说,你别以为我不敢。
大妞说,他刘婶,小辈们图热闹,玩玩,你别认真。
刘婶说,无产阶级玩这个吗?
大妞暗示苏三去说几句好话。苏三说他说什么好话,他的老婆都丢了,找不见啦,还要给别人说好话吗?大妞说她昨天晚上劝鸭儿回去了,她没回家能上哪儿呢?
刘婶说,她会不会自杀?
大妞一惊,说,自杀!你怎么盼着谁都自杀?
门墩出来告诉大妞说他姐昨天走的时候说了,要上西边遛遛。
刘婶说,西边?
苏三说,西山?
大妞说,西天!鸭儿要上西天,那不是死了!
门墩说,真好,想像力一个赛着一个的丰富。
柱子从非洲回来了,古建队为援非的同志开了欢迎会,会上大家出乎意料地见到了老石。老石也由东北回来了,继续担任古建队的书记。柱子在众人面前举着一副宏伟建筑的大照片说这就是他们在非洲援建的工程。
众人惊叹。
王满堂问房顶下头铺的是什么?一工人说大概是锡里被。柱子说不是锡里被,是高级隔热建筑材料,德国生产的,比锡里的性能高级。王满堂不明白隔热材料究竟是什么东西,柱子说了一个洋名称,王满堂没听懂,只知道现在中国还生产不出来。老石给大家讲话,老石说,这就说明了中国在现代科学技术的某些方面还很落后,老祖宗的东西固然好,但是老祖宗的东西也得发展,要不然社会就没法进步了。
看见老石,王满堂就想起了老萧。他四下寻找,周围没见着老萧。
老石说解放初期,修东直门的工地的时候,他从部队复员到古建队,当时他说要拜师学艺,论辈分他跟老剩儿是师兄弟……老石的话戛然而止,眼圈有点红。大家也想起了老剩儿,一时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老石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二十多年我们干了多少事,修复了多少古代建筑啊……我们古建工人是金子,是闪闪发光的金子!我们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血汗建设着新中国,建设着北京城,维护着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北京城,是山川环卫,气候宜人的宝地,北枕居庸,南襟河洛,右拥太行,左环沧海,这就是首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也是我们北京建筑工人的骄傲。我在北大荒,刨的是千年冻土,种的是高粱、棒子,可我想的是北京,想的是我们古建队,那种想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想哪!现在回到北京,我又想起了北大荒,想起当年牺牲在鸭绿江那边的老剩儿,我们不会忘记他们,永远不会……用老萧的话说是我跟古建队有缘。
听着老石的话,王满堂觉得老石在东北待了几年,好像沾了不少老萧的味儿。王满堂想,待会儿第一件事就是得问问老萧的情况。
古建队下一个任务是要修复德胜门。王满堂担任总监工和总指挥,王国柱担任队长。德胜门是北京八座城门中惟一保存下来的一座,是城文化留给北京人的记忆,是一个见得到,摸得着的辉煌又残旧的梦。这次修复,一改修旧如旧的宗旨,要整旧如新,不但使德胜门重现当日风采,也要使我们的古建艺术达到辉煌阶段。从德胜门动工那天开始,每道工序,每项抢救工程,都要有记录和相片,这是一件能把看家本事全使出来的硬活。
散会后,王满堂把柱子和老石邀到家里,让大妞搞了几个菜,他要听老石讲讲老萧的事。老石说老萧有一天上山砍柴火,一早晨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派人找也没找着。东北那冰天雪地的,凶多吉少……大妞听了就抹眼泪,她心里难过,她认为是她把老萧伤得太过了。老萧之所以不辞而别,是因为觉得人间再没有可信赖的人了……王满堂问老萧平时就没露出些想上哪儿的蛛丝马迹?老石说他也说不上,只是听老萧说过他要上昆仑山。老萧认为天下山脉,祖于昆仑,昆仑山为天下第一山,是天之中柱。要辨山向水脉,搞古建的就得认宗,就不能不去昆仑山。但他分析老萧不可能上昆仑山。昆仑山在青海,终年积雪,地远天荒的,老萧从东北折到西北,就为个昆仑山?
