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花前-纪晓岚全传

纪晓岚在北京的住处,亦称"阅微草堂"。

原来,阅微草堂有两处,另一处在其家乡献县崔尔庄。后来他成《阅微草堂笔记》一书,其名盖取于此,自不必多说。

北京阅微草堂之东,便是樱桃斜街。樱桃斜街之南,便是北京有名的八大胡同。八大胡同,系由陕西巷、百顺街等八条街巷组合而成。八大胡同这里,素以烟花柳巷著称。不过,这里的妓女不同别处,多通诗词歌赋,品位较高,自然有了身价。

在八大胡同北面,接近纪晓岚家居住的阅微草堂,有一处青楼名曰"醉月轩",极为高雅,名声风扬也足。

醉月轩中,色艺俱佳之名妓颇多。而称绝道艳者有小如、嫦娥、凤燕、月环、胜施、小倩六人。

这日,小如等六姐妹无事,正在屋中闲坐,忽见外面涌进一伙子人来。望去,乃是些旧相识。这里有纪晓岚、陈半江、戴东原、董曲江、刘师退、吴文魁,他们都是翰林院的,此外还有中堂刘石庵。

原来,翰林院编修陈半江,被乾隆派往江西南昌府出任知府,纪晓岚这些人都是他的好友,便假醉月轩来为他饯行。

这会儿,小如等众姐妹闻声,抬头望去,见是这些风流才子和一代名士来了,都非常高兴。她们非常仰慕这些人,觉得这些人的到来为自己抬高了不少身价。尤其是得到他们的馈赠,更是荣耀非凡了。

于是,她们便都启门挑帘迎接。

让座、看茶、打水,自然地是一番殷勤和繁忙。

待忙碌过后,大家都入了座,诸位名妓便提出了她们的要求:让这些才子们给题诗留联,以为相赠。

纪晓岚听了后,说道:"既然大家有邀,我等决不会让你们失望。不过,我听说诸位也都是些才女,我倒想先听听大家的诗词,不知意下如何?"刘石庵、董曲江、陈半江、戴东原、刘师退也都是欣然同意。

小如、嫦娥、凤燕、月环、胜施等,见这些才子很看重自己,心里也都非常高兴。还是由小如出头,她看了一下纪晓岚等人,便双手往左腿弯处一按,打了个"千",权作行了见面礼。然后,说道:"既然如此,我姐妹几人各联诗一首,也算作对诸位名士的欢迎吧。"接着,小如说道:"现在由我提议,我们说首两物相仿的诗,也许会使室内生趣添辉。虽为俚调,不作高雅,倒也凑趣。"小如说完,又怕大家不知所措,便领先作了一首,以为示范。她作的这首诗是:两物相仿茶和酒,吕字分开两个口。不知哪口喝茶,不知哪口饮酒。

嫦娥一听,完全明白了,这是个谜令,便接着说道:两物相仿霜和雪,朋字分开两个月。不知哪月下霜,不知哪月下雪。

凤燕更是个机灵鬼,她略加思索后,便说道:两物相仿糜和黍,圭字分开两个土。不知哪土种糜,不知哪土种黍。

月环也不示弱,接着说道:

两物相仿锡和铅,

出字分开两座山。

不知哪山出锡,

不知哪山出铅。

胜施又是一首出人意料的答诗,说道:

两物相仿椽和柱,

林字分开两个木。

不知哪木作椽,

不知哪木作柱。

醉月轩中,另有一妓,名叫小倩,色压群芳,光彩照人,艳丽奇绝。唯独不足的是,她是个哑巴。说来也奇,别的哑巴,耳朵失聪,她这哑巴,却耳朵灵敏如常。这会儿,她听了大家的诗作后,也搔首弄头,千态百姿,妩媚动人。这情态,更使人拜倒。特别是她那石榴裙随风飘舞时,更让人意乱神迷。

纪晓岚见势,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取来纸笔,让她以书作答。

小倩握笔,一挥而就。看去,只见上面写道:两物相仿你和我,炎字分开两个火。不知哪火暖你,不知哪火暖我。

众人看了,都大吃一惊,没想这小倩竟这样聪慧,诗中透露着情丝脉脉,不觉似有春风鼓荡情怀,真个烤人。

纪晓岚见此,感叹不已。万没想到,在这个无声的世界里,竟蕴藏着如此深重的情感。于是,他当先给小倩留了赠联:无声无音倒也动神韵;有情有楚更是见苦心。

随即,陈半江亦赠了小倩一联:

问心须知默默含情处;

叩胸尽在深深不语中。

戴东原见之,挥毫题赠道:

