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相术-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80年代末

��海黑头的“郭富贵异地高升,金果果取而代之”的小道消息,令杜国君伤感之极。这些年他几乎把全部精力、财力都用到了郭富贵身上。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眼看着开花结果,到了收获的季节,他的副县就要批下来时,郭富贵却要扶摇离去,他的全部投资不都打水漂了吗?遵照市面流行的“官价”:“副科提正科,得花三万多”、“正科提副县,最少十几万”,作为当事人,他只能报以苦笑,今非昔比,啥商品都涨价了,何况“官职”这第一商品呢?郭富贵无功受禄,也深感对不起他,这种事儿原本就是肉包子打狗,不存在吃到肚里再吐出来之说。好在花的都是群众的钱、国家的钱,不过是经经他的手,拐个弯弯儿。郭富贵也蛮讲哥们儿义气,就他的提拔问题,不仅向地委打了报告,并向接任的金果果认真推荐。

��他马上把战略重心转移到了她身上,好在恩公祠水库基金这个项目,夯实了他的经济基础。他那不打不成交的铁哥们儿海黑头给他的灵丹妙药是:“你放开送钱吧,男人爱钱,女人也爱钱,钱能通神。”——这几句为老生常谈,他没有感到启迪作用。但海黑头到底还是海黑头,后半句话令他受益匪浅:“没有钱办不成的事儿,只有送不出去的钱。”

��意思是说,钱如果送不出去,事情也就黄了。

��谁知海黑头这话还真应验了。

��那天他终于盼到了她召见的机会,例行公事地说完官话后,他把装着十万元的档案袋放到了她的办公桌上,说:“这是一份材料,请金书记过目。”

��她一看档案袋的形状,就清楚里边装的是什么。她冷冷一笑说:“不少啊,是十万?”

��他大吃一惊,不知朝下该怎么说。

��她说:“你把它拿走!”

��他尴尬地笑了笑,估不准她是真不要呢,还是嫌少?或者是做做样子。

��她重复道:“你把它拿走!”

��他试探性地说:“一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

��她加重了语气说:“你是自己拿走呢,还是让我通知纪检委来人?”

��他这才意识到她是真不要,红着脸上前拿起档案袋,夹在腋下,灰溜溜地走了,像一只被打下水又爬上岸的落水狗。此刻,他有一种透心凉的感觉,这年头还有送不出去的钱?还有不要钱的人?这真让他感到莫名其妙!钱送不出去了,事情还会有指望吗?多年经营的坛坛罐罐就这样稀里哗啦成了瓦砾一片?他不知朝下的路该咋走,他如何再面对她?这事情还会不会节外生枝?到头来他该咋收场?

��自海黑头说到做到将黑杆儿大膀恶老雕杵在县委大院里之后,海黑头在他心里就成了神人成了半仙之体。他对黑头就更加顶礼膜拜。他心里清楚这事儿还得让海黑头指点迷津。便请海黑头小酌,席间将金果果拒人千里的情况描述了一番,就请教海黑头。海黑头笑笑说:“你买‘副县’需要钱,她买‘副地’也需要钱,而且需要的钱更多。她的钱从哪里来?羊毛全出在你们这些羊身上!你与她是买卖关系,商品就是‘副县’。她嘴上说不要,这叫装神弄鬼,其实是待价而沽,她是想卖大价钱哩。不过你也得提防贪得者无厌,不能让她认为你这里栽着摇钱树埋着聚宝盆,那样她会一个劲儿朝你伸手。”

��他顿开茅塞,叹服海黑头将官场看得如此之透,叹服海黑头看到金果果的骨子里了。

��哥们儿归哥们儿,生意是生意,亲兄弟明算账。他把出山费升至三万时,黑头才长嘘一口气说:“我试试吧。”

��这天晚上,黑头把电话打进了金果果的办公室。他操着软绵绵、慢悠悠、如同来自冥冥上苍的男中音,张口吐出一股阴邪之气:“本人长于巫术,俗称神汉,如今改革开放了,也就引进了洋名叫星相大师。你的前任郭富贵,由于我的指点已经青云直上做了副专员,你金书记要不要我指点迷津?”她没接一句话就把电话放下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金书记,人各有志。你可以不追求飞黄腾达,但你不会放弃尽忠尽孝吧?你现在正面临着灭顶之灾,如果我不对你指点迷津,你将会突遇不测,英年早逝……”听到此,她没有保持住胡新国反复告诫的耐心,对着话筒发了脾气:“你可听清楚了,你若再胡说八道,我会对你采取措施。”他哈哈一笑说:“你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吗?难道比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还牛气哩?这些世界顶尖人物对我们星相师还毕恭毕敬哩……”她忍无可忍地压上电话,并随手将这部电话的线拔了。

