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访者-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70年代末

��昏蒙蒙的雨搅雪,笼罩着偌大的省城。一列由南向北的列车在结着一层冰的月台旁停住了。

��何凤就夹杂在这批喊着的、叫着的、骂着的乘客当中。她从破布兜里掏出一块打着补丁的塑料布,用劲抖了两下,伸展开来顶在头上。她又弯腰系了系鞋带儿,脚上穿着一双半新半旧的解放鞋。这是沾了恩公河发洪水的光——莲花村灾民人均一份的救灾品,也是她此生穿的第一双不是自己做的鞋。

��何凤紧捂住斜挎在身上的布兜,紧着步子随着人流朝前拥。虽说她没来过省城,可对这样的阵势并不陌生。1938年黄河大决口逃水时,也是这样的场景,每到一站,人们挤上拥下,叫着骂着,打着斗着,乱得像没王蜂,不过那时挎篮子要饭的多,拖打狗棍的多,穿开花鞋(破烂鞋)的多,衣服破烂得像鸡叨狗撕的多……这就是火车站留给她的强烈印象。

��眼看着天转冷了,严冬已到。那些嗷嗷叫的孩娃,坐月子的婆娘,气喘咳嗽的老人,继续呆在茅草庵里是要出问题的。再苦再难也要盖起几间房屋,让老弱病残先住进去,躲过严寒的冬季。年轻人就先撑着,朝前能挪几步是几步。正因为如此,她这次来没有打算住店,也没有打算买饭。反正谁也不认识谁,饿了就走哪儿要哪儿,困了就找个避风的墙旮旯打会儿盹,受罪受惯了,就是这命了,她认了。为了先盖几间临时房,村民们正在家没明没夜地脱坯烧砖。那是什么活儿呀?是被称为见阎王的苦重活儿呀!掏这样的大劲还填不饱肚子哩,自己凭啥讲舒坦?别说村里没钱,就大伙凑起的那几个小钱,连买这几间临时房的木料还不够呢。

��何凤紧跟着人流,在窄长的地道里朝前拥。悬在棚顶的日光灯,默默地投下昏黄的光,映照着她周围那一件件黑、灰、蓝、绿的服装。何凤仍保持着习惯的走路姿势,昂首挺胸,双目平视,虽然小碎步跨度不大,但很实在很有力。莲花村是穷,自己是穷,但人穷心不穷,生平没干过亏心事,没在背地里坑害过人,就凭这些,谁能把我怎么样?到天边也一样不怯不颤!人跟人看着都是披着一张皮,可就是不一样,已经不一样了,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披着人皮的狼少吗?说人话不做人事的少吗……那个刚重新上任的莲州地革委的海主任就不是啥好鸟。听说他住的院子设两道岗,安着两扇大铁门,院里有花有草有树有水,如同一座神仙洞啊。可他还不知足,还想望着住小洋楼哩。要是在好年月,你是老革命,打江山时流过血,背着脑袋拼过命,你享受点儿也说得过去。可现在是啥情况?恩公河发洪水,灾民饥寒交迫啊!你住神仙洞,我睡茅草庵,你享用鸡鸭鱼肉,我吃糠菜团子,你已经过到天上了,我们还挣扎在地下,这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差多远?别忘了你是共产党员,起码是扛着共产党的招牌,打着共产党的旗号。党把莲州交给你,是叫你造福这方水土,为莲州的老百姓谋取幸福哩,你这地革委主任就这么个当法?

��何凤走着想着,不知不觉到了地道的出站口。谢天谢地,站口没有把门的。

��何凤是憋着一口恶气来省城上访的。其实在派大黑上访之前,她心里也犯过嘀咕。同样是遭受恩公河的洪灾,河对岸十几个受灾的村庄,都得到了上级的巨额赈济,崭新的砖瓦排房都盖起来了。虽说这些村庄不属于莲州,但同在蓝天下,都是共产党领导的啊!共产党对老百姓不会有远近之分,更不会偏谁向谁。可莲花村遭受亘古罕见的洪灾,除了收到几包空投的救援物资外,怎么就得不到地方政府的赈济呢?

��现在的问题何凤基本上搞清楚了,最起码也有个八九不离十了。省里对莲花村的灾情是了如指掌的。省里并没有不拿莲花村的人当人,也没有另眼看待莲花村人,省里如关心恩公河对岸的灾民一样关心莲花村人,省里批给莲花村的赈灾款并不少,只是让那个变了质变了味的地革委海主任给挪用了。不过,这事儿眼下只是听说,还没有确凿的证据。

��大黑出事后,她一直在镇、县、地区之间疲于奔命。她报告莲花村的灾情,她申请赈济,她哭诉,她乞求。而她得到的答复,几乎是如出一辙的雷同:领导很重视,正在抓紧研究,积极筹措,一旦资金有了着落,立即下拨;之前嘛,还希望你能领导灾民,自力更生,千方百计生产自救,不要两眼只盯着国家,不能等、靠、要。