多少苦衷,不忍明言同息伪;

有何乐趣,勉将默笑学婴宁。

刘石庵所赠一联,更为贴切:

真个销魂,千般旖旎难传语;

为郎憔悴,万种相思不忍言。

董曲江题赠尤为奇异,不同一般:

楚楚深情,何须语言描绘;

脉脉幽思,不用色泽掩映。

诸才子,又分别地为小如、嫦娥、凤燕、月环、胜施五个名妓赠了联。值得一说的是,他们所获的赠联,都有她们的艺名相嵌,真个称得上妙绝伦比了。

小如获得的赠联是:

小住为佳,小楼春暖,得小住,且小住;如何是好?如君爱怜,要如何,便如何。

凤燕获得的赠联是:

凤枕鸾帐,睡去不知春几许;

燕歌赵舞,醒来莫问夜何宜。

嫦娥获得的赠联是:

灵药未应偷,看碧海青天,夜夜此心何所寄?

明月几时有,怕琼楼玉宇,依依高处不胜寒。

月环获得的赠联是:

天高地广,才见青青月;

海碧山翠,唯闻艳艳环。

胜施获得的赠联是:

胜女千娇,遗风四面,常惹痴郎望;

施艳百媚,传神八方,竟使醉男归。

众妓获联,欣喜非常,当即置酒,招待各位名士。

数人中,唯刘石庵能畅饮,即使连连干过三杯五杯也不醉。

而纪晓岚却大为不同。别看他生得体态高大,诗思又极为敏捷,却不善饮。这点与"李白斗酒诗百篇"相比,那是差得天高地远了。他只三杯两盏下肚,早已变成了红脸关公。

众才子和妓女们见了,都觉得有些好笑,要求他即席赋诗一首。

他看了看,见实在是有些躲不过去了,便站了起来,说道:"很对不弃,纪某人因多贪了几杯,大有江郎才尽之感了。

不过,为了酬谢大家的深情,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你们看如何?""是不是有关你自己的风流韵事?"嫦娥问道。

"讲是讲,可不许用暗语捉弄人。"月环说道。

众名士也都应声附和。

纪晓岚见势,便变得严肃起来,说道:"岂敢岂敢,我所讲的全是真人真事,是那年业师李又聃老师讲给我的。这可是个情海中的巧遇呵,大有沧桑无尽,月落星沉,而情丝绵绵之感呵。"接着,他便一字一板地讲述起来。

李又聃有个同窗好友,名叫赵大中,东光人。赵大中因事自山东去北京,途经德州。遇一店名叫清风店,他便进了去。进店一看,见有一名小妓侑酒。

初看时,他无甚感觉。可是过了片刻,他竟惊奇起来,叫道:"啊!惜春?"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他没少经过此地,曾幸遇一名叫"惜春"的小妓。惜春,长得聪颖、俏丽、妩媚,非常招人喜欢。在那期间,他没少与惜春在一起。为此,头脑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直消失不得。正因为这样,他今天见到了这名小妓,马上想起了当年的那小妓了。

然而,他马上又将自己的想法否掉了。他暗暗地算了一下,如果当年的惜春尚在的话,年龄已该是40岁左右的人了。

他想到这里,立刻抱歉地说道:"对不弃,对不弃,是我弄错了。"也几乎就在他说这句话同时,那名小妓竟瞅着他痴痴地发笑。

赵大中有些莫名其妙,问道:"难道是你在笑我的莽撞和憨蠢吗?"小妓听了后,止住了笑声,说道:"大爷,你怎么将肯定了的事情又马上否掉了呢?""我错了,我就应否掉它,难道这事不对吗?姑娘。""不,你没有错。""没有错?""没有错。错的而是我。""是你?"赵大中简直是有些愕然了,只好用眼睛盯盯地望着小妓。

小妓道:"请你再好好看看,难道我不像惜春吗!"一句话,敲开了赵大中的心扉,说道:"像,真像,确实像。""那么不像的地方呢?是不是指着我的年龄!"赵大中点了点头。

小妓听了,再没有笑,而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名叫小莲,惜春是我的姑姑。"赵大中听了眼睛睁圆了,惊叫道:"怪不得我将你当成了惜春呢。现在,我倒想要问你,那个惜春现在何处?"小莲道:"远在天边,近在咫尺。不过,你还想见到她吗?"赵大中道:"当然,我恨不得立时能见到她。""那好,我会领你去见她的。不过,我倒想要问问你,难道我还真的像当年姑姑那样有吸引力吗?"小莲说这话时,是带着几分撒娇的口吻的。

