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大院沉浸在一片混乱之中,被下放的行色仓皇,准备行装;想抢房的剑拔弩张,伺机而动,使得大院的底层处在一种空前的骚动之中。可是从表面上来看,许家大院里却是锣鼓喧天,喜气洋洋。
这一次敲锣打鼓不是抄家,不是抢房子,而是来为那些光荣下放的人报喜。中国的锣鼓是多功能的,可以是忧,可以是喜,可以壮自家的胆量,也可以是吓唬别人的。
报喜的队伍不那么威武,三五个人稀稀拉拉,敲着锣鼓家什,拿着用红纸写成的喜报:“×××同志被光荣批准到农村安家落户,特此报喜。”这种三四尺长,写得歪歪斜斜的喜报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但有两点是极其重要的,一是在人名之下有了同志二字,二是喜报的本身是用红纸写的。用白纸写的是批判、揭发、勒令,只有用红纸写的才是象征着革命。
许达伟的两个儿子,亮亮和明明,知道爸爸妈妈要光荣下放了,知道自家门口要贴上一张红色的喜报了,高兴得在大院里跳来跳去,听见锣鼓响就赶出去张望,看看是不是到家里来报喜的。两个可怜的孩子第一次有了光荣感,或者说第一次感到与别人是同等的。他们生下来就不光荣,就感到是低人一等。奶奶是地主婆,解放前拥有整个的许家大院子,是吸血鬼。爸爸是右派分子,他不甘心地主阶级的灭亡,要反党反社会主义,妄图复辟。
亮亮和明明打从懂事时起就感到一种压抑,这倒不是他们曾经受到过老师的歧视和同学的欺凌。没有。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学校里一般的不公开歧视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除非是孩子们相互吵架,骂人:“你是个坏东西,你爸爸也是个坏东西!”
亮亮和明明受到柳梅的管教,他们不和同学们吵架,处处都让人三分。他们所以会感到压抑,是因为许达伟受到压抑,父亲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孩子怎么会扬眉吐气?
每逢重大节日或者是有重要的人物来到苏州,地富反坏和右派分子都要被集中起来训话,要他们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集中训话的地点就在许家大门前那座当年还没有拆掉的照壁墙下面。许达伟当然也得去,这是阶级斗争,林阿五是帮不了忙的。他必须去和那些曾经当过强盗,做过小偷,做过官僚和特务的人坐在一起,听训。过路的人都要停下来看看,好像是看什么稀有动物似的。亮亮和明明不敢看又想看,常在远处的桥头上转来转去,看着爸爸在那里弓坐着,低着头。这时候他们又不敢回家,回到家里又会见到妈妈流眼泪。特别是在重大的节日里,要防止五类分子搞破坏,便把他们集中起来劳动,到城外去修路,抬石头。路远,天黑难归。柳梅不放心,亮亮和明明也不放心,两个孩子循着一条老路去接爸爸,在城门口搀住了疲惫不堪的许达伟。父子仁手搀着手,三双含泪的眼睛看着长街节日的灯火,听着四处欢乐的锣鼓声。亮亮和明明的童年都不是金色的。
来了,这一次真的是报喜的锣鼓来了;亮亮和明明一直迎到备弄里,从黑暗处把报喜队引到自家的大门口。这一帮报喜队是来自两个单位,一个是柳梅的学校,一个是大院子里的前远五金零件厂;一个报的是柳梅,一个报的是许达伟。两帮人马,两套锣鼓,就显得更加热闹点。这和贴勒令、抄家不同了,虽然差不多还是那些人,但却显得热情、客气。大家都是同志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人之初,性本善”,人在此时此刻却产生了一种同情的心理,觉得这些人突然被赶到农村里去,实在有点可怜。