��与大黑出事之前不同的是,各级救灾办公室都挂起了牌子,也都有人值班,态度也都很不错,笑脸接送,进门让坐椅子,还会倒一杯热水招待。

��何凤明白,这一切是大黑拿命换来的。

��但她与大黑奔走的结果还是一样的,并没有因大黑的自殉发生丝毫的改变。都说,现在没钱,暂时还没钱,正在积极筹措,将来会有的。地区救灾办公室的一位小伙子,还调侃了一句苏联电影里的经典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何凤在奔走地区救灾办的时候,还暗自完成了一项重要的调查,就是亲睹了那位地革委海主任的“神仙洞”。

��那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宅院。水是微波荡漾的人工渠,清澈见底,有游鱼或遨游渠底,或斗趣水面;山是人造的假山,虽然是严冬季节,仍然密布浓荫,矮的是冬青,高的是翠柏,有喜鹊在其间欢声笑语,更增添了这里的安谧和幽静。宅院的四周竖着高高的围墙,整齐划一的玻璃片被水泥凝固在墙头,与大门口的持枪卫士,结构成“壁垒森严”与“神圣不可侵犯”。

��她绕高墙转了一圈,寻觅不到逾越之处。被卫士喝退后,她并未走远,透过铁门的空格,她看到一男子在假山脚下操练太极,莫非他就是那位海主任?因距离的缘故,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隐约可见花白的头发,还有毛衣遮蔽不住的隆起腹部。他的一招一式都做得用心用力,特别是“白鹤亮翅”,亮得超然尘外,飘飘欲仙。之后,他走到一张青石桌旁,落座于藤椅中,随手捧起桌上的白瓷茶杯,悠然掀开盖子,怡然轻品轻呷。

��如果说对此情此景,她已忿忿不平,那么朝下目睹的一切,就令她忍无可忍了。

��两辆大卡车满载着建筑材料通过了大铁门,她害怕打草惊蛇,不敢直接拦截这两辆卸载出来的卡车。她暗暗记下车号,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打听到司机的住址。又费了好大劲儿,总算感动了司机,问出了海主任确实在建小洋楼的实情。

��

��何凤来省城上访的目的,就是要把海主任盖小洋楼的事儿问个明白。她不相信上级会不管灾民的死活,在这当口儿上还给海主任批款盖小洋楼。共产党领导老百姓翻身求解放,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洪水无情党有情啊,前一阵子,飞机投馍、投救济物品,不都是铁证吗?

��共产党决不会在灾民没地方藏身时,还给姓海的批款盖小洋楼。

��对此,何凤深信不疑。

��果然不出何凤所料。信访处一位和蔼的老同志听了她的申诉后,立即进行了电话询问。针对这次洪水灾害,省革委组成了专门办事机构。经查证,省救灾办公室批给莲花村的十五万元救灾款,在两个月前的10月20号已经下拨到了莲州地区救灾办。

��何凤从这位老同志的口里得知:信访处无权追回这批款项,对莲州、对姓海的行为也无能为力。依照信访处的办事程序,一番公文旅行之后,最终问题的解决还得由莲州地区出面。也就是说,如果姓海的还在地革委主任的位上,何凤的“状子”还得落在姓海的手上。姓海的会自纠自错吗?这样的结果非但解决不了莲花村的问题,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更糟。

��看到这位老同志无奈的神情,何凤说:“公文旅行就公文旅行吧,旅行总比不旅行强。”说完,她再三表示感谢后就告辞离开了。

��其实,何凤心里早有主张。

��如果姓海的确实占用救灾款盖小洋楼的话,藏在她破布挎兜里的破铜锣就会派上用场,她会跪到省革委的大门口去敲去吆喝,把灾民的苦处都喊出来。古戏上有人为喊冤去擂惊堂鼓,今天她要舍命去敲破铜锣!她坚信天下注定还是好人多,省里恁多高级别的大干部,会没有一个“包青天”?

��

��雨搅雪下半月。灰蒙蒙的天阴得更重了,冷飕飕的风撕揪着何凤的耳朵,她觉得如猫咬般生疼生疼。生疼过后就变得木木的,整个头似乎已冻成了冰坨。

��何凤摸进一家小学校,对几位老师讲了莲花村的受灾情况和上访经过。老师们无不义愤填膺。他们按何凤的要求,分别写了两块硬纸牌。

��第一块是:

����尊敬的领导:请快给俺们灾民做主吧!

��第二块是:

����莲州地革委海主任挪用救灾款盖小洋楼,莲花村百姓无房过冬愁上愁!!!