赵大中听了,心花怒放开来,说道:"同样,同样。"当夜,二人就宿在一起了。

翌日,小莲带领着赵大中来到了她们家里。一进屋,便见到了惜春,果然是多年前的老相识。

不过,赵大中心中却升起一种悲凉之感。只觉得岁月无情,光阴流逝得好快,当年的一个活蹦乱跳的惜春,如今已是半老徐娘了。也还算好,她当年的风韵犹存,依稀中又看出几分相似。于是,他们二人坐在一起,谈起当年,唠起别后,真是悲喜交加,欢快非常。

说来也巧。正在他们二人谈唠得如漆似胶之时,由后院走出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她见到赵大中后,先是一愣,接着又盯注了良久。

惜春也看到了老妇人,正待她要向赵大中作介绍时,不意老妇人却自己开口了,说道:"这位大爷,可是东光人氏?""不错。那你。....."老妇人没有回答,而是接着问道:"那么,你当是大中了?"赵大中越发惊奇。

老妇人没有看他,接着问道:

"大爷,可是字板台甫?"

赵大中听到这儿,不由得啊地叫了一声。

老妇人还没有理会,继续问道:

"府上可是号称天下第一家?"

赵大中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觉身子飘渺在云雾之中了。

老妇人也不用他再次追问了,而是自己解释道:"看来,自己已是人老珠黄,肤枯肌衰了。唉,也难怪大爷不认识了。"老妇人说这话时,语其中充满了苍凉感。

然而,她也不等赵大中发问,继续说道:"说来,这也是作女人的特点了。在人生中,第一印象总是那样的清新。虽说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是我从你的音容笑貌和那洒脱的身影里,我还能够认出你来。"赵大中听了,似乎是有所感觉了。但是,没等他说出口,老妇人却如数串珠一样地说道:"我也是清风店的老人了,名字说出来你也会熟识的,就是那个曾轰动一时的名妓翠珠。""啊?翠珠!"赵大中眼中一亮,似乎真的有一颗翠珠在眼前晃动,熠熠发光。

老妇人也似乎比方才更加麻利快了。只用手一掏,从衣兜里摸出一颗绿绿的翠翠的晶莹瓦亮的小东西。然后,在赵大中面前晃动了一下,说道:"赵大爷,你不认识我了,你可还认识这颗翡翠扇坠吗?""扇坠?"赵大中一惊,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30年前,他在这家清风店祝当年,这里有一个翠珠姑娘生得白嫩细腻,妩媚诱人,一弯刘海,两窝酒坑,实在讨人喜欢。两个人一见如故,赵大中一住就是多日,临别时将一翡翠扇坠留下作赠,未想事情过去这许多年了。

老妇人已再也不是无限感慨之状了,而是欣喜非常,说道:"总算是我们祖孙三代与赵大爷有缘,今宵咱就来个不醉不休吧。"片刻,酒已置好。翠珠、惜春、小莲,共同陪着赵大中饮起酒来。

不过,赵大中的酒杯却总是迟举。他的眼前,总是流淌着30年的岁月。时光,那真是一条浪花翻卷的河流。当年的翠玉一般的翠珠,已经变成了一颗被抽尽了水分汁液的干果;当年的荷花一般的惜春,已经早已是"莲花多结子"的时候了;只有这水灵灵的小莲,才是"绿竹又生孙"了。

想到这里,赵大中的眼角湿润了,似乎有那泪珠滴在酒中。是苦,是甜,是酸,是涩,他也分不清了。

而翠珠、惜春、小莲祖孙三人都不觉得,也不避讳,起劝酒,欢快异常,其乐无穷。

纪晓岚讲完这个故事,向在座的诸位问道:"大家对于这位赵大中的一箭三雕的情缘,可是有些羡慕否?"刘石庵听了,说道:"何必空去羡慕人家!我这里倒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不知晓岚兄可想听否?"纪晓岚听了,笑道:"既然刘兄愿作此奉陪,纪某自是洗耳静听了,请讲吧。"刘石庵道:"那就让我在诸位面前献丑了。"刘石庵,名墉,字崇如,山东诸城人,乾隆十六年(1751年)进士。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是乾隆朝主宰朝野的重要人物。他足智多谋,诙谐风趣,但又为官清廉直正。他与纪晓岚又是好朋友,二人经常在一起探讨学识,论说时政,很是对心。

