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我还能骗你吗!不信你看……”阿姗说着便去拉自己手袋的拉链,想拿出随身携带的卫生巾来作为证明的。“我看?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我就看一看!”薄德威说着走近阿姗,一把扯下她的短裙和内裤。
蒲德威年轻时也算是个无神论者,从不相信命运之类的东西。过了而立之年,蒲德威总处于一种欲立而又立不起来的境界。生意场上也有成功的时候,但小有成功之后接着便是失败。蒲德威总在成功与失败之间荡秋千,真像受着什么命运之神的操纵与戏弄。随着额头上皱褶的不断增加,大脑细胞的不断老化,蒲德威也渐渐相信起命运来了。
自从当了“紫著薇”桑拿浴的经理之后,蒲德威着实威风了一阵子,钱也赚了不少,他以为幸运之神已光顾到他,从此必会飞黄腾达,前程无量。但阿梅的事一出,蒲德威便似乎又被这位反复无常的大神给抛弃了,不顺心的事接连不断。周慧慧跟他吵了一架后,对他的态度很快冷淡下来,整日爱理不理的样子,看来同他分道扬镳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公安局那天找他了解情况,连蒙带吓地审了他半天,虽说当天就给放了回来,但却告诉他事情并未了结,以后要随传随到。果不其然,以后的这些日子里,那些脸上从不见笑容的刑警隔三岔五地便把他传去,随意问几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后便又把他呵斥回来,先是搞得他神经过敏,一听电话铃响脊梁上便冒冷汗,然后又搞得他神经衰弱,躺在床上一闭眼便觉得那电话铃又要响了,于是睡意也便没了。
更令他担忧的是,酒店的总经理周飚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过去姓周的见到他总是客客气气的,总是表扬他管理有方,说他在行业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能把“紫蔷薇”搞得轰轰烈烈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说有他管理“紫蔷薇”他周飚就放心了。可现在呢,姓周的一来“紫蔷薇”便指手划脚的,说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好像管理“紫蔷薇”的不是他学富五车的蒲德威,而是某个胸无点墨的傻瓜笨蛋。看样子,这小子是想找茬撕毁承包合约,把自己赶出“紫蔷薇”去。蒲德威最怕的就是这一点,如果那样,他不仅发财的美梦要就此破灭,而且在朋友中的面子也会丢失殆尽,从此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蒲德威绞尽脑汁,觉得一定要想一个讨好同飚的良策出来。他知道,这姓周的胃口很大,送他些钱财礼物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最好的办法恐怕还是那个用了几千年却仍然十分灵验的计谋——“美人计”。听说现在不仅是大商人来这里签合同时要让人家享受一下那古老计谋的魅力,就连某些一向清高的专家教授来这里讲学监考判卷时,接待者都要给人家“包机”(鸡)的待遇,结果那些连中学课本也没读过几页的“研究生”们便一个个顺利拿到了硕士文凭。有个来本市兼职的某名牌大学的知名教授,就是在酒醉后挨了一名应召女郎的乱棍,结果壮烈捐躯了。这事被传媒披露后,曾成为本市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知情者无不为国家失去一根栋梁之材而感到惋惜。
周飚这小子同本地的其他暴发户一样,也是个极端的好色之徒,如果几天没有个新面孔的女人躺在他怀里,他便要生理失调,放个屁都会从嗓子眼里出来。蒲德威觉得,隔两天给周飚送去一名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紫蔷薇”有这么多女孩子,只要他蒲德威施展一下淫威,哪一个也不敢不从。等到这些女孩子用完了,他再换一批新的桑拿小姐,岂不又全都是新面孔了。
蒲德威想得很高兴,可真到实施他这一恶毒计划的时候,却发现事实上并非那么容易。“紫蔷薇”虽有几十名女孩子,但其中不少都有靠山,不要说他蒲德威,就是周飚也不敢动人家一根毫毛。另外还有一些女孩子,虽说没什么令人生畏的靠山,但人家对自己的男朋友真心诚意,宁可被除名也不肯依照蒲德威的命令同别的男人上床。
蒲德威算来算去,大概只有十几个女孩子可以供他任意驱使,而这些女孩子中听说又有几个有这样那样的怪病,恐怕给周飚送去他也不敢享用。结果,蒲德威开始实施他的计划没有几天,便遇到了“人才”短缺的困难。
这天,蒲德威坐在小姐休息室的门口,盘算着挑选哪只柔弱的小羊去送给那只凶残的老狼蹂躏,忽然阿姗婀娜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蒲德威立刻高兴起来,心想这个女人作为他的供品可是最佳人选了。阿娜是秦孝川的女朋友,秦孝川犯了刑事案正在被通缉追捕之中,阿姗还不得老老实实地任人摆布。再说阿姗是那种伤感型的女人,脸上总挂着些许忧愁,最易博得男人的怜爱。当初秦孝川喜欢她,恐怕就是因为她那多愁善感的神态。周飚这小子很像秦孝川,也是个粗鲁得如同猛兽的男人,把阿姗送给他,一定会使他神魂颠倒,得意得忘记自己应该用几条腿走路。
“阿姗,你过来一下。”蒲德威把阿姗招呼过来,上楼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
阿姗见经理唤她,赶紧静悄悄地跟了过来,悲伤的眼睛里露出迷惘的目光。自从出了阿梅被害的事件,桑拿浴的小姐们都用鄙视的眼光看她,谁也不愿意同她说话。阿姗很想逃离开这个地方,但生活所迫,她一时也没有其他去处。再说,她很关心秦孝川目前的处境,“紫蔷薇”里消息灵通,她或许可以听到一些有关他的情况。虽然几天前的凌晨她曾在家里接到秦孝川的一个电话,告诉她关键时刻如何同他联络,但她从不敢打电话找他,怕走漏了风声。她宁可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她所关心的信息。
“阿姗,有个重要的客人点名要你‘做钟’,你到他那里去吧。‘小费’由我给你结帐,不会亏待你的。”
“什么客人呀?”
“你去了就知道了。”
“几号房呀?”