��

��何凤千恩万谢地辞别老师,就带着纸牌朝省革委方向去了。此时此刻,她周身血脉贲张,一腔“舍得一身剐,也要将姓海的拉下马”的壮志豪情。既然你姓海的狼心狗肺,不把灾民当人,不顾灾民死活,还能给你留什么面子?你不仁莫怪俺不义。俺一个老太婆怕什么,得罪了你姓海的,大不了也就是一死。俺何凤为乡亲们死,就是毛主席说的“死得其所,死得重于

泰山”。

��途经繁华的百货商场时,何凤将一块纸牌吊在胸前,另一块搭在背后。她一边走,一边敲开了铜锣。好奇的行人蜂拥而至,将她团团围住。一如草台戏班子的开场锣,她一阵猛敲之后,吆喝起了莲花村的灾情与姓海的胡作非为。

��她嗓音洪亮,字正腔圆。

��她声情并茂,当说则说,当泣则泣,当哭则哭。

��她强烈地感染了围观的群众,引来一道道同情、怜悯、关注、气愤的目光。

��围观者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还有人高声喝道:

��“这样的干部真是没有一点儿良心了!”

��“他还哪像共产党的干部?简直是败类!”

��“到省革委告他,告倒他!”

��……

��富有同情心的群众开始捐款了。

��一位衣着朴素的工人掏出一张五元票子塞到了何凤的手里,诚挚地说:“大嫂,我老家也受了灾。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别嫌少,一点儿心意吧。”

��一位老大娘从提篮里抓出几个鸡蛋,执拗地装到何凤的破布兜子里说:“麻烦你带回去,让村里坐月子的娘儿们吃,好下奶。”

��……

��顷刻,一张张面值不等的纸币、一把把钢镚儿,还有馒头、油条、面包……装满了何凤的破布兜。何凤感动得泣不成声,她跪地道谢:“好人哪,恩人哪!我代表莲花村的老少爷们谢谢大家了!谢谢大家了!”

��群众的同情和捐助激励着何凤,与姓海的斗到底的决心更大了。她走走停停,敲一阵锣,吆喝一阵,再接着走。她的举止行为如强极磁铁,吸引了过往行人的眼球。他们或驻足观看,或忿忿不平,或交头接耳,或议论纷纷,或慷慨解囊。

��围观者中有人振臂一呼:“同志们,理不公气死旁人。我们跟着这位大嫂到省革委走一趟如何?也算是帮帮人场,给灾区的乡亲们尽点儿心意,做点儿贡献!”

��群起响应。

��何凤在前边鸣锣开道。

��后边跟着密麻人群汇成的长蛇阵。

��浩浩荡荡。势不可当。

��黄昏时分,何凤引领的长蛇阵,拥堵了省革委大门。

��持枪门岗任何凤怎样央求,也不肯放她进去,只是婉言地向她解释,让她去信访处反映问题,有组织有系统地解决。

��有热情的支持者给何凤出主意道:“大嫂,这年头曲径通幽,你干脆拦车。出入这省革委的小车,里边坐的都不是一般人物。级别在姓海的之上的不少,能管得住姓海的也不少,若遇到一个包青天,你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何凤心头为之一亮,觉得有道理。

��于是,何凤冲着省革委大门正中,双膝跪地。

��两块纸牌,上下呼应,言简意赅,一目了然。

��支持的群众在何凤身后的数米处,围成一个大大扇面,自然形成两条单行道,使出入省革委的小车不得不依次缓行。

��一辆北京吉普停住了,一位两鬓斑白的干部跳下车,询问了几句,皱皱眉,摇摇头,上车走了。

��一辆华沙停住了,车窗里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圆脸。他用两只金鱼眼扫了扫何凤,叹口气,缩回车窗缓驶而去。

��一辆闪光的红旗驶过来,停住了,下来一位保养得红光满面的中年人。他颇有风度地走到何凤的跟前,没等何凤张嘴就耍起了官腔:“老太太,有问题去信访处嘛!在这里拦车影响太坏,也解决不了问题。快去吧快去吧!”

��何凤付之冷笑,并反唇相讥道:“你这大领导,难道不清楚信访处有多大道行?有多少能耐?等信访处的公文旅行结束了,俺们莲花村的百姓也就饿死冻死个差不多了。俺这也是被逼无奈啊!你这大领导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要是你一家老小吃完上顿没下顿,大冷天还呆在八面透风四面跑气的烂草庵子里,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会如何?你会比我还发疯!”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揶揄的笑声。

��这位干部气得脸色灰白,尴尬地瞥了瞥四周,小声嘟囔着上车跑了。

��此刻,正值下班时间,门口的人越聚越多。

��出入省革委大门的小轿车也多了。有的停下来露露头,随即驶去;有的放慢车速,撩开窗帘,扫一眼何凤举着的挂着的两块牌子之后,缓缓驶过;也有的连车速也不减,疾行而去。

��何凤站起身,打算死死地拦住一辆。

��这时,一辆黑色的小上海急驶过来,靠近时才放慢了车速。

��何凤高举着牌子迎了上去。

��“小上海”往右猛地一拐,“哧”一下离去。一双惊骇的眼睛,从米黄的窗帘缝中透出,紧盯着何凤与那两块纸牌子。车子驶过很远,已经看不到何凤的身影了,这双回顾的眼睛仍惊骇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