刘石庵要奉陪一个故事,纪晓岚就开始加他的小心了,怕他算计了自己。哪想还真按纪晓岚所猜测的来了。不过,乍开始时,纪晓岚还是没有听出来的。

刘石庵讲道——

说这话,已是70多年前的事了。事情发生在河北沧州所属地面的献县。

在献县,有家姓施,老人叫施己。

施己会看阴阳宅。

一日,他的夫人对他说道:"你一辈子净给人家看坟茔地了,结果人家出了些作官为宦的。而轮到自己家,你却不去看了。"施己听了后,打个唉声,说道:"只可惜,咱家没有福人哪。""咱四个儿子,难道一个有福人都没有吗?""至今还看不出。""那么,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办法吗,却有一个。"于是,他就对夫人"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

这天夜晚,施己把四个儿子叫到跟前,说道:"今晚,我叫你们四个人去咱家祖茔守墓。你们谁也不准在那里偷闲,要各尽职责,待天亮之后,你们回来见我,说明所见到的都是些什么。"四个儿子心里纳闷,老爷子今天这是怎么的了呢?为何想出这样地一个做法?但是,也不好问,只好遵命行事去了。

常言,"一母生九子,九子还个别",确实不假。施己的四个儿子中,老二、老三、老四关系融洽,常在一起。老大却与他们不同,总好自己在一边。那哥三个见了,背地里都这样说,老大可能是有什么隐私,不好对别人讲。然而,他们几次地跟随着老大,暗地里进行探视,结果也未发现什么情况。这事,暂时只好这样作罢了。

今夜,老二、老三、老四听了老爷子的话后,决定要跟着老大,要看个究竟。哪想,待他们注意寻找时,发现老大不知啥时已经不见了。无奈,只好他们三人一起出动向祖茔走来。

当他们兄弟三人走进祖茔地时,忽然狂风大作,刮得飞沙走石,将三人吹向了三个方向。老二在正南,老三在正东,老四在正西。说来也怪,他们被风吹到的地方,都在祖茔地边界。到了那儿后,他们再也不能动弹了,只能用眼睛向四下望着。

这天夜晚,正好是明月在天的日子。风过后,明月就出来了,把大地照个通明瓦亮,什么都看得真真切切。

他们看着看着,见老大由北面来了。放眼望去,只见老大忽然地拐进了一个尼姑庵,转眼不见了。

这哥三个,心里都明白。那尼姑庵中,有一个尼姑名叫妙玉,长得天姿国色,正当盛年。施家老大,早就与她私通,情感深切。这件事,哥三个早就听说,但是未能相见。今日亲眼所见,自然是无有疑虑了。

过了一会儿,施家老大由尼姑庵出来,便向祖茔地走来。

说来也怪,自他走出来,祖茔地便变得风平浪静。更奇怪的是,老大的前面有两盏灯笼引路。老大走那灯也走,老大停那灯也停,显然那灯是专门为着老大打着的。这哥三个再一细看,见那提灯者正是两名小鬼。于是,他们三个暗自惊讶道:"莫非这个老大便是有福人!"老大在祖茔北面立足了,那两盏灯也一直亮到天明。

别看哥四个来时没有同来,归时却是同时回走。

到家后,老爷子问了一下去茔地所见。

老二将所见讲了一遍。当讲到老大去尼姑庵时,更是一片加两片地讲开了。说老大与尼姑妙玉如何私通,邻里如何评说。又说,百闻不如一见,这回是端的看出了个究竟。他这样说,是为了让老爷子知道事实真相,免得平时对老大总是有些偏厚。事实也确如此。尽管老大不务正业,有时东逛西荡的,但是他从来不去管教,还想将来把当家的重担传给他。

哪想,待老二讲述完毕之后,老爷子不但没有加以指责,反而呵呵大笑起来,说道:"你们不是找有福人吗,这回找到了。""找到了?在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老二、老三、老四一听,愣了。不约而同,立即将目光盯在老大身上。心想,是他?能是他?能是这个与尼姑私通的大哥?

老爷子道:"你们再细想想,当你们三人进茔地时,那是飞沙走石狂风大作。而老大进得茔地时,却是浪静风平,明月中天,再说,在他的前面还有两盏明灯,由小鬼给提着。要不是大命人,能有这后果吗!"哥三个一听,回味了一下在茔地的所见,心里也有些暗暗地服气了。

这时,老爷子又接着说道:"这仅仅是个开头,有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们等着瞧吧。"哥三个还想问一问,不过老爷子却没有再说的意思。只是出人意料地说道:"你们快些把庭院收拾利落,把车套上,再带上些斋银,准备去接有福人。""还接有福人?"老二问。

"对,更有福的人还在后头。"

"那么,那人是谁呢?"

"不必要细问了。马上起身,去将尼姑庵中那个妙玉尼姑接回家来。"这哥三个听了,眼睛都睁圆了。心想,老爷子这是怎么的了?这不明明是助纣为虐吗!