柱子说了些国外的情况,大妞基本没听进去,她还在想着鸭儿和苏三的事。白天让苏三和门墩、刨子继续找人,到现在哪个也没有回音,大妞心里七上八下的总不踏实。大儿子刚从外国回来,一进门不能就听见这样的事,还有老石……
柱子临走的时候,给了大妞三百块钱,说是在国外攒的。大妞推让,老石建议再添点,买台电视。大妞这才把钱收了。
傍晚的时候,苏三来了,仍旧没找到鸭儿,疲惫而悲痛的苏三扑到炕上,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大妞让他起来,有事好好商量,苏三搞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错,鸭儿会这样对待他。
王满堂一人坐在八仙桌前喝茶,一会儿,苏三走出屋来,坐在王满堂对面,垂着个脑袋不说话。王满堂给他倒了碗茶,苏三一口气喝了说,事情搞成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就是搞不通。
王满堂说他也搞不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苏三说他是很爱国英的,爱得一刻也分不开。王满堂说北京的爷们儿要是看上哪个娘们儿从来不会说爱,像苏三刚才那话,他说不出口。苏三问北京的男人要爱上了女人怎么说呢?
王满堂说,不错。对付。还行。
苏三说这不是感情语言,哪里还有爱的成分在其中,人又不是袜子,不错,对付,还成,难怪国英老是那么冷冰冰的。大妞说国英她心里热。苏三说他没感觉到。大妞说那是苏三没跟她贴心。苏三说他们睡觉的时候偶尔也贴过心。大妞骂了他一句二百五。
大安来了,告诉大家说派出所的民警在八宝山找着鸭儿了……
苏三着急地问,进炉了没有?
大安说鸭儿是不想回家,说那儿清静,在那儿散散心,现在大安把鸭儿送到坠儿的集体宿舍去了,让坠儿陪她聊聊。大安还没有吃饭,大妞给他下挂面,苏三说他也没吃,让大妞也给他下一碗,多放些猪油和葱花。
厨房里,大妞由锅里捞出荷包蛋,一个碗底放了一个,一个碗底放了俩。又捞出挂面盖上,端进屋去。
苏三看着挂面对大安说面就是碳水化合物,是最没有营养的东西,他每天要给国英吃一个鸡蛋,四两青菜,十八粒黄豆,三分之一勺猪油,这样才能保证一天的营养。为这个,他养了四只老母鸡,一只公鸡,他的蛋都是受过精的蛋,营养成分比没有受精的蛋高0.3倍。
大安只是笑。
苏三向大安介绍自己,酒不沾,烟不吸,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提高生活质量上。每天早晨要拖地、烧饭,把两人的午饭做好,装在两只饭盒里,花样每周不重复,红烧成鱼、清炖蹄膀、海米菜心、甜咸豆腐干……可是国英她偏偏不吃,国英要吃食堂!食堂里有什么?大锅烩萝卜、水炯洋白菜、土豆炒豆腐……
大安边吃边噗的一下乐出来,奇怪土豆跟豆腐能炒到一块儿去。苏三说他们厂的食堂什么都做得出来,他们还做过抹布青菜汤呢。
大妞说,我闺女放着红烧咸鱼不吃,非吃抹布青菜汤?
苏三说他也不理解……上海刚刚流行的卡他就给她买了两套的卡衣服,两套啊,世界上有哪个男人两套两套地给老婆买的卡的。苏三说,难道我不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十分称职的丈夫?我没有不良嗜好,性格温顺,会过日子,相貌也出众,还读过大学,这样的理想丈夫是多少女孩子做梦也梦不到的。我们厂一个女青年,公开提出,她择偶对象就是要找会讲普通话的南方人,要找我这个档次的……
大妞说,什么话!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
苏三说,我怎么会看到锅里的,我是吃着自己碗里的,也看着大安碗里的。
大妞说,你还惦记着小姨子!