“不在这里。一会儿我送你过去。”
阿姗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这些天蒲德威常把一些小姐叫到别处去“做钟”,这些小姐回来后都是满脸的不高兴,有的眼圈还红着,显然是曾经哭过。可是谁也不肯说她们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全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过,这里的内情还是走露了一些,大家渐渐知道这些女孩子是被蒲德威逼着去陪酒店的总经理睡觉,然而却一分钱也不给,只是由蒲德威在她们的罚款里减去一二百元而已。如果真是陪那个家伙上床,阿姗是决不愿意去的。
“经理,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本来是想请假的。你还是换别的小姐去吧。”
这里的女孩子向经理请假时,如果真是生了病,她们通常会明白地告诉他是生了什么病。如果她们只说身体不舒服,那意思往往是说她们来了月经。这里的女孩子大多没有过生育的经历,因此病经的也特别多,常有人在经期请假。久而久之,蒲德威也便知道了小姐们话中的含义,当她们说身体不舒服时他也就不再多问,而总会痛痛快快地准许她们请假休息。
“是吗?不会吧?看你的脸色可一点都不像。”
“经理,我还能骗你吗!不信你看……”阿姗说着便去拉自己手袋的拉链,想拿出随身携带的卫生巾来作为证明。
“我看?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我就看一看!”蒲德威说着走近阿姗,一把扯下了她的短裙和内裤。阿姗完全没有料到莆德威如此野蛮下流,惊恐地尖叫着去这护自己的下身,手袋落在地上,各种化妆品咕噜噜滚了一地。
“好哇!现在这种时候,你还敢骗我!”蒲德威恶狠狠地推了阿姗一把,阿姗站立不住,跌跌撞撞地坐到了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我告诉你,今天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自己要放明白些,秦孝川死定了,没人给你撑腰了。你要是不听话,我今天掐死你,别人也会说你是同秦孝川有牵连,畏罪自杀的。”
阿姗自从到“紫蔷薇”以来,可从没有受过这样的欺辱。过去不仅蒲德威对她总是客客气气,百般照顾和讨好她,其他所有人也都对她谦让三分。可现在呢,她的地位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下,陷进了泥里,被人随意践踏,她自己无力自救,也没有人来解救她。阿姗此时特别想念秦孝川,她真希望秦孝川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挥手枪把蒲德威这个忘恩负义下井投石的家伙打得浑身是洞,然后再一刀刀割成碎片,扔到警犬训养场去喂狗。秦孝川曾带她到那里玩过一次,那些雄壮凶狠的猛兽,看一眼就让人胆战心惊。不过像蒲德威这样的臭肉,一定是喂狗都不吃,那就只能仍到臭水塘里去喂王八了。
“别哭了!给你十分钟的时间,你给我把眼泪抹干净,把妆化好,一会儿跟我走。”蒲德威说完走出房间,把门锁上了。
阿姗知道自己已落入狼口,非要被嚼个稀烂不可了。但她仍不甘心,她不能被别人作为床上的玩物。她虽然是个欢场女郎,但最多就是陪别人唱唱歌,跳跳舞,被别人抱一抱,摸一摸。自从认识秦孝川以来,她便一心一意跟着他,从未想过再跟另一个男人上床。秦孝川出事之后,阿概也在心里恨他,骂他,但更多的是为他担惊受怕,希望他能逃过这场劫难,并有朝一日再同自己团聚。
生离死别的煎熬,使阿姗几乎渐渐原谅了秦孝川的罪过,使她觉得自己生是秦孝川的人,死是秦孝川的鬼,如果秦孝川最终被政府抓到枪毙了,她便为他守一辈子洁,从此决不嫁人。可是,现在秦孝川还活着,她却要守不住了。阿姗只觉得又气,又恨,又怕,又急。她不顾一切地拨通了一个电话,找到一个姓赵的人,让那人找来秦孝川听电话。
秦孝川并未走得太远。那天林宝强把阿梅背出去后,不久便返回来了,说阿梅已死在医院里,要秦孝川赶紧躲藏起来,待他在境外安排好后,便设法接秦孝川偷渡出境。林宝强给了秦孝川一个地址,硬把他拖上出租车送走了。秦孝川当时已完全没有了主见,只能任林宝强摆布。秦孝川按照地址找到郊外一个姓赵的人,在那里暂时躲藏起来。
过了两天,秦孝川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思维开始恢复正常。他曾经几次想去自首,但终于还是鼓不起勇气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做出了那等恶事,整个过程总是似梦似幻似有似无地模糊不清。但阿梅被他害死了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可是他亲眼看到的啊。他觉得自己的罪恶太大了,即便自首恐怕也难逃一死。死,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可怕的事情,秦孝川平时虽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但真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刻,却也是犹犹豫豫不大情愿起来。他毕竟还有个心腹之交林宝强在境外为他安排后路,如果姓林的真能帮忙,从这个地带偷逃出境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但林宝强离去后,只是让人带过来一次口信,其后便如泥牛入海没有任何消息了。林宝强说他有急事去加拿大几日,这边的事正让人加紧安排,他回来后马上同秦孝川联系,并要秦孝川利用这段时间尽可能多收集一些有用的资料,将来说不定就会派上用场。对于林宝强回到香港后马上就去了国外,秦孝川一开始并未在意,但时间稍久后便觉得林宝强的行动有些可疑,怎么想都觉得他的样子很像是在仓惶逃窜。
秦孝川知道,香港与内地虽然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司法管辖区,两边的政府之间也没有什么正式的协议允许对方到自己的一方追捕逃犯,但至少在拘捕证据确凿的刑事犯方面,两地的警方还是经常相互合作的。所以,在大陆犯了刑事案的人,逃到香港也并不安全。
但林宝强能有什么刑事案呢?难道他也与阿梅的死有关?可阿梅明明是死在自己的面前,是自己亲眼所见的呀!秦孝川对此怎么也想不明白,但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觉得林宝强的行为有些可疑。他又想到林宝强过去常向他打探一些敏感的问题,并喜欢看他保存的机密文件。秦孝川总觉得自己只是个科级干部,手里所谓的机密文件其实连小道消息都不如,因此对林宝强的行为也便没太在意。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了。