不过,哥三个对老人都很尊敬,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他们立即拴车套马,置备银两,伙同老大一起前去尼姑庵。不用说,所带斋银是为了给妙玉赎身还俗的。

单说妙玉还俗,离开庵堂,来到施己家,不久便生下一个男儿。

原来,这个妙玉在尼庵时就已经怀有身孕了。

这个男儿生下来后,就不同寻常,与一般人不一样,夜晚观物,两眼炯炯发光,不用灯盏,即能看到黑暗中的物件,随着时光流逝,这种功能才日渐慢慢消敛了。少年时,这男儿记忆惊人,过目成诵,被乡里誉为神童。后来,进士及第,授庶吉土,复入翰林,官至侍读学士,侍服圣上。他机智善辩,诙谐幽默,甚得圣上欢心。这事,就出在当今乾隆朝。自然,这个人亦以风流才子称著于天下了。

刘石庵讲到这里,有意地将眼皮撩起来,看了纪晓岚一下,说道:"只可惜,这个施己家如此有名望,却是此等身世。

看来,人世间事,实在是无常呵。"

要说这个纪晓岚,乃天下才子,人间怪物,啥事能躲过他的心目!

他心想,这不是明明讲自己的身世吗!这个"施己"公,名字中的"施"姓暗示为"系","系"与"己"合起来,这不是纪吗!不过,他也倒觉得有些新奇,自己的母亲张氏,实为名门闺秀,哪里有尼姑之谈;自己的父亲纪容舒,为堂堂正正的知府大老爷,乃科举取任,举人出身。哪里有此之说!

看来,这分明是刘石庵在捉弄自己。

不过,纪晓岚也没有表现出异样来。这时,他的心情有这样两种,一是不好当面揭露,那样做反倒会引火烧身,落得个真假难辩的下场,传扬出去也是有些难听;一是他与刘石庵是好朋友,都是当今圣上面前的大红人,为官清正,刚直不阿,互相仰慕。由于有了这样两个因由,他实在是不好意思把事情挑明白的。

然而,纪晓岚在这些事情上哪里容让过人!他是想,既要他知道我内心所想,也要给他一个反击,但是还要分寸适度,不能直接地伤损着他。

他想到此,便咽了一口小如新斟上来的茶,然后略露谦逊地说:"刘仁兄的故事,使鄙人受益匪浅。不过,我也有一桩听来的往事,愚弟想请教仁兄,还望指教。"刘石庵明知他要反击,不过他也不反对,只是轻轻地呷了一口嫦娥新给添入的茶。

"哪里哪里,愚兄所言,也只是凑趣罢了,难得贤弟捧常"刘石庵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么说来,为弟就要献丑了。"

纪晓岚说着,便讲了起来。

说的是,当今圣上跟前有两位宠臣,一个名叫王申,一个名叫土庸。

王申和土庸二人,虽然同为朝廷重臣,品行却大不一样,一个贪,一个廉。

谁贪?王申。

谁廉?土庸。

一日,当朝圣上来到午门外。他举目一望,见午门至正阳门一段御道,已年久失修,原来,那条御道为块石所砌,此时已经磨损沉陷得高低不弃了。

于是,圣上传旨,要王申带人去修,限三天报上所需费用,两个月修整完毕。

王申领旨,心中非常高兴,觉得这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

这项工程,本来一万两白银就足用了,可是他却报了个十万两白银。他在奏本写道:"这段路,路面石头要全部更新,需要的石头要从房山运到北京,又要石匠精雕细制,工程浩大。因此,即便节俭开支,也得白银十万两。"圣上阅过奏本,当即恩准。

结果,不到一个月,御道修完。

圣上前来巡视,见御道修整一新,心中非常高兴,当即宣布:赏银万两,升官一等。

王申大人闻知,自是喜出望外。

哪想,纸包不住火,不几日这事的秘密便传开了。

土庸大人家有两个老家人,一个叫衣福,一个叫宝安。因这两个人是常人,有好多事都不背着他俩,这样他俩也就听到了。后来,他俩便将听来的事,讲给了土庸大人。

原来事情是这样:王申在修整御道时,并没有将旧石头全部起出扔掉,他想了一个妙法,只是将那些旧石头拆下来,把道铺了铺,把石头翻个个儿,再请来石匠将石头凿了。这样一来,铺装上后,便跟新的一样。由于他偷工减料,所用资金只有一万两银子,他纯剩九万两银子,再加上圣上所赏给的一万两银子,先后十万两白银白白地流进了自己的腰包。