喜报像一道消灾的符咒,喜报向门上一贴,人们就敢来走动了。许达伟和柳梅平时的人缘都很好,他们没有、也不可能做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当他们要离开这个世代居住的老窝时,亲友、邻里都来慰问、告别。来的人还要送点儿东西,大多是些肥皂、蜡烛、马灯,以及一些防风御寒的物品。农村里没有电,风大,天冷。其中有些人甚至还说一些道歉的话:“过去有一些对不起你们的地方,请不要放在心上,那也是形势所迫,这你也了解的。”
“哪里的话,事情都过去了,谁还去放在心上呢,再说,你那时也是不得已。”
“对对,到底是读书人,通情达理。今后虽然不做邻居了,还是可以常来常往,回到苏州来要是没有地方住,那就住在我家里。”
“谢谢,不客气。”
亮亮明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和爸爸讲话,觉得爸爸在一夜之间连升了三级,他们这一家终于和所有的人家都平等了,而且还是读书人,通情达理。
许达伟也好像有一种苏醒的感觉,好像是从隆冬进入了暮春,突然脱掉了沉重的棉衣,人变得轻巧了,精神也爽朗了一点。他终于可以从这个许家大院里逃出去了,从这个蜗牛壳里脱出去了。多少年来,这黑压压的大房子就像一座大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许达伟抬不起头,透不出气。他认为自己这半辈子的不幸都是这一座大房子造成的,各种各样的矛盾都是这一座大房子引起的,各种见得人和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在这座大房子里发生的,房子可避风雨,却也是罪恶的渊薮。到广阔的天地里去吧,到那里去造茅屋三间,与世无争,与人无涉。茅屋虽然能为秋风所破,却也比人与人之间的争夺好得多。
柳梅却紧张万状,慌乱无主。要搬走一个住了将近二十年的家,简直不知道从何下手。她记得许达伟当年曾经诅咒过许家大院,把那些黑压压的大房子比作鸟笼,认为住在里面的人都是失去自由的鸟儿,不能远走高飞。现在,柳梅倒真的希望住宅就是一个鸟笼,她可以像养鸟人那样拎着笼子到海滩上去遛遛。她们总共占有六间厢房,厢房的面积小,加起来还比三间上房小一点,可这六间小房子里都不是空的,有箱笼橱柜,台凳桌椅,锅瓢碗盏,蚊帐棉被,煤炉畚箕……许多东西看起来可有可无,要用到却又是少不了的。上面规定,所有的下放户要在七天之内离开苏州,说是为了备战,真像是苏联的坦克师已经越过了国境,美国的第七舰队已经到了长江口。
老年人私下里在传播,说这一次苏州下放了上万户,比当年的“洪武赶杀”还要多。洪武是明朝的开国年号,开国的皇帝朱元璋,人称朱洪武。朱洪武攻下了南京之后,就是攻不下苏州,苏州人富可敌国,全力支持农民的领袖张士诚死守苏州。朱元璋损兵折将,好不容易才攻下了苏州。苏州陷落后朱洪武大怒,命令把苏州城里的危险分子统统赶到苏北去,不肯走的就杀头。人称“洪武赶杀”。
明朝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现在的人当然要文明些,不肯下放的也不至于杀头,只是进行车轮大战,打通你。大棒之后还有胡萝卜,除掉把黑袖章换成大红花之外,还有实质性的优惠,有困难可以补助,下去以后还有建房子的经费,如果有人梦想着拥有自己的房子的话,这种梦想可以到海滩上去实现。搬家的期限紧,帮忙的人也多,单位里派人来帮着打包、装箱,而且负责送到轮船码头,直到轮船拉响第一声汽笛。
林阿五从厂里抽调了六个人,加上柳梅学校里派来的四个人,十个人拿来了纸箱、藤箱、木板箱和大捆的草绳,只要柳梅吩咐,他们就会将物件分门别类捆扎得好好的。
亮亮和明明也在那里奔来奔去:“叔叔,那是我的蟋蟀盆,不能打碎。”
叔叔们就用碎纸条把盆填满,再用旧棉花捆扎,放在木箱的角落里。