秦孝川与林宝强已有十余年的交情。那时秦孝川刚来本市,囊中十分羞涩,偶然相识的林宝强与他一见如故,常常请他到一些高档的消费场所吃饭或消遣。秦孝川的母亲来这边小住时曾出过一次车祸,林宝强出钱让秦母住进了本市最好的医院,最好的病房,并请最好的医生为她治疗,使秦母很快得到了康复。秦孝川为此对林宝强感激至深,以后一直把他视为自己的第一密友。后来林宝强在内地的生意出了问题,林宝强本人也销声匿迹了好几年,秦孝川几乎忘记世上还有这个人了。但当两年前林宝强重又出现在秦孝川面前的时候,两个人很快便又亲密如初了。
秦孝川此时疑心重重,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抱着一钱希望等待林宝强的消息。他躲在人家的家里不敢出门,憋得实在难受,每天除去睡觉和看电视外,便是望着窗外的大山发呆。他的家乡也是山区,门前也有一座大山。不过,同这里相比,家乡那里才是真正的山区,山比这里要多得多,也要高得多。但是,这里的山草木葳蕤,鲜花遍野,果树满坡,充满勃勃生机。而家乡的山大多只是光秃秃的石头,几乎寸草不生。那里的老百姓除去种植山沟里那有限的土地外,主要就是靠开山炸石烧石灰为生。那里的石灰虽产量很大品质优良,但由于交通不便运不出来,人们的生活始终也没有多大改善。
但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母亲仍然故土难离,总不愿迁出来与秦孝川同住,有时出来了没住上几日便这里也不舒服,那里也不舒服,病殃殃的好像马上就要寿终正寝了,于是秦孝川又赶紧把她老人家送了回去。母亲已年逾八十,就算身体再好也毕竟是风烛残年的人了,恐怕在世的日子不会太多了。自己身为独子不能为她尽孝送终,反而却要死在她的前面,即便自己侥幸偷逃出去,能够苟延性命,但毕竟也是不可能再见到她老人家了。秦孝川想到这里不禁老泪纵横,起房内无人之机放声痛哭起来。秦孝川这一生也没掉过几滴眼泪,此时此刻却是真的伤心至极了。
想完母亲,秦孝川又想到了阿姗。同阿姗认识以来,他似乎也并没有太把她放在心上,只是隔几天相见一次,从未有过如漆似胶的感觉,但此时想起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了。阿姗那多情的眼神,忧愁的面容,纤细的身体和她那“老公、老公”的轻柔的呼唤,似乎哪一样都足以使秦孝川心生怜爱,情意绵绵。阿姗真心实意地跟了他这么长时间,可他并没有给她多少照顾,钱也没有给过她几个,还要靠阿姗自己到歌舞厅“坐台”养活自己。倒是阿姗常给他买一些鞋子、袜子、衬衫之类的用品,他唯一的一件羊毛衫也是阿姗亲自为他编织的。回想起来,秦孝川觉得自己很是对不起阿姗。如果他今后仍能活下来,他一定会娶阿姗为妻,好好报答她,与她颐养天年。
但现在想这些已没有多大意义,他最担心的是阿姗因受自己的牵连而被人欺辱,或者因生活无着落而沦落街头。他觉得阿姗是那么柔弱,那么需要他的呵护,没有他在她身边,真不知道阿姗在这个世道上将会生活得如何艰难!秦孝川放心不下,便冒险给阿姗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有急事时如何联络到他。阿姗抱着电话哭了,要秦孝川自己多保重,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她也不会给他打电话,那样太危险了!
可是,今天阿姗突然打电话来了,向他哭诉说蒲德威把她锁了起来,逼着她去陪酒店的老板睡觉。秦孝川话没听完就暴跳起来。他完全没有想到蒲德威是个如此卑鄙的小人,他秦孝川刚刚落难,这狗东西就欺负起他的女朋友来了。再说,自己之所以惹下这个杀身大祸,还不是因为上了蒲德威的当。看来不宰了这小子,他奉孝川死也不会瞑目。秦孝川抄起手枪就往外走,可一出门又停了下来。此处是郊外偏僻的山脚下,白天都很少有车辆通行,此时路上更是连个车影子也看不见,他如何去找蒲德威算帐,如何去救阿姗呢?
秦孝川无奈地退回屋里,坐在沙发上着急叹气。坐了一便又坐不住了,重又起身走到门外,希望能有辆“的士”或者随便什么车从这里路过。但站了几分钟,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又落空了。秦孝川如此反复进出了好几次,终于看到远处的路上有几点灯光出现了。但他还未来得及高兴,就发现那是几辆警车正风驰电掣般地向着他这个方向驶来。秦孝川喊了一声不好,跳过面前的一条排水沟渠,拔腿便往山上跑去。警车上已有人发现了他,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跳下车来,尾随秦孝川向山上追来。
原来,蒲德威的电话一直被公安局的人监听着,他们不相信蒲德威与此案完全没有牵连,只是一时找不到证据而已,并且他们也怀疑蒲德威同秦孝川还有联系,希望通过监听蒲德威的电话发现蒲德威涉案的证据,或者听到一些有关秦孝川的隐藏地点的消息。公安局没想到这办法歪打正着,没从蒲德威的口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却监听到了阿姗与秦孝川的对话。秦孝川使用的电话号码很快便被查了出来,他隐藏的地点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
秦孝川对这山上的地形并不熟悉,只是借着明亮的月光,沿着一条似路非路的缝隙弯弯曲曲磕磕绊绊地向上攀爬。好在这里的山并不像家乡的山那样满是裸露的奇岩怪石,而基本上都是被厚厚的泥上覆盖着,跑起来并不十分困难,只是脚下的野草、脸旁的树枝常常刮得人皮肉生疼。但秦孝川已顾不得这些了,他只想尽快甩掉后面这群人,决不能被他们追上。此时秦孝川想得最多的倒不是他被抓到后要被依法治罪,而是他如果落在这些人手里可就丢尽了面子。这些人都是他的同行,可能多数人他都认识,而且是否有他的部下也很难说。自己如果被他们抓到,戴上手铐押送回去,那还不如一枪崩了他更使他好受些。
秦孝川腰里挂着枪,但他根本没有把枪掏出来握在手上,他并不想向那些人开枪。他与他们无怨无仇,而他们则是奉命行事,他没有必要伤害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何况那些人中可能还有他的朋友,他的部下。再说,他这一条枪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他们那十几条枪,他一枪过去可能击不中一个人,而他们的几十颗子弹飞过来总会有几颗碰在他身上的。但秦孝州奇怪的是,他不开枪,后面的人也没人向他开枪,就连平时追击疑犯时常听到的“站住,再跑就开枪了”之类的喊叫声也没有。大家只是气喘吁吁地跑着,追着,好像在举行一场登山比赛。