单说这个土庸大人知道这件事之后,跟没知道时一样。第二日清晨,照样上朝去了。

他坐在朝房里,正好与王申大人相见了。

王申大人忙与他搭讪起来。

然而,他却闭着眼睛,像是要入睡的样子,只使王申大人讨得个没趣。

天色大明了,太和殿鼓响了。接着,就听太监高喊道:"万岁驾到——"朝房里的文武大臣们闻听,都急忙整理衣冠。然后,鱼贯而出,向太和殿奔来。

土庸大人见了,却没有动。而是等所有大臣走出去后,自己飞快地将朝服脱下,然后将里子向外翻了过来,再穿到身上,这才跟随了出去。

由于他跟随在身后,他的这个举动并没有被其他大臣看见。

圣上坐在龙椅上,居高监下,看得个清楚。他搭眼一看,在群臣后面站着个衣着不同的人,便有些纳闷。于是,他让群臣起身站到两边,自己要看个究竟。

这下子看明白了,见是中堂土庸。圣上心想,土庸历来办事谨慎,今天这是怎么的了呢,怎么将朝服穿反了呢?即便是马虎和着急所致,也不会闹到如此地步啊!

当朝有明文规定,朝服不整,为"御前失仪",这是要判重罪的。

这时,王申大人也看到了,故意将声调抬高,说道:"土庸大人这是怎么的了。面君匆忙,都可理解。但是,不管怎么的忙吧,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啊!"不用说,这个王申大人的话语是添油拨灯,也好让圣上加罪于他。

按理说,对于土庸大人的这个作法,圣上也满心是气的。

不过,土庸大人这样做,也是有依仗的。王庸三代为朝廷重臣,其父身为太师,为官清正,很得朝廷倚重。当今太后,又是土庸大人的干妈,更是使他在别人眼里是高人一等的。

因此,圣上望了他一下,只好将降罪的口吻改为责备的口气,说道:"御弟,你怎么将朝服穿反了,这太不应该了。你快下去将衣服翻过来穿好,然后再来见朕。"哪想,土庸大人并没有动,反而说道:"启奏圣上,臣的朝服穿反了不应该,皇家的御道翻着铺,恐怕是更不应该了吧。"王申大人当时正站在旁边,他听了土庸大人的话后,只觉得万丈高楼失脚,扬子江心断浪崩舟,脸也由红刷地变白了。

圣上听了土庸的话后,心里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问道:"你说翻铺御道?这是怎么回事呀?快向朕讲明。"土庸斜了一下王申,说道:"请万岁问一问王申大人,便会知晓,他是比我清楚的。"圣上转脸向王申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王申大人一看,事到如今,再瞒蔽也不中了,便慌了神思,急忙跪倒在地,说道:"为臣该死。臣没有用新石头铺御道,而是把原有的旧石头翻过来了。""好个王申,你竟敢欺君罔上!"圣上怒气冲冲,又接着问道,"你到底用了多少银子?""一万两。""那九万两呢?""那九万两。....."王申哆嗦着,答对不上了。

土庸大人看了,说道:"启奏圣上,不用细问了,这不是明摆着吗!"圣上一听,可也倒是。但是,毕竟王申大人是圣上宠臣,尽管圣上怒气在胸,最后还是宽容了他,说道:"王申任意胡为,罪责重大。朕命你将所侵吞九万两白银如数退回国库,重修御道。重修御道所需白银,由你自家拿出。另外,免去你所升官一级,再降职三等,还要收回所赏赐的白银一万两。"这时,朝臣都跪地山呼道:"圣上圣明。"接着,又山呼道:"土庸大人参奏有功,理当赏赐。"圣上闻听,说道:"御弟参奏有功,朕赏你朝服三件。只有一宗,今后再不要翻穿朝服了。"土庸听了,急忙跪地,说道:"谢主隆恩。反穿朝服,也只此一次了。"事情本来应该就此结束了。可是,事隔不久,又发生了"以砖换银"的故事,使得土庸大人智斗王申的内容,又升华了一步。此事后提。

为此,圣上赏赐土庸大人两名宫女。

土庸得此赏赐后,欣喜非常,此后常与二位宫女恩爱在一起,又惹出不少风流韵事来。

"对于那些风流韵事,都在大家的想象之中了,自不必多说了。对于那个'以石换银'的故事吗,以后咱再交待。"纪晓岚说到这里,把眼睛转向刘石庵,问道,"刘仁兄,不知听了此故事后,有何见教!"刘石庵心里早就明白。纪晓岚所讲的故事中的"土庸",正是指"墉"字,自己名曰刘墉,这自然影射于他;那个"王申",正是指"珅"字,乃和珅之名,这自然影射和珅。好在这故事中,对自己多了些褒,少了些贬。那些风流韵事,也未去挑明,自然这又是另外的一种"讥讽"了,不提。

