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70年代末
��紧靠莲花村的恩公河,波光粼粼,潺潺东去,转眼流走了十几个岁月。
��到了这年七月,上游连降的倾盆暴雨,使恩公河水位暴涨,随之在莲花村段决堤。汹涌的洪水腾空而起,奔向“锅底”,毫无提防的莲花村,遂成泽国。
��房屋全被冲塌,梁檩、门窗、桌椅、瓢盆,打着旋儿就漂没了。
��大小牲畜、家禽无一幸存。开始时牲畜都仗着生存的本能,在水里拼命挣扎打转。然而挣扎几回合后,有的便被洪水呛死顺流而下,有的被洪水撑破肚子,随着“砰”的一响,五脏六腑崩裂而出,发散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大部分村民,还在睡梦中就被倒塌的房子砸死砸伤,随之被洪水卷走,葬身鱼腹。侥幸未被房子砸死的人们,像鸟儿一样蹲在树枝上,恐惧、伤心、叹气、流泪。
��邻村恩公祠的狗子,虽然将他们其中的六十八位救上了保命岗,但饥饿、疾病、死亡,仍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他们。一双双渴望生存的目光,噙着血,浸着泪,喷着火,落在了现任村长海莲的身上。因为海莲怀着六个月的身孕,这些目光自然又投向已卸任两年多的何凤身上。
��何凤当仁不让,咬紧牙关,领着大伙,硬撑了下来。
��村民们或挤居在教堂的断壁残垣间,或钻进临时搭建的庵棚中,靠漂来的西瓜、冬瓜、牲畜的尸体,靠
草鱼小虾,顽强地苟活。
��大水持续了二十天,终于退去了。
��莲花村荡然无存,往昔平整的田园,变得沟壑交错,凸凹不平。家已不家,园亦不园,注定是回不去了。被洪水冲来的残瓦断木,聚集在保命岗脚下,一堆堆,一片片,破败不堪。成群结队的苍蝇,或叮牲畜腐尸,或趴在沤糟的秽物上,嗡嗡嘤嘤,上下翻飞。
��夜幕降临,何凤拖着疲惫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了。毕竟上岁数了,没明没夜地连着劳累,走东家,串西家,分配粮食,调剂衣物、用品,处理吵架斗殴,反映灾区情况……杂七杂八的事儿,缠磨得她片刻不得安生。常常是刚啃一口干馍就有人来找,处理完事还没有坐下喘口气,就又有人把她给拽走了。
��看着母亲的憔悴样儿,海莲心疼万分,忙搬过一只木墩子。何凤软瘫般地落座,随手拈去海莲辫子上的一根草叶儿。
��那天,狗子浪里白条般泅来抢救时,最先进入他视线的是村口的老槐树,以及如三只大鸟蹲在上面的何凤、海莲、娥子。别说狗子往返六十八次,使六十八人死里逃生。狗子即便仅往返三次,大难不死的也应该是她们三人。但是何凤坚持让狗子先救助别人。狗子每次托举着人从她们眼皮子底下游过时,总要眼含敬意地扫视她们一眼。当狗子将第六十五位村民推上保命岗时,已经是筋疲力尽、气息奄奄了。但是他从得救的村民口中得知:蹲在老槐树杈上的三人是一家,老母亲是前任的村长,女儿是怀着六个月身孕的现任村长,娥子是村长的闺女。狗子不禁肃然起敬:这品格高尚的一家人,值得他再舍身一搏。他先救出一身二命的海莲,又救出年近花甲的何凤。当他再次扑入湍急的洪水拼尽全力游近村口时,老槐树在娥子的惊呼声中,挣扎着晃动两下,随之打了个旋儿,就被一排汹涌而至的浪头压没了。狗子拼着最后的精气神儿扑向娥子,勉强将娥子推举上岸后,他已经再没有力量抗拒随之而来的浪头了……
��此刻,母亲叹口气问:“今天是初几?”