秦孝川心里嘀嘀咕咕的,越跑越没有方向,当他终于爬上山颠的时候,却发现面前已是悬崖峭壁,左右亦是坡陡如削,能够立足的地方只有房间大小的一片空地。秦孝川东张酉望地尚未找到出路,下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两条手电筒雪亮的光束射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但他仍能感觉到几支乌黑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身体。秦孝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对方的进一步行动,同时也在紧张地思考着自己应该作出怎样的反应。
有一支手电筒首先熄灭了,于是另一支也随着关闭了。秦孝川用力眨了眨眼睛,慢慢恢复了视力,他看到站在最前面的正是黄海!黄海左手提着一支刚刚关闭的手电筒,右手握着一把“沙沙”乱响的对讲机,但他随即便把对讲机的电源关掉了。黄海的手枪还挂在他腰间的枪套里,也许从来就没有拿出来过。两个人默默对视着,谁也没有讲话,谁也没有表情,但秦孝川的心里却如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在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哪一个人比黄海更了解他了。两个人在一起日日夜夜地工作了四年,黄海的能力和为人都是秦孝川所十分佩服的。黄海虽然比他年轻十多岁,但秦孝川始终心甘情愿地把黄海视作自己的上司,分局领导的话他可以不听,但黄海的话他总是乐意遵从。如果说秦孝川是一只被驯服的猛虎的话,其实真正能够驯服他的也只有他的训虎师而已,秦孝川的训虎师则只有黄海一人。
秦孝川的脾气急躁,作风粗暴,工作中常常惹出一些小麻烦来。黄海总是单独跟他谈话,既不当着下属的面批评他,也从不把他的缺点错误向上级报告。也许,如果黄海平时不是这样宠惯着他,他秦孝川可能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但如果那样,或许他们俩早就闹翻了,早就分道扬镳了,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份情谊了。
黄海曾多次试图调解秦孝川与秦妻的矛盾,苦心劝他们尝试生一个孩子,虽然从秦妻的年龄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后来黄海也看到了这种努力不会有什么结果,便不再为此操心费神,但对黄海的一番好意秦孝川还是一直铭记在心的。此后,黄海对秦孝川同其他女人包括阿栅的来往便不做任何干预,甚至必要时还会提供一些方便。对于秦孝川于母亲的一番情意,黄海也深表理解,每次秦孝川接母亲来身边居住时,黄海都要经常去看望,老太太对黄海视如亲子一般。秦母回老家后,黄海则经常提醒秦孝川应回家去看看,并在工作的安排上为他回家探亲提供便利条件。
黄海对秦孝川百般关照,并非是看不到秦孝川的缺点,只是他这人天生心地善良且心胸开阔,不愿把同事想得太坏,又颇能宽容别人。谁没有缺点不犯错误呢?一个人有缺点也有优点,并且优点是主流,犯了错误知错能改,那么他就是可用之人。何况秦孝川这人业务能力很强,做事极有魄力,派出所的工作有时还真是很需要他这样的干将。当然,如果上级能给他换一名既有秦孝川的能力又比秦孝川性情好的助手,他也乐得其所。但现在既然秦孝川仍在做他的副所长,他就要尽可能关照他,抚慰他,只有这样才能使这匹烈马与他很好地合作,不会因正、副所长经常吵架而将派出所的工作搞得一塌糊涂。
前段时间,分局的领导找黄海谈话,说近来有意见反应秦孝川警风不正,有违纪行为,在群众中造成了不良影响。分局考虑先撤销秦孝川副所长的职务,留在原派出所做一名普通警员,如果仍不改悔就清除出公安部门。
黄海委婉地表示了不同意见。他当时主要是考虑如果秦孝川被调离本派出所,上级怎么处置他倒也无所谓,但如果免了他的职却还留在本派出所,岂不给他黄海增加了工作的难度。秦孝川这种脾气的人若是带着情绪在他身边工作,还不知道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呢。
恰巧此时发生了秦孝川被歹徒刺伤的事,然后秦孝川的坏脾气明显收敛了许多,表现逐渐好了起来。这使黄海感到很欣慰,心想秦孝川若从此真能改头换面变得遵纪守法克己奉公起来,那人们岂不皆大欢喜了。现在秦孝川惹出了杀身之祸,黄海才感到自己当初真是表错了态,上级要是追究他黄海的责任他也有口难言了。追捕秦孝川的任务本来没让黄海参加,是他自己主动请缨加人的。他觉得追回秦孝川他有用人不当监管不严的责任,如果追不回秦孝川,那他还不定要负什么责任呢!
此时此刻,秦孝川望着黄海,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也猜不出黄海在想些什么,黄海的脸上是平静的,眼神也是平静的,像一个近乎沉睡的人。秦孝川仰望苍天,长长叹了一口气,在这寂静的夜晚,在这空旷的山野,那叹息声显得如此的苍凉!
“老秦,回去吧!”黄海终于首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紧张和静默。他的语调平静而和缓,像在劝导一个赌气逃离家门的孩子返回家中。
秦孝川伤感地看着黄海,他不知道自己是应当像平时一样顺从地听从黄海的命令,还是在他们最后相聚的时刻,终于有一次违背他的劝戒。
“老秦,我们在一起工作多年,彼此是了解的。你虽然有缺点有错误,但绝不是恶人,那件事的发生一定事出有因。再说,你干了这么多年公安,法律和政策你都是清楚的。回去之后把问题讲清,好好认罪,宽大的机会还是有的嘛。”
秦孝川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深深叹了口气说:“所长,谢谢你多年的关照,可我不能再让你为难了。我只求你一件事,代我去看望一下老母,把我的积蓄转交给她,让她老人家不要在迟暮之年再受饥寒。如果……如果你能经常……偶尔去看望她一下,我就更感恩不尽了。”秦孝川几乎硬咽起来。
“还有……”秦孝川迟疑了一下,他本想说请黄海再帮他照看一下阿姗,但他没能说出口来。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个话,也没有理由给黄海增添这个负担。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他秦孝川已经管不了她了,随她去吧!