这会儿,在座的刘师退,见纪晓岚与刘墉刘石庵的一还一报、唇枪舌箭地论战了一番了,事情也应该结束了。再说,也不能光听他们的逗趣,更不能因此而冷落了众妓的心。于是,他提议道:"咱们还是饮酒行令,在座的人,不分宾主,一律参加,以次来对,以漏壶计时,滴水一百响之内对不上来的人,罚酒三大杯,大家意下如何?""同意!"大家异口同声喊道。

"那么,请你出上联吧。"纪晓岚说道。

刘师退暗示了一名小妓,让她备好壶漏,并准备三个令杯。然后,解释了自己所要出的对联格局,要求必须各拆两字,而且要语意通顺畅达,只有这样才算合格。

接着,他出口念出上联和作答联,以为示范。联云:因火生烟,若不弃出终是苦;水酉为酒,入能回头便成人。

纪晓岚历来文思敏捷,首先唱和。这时,漏壶才刚刚地滴了三响。他唱和的上联是:舛木为桀,全无人道也称王。

刘石庵听了,也接着对出下联:

女支为妓,情海无心自天青。

戴东原略一思索,也忙吟道:

采丝为彩,又加点缀便成文。

大家听了,都欢呼道:"妙哉,贴切。"

这时,漏壶才响过15下。

董曲江搔了搔头皮,这才惊喜地叫道:"我也对出来了。"接着他吟道:人言为信,倘无尚书乃小人。

陈半江挽了挽衣袖,站起身来,说道:"听俺的。"接着,他答道:一大冷天,水无一点不成冰。

大家听了,又是一片喝彩声起。

这时,坐在纪晓岚身边的小如,扯扯他的衣襟,小声而腼腆地说道:"纪大学士,奴婢也对了一个,你听听,看能通过否?"纪晓岚道:"好好,你快说说我看。""不过,你可不能笑话我。"显然,这也是她要说给大家的。接着她对道:少女为妙,大来无一不从夫。

"妙妙,实在妙!"纪晓岚首先拍手捧常

刘石庵也频频点头称是。

嫦娥也不甘示弱,从刘石庵身边站起,说道:"奴婢献丑了。"接着,她对出了下联:女卑为婢,女又何妨不称奴。

这时,漏壶仅滴了53响。

陈半江听了,说道:"看来,'醉月轩'的姑娘,都是当世才女,名不虚传。"这会儿,坐在陈半江身边的凤燕,坐在董曲江身边的月环,坐在刘师退身边的胜施,还都在低头筹措,凝目思索,有些难以为情。

于是,纪晓岚便有意替她们解围,说道:"出诗答对,仅是其一。我听说'醉月轩'的姑娘,个个能歌善舞,琴瑟琵琶,样样精通,我看何不让她们表演一段。只有这样,也不亏她们有个'杨柳小蛮腰'的身段了。"这时,尚未等大家表示出态度,哑妓小倩竟向纪晓岚打起手势来。她意思是说,她已经想出下联了。

于是,有两个小婢见势,便急忙捧来纸墨笔砚。小倩也不畏惧,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在座的人围过去看了,都赞叹不已。只见那下联是:子女相好,人弗作恶便成佛。

"啊呀,就剩我仨了。"月环、胜施、凤燕同声叫道,"这漏壶滴得叫人心慌意乱,不知怎的,今天在众位学士面前,怎么的也想不出了。""别忙,现在漏壶才滴到71下,你慢慢想。"小如说道。

"不,我甘愿领罚了。"凤燕道。

这时,已有小妾又置上些酒菜。凑巧,上了一道名叫"生泡大蛤"的菜。胜施见了,如有所思,忙偏过头去,对坐在董曲江身边的月环说道:"我不知在什么书上见过,有一句话是'雀入大水变成蛤',这当作如何解释?"董曲江捏了月环一下素手,说道:"你可能不十分清楚,何不向纪学士请教!"月环心领神会,便将脸转向纪晓岚,说道:"是呀,我这里倒是有些请教了,请指正吧。"纪晓岚听了,呵呵大笑一声,说道:"不过,我倒觉得这句话是你记错了,应该是'雀入大蛤变成水'吧!"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众妓的脸也唰地都羞红了。

正当这时,号称江南第一才子的吴文魁提议道:"我看对这副对联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下面咱再换个新联。不过,我要求与纪学士对。""好,请听便吧。"纪晓岚道。

"那就不客气了。"吴文魁说着,便念出了他的上联:惟本色英雄方能到此;纪晓岚立即答道:是可怜儿女何必苛求。

吴文魁大为惊异,没想他来得如此神速。

不料,正这时纪晓岚依约念出上联:

羡君一片豪情,能似此娥眉粉黛?