��海莲想想说:“十九,七月十九。”
��母亲的神情为之一振,下意识地抬头一望,天空有一弯明晰的下弦月,正在云缝中快速游移。
��从记事起,海莲就发现母亲有一个习惯:每逢农历七月十九,家里即便再穷,母亲也要设法包顿饺子,哪怕过了这一天,连着顿喝菜汤哩。这天,她和母亲都要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屋子院子整得利利亮亮。后来,她上学了,懂事了,也有了好奇心。七月十九,无论阴历、阳历都不是什么节日,可母亲看这一天比过年还重要。记得有一年的七月十九,是个无风的夜晚,按母亲的叮嘱,她早早就睡了。一觉醒来,身边是空的,母亲去哪儿了?她不由一阵心跳。屋里黑洞洞的,水一样的月光透过窗棂流泻进来,像几把银尺,静静地摆放在床上。她披衣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
��窗外,月亮在天上挂着,温馨而柔和。一缕缕温润的软光,轻拂着院中的石榴树。影影绰绰、疏疏朗朗的树冠下,跪着纹丝不动的母亲。她惊讶地拨开门缝,侧身挤出。
��月光如水,从石榴叶的缝隙间漏下,把斑斑驳驳的光圈印在母亲肩背上。墙角的一丛美人蕉,正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雪一样晶莹剔透,在月光的辉映下,光洁如玉,纯净极了。
��海莲看见母亲的发梢上闪动着晶莹的月光。她还分明看见母亲的眼角、鼻凹里,抹着明晃晃的泪痕。她心头一紧,上前搂住了母亲的脖子。毫无提防的母亲,惊坐在草苫子上。母亲面前的小方桌上,三支闪亮的蜡烛,摇曳出淡淡的烟,袅袅地升腾着,在寂静的夜空里飘散。烛光辉映着一大盘香瓜与一只盛满酒的小号红釉碗。
��母女俩相拥相依,泪眼汪汪,对视无语。
��也就在这当儿,海莲惊奇地发现小桌上还摆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器物。
��海莲好奇的目光,使母亲恍然意识到疏忽,她忙不迭地将它收入怀中。
��它作为基督教的圣物,在那个特殊的年份,是会招来祸端的。当时,莲花山教堂已被红卫兵砸毁并付之一炬,成了一片破败的废墟。
��但是,海莲清楚它叫十字架。
��还清楚钉在上面的长发洋人是承受苦难的基督。
��
��又一个七月十九到了,母亲仍然面对祭物:大盘香瓜与盛满酒的红釉碗,还有燃烧的蜡烛与十字架。
��这次海莲没有再惊扰母亲,她不忍再看母亲落泪。母亲惜泪如金,天塌的事儿砸头上,皱皱眉咬咬牙就挺过去了。如果说好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么母亲比好男儿还好男儿,一年的泪都积攒到这个晚上流,而且是暗自神伤。
��随着年龄的增长,海莲渐渐悟出母亲是在祭奠心上人……每当那一弯明晰的月牙儿,悄悄地滑行在苍茫的夜空时,母亲在
石榴树下流泪,她隔着窗户望着母亲那日益尖削的肩背,便悲从中来,默默啜泣不止。
��这一切,像根植在她心中的树一样,生长着……
��尤其是对这只红釉碗,海莲从记事起就有一种莫名的神秘感。其实,看上去它就是一只普通极了的小碗,制作工艺粗糙,碗底连釉都没上全,还布着密集细小的砂眼儿。碗边涂的一层釉子也不鲜亮,紫红紫红的,近乎于黑褐色。可这个小红釉碗是母亲的宝物,从不许任何人染指。母亲每年只拿出来用一次,也就是七月十九那天,用它盛满饺子,放上一双筷子。到了晚上,母亲再用它盛上满满的酒,陪着一盘香瓜和三支圣光闪亮的蜡烛。到了第二天,母亲会仔细地将它擦洗干净珍藏到收藏柜中,直到来年的七月十九再拿出来用。
��就连洪水突然袭来生死攸关的当儿,母亲也没忘把这只红釉碗藏入随身的小包袱,与之共存亡。
��
��一股腥风扑来,海莲周身猛一激灵,抬眼一看,黑乎乎的云彩遮严了天。母亲仍端坐在木墩上纹丝不动,已是灰白的鬓发被凉风掀动着,其摆幅随着风力的增大而增大,但并未惊扰她的沉思。海莲提醒道:“妈,又要下雨了。”
��母亲为之恍然,披起一块塑料布就朝外走。
��海莲清楚母亲是牵挂着村民,忙说:“妈,我跟你一块儿。”
��母亲头也不回道:“你怀着身子,只要你没事,妈就放心了。”
��海莲看着母亲蹒跚的走姿,担心母亲走不好跌倒,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呀。于是,她连忙找了一块破帆布,顶在头上追出来时,母亲已经没了踪影。
��雨越下越大,教堂残垣的四周,躲满了避雨的村民。大家以高高低低的残垣为依托,或用破塑料薄膜,或用破席片子,或用烂油毛毡,支撑起一个个不伦不类的棚子,将老弱病残安排在里边。最难的是带孩子的妇女,她们用胳膊揽着发抖的孩子。如果有一个孩子哄不住失声先哭,这哭声便随即朝四周扩散,一家传递一家。一会儿,全村便哭声一片,加上男人们的训斥声、妇女们的埋怨声,与风声雨声应和在一起,构成一幅灾难深重的流民图。
��海莲追到一间草庵门口时,看到里面挤满了人,母亲跟七八位村妇一顺顺地朝北跪着。她们面前放着一个玻璃框,里面的毛主席像已被水浸泡模糊了,但她们仍满脸虔诚,顶礼膜拜。
��海莲清楚:身陷重灾的村民不能求助基督,不能求助神灵,只能求助伟大领袖毛主席。毛主席的话一句顶一万句,毛主席会满足她们日有餐夜有宿的祈望。
��此刻,母亲如领诵经文的神甫那样,引领着村妇们祈祷。
��母亲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啊……”
��村妇们齐声跟着:“伟大领袖毛主席啊……”
��母亲:“您搭救搭救俺们庄稼人吧……”
��村妇们:“您搭救搭救俺们庄稼人吧……”
��母亲:“叫飞机多投些馍,让俺们挡饥……”
��村妇们:“叫飞机多投些馍,让俺们挡饥……”
��母亲:“多投些塑料薄膜,让俺们遮雨。”
��村妇们:“多投些塑料薄膜,让俺们遮雨。”
��……
��这一切,令海莲痛心疾首。
��她忙捂严了嘴,以免哭出声来,干扰了这神圣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