秦孝川跪在地上给黄海磕了一个头。黄海刚要过来拉他,秦孝川已一转身跃下了悬崖。
一阵凌乱的树枝划动的声音和一声沉闷的声响过后,山野里变得死一样沉寂……一套豪华商务套房了。
套房由内外两大间组成。外面的一间是客厅兼工作间,配有一套被烟头烧了许多个洞的仿真皮沙发、一张划得伤痕累累的米黄色的写字台、一把一转便吱呀乱叫的转椅、一盏敲打几下便偶尔亮一亮的台灯以及一只沾满果汁茶演和痰迹的废纸篓等一应俱全的商务设备,虽说比起本地许多大企业“老总”们的写字间来要寒酸一些,但肯定比大多数乡村教师的集体办公室要豪华气派得多。尤其是地上那一席海蓝色的地毯,只要你不让室内的光线过于明亮,忽略了那一片片地图似的污迹,那么它那冷色的基调肯定会使你有心静脑清的感觉,使你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适于商人们筹划和洽谈生意的还算不错的场所。
里间的卧室则别有一番新意,首先那大红色的地毯便给人一种暖洋洋的舒适的感觉,使忙碌了一天的客人进到房间里便顿生睡意。那张宽大的双人床虽然是由两张单人床拼接起来的,但拼接得几乎天衣无缝,若非观察得格外仔细是很难看出什么破绽的,只是两张单人床的高低略有不同,使舒适的大床看起来一边高一边低有些倾斜的感觉。倚墙是一排原本色的壁柜,壁柜旁边有一玻璃框架,框架底层是一单门冰箱,内藏各式饮料和酒类,上层则摆放着冷、热水瓶及茶杯酒杯等玻璃器皿。里问明显比外间要干净整洁许多。由此推断,来此居住过的商人的确多是勤勉之人,工作多休息少,所以才造成了这豪华套房内外间新旧程度的不同。这也就难怪世界上的钞票大多揣进人家商人的口袋里去了。
可是,今晚的住客陈君却有所不同,她几乎整个晚上也未踏出过卧室一步。她一会儿倚在床头上发愣,一会儿立在穿衣镜前发傻,但无论何种姿势手里都握着那只高脚玻璃酒杯,不时地啜上一口。冰箱里配置的几小瓶白兰地已被她喝得精光,唤服务员新送上来的一大瓶“人头马”也已喝下去一大半。一只打碎的酒杯的碎片部分散落在放置茶具的玻璃框架上,部分被拣进了一只茶杯里。茶杯里还残留着一些微黄色的液体,茶盘和框架上也都流淌着同样的液体,不知是茶是酒,但房间内已酒气冲天。阿君的额头上渗出了晶莹的汗珠,眼睛和鼻孔里分别淌出黏度不同的液体。但她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不那么焦躁得令人痛不欲生了,只是那种哀伤怅惘和空虚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这么酗酒了。今晚的事完全是姚纲那小子不讲信用引起的。她以给她庆贺生日并商谈和平解决那件争议为理由,邀请他今天傍晚来银海大酒店会面并共进晚餐,她觉得当时他是答应了的,并且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的。不然她也不会住到这个鬼地方来,并且连个随从也没带,所有的熟人都不知道她今晚的行踪。可是,当她傍晚给姚纲打电话想把餐厅包房的房号告诉他并提醒他准时赴约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直到现在他也没有露面。
她觉得他是有意躲避她,甚至是嫌弃她讨厌她。可她对他是一片真情的呀!况且,她请他来并非完全是为了私人的情感,她的确也想同他商量一下那件官司的事。即便不采用和解的方式,只要她阿君站到姚纲这边来,把一切内幕情况透露给他,那么姚纲他们公司打赢那场官司也就不是很难的事了。
她感到有些头重脚轻,不用手扶着墙壁便站立不稳。于是她踉踉跄跄地移到床前,一头扑倒在床上。大概是她此时的行动太笨拙了,扑倒在床上的身体太沉重了,她感觉到那厚厚的床垫震颤了几下。
床垫的震颤唤醒了她的触觉神经,使她体味到自己的身体与一些被柔软物品隔开的坚硬但却富有弹性的物体接触时的感觉。在身体和床垫的双向挤压下,她感到自己那两枚发育得十分理想的乳房隐隐地有些酸痒。过去有一段时期,那种酸痒曾是最使她惬意的感受,甚至也许是她与男人接触时唯一使她不厌烦不痛苦的感受。但现在,这种感受只能勾起她痛苦的回忆,使她愈加痛恨人世的龌龊和自己的不幸。她觉得那两枚使男人觊觎让女人嫉妒令自己骄傲而实际上又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的东西,实在便是她不幸的根源。
她吃力地翻转过身子,想拉起床上的毛毯盖在自己的身上,但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她原打算吃过晚饭便邀姚纲到房间里来坐,她甚至准备以装病让姚纲送她回房间的方式把他骗过来,到了这里说话和做事就方便多了。为了迎候姚纲的到来,她一直把房间维持得整整齐齐,那毛毯还是服务员收拾房间时整理成的样子,平整地铺在床上而两侧的边沿则压在床垫下。她平日里灵巧的双手此时怎么也握不紧,每次抓住毛毯一拉,那毛毯便脱落出来。最后,她终于放弃了努力,直挺挺地仰卧在床上,衬衣的钮扣被扭曲到身体的一侧,雪白的肚皮在壁灯柔和的光线下泛出若梦若幻的光泽。
她感到脑子有些疲倦,思维不听使唤了。她想尽快睡去,忘掉世间的一切烦恼,但她却无法入睡。她感到自己的思维虽然混乱,但大脑神经却异常兴奋,怎么也停歇不住,像是一只喝了兴奋剂的老鼠在一堆凌乱的照片里跳来跳去,于是那一幅幅画面便毫无秩序地出现在它的眼前。那些画面不管怎样变换却总有一个男人。那男人时而微笑,时而狰狞;时而英俊,时而丑陋;时而年轻,时而苍老;时而黄皮黑发,时而碧国红肤……她恍惚觉得那些容貌各异的男人是由一个人变幻出来的,但又好像是许多男人最终变幻成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谁?是姚纲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总之她无法确定。
那男人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那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叫陈晓华。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当初那女孩是一家餐厅的服务员,就是因为她的名字几乎与自己的名字相同,所以自己对她起了恻隐之心,不想让她姣好的容貌浪费在又累又没钱赚的破餐厅里,让人把她介绍给周慧慧,到“紫蔷薇”桑拿浴做桑拿小姐去了。