那些帮忙的人也带来了坏消息,说是有的人已经到下放的地方去察看过了,那里的情形和报纸上所说的大大两样,那里土地不是黄沙就是盐碱,天寒地冻,风像刀子刮脸;乡下什么也买不到,上一趟小街要跑十多里。小街上根本就找不到一爿酱园店,酱油和黄酒都没有,供销社里只有盐;臭鱼烂虾倒不少,鸡和鸡蛋也便宜。
柳梅一听更慌了,油酒酱醋不全,别人还不打紧,婆婆是不能活的。费亭美的日常生活虽然不如从前考究,可是每天还得喝二两黄酒,欢喜吃油泡虾和红烧肉,早晨还要吃一点玫瑰红乳腐。要买一点带走,让老太太的生活习惯慢慢地适应,慢慢地改变。
柳梅开了一张购物的清单,又交给我八十块钱:“小弟,这事只能麻烦你了,你找一个能帮忙的人,到街上去替我们买点东西,单子上有的你就买,单子上没有的,你认为是需要的也可以买一些。我现在头也昏了,许多东西都想不起来,你看着办吧。”
我骑着自行车满城转,那时候买东西本来就很难,再加上上万人同时下放,那适合于农村的日用品早就卖得空空的。
我骑着车子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又一次把我熟悉的城市作一番巡礼。
苏州的大街上买卖繁忙,最忙的却又是那些平时无人问津的旧货店和估衣铺。那些在苏州住了几辈子、几十年的人家,一旦要举家下放,拔根搬迁的时候,却发现了许多带不走,或者是在农村里用不着的东西。那些沉重、庞大的红木家具搬不动也运不走,即使能运到农村里又放在哪里?那些轻软挺刮的丝绸呢绒服装,又怎能抵御农村里的泥泞和风雪?卖掉,换点钱去买些棉袄、棉裤和高筒胶靴之类的东西。千家万户都去卖,那估衣铺和旧货店就招架不住了,他买下来以后又卖给谁,哪有这么多的资金来收购?于是,有的压价,有的拒收,特别是那些绫罗缎匹,简直是一钱不值,连废品收购站也不收,因为绸缎还不如破布,是不能回炉的。有个老太太站在估衣店的门口掉眼泪,她卖掉了一件黑缎、银狐皮滚边的大氅,换来的只是一件半旧不新的棉上装。估衣铺里的老营业员见了也叹气,他们可以想象,老太太年轻时穿着这件大氅是何等的风流,说不定还有照片刊登在周瘦鹃创办的《礼拜六》上面。如今,她要这件大氅做啥呢,穿着棉布的上装还能在寒风中走向田头,穿着这件黑缎、银狐皮滚边的大氅立在田头上,贫下中农见了会认为她是在装神弄鬼。
营业员劝那位老太了:“别难过啦,老太,我们所以把它收下来,也是看着你可怜。你说我们把这件大氅收下来又能卖给谁?除非是卖给唱戏的,现在都唱样板戏了,用不着这种东西。”
旧货店只开半边门,半边门上贴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本店不收红木家具”。因为当时的红木只有两种用途,一是做二胡,一是做算盘,多收了也没有地方堆。幸亏苏州郊区的农民闻风而至,他们摇了小船来,停在城门口,专收红木家具。农民最向往的就是家里有一张红木大床和八仙桌,因为当年的地主家里都有这种东西,他们当年是可望而不可即。现在好了,摇一只小船到城里来捡便宜。不能说他们是趁火打劫,亏得是农民兄弟帮了忙,至今还能把许多古典的红木家具保存下来,没有变成算盘珠和红木片。
油酒酱醋买回来了,小甏的红乳腐也买回来了,我还买到了两顶海虎绒的风帽,是我送给亮亮和明明的。这种帽子又称老头帽或狗头帽,在严寒中可以向下一拉,把整个的头颅都包在里面,外面只看见两只眼睛和一张嘴。
许达伟和柳梅对这两顶帽子都很满意,把两个儿子拉到身边:
“来,小弟叔叔送一顶帽子给你们,戴起来给我看看,有了这种帽子就不会在寒风里把耳朵冻得通红的。”
亮亮和明明把帽子戴上,向下一拉,活像两个夜叉小鬼,跳跳蹦蹦地比拳头。他们也许觉得农村里很好玩,可以无拘无束地做游戏。
许达伟也被两个孩子逗得哈哈大笑,我很久没有听见他有这样的笑声了,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逗留在苏州?遥想当年的许达伟,他是志在千里!