果然,吴文魁是才高八斗的俊士,立即接答:叹我十年苦读,安胜他富贵功名。

这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两下问答,胜负难分。

正这时,以抽烟出名的号称"纪大烟袋"的纪晓岚把烟袋点着,小如也将桌上火锅盖掀开。倾刻,室内被烟和气充满。

吴文魁见状,灵机一动,说道:

抽烟呵气,眼前风云聚会;

说来也巧,吴文魁说这话时,竟放了一个响屁。小如一听,哧地一声笑了。

纪晓岚闻之,眉毛一挑,接道:

撒尿放气,胯下雷雨交加。

听了这一付对联,屋子里顿然卷起雷鸣般地掌声和轰笑声,久久不绝。

吴文魁听大家的轰笑,独他不笑。此时,他想起陈半江将去江西南昌,遂想起江西南昌有座"状元桥",系因状元戴衢享而名。戴衢享,江西大庚人,才华出众,但因县令有眼无珠,埋没了他好些年,直到30岁时,连个小小的秀才都未考到手。众考生不服,就在这年给他捐了个秀才,这才取得入乡试资格。没想,80天中,他乡试、京试、殿试都获第一名,连中三元。昔日里那个县令闻之,自知厄运难逃,连夜挂印溜走了。他想到戴衢享,又想到素以"神童"称世的纪晓岚,待讲明这件事后,遂得一上联:三十年,县考无名,府考无名,道考也无名,人眼不开天眼开;纪晓岚明知这是他在试己,便也不示弱,当即作答道:八十日,乡试第一,京试第一,殿试又第一,蓝袍脱下紫袍归。

吴文魁想到纪晓岚主考江南,自己游历洞庭、巫峡情景,遂口占道:洞庭湖,八百里,波滚滚,浪滔滔,大宗师自何而来;纪晓岚听了,马上答道:巫山峡,十二峰,云霭霭,雾腾腾,本主考从天而降。

吴文魁与纪晓岚的对答,已经进入高潮,互不相让,难分胜负。众人听了,只见他俩的答对是:

四维羅夕夕多,羅汉请观音,

客少主人多;弓长张隻隻雙,

张生求红娘,男单女成雙。

天当棋盘星当子,谁人敢下;

地作琵琶路作弦,何者能弹。

山竹无心,空生几对枝节;

河藕有眼,不沾半点污泥。

松下围棋,松子每随棋子落;

柳旁垂钓,柳丝常伴钓丝悬。

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

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说到最后,两人又以药名、桥名、地名、物名作对,分外生色。其联云:

三尺天蓝缎;六味地黄丸。

今日过断桥,断桥何日断;

明朝奔圆月,圆月几时圆。

洛阳桥,桥上荞,风吹荞动桥未动;

鹦鹉洲,洲下舟,水推舟走洲不走。

吴文魁听了,马上来个简单的一联,只两字:色难;纪晓岚听了,说道:容易。

吴文魁未解意,说道:"既云容易,为何不对?"纪晓岚答道:"早已对出。""何也?""请猜。"吴文魁思索片刻,方才领悟,不觉呵呵大笑,说道:"好个才思敏慧纪大学士,'色难"对'容易',何等贴切,真天衣无缝也。"随即,纪晓岚与吴文魁又谈论了"扬州八怪"中的郑板桥、金寿门、罗雨峰、高西唐、黄恭懋、李复堂等人,是那样津津乐道。众才子和众妓听了,都有些目瞪口呆。

临了,有纪晓岚、吴文魁、陈半江、刘石庵、刘师退、董曲江、戴东原,及小如、嫦娥、凤燕、月环、胜施、小倩和另外三小妓,每人一句,遂得言情七言律诗二首。不久,在京传开,遂引为千古绝唱。

其一,云:

看遍人间多少情,

唯独你我最相通。

山花吐月心心淡,

水浪衔云瓣瓣浓。

岸畔无舟篙正插,

滩头有影柳斜横。

谁当了却风流事,

茶食减味色常空。

其二,云:

我将我心捧给他,

不知是叶还是花。

如为嫩叶叶常好,

若是鲜花花永佳。

月影融融梦织网,

云光漠漠魂纺纱。

只因盼侬多健建,

当劝休识女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