没错,她就是叫陈晓华,与自己过去的名字陈小华只差一个字,并且发音完全相同。所以当时那女孩报出名字时,她颇感惊奇,甚至以为她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呢。可是自己早就不叫陈小华了,自从跳出桑拿浴开始做生意后,她便改名叫陈君了。陈小华那个名字,在这个城市里只有过去相处过的几个姐妹知道,别人都只知道她是陈君陈总经理,甚至连她自己有时都忘了她曾经叫过那样一个名字。即便想起来时,她对那个名字也有一种抗拒感,她有时会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从来就没有叫过那个名字,或者叫那个名字的女人绝对不会是她。
可是,她又确实叫那个名字,一直叫了二十多年。那曾经是个聪明伶俐勤奋懂事的小丫头,生活在京城一个日渐破落的小市民家庭。那家庭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父亲,一个女儿,母亲许多年前便跟别人走了。
父亲收入微薄,却又嗜烟嗜酒。为了维持家庭的生活开销,父亲从旅店下班后,还不得不时常蹬着三轮平板车到街上运人运货,赚些“外快”回来。京城人自古就对开旅店搞运输之类的行业存有偏见,说什么“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那话显然太偏颇了,有打击一大片之嫌,但用在父亲身上却并不为过。父亲出去做生意总是找机会坑人。一次他拉着两个外地人从火车站去东便门,满打满算也用不了二十分钟,按当时的价格收费十块钱已算不便宜了,可他拉着人家穿大街钻小巷走了近两个钟头,一张口便要八十元,少于五十元便要扣压人家的行李。两个外地来的客人不知是出于无奈还是确实慷慨,掏出五十元便付了车费。父亲收了钱得意洋洋地去酒馆喝酒,酒没喝成却喝了一肚子气。那是张假钞。
女儿小小年纪便承担起了大部分家务,但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学业,她的学习成绩始终在班里名列前茅。可是,对于一个面临“十八变”的女孩子来说,光有好的学习成绩并不能使她完全满足,她还渴望有一双名牌运动鞋,两套流行的漂亮衣裳,几盒“永芳”、“大宝”之类的化妆品,以及经常与同伴们去公园游乐场散散心照几张彩照等。
但是,对于她这个年龄和她这种家庭条件的孩子来说,这些都如梦幻般难以实现。其实莫说是这些近乎奢侈的东西,即便是对别的孩子来说普通得几乎不屑一顾的物品,到她的手里时也需要她付出比别人大得多的代价。那次她仅仅是偷拿了同学的一盒彩色绘画笔,便被学校给了一个警告处分,后来几乎使她跨不进大学的门槛。
她考取的是一所主要以教授外语为主的有名的大学,所读专业自然也是外语。在改革开放附带出国热的伟大时代,那所大学和那类专业对许多年轻人来说都如圣殿般令人神往,有幸进入那里的少男少女们则如天之骄子般令同龄人羡慕不已。而那些孜孜学子们一个个也都是春风得意志向高远,每逢农历十五便常有人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议论中国的月亮不怎么太圆。
在这样一个颇有几分洋味的环境里,学生们恍惚觉得自己的躯体突然也变得洋气了许多,几乎就是半中半洋的混杂体了。于是,许多同学一下子便习惯或嗜好上了讲洋话听洋歌跳洋舞看洋书吃作餐穿洋服行洋人礼节等外来文化——即使不习惯也要努力装出一副习惯的样子。有人向大街上提着鸟笼子闲逛的退休老工人问路时出口便是洋文,遭到白眼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由于鼻子的原因并不适合在这里用洋文问路,于是嘟囔一声“对个弹琴”之类的话后便赶紧扬长而去了。
她陈小华家境不好,靠微薄的助学金和父亲赏给的那几块大洋是无法与同学们一起在洋化的大道上阔步前进的。但是,她有一副荷花般的脸盘、一条泉水般的歌喉和一段善于舞蹈的杨柳般的腰肢。她开始效仿某些高年级的女生到歌舞厅里去陪伴真假洋人们唱歌跳舞,一则赚些“小费”,二则免费享受通常只有“大款”们才能享受的充满诱惑力的夜生活。开始时是在学校附近的歌舞厅,接下来便扩展到了京城有名的高档饭店;起初是在舞池里旋转腾挪,后来有时也升级到床上摸爬滚打了。
有人给她看手相时说她前半生运气不佳,后半世兴旺发达。不管这是不是封建迷信,反正她那时的运气的确很差。就在她刚刚感到脸皮厚了些胆子大了些经验多了些做起事来得心应手的时候,在公安部门的一次突击检查中她不幸被堵在酒店的客房里,然后被抓到拘留所关了几天。虽然在公安局并未受到什么严厉处罚,但回到学校后她却被取消了学籍。那时她大学二年级尚未读完。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人家真正精于此道的姐妹都已被各种各样的豪华轿车接到既舒适又安全的私人别墅、公寓里去度周末了,而她却还在歌厅酒店里打游击,倒霉的事可不就只能落到她的身上了。
在周围一片鄙视的目光下,她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几次产生过自杀的念头。可是,对镜看着自己这副姣好的女儿身,她又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匆匆离去。但京城是呆不下去了。这座让人又爱又恨的城市,它似乎胸怀博大什么人都容得下,甚至包括那些骑着快马从遥远的荒原闯进来的强盗,把肥沃的国土一块块割让出去的奸佞,出个馊主意便使全国人民遭殃的昏官污吏,以及整日为如何把马屁拍得响一些而绞尽脑汁的无耻小人;可它却偏偏容不下犯了点儿生活错误的女人。君不见,如果哪家的男主人不在家时来了位陌生的男客,街道上那群好心的老大妈必定像碰到天狗吃日头般立即兴奋而紧张起来,一顿饭的功夫她们会来你家敲门三次,说是“居委会”要搞什么“卫生日”之类的活动让你参加,其实还不是要窥探你家的隐私,一旦窥到点儿什么便会添校加叶地四处传播,让你这辈子别想再抬头做人。
她心一横来到了海南岛上。她是带着两手准备来的:她听说这里刚刚实行十分优惠的开放政策,四面八方的商业精英云集此地,发财的机会如雨后的蘑菇遍地都是,她或许可以凭借自己灵活的头脑开创一番宏伟的事业;实在不行,凭着自己的美貌和才艺,暂时混碗饭吃恐怕也是不成问题的。她在学校时就听说在人家欧洲,许多女孩子分文不带便可以周游世界,走到哪里在酒店大堂里一坐,便自然有阔佬们管你吃管你住还给你献花送礼。活得多潇洒!咱们中国虽比不得人家欧洲,但那主要是咱们文化封闭观念落后,咱们的女人比人家欧洲女郎可是一个零件也不少的呀!