苏三说,我的碗里只有一个蛋;他的碗里有两个蛋。
大家都明白了,苏三是生生把媳妇爱跑了,哪个媳妇也受不了他这份爱。而苏三则认为他的确是真爱!
大妞说,行了行了,当着小辈儿,张嘴爱,闭嘴爱的,寒碜不寒碜?要爱两口子回家关上门偷偷摸摸爱去,别满世界嚷嚷。
车已经没有了,苏三回不了昌平,大妞让他睡门墩那儿。苏三不去,嫌门墩脏,门墩也不愿意要他,嫌他酸。大安让苏三跟他到派出所值班室去凑合一宿。苏三更不去了,说他进了派出所,在大安那儿睡了,明天早晨出来说不清楚,这样国英会说,她一宿没在家,他就进了派出所,没法解释。
大安说,我也在那儿睡,谁能说什么!
苏三说,你在那儿睡,你是执行公务,我的角色除了受审别无其他。
大安说苏三是个死牛筋。
大妞说,难怪鸭儿不愿跟你过,对你这样的人,我有办法。大妞坐在床沿上,拍着枕头,转身对苏三说,躺这儿来,挨着妈睡。
苏三向后退。
苏三对大安说,我还是进派出所吧。
王家用柱子给的钱,自己又添了点,买了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那台电视的牌子是“昆仑”,这个“昆仑”大概跟老萧说的“昆仑”是一个“昆仑”。
刨子抱着电视往院里走,王满堂在后头不停地嘱咐把脚步放轻点儿,别震了里边的机器。门墩在旁边护驾,仿佛刨子抱的不是电视机是老王家的祖宗牌位。
看爷儿三个汗流使背的模样,周大夫问怎么累成了这样?王满堂说他们从百货大楼轮流抱着走回来的。问怎么不坐车?说汽车太颠。周大夫乐了说,汽车颠,那这台电视怎么从工厂进的商场啊?
大妞给电视机缝了一个红绒套,作为一个大件,电视机在正屋很显眼的位置摆着。有了电视就没了寂寞,只要一打开,电视机前立即就会坐上大人孩子,有意思的,没意思的什么都看,连英语讲座也看,不看到电视台上板绝不抬屁股,唱歌跳舞样板戏,电视真是个好东西。
频道只有两个,除了中央就是北京,都是很权威的,播音员个个长得漂亮,字正腔圆,不苟言笑。大伙先看交响音乐《沙家浜》,又换《地道战》,再换还是《沙家浜》,再换是有人唱《挑担茶叶上北京》。大家就耐心地等,耐心地听,看《上北京》完了还有什么新内容。
福来说天线没调准,净刷啦刷啦地冒雪花。福来就调天线,王满堂说有个影儿就行,这比听话匣子强多了。套儿也说没关系,说在大操场看电影他们还在银幕后头反着看哪。
经福来一调,电视清楚多了。
刘婶放出风来,下月得让王家自己单独安个电表。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陪着一个穿西服的,来到了灯盏胡同九号。穿西服的头发梳得油光,皮鞋也很扎眼,在小胡同里出现这样的装扮,不少人以为是在拍电影。特别是那身西服,在经过了“文化革命”的北京人的眼里是很新颖的服装,什么人穿西服?赫鲁晓夫穿西服,艾森豪威尔穿西服,坏蛋才穿西服。无产阶级革命派不穿西服。但是西服的确很精神,很提人,坏蛋穿上了也就跟好人似的。比如说眼前来到灯盏胡同的这位。
干部对西服说周大夫就住后院。刘婶迎出来了,问他们找谁。干部说他是区外事办的薛干事,这位是美国来的客人施启儒,要见周大夫。刘婶问有事?干部说有事。刘婶还要问什么,想了想自我介绍是街道的治保主任。干部噢了一声。
中美建交了,民间的来往慢慢就多了。西服受周大夫美国亲戚之托,来北京办事,顺便看看周大夫。干部和西服往后院走,刘婶也随着去。
大妞不明白周家家里来人,刘婶瞎掺和什么。刘婶的想法是她得盯着点儿,看他们都干些什么。她是治保主任,她有这个责任。
美国来的人告诉周大夫,他的妹妹还活着,现在全家移居美国,还时刻惦记着大陆的哥哥。拿出一张照片说是周女士托他带给周大夫的。周大夫看着照片,只感到照片上的人都老了,跟他印象中的人已经相距甚远……
刘婶也要看照片,想看看周大夫的妹夫穿国民党军服的模样。来人说张先生五三年就退役了,目前在美国当寓公。刘婶希罕美国也有移山的愚公,周大夫说是公寓的寓,不是愚蠢的愚。刘婶问什么意思,周大夫说就是在家闲着。
来人说张先生和周女士几次通过英国、香港带信给周先生,询问周先生的情况……周大夫赶紧说他一次也没接到过他们的信息,一次也没有!