��深夜离开县委大院时,门卫交给她一封信。她随手拆开一看,是用毛笔写就的楷书,字迹一丝不苟,工工整整:

��

尊敬的金书记金大人:

��你这会儿就站在县委大院门口,回身随便望一眼就会发现一种奇观。此刻已近子时,四周的楼房正沉睡着,当雪亮的路灯透过高高的法桐和爬满青藤的铁篱笆墙投向县委大院时,已经没有了灯光的机关大楼像什么?被黑杆儿高举的大膀恶老雕又像什么?或许你一下子看不明白,或许你一下子看明白了又不便去想更不便去说。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个机关大楼就是一座欧式的方型坟墓,而黑杆儿与大膀恶老雕正好是坟墓前边的十字架。此乃本星相师的杰作之一,它送你的前任郭富贵上青云,推着你这位继任下地狱。这一生一克,正所谓阴阳平衡。但世间的事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变则通,而当今浩浩人世间掌握此变机巧者,舍我其谁也?这就叫解铃仍须系铃人。你想变通吗金书记金大人?本星相师静等着您的指示……

��

��她下意识地回望一眼,此信对机关大楼与黑杆儿大膀恶老雕的比喻,果然有几分相像。她向前走了几十米,再次回望时就更觉相像。她的脸上不由闪出些许慌乱,这个莲花山县还真是有点儿阴风凄凄的鬼味,猖獗得很哪。魑魅魍魉把手脚都伸到县委机关里来了,这还了得!我金果果就不听这个邪,明天我就让人把这黑杆子拔了。要让这股小小的阴风邪气成了气候,我还如何当这县委书记?

��她不曾想到在当天的水利工程座谈会上,海水牛会放响这一声重炮。那会儿她曾灵机一动,想借海水牛之口因势利导,把文章做足做透。想到前任郭富贵将被她重重地踩在脚下,由此她将会声誉鹊起,甚至会再上一个台阶……她为自己的设想激动得摩拳擦掌,热血沸腾。她就这个问题请示了胡新国。他问:“你准备咋做这篇文章?”她兴致勃勃地说:“请新闻媒体大张旗鼓地宣扬抨击,组织基层党员干部轮流参观……”他笑着打断道:“全莲花山县上下齐倒郭富贵,把他狠狠地踩在脚下……”她更加兴奋地说:“岂止全莲花山县,这还能不是莲州地区的一个热点吗?”他收敛了笑说:“莲花山县成了热点你又如何?这对你是好事还是坏事你想过没有?”她感觉到他的潜台词的分量很重,就不吱声了。他说:“这固然可以显现出你科学郭富贵迷信,你比他的觉悟高,仅此而已,再说这当属时势泡沫,很快就会破灭的,并不能给你带来实质上的好处。而负面效应是巨大的,首先来自莲州地委和省委,你想啊,推荐郭富贵为副地级后备干部人选,是经地委常委集体研究决定的,包括我都是举了手的,无论是个人或者是一级组织谁肯轻易否定自己?地委能不庇护他?即使庇护不了也会对问题轻描淡写,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官场的游戏规则。再说全区正县级干部数百人,为什么单单推荐郭富贵呢?这幕后的文章你清楚吗?谁是他的后台谁是他的根子你知道吗?另外提拔郭富贵的决定权在省委,他跑动几年了,在他任职的红头文件后边有多少交易你清楚吗?你这么做要得罪一大批上级领导。其次是你的同事与下属,你想啊,郭富贵在莲花山县经营这些年,有一拨铁哥们儿死党甚至是杀手啊,他现在虽离开莲花山县了,但不是发配,连平级交流也不是,他是异地升迁做高官去了,他仍是他这拨手下的心灵支柱,人虽走,余威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把他弄得灰溜溜的,这拨人还如何在莲花山县活人?他们还不把你恨死啊,你这样做不就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上了吗?果果,你不是想做反贪英雄反腐败勇士哩吧?然而最大的负面效应是,莲花山县不仅会成为全地区全省关注的焦点,而且你的一言一行都会暴露在各怀企图的无数双目光之下,这些目光或公开或隐蔽,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努力想从你这里发现些见不得阳光的东西,靠这些东西把你打倒把你拉下马,来报你射郭富贵那一箭之仇,为此你将生活在极端恐怖之中,这里有狼那里有虎,步履维艰,进退维谷,稍有不慎就会被曝光被指控甚至被起诉,失去了私密性的生活还有乐趣可言?不说别的就是咱两个想亲热亲热,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盯上堵住门或者按在床上,那样我们将会身败名裂,几十年苦心塑造的社会形象就会毁于一旦,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啊果果。”她确实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儿,只是凭着一股内心的冲动,经过他这番狂轰滥炸,她六神无主地说:“谁叫你让我来这鬼地方,早知道这么复杂我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呆在你的身边,清贫就清贫点儿,总落个清闲逍遥……”他说:“瞧你又来了……又来了不是?那咱俩没事就整天光干那事儿,我光听你在我身子下边喊……”她嗔道:“人家请教你正事儿哪,你说我该咋办呢?”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胸有成竹的话:“以静制动,让它自生自灭。”她心里默默重复着他的话,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觉得有了底气,也有了办法,便会心一笑地骂道:“你真是个流氓,老政治老流氓……”不等他反戈一击,她忙不迭地把电话放了。