到了岛上她才知道,国家的优惠政策并没有使这块工业基础薄弱的土地立刻变成人间天堂,贫穷的遗迹依然随处可见,可以自由经商自由择业的人们仍在穿着拖鞋东遛西逛地随地吐痰。国家的优惠政策也有许多被人用歪了或钻了空子的地方。那件震惊全国的汽车走私大案就发生在这个地方。找来找去,她发现这里没有什么宏伟的事业在等着她干,事实上连找份像样的工作也非常困难。她陈小华一个堂堂大学生,总不至于到发廊去洗头到餐厅去端盘子吧。
无奈之下,她只得又到歌舞厅一类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去混日子。可她毕竟是从文化沉积极厚的大城市来的,对这里的一切统统看不上眼。当年乾隆皇帝在京城呆腻了,带着几个太监微服私访,走到哪里便说人家是穷山恶水泼妇刁民。她觉得自己此时的心境与乾隆帝颇为相似。你看那些来歌厅跳舞的男人,脸那么黑,牙那么黄,手那么粗,个子又那么矮,行动起来比马戏团的狗熊利索不了多少,简直把人家西方人辛辛苦苦发明出来的交谊舞全给糟蹋了。而且那些歌舞厅里的气味也让人很不习惯,烟味、汗味、椰子奶味、海水成腥味和农药似的清新剂味混杂在一起,呆久了便让人头晕恶心,害得男人女人全都怀了孕似的。她过去所习惯的那种象征着文明与高雅的味道,也就是西方人为了掩饰自己的狐臭而涂在身上的浓重的香水味,在这里是一点儿也闻不到的。在这种缺少文化内涵的地方混生活,她觉得实在是委屈了自己。
古诗云“天生我才必有用”。当陈小华某日在咖啡厅偶遇一位从香港来的“伯乐”时,她便突然想起了这句有名的诗句。那香港人说要把她带到与香港比邻的一个梦一般的城市去,介绍她从事一种神秘、高雅而收入丰厚的工作。
说它神秘,那是因为中国过去还从未有过这种职业,估计今后很长时期内也不会普及。说它高雅,则是因为这个职业接触的是清一色的有钱而又会享受的高尚人士,而且那里的工作环境可谓既富丽堂皇又优雅至极,空间的使用费比五星级酒店还要贵好几倍。至于收入之丰厚,更是普通人所无法想象得出的,几乎是随心所欲,想拿多少便拿多少。
香港人说这个项目是他与内地人合资兴办的,估计在中国大陆不是第一家也是前几名。他说他们的设施建设已快竣工了,目前正在加紧招收和培训工作人员。在这些工作人员。当中,首要的问题是要招收一批素质极高的女技师。这些女技师必须相貌出众,身体健康,性格温柔,善解人意,精于交际,吃苦耐劳等等,总之凡是女人应有的优良素质她们全都应当具备。而且,如果她们能讲一些外语,能够与国外来的客人直接交流就更好了,因为客人与技师的谈话往往不便于请翻译帮忙。
他说那里漂亮的女孩子虽然很多,但招工时仍感到不尽如意,真正符合条件的人选并非很多。尤其是他们做的是开创性的工作,风险很大,要想成功就必须下足功夫,高标准严要求,一点马虎不得。
他说陈小姐的条件十分理想。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她美貌文雅有知识懂外语,还因为她是个地地道道的京华女郎。他说他们的客人来自四面八方,他们的技师也必须来自五湖四海,只有多样化才能满足客人的不同要求。南京人爱吃炸臭豆腐,北京人爱喝酸豆汁,那都是外地人无法接受的古怪食品。每个人的口味不同,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想物色一两名京妞,可直到现在一个也没找到。这里各地的女孩都很容易找到,就是没有京城来的。与陈小姐的不期而遇,真可谓天赐良缘啦。
听这位香港人讲一口似通非通的普通话,有如听一个从未摸过乐器的人拉扯一把高音二胡,其凄厉刺耳让人皮肉发麻,但她仍然耐着性子强作微笑地听了下来。没有完全听懂,听懂的也不敢全信。尽管如此,她还是跟着他来到了这个城市。她不仅是对他所讲的那项神秘而高雅的职业感到好奇,更重要的是她对这个声名鹊起的新兴城市颇感兴趣。她早就想来这里闯一闯了,只是通行证不大好搞,因而一直未能成行。现在有天上掉下来的贵人相助,也算是天赐良机了。
她陈小华就这样当上了中国最早的桑拿小姐。那时做桑拿小姐与现在不同,起码工资还是要发的,虽然不是很多。其他方面的待遇也比较优厚,比如可以在公司免费吃饭,可以住公司提供的宿舍,每个礼拜可以免费蒸两次桑拿浴等。所以,她虽然每想起香港老板在海南岛的那次谈话便有上当受骗的感觉,但她仍然坚持着做了下来。
她尤其觉得香港老板所讲来他们这里的都是什么既有钱又会享受的高尚人士那句话,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胡说八道。来这里的人大多不爱讲出自己的身份,如果你问他,他要么含糊其词要么给你扯谎,你根本不能相信。但是你从他们那拙劣的谈吐猥亵的动作和布满淫秽皱纹的脸上来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离“高尚”二字相距甚远。甚至他们中的许多人也并非有钱,他们花的是别人的钱。花别人的钱时脸不红心不跳手不抖,比花自己的钱还坦然还大方,好像他们最初就是以债权人的身份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别人总是欠着他们什么。一个人能休养到这种地步,恐怕也是花了些功夫的。要不是这里的收入果然相当丰厚——当然不是像香港老板讲的那样想拿多少便拿多少,她是决不甘心整日侍候这样一群人的。