刘婶扫了周大夫一眼。
来人要带一张周大夫的相片回去,给周大夫的妹妹,说最好要近期的。周大夫找了半天,最后从医疗证上揭下一张相片……刘婶建议周大夫赶明儿好好照一个,给他妹妹寄去。说罢,把周大夫那张小照片拿过来了。
……
大妞已经包好了包子。见周大夫送一行人出来,出于北京人的礼貌,也赶紧打招呼,说是刚蒸好茵香馅包子。吃了再走。来人感到周大夫的邻居都很热情、真挚,周大夫说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彼此就跟一家人一样。又嘱咐大妞,给他留俩包子,他回头过来拿。
送走美国来人,周大夫的矛头立即就对准了刘婶,两人一边吵一边从门口走进来。周大夫让刘婶以后少管他们家的事。刘婶说这是她的革命工作。刘婶说,你别以为这是你们家的私事,没那么简单。不是我拦着,你早把自己的照片给美国送去了,特务的表格上把你的小照片一贴,你说得清楚吗?
周大夫说,我妹妹想了我几十年,好不容易联系上了,竟盼不来一张照片,我……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呀!
刘婶说,亲不亲,阶级分。亲兄妹也有个阶级立场在里头。真有什么,置你于死地的就是亲兄妹,那个江南小妹妹的教训你还没吸取够吗?
大妞用盘托着几个包子来说,这话听着绝情,按这么着,这世界上谁还能信谁?又对周大夫说,五个包子,够你吃的了吧?
周大夫说,够是够了,还缺一碗粥。
大妞说,我管包子还管粥?凑合吧您哪。
刘婶说大妞刚才跟那美国来人张口茵香馅闭口茵香馅也不合适。大妞问茵香馅怎么了?刘婶说,让人外头人看了我们没见过什么似的,一个烂茴香,也宝贝似的挂在嘴上。
大妞说,我就不相信他外国就不吃茵香!
周大夫问刘婶应该说是什么馅。刘婶说再不济也得说猪肉白菜馅。大妞问猪肉茵香怎么了。刘婶说显得没水平。
周大夫托着包子往后院走,让刘婶记着,赶明儿把属于无产阶级的,有水平的菜给列个单子,大家只吃无产阶级的,不吃资产阶级的。
刘婶说,你这是什么话?
周大夫说,人话。
刘婶说,你这只什么精来了?对,孔雀精!别想乍翅!
刘婶嘴里骂着“孔雀精”,却由自家锅里舀了满满一碗江米粥,递给白新生,让白新生给周大夫送去。白新生说还是刘婶自个儿送去好。
刘婶说,我不愿见他,一见他就要抬杠。
白新生说,抬杠也是一种乐趣。不是谁跟谁都能抬。
正说话间,大妞扑门而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护城河那边传过信儿来,捞鱼虫的孩子掉进河里淹死了!白新生立即想到,他们家的套儿跟门墩他们都在那儿呢!白新生撒腿就往护城河跑。
刘婶一把拉住大妞,非说他们套儿是让门墩拐带走的,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跟王家没完。孩子们的事很难说是谁拐带谁,两人正争论不休时,套儿、门墩、刨子一身泥水地奔进来,刘婶心肝肉地向套儿扑去。套儿掀开他奶奶,大声喊,坠儿,坠儿,你快看看去吧!