我也忙得很起劲,一会儿帮柳梅去购物,一会儿又帮王先生去搬书。王先生同意我们的瞒天过海计,但他只同意让王师母一个人留在朱老头家,他自己要和阿妹一起走。因为两个人同时留在朱老头家,没有粮票,没有计划供应的任何东西,那朱老头怎能负担得起!
我也抽空去帮助我的姨妈,费亭美。想去说几句谎话安慰安慰她,就像当年杜撰出许多电影故事似的。
费亭美弯着腰,坐在小煤炉的旁边,煤炉上有一壶水在喷着水汽。她伏在一张方凳子上,面前摊着一个厚厚的帐本。这是一本历年来加工火柴盒的明细帐,我经常看见她在帐本上记下一笔一笔的工料、成品和加工费。房间里已经收拾得很整洁了,平时那些堆放乱七八糟的火柴盒、小木片、碎纸头都已经捆扎整齐。她也准备走了,要把做了十多年的活计作一个了结。
费亭美拿着一截亮亮和明明用剩的铅笔头,在那帐本上写下了最后的一笔,抬起头来对我说:“小弟,这些年我倒没有白吃饭,也做了一点事体。”她把帐本捧起来:“你看,这帐本是可以证明的。”
“姨妈,你要帐本证明什么呢,许家大院里的人都可以证明,这些年来你是自食其力。”我想鼓舞起费亭美的信心,让她再到农村里去自食其力。
费亭美摇摇头:“我老了,没有力气了。我听胡妈说过,在农村里过日子是很不容易的。冬天的早晨到河里汲水,要带着钉耙去敲冰,那冰足有三寸厚;大雪能把沟壑都填满,人掉下去是爬不出来的。”
“你别听胡妈胡说,她是吓唬你的。农村也不是苦海,中国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农村,还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农村有农村的好处,城市有城市的方便。农村里的空气好,吃的东西也新鲜,像你这么大年纪的人,根本就不会让你去敲冰汲水,也不会让你滚进沟壑里。你可以喂养一群老母鸡,那收益可以比糊火柴盒大几倍。冬天天晴时你就起来,坐在草堆旁,喝喝茶,晒晒太阳;雨雪连绵时你就不起床,冲一个汤婆子悟被头,听听半导体收音机……”
费亭美不等我说完就笑起来了:“小弟,你从小就会编故事,长大了更会编。早年间我知道你编的故事都是假的,只不过是听来解厌气。现在的故事我不想听了,如果农村里真是那么好的话,为什么在城市里犯了错误的人都是下放到农村去,农村里犯了错误的人却不上放到城里来呢?”
老太太居然说出“上放”来了,使得我无言可对。我也知道我说的话只是农村里的一个方面,带有一点田园牧歌的意味。其实,许达伟要去的农村已经谈不上什么田园牧歌了,那里的每个劳动日只值几毛钱、几分钱,能值一块钱的就是富裕的生产队。更有甚者,做一个劳动日要倒赔八分钱,因为种下去的庄稼颗粒无收,那种子钱要分摊到每个劳动日内。我们只听见过按劳分配,却从未听说过按劳分赔,这实在是世界分配史上的一大奇迹。可我怎么能把这些告诉老太太呢,只能转个话题:
“别人的事你不必问,你可不是无依无靠的。你有儿孙,还有朱品和阿妹,阿妹什么都会做,她会无微不致地照顾你。决不会让你在冬天去汲水,也不会让你滚进沟壑里。”
“噢,那当然,阿妹是个好姑娘。她和朱品结婚了,这是艺术家的好福气。你们兄弟几个都要替我看住朱品,不许他在半路上把阿妹遗弃。将来朱品如果有生发……他会成为一个著名的画家,成名了以后千万不能让他到法国去,那里的女人太漂亮,又风骚,又随便,没有个男人不着迷。”老态龙钟的费亭美,直到全家下放的时候还怀恨法兰西,是法兰西的女人把她的青春与幸福都夺走了,却把灾难与痛苦都留在了这个者家里,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