��这天一大早,她本着“自生自灭”的原则,让这只黑杆儿展翅恶老雕悄悄地飞来,再悄悄地飞走,考虑到白天影响太大,等晚上十一点以后再让武警的吊车过来,连根拔走完事。

��但拔走了并不等于完事。

��刚过半个小时,她接了一个电话,又是那个软绵绵、慢悠悠、如同来自冥冥上苍的男中音:“我说金书记金大人,你背后果然有高人指点啊!他的本意是息事宁人,官官相护,但你这高人毕竟是肉体凡胎,奈何不了天意神事。念及你为女流之辈,本星相师提醒你‘天机不可泄露’,否则你就死定了,连我都救不了你了。此刻我向你颁布天意:这黑杆儿大翅膀恶老雕能是你想拔就拔的?它除了送郭富贵上青云推你金果果下地狱外,还有一项重要的功能就是戡乱镇邪。有它在那里杵着,莲花山县就一方平安;没有它在那里杵着,你等着瞧吧,三天内有你金书记金大人好看的……可话又说回来了,本星相师此刻现世,就是为你指点迷津,让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何去何从全在你自己。”黑头说到此便放下电话。她顿时惴惴不安起来,他如何会猜中我的背后有高人?这是他敲山震虎呢?还是让他抓到了把柄?她拧眉凝思反复回顾之后,认定她与胡新国的关系没有疏漏之处,这位“星相师”到底是人是鬼?她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半夜,她开灯下床朝

卫生间走时,一条黑花桑皮蛇盘卧在坐便盖上,吓得她魂飞魄散……

��第三天她驾车上班的途中,车子突然莫名起火。等消防人员飞快赶到时,火势已不可控制,汽车很快就燃成一堆废铁。

��就在她为“星相师”的谶语伤神恼火之时,电话来了,又是那个软绵绵、慢悠悠、如同来自冥冥上苍的男中音:“如何金书记金大人?让本星相师言中了吧?”

��她轻喝道:“你是谁?竟敢在我这里装神弄鬼!”

��他操着软绵绵、慢悠悠、如同来自冥冥上苍的男中音说:“别嘴硬,金书记金大人,我听出你的心虚了。人生苦短,拿你的宝贵生命做赌注,值得吗?”

��她天生胆小,又被惊吓两次,此刻她心率加快,额头冷汗直冒。她随手抹拉一下额头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鬼魂……”

��“你说啥?你不是自称星相师吗?”

��“星相师,是我在阴间的官衔,我是饿死鬼、屈死鬼、淹死鬼三鬼合一的鬼魂……”

��“告诉你!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在阳间时我叫杜铁山,是当年的莲花山县粮食局长,修恩公祠水库时你爹毕敬业逼得我走投无路跳了恩公河……”

��她听说过杜铁山这个人,不由大吃一惊地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活着在阳间受苦,死了不能让儿子也在阳间受苦……”

��“你儿子是谁?”

��“杜国君,他在你手下当镇长……”

��她惊诧之极。

��“金书记金大人,你只要关照我儿子杜国君,我就会保佑你平安无事。”这个软绵绵、慢悠悠、如同来自冥冥上苍的男中音,突然闪露出生冷的杀机:“你若为难我儿子,也就别怪我下手无情……”

��对这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星相师”,她慎思后的态度是“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

��于是,她始终没有向胡新国透露。

��于是,她没有再为难杜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