门墩咧着大嘴说,大安死啦!
大安死了,死在夏日的一场雨后。如同当年的老剩儿,说没就没了。
报纸上刊登了大安的事迹,王满堂特意把这张报纸从古建队拿回家来,让刨子读给大妞听:
“……刚刚下过雨,护城河的水很急,只见两个孩子在水中扑腾着,顺流而下,向着暗沟流去。在这危急的时刻,民警安建辉冲过来,来不及脱衣服便扑进河中,游到其中一个孩子跟前,抓住孩子往岸上推……当安建辉把第二个孩子托上岸时,自己终因体力不支,被吸进排水的涵洞……安建辉同志是灯盏胡同地区民警,二十九岁,共产党员,工作勤恳朴实,深得所管居民的信任……”
这篇通讯的作者就是马伟,是梁子崇拜的那个马伟。
一切安排就绪,就等新人人住的新房里,大安的相片缠着黑纱,笑眯眯地看着来安慰坠儿的人们。坠儿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她总觉得大安是临时去办什么事情,一会儿就回来……屋内,新钢精锅、新软缎被、花床单、未剪完的喜字……原来是准备热热闹闹大办一场的……就像是一首欢快乐曲,突然冒出了一个终止符,使得那快乐,那动人,那和谐猛地戛然而止。
坠儿呆呆地坐着,没有眼泪。
父母亲都说大安是个好人,坠儿没看错。刘婶说平时咱们老是学英雄,学英雄,英雄其实就在身边,愣没看出来。周大夫说刘婶的眼睛光看阶级敌人了,刘婶说她是得换个角度了。
影壁糊的泥已经斑驳,隐隐露出了内里的砖雕。鸡窝已经残旧,自从那只肇事的公鸡被王满堂深夜斩首以后,里面再没住过任何活物,如今被一些破烂杂物占据。
这天,鸭儿和苏三提着鸡鸭鱼肉,大包小包地回家来了。苏三进门就说要给姆妈露一手,以前老是吃姆妈的,这回也让姆妈尝尝他的手艺。
柱子与朱惠芬及斧子也来了,是鸭儿打电话叫他们来的,说是请吃饭。
苏三一人在厨房掌勺,不要别人帮忙。娘们儿家在正屋聊天,自然就聊到了坠儿。坠儿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要不就一个人偷偷地哭,要不就一天一天地看书,大安这一死,事业就成了坠儿的精神支柱了。
大妞哭了,说她俩姑娘命都不济,好在鸭儿两口子现在关系已经不错了。以前两口子闹别扭就是一种磨合,哪对夫妻都是这样,都得经过这么一个关口。以老妈妈论看,没孩子拴着总是不牢靠。
门墩说他妈这观点太老,他将来结婚就不生孩子。
大妞说,你不生孩子专生浑蛋。
另一间屋里,鸭儿高兴地指挥着刨子、斧子抬桌子、摆筷子。刨子认为今儿是大安死了以后王家最热闹的一天。鸭儿嘱咐刨子,待会儿见了坠儿姑姑可千万别提大安的话,免得坠儿伤心。
大妞不落忍将苏姑爷一人扔在厨房忙活,转来转去还是转到厨房来给苏三帮忙。苏三围着围裙在炸鱼,炸完了浇汁,又剁姜末,又蒸豆豉,又熬鸭子汤……忙得满头大汗。大妞插不上手,看着姑爷有些心疼,跟姑爷说,过日子就图个火爆热闹,你要是早这么着也不至于跟鸭儿闹别扭。小两口,往后和和美美好好儿过日子,再甭闹气,能在一块儿过就是缘分,这夫妻的缘分得几世才能修来。
苏三说,您这话说得对,我下辈子还跟国英一块儿过。
大妞让苏三待会和鸭儿好好敬老爷子两盅,说满堂最近修德胜门,累得够呛,再加上大安的事,心里一直堵着。
苏三忽然跑了神……
刘婶在院里看着王家进进出出的一家人说,料定老王家有喜事。福来推着自行车上班去,刘婶让福来中午回家时带个机子回来,说不定用得着。
王家一家人围桌而坐,品尝苏三的淮扬菜。
苏三得意地给大家介绍,这个蜜汁叉烧肉,这个肉丝茭白,这个清蒸狮子头,这个鸭汤堡冬瓜……大家一一品尝,那味儿果然和平时吃的不一样。
门墩说,什么菜都是甜唆唆的,像娘们儿。
王满堂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一地方一个味儿,就跟我们建筑一样,一个时代一个样儿。
鸭儿和苏三齐齐举杯,祝爸妈身体健康。
酒过三巡,苏三说为了他和国英的婚事,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
门墩插话说,赔礼道歉的宴席。
苏三说;对,赔礼道歉的……说着快快坐下,对鸭儿说,还是你说吧。
王满堂说,一家人,赔什么礼?谁家没有磕磕碰碰的?要说该道歉,王家第一个就要数门墩,他干了多少坏事,道过一回歉没有?
门墩说,爸,您一没话了就拿我说山,我怎么那么倒霉啊。
鸭儿端起酒杯说,爸、妈,这几年您为我,为苏赞操了不少心,生了不少气,这是我们不懂事……我跟苏赞谢谢爸,谢谢妈。说着泪水潸潸而下。
大妞说,好不当央儿的,这是怎么了?
鸭儿说,我跟苏赞结婚十年了,他是个很会关心人的人,也是个很心细的人。他很会生活……
大妞说,这我早看出来了。
鸭儿说,结婚这些年,衣袋都是他洗,饭是他做,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妻子……
苏三说,别这么说,那回我发烧,你在我床前坐了一天一夜,后来你靠着墙睡着了,我看着你疲倦的脸,哭了一场……
大妞说,两口子就得这样,知疼知热地贴心。
鸭儿说,但我们的性格实在过不到一块儿去……
大妞说,瞎说!
鸭儿说,昨天,我们办了离婚手续。
众人惊愕了。大妞说离了?鸭儿说离了,往后我们是同志加朋友,我们还会互相帮助。
王满堂把筷子啪的一摔进里屋去了。大妞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斧子躲到他妈跟前,坠儿攥着鸭儿的手叫了声姐。门墩说,闹了半天这顿饭是散伙饭!
在众人的尴尬中,梁子背着行李进了家门。一身的土,一脸的灰,看大家都在席上静坐,梁子以为这是为欢迎他而特设的宴席,也不客气,照直坐在主角的座位上,一副浪子归来的自得。大妞得知走了四年的梁子这回是彻底调回北京,再不用去陕北的时候,不禁高兴地说,这回好了,团圆了,都团圆了。
福来背着相机进来说他妈说老王家都齐了,让他给照张全家福。
众人一时冷场,都看着王满堂。王满堂说不照也罢。事儿妈刘婶说连梁子都从陕北回来了,大喜的日子哪儿有不照的道理?套儿过来帮着摆座儿……鸭儿告诉刘婶,不是什么喜事。刘婶说王家一家人都齐了难道不是喜事?鸭儿不好再说什么了。
鸭儿将爸爸拉到一边,将苏三给王满堂打的毛衣掏出来给父亲套上,王满堂问苏三呢。鸭儿说走了。
毛衣织得很好,双元宝针……
王满堂穿上毛衣,坐在正中。在福来的取景框中,真正的中心是王家那台黑白电视机。
福来按下快门,又一张全家福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