但是,她陈小华毕竟不同于普通女孩子,她是有心计有抱负的。她渐渐发现所来的这些各式各样的人物当中,有的还确实很有些利用价值。这倒不仅是他们所给的钞票同样可以拿到任何消费场所去理直气壮地消费,而且他们自身也有不可低估的利用价值,这就看你怎么去发掘了。
在同几个有权有势或者有经济实力的男人打得热火朝天,发现他们利用价值不大又一脚踢开后,她最终把目光瞄准了一位国营大企业的总经理。总经理姓张名伟昌,浙江金华人士,但却有一副北方汉子的粗犷轮廓和魁伟身躯,讲话的口音也与北方人相差无几。张伟昌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西北的一家大型军工企业工作,改革开放后这家企业来南方办了个“窗口”企业,规模不大,派当时的技术副科长张伟昌来任总经理一职。但没想到经过几年的努力,这个“窗口”企业迅速膨胀起来,其经济实力超过了连发工资都要靠银行贷款的总公司。张伟昌也自视为企业的开山鼻祖,大权独揽,小权不放,与总公司的关系便渐渐地名存实亡了。
张伟昌发达起来后,先是把女儿送去美国读书,把老婆接来南方居住,不久又把老婆送去美国定居,这边就只剩下他光棍一根了。老婆不在,张伟昌的身边就更不缺少女人了,到后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抱着个女人还不如抱着个男人更容易激动。但当他在桑拿浴见到陈小华时,仍然被她那稀有的美貌和气质所惊呆了,不知怎么当时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封建时代京城里的皇帝,想到了皇帝身边那些美艳绝伦的妃子。其后他隔三岔五便往桑拿浴跑,大把大把地在陈小华的身上花钱,最后终于把她接到家里据为己有。
她陈小华可不是那么好玩弄的。她不仅看不上张伟昌这个永远也洋不起来的士包子,即使看上了也不能信任他。他不可能彻底抛弃他那个糟糠老婆和金玉女儿,他也不可能改变他那四处拈花惹草的流氓习性。她之所以顺从他并装模作样地施展些床上功夫抓住他的心,不过是为了利用他和驱使他而已。
见时机成熟了,她便向张伟昌提出开公司做生意的要求。张伟昌起初有些为难,但在她又哄又吓不依不饶的折磨下,张伟昌也便答应想想办法。过了几天,张伟昌还真想出了办法:由陈小华注册一家公司,张伟昌那家国营公司的部分原材料通过她这个公司进口,部分产品也通过她这个公司出口,心甘情愿地让她从中剥一层皮。反正是他妈国家财产,他张伟昌能损失几根毫毛。
她把那些能够帮得上忙的人物一个个召唤到桑拿浴里,一个个“搞掂”,于是她那家公司便顺利地挂牌营业了,不仅被核准的经营范围十分广泛,而且还有进出口权。几年的光景,她的公司便奇迹般地成长壮大起来,她自己也跳出娱乐圈子,坐上了公司老板的大班椅,名字也改叫陈君了。
后来,张伟昌发现自己的腐败行为将要受到追究,偷偷跑到美国去了。他在那里已为自己储备了数百万美元的财富,这辈子是不用为吃穿发愁了。他打电话要阿君到美国去同他相聚,阿君借口生意离不开没有答应他。那老家伙虽然失望,却仍然未忘旧情,又帮阿君联系了一家一直想来中国做生意的美国公司,使它们两个公司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阿君的这个公司便成了那家美国公司在中国大陆的总代理。
生意做大了,手中有钱了,她阿君反而日渐觉得空虚烦躁起来。每当她从尔虞我诈的生意场回到豪华舒适的家中,一股孤独寂寞感便怅然而生,久久挥之不去。家里迎候和陪伴她的只有那只不会讲话的北京狮子犬,和那位会讲话但却憋到脸红脖子粗也讲不出三句完整话来的乡下小保姆。
她多数情况下是一边看电视一边同她的小狗说话。那可怜的小东西倒是总喜欢装出一副喜欢听她说话的样子,小尾巴左右摇摆,小脑袋歪来歪去,一副认真聆听的神态。可是你对它说久了,它却总不能对你说些什么,你难免要感到无聊的。于是她便把小保姆叫过来聊天。可是,那小丫头除去“哼、哈”之外便很少有别的声响了,时间久了还会来一串哈欠,顺便吸溜几下鼻涕。你情绪再好,最后不被她搞得心灰意冷那才叫怪呢。
她十分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但是,她如何才能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呢?不要说得到,她甚至觉得连遇到的机会也是十分渺茫的。
也许是因为在欢场上混久了的缘故,她对男人的信任感几乎降至为零。在她看来,那些在家庭里甜言蜜语在社会上冠冕堂皇的男人们,值得信任的实在是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在她所能接触到的范围内,那些要么有钱要么没钱的男人,一个个全都是心怀鬼胎地在同你周旋。比你强的想占有你的身体,比你差的想在占有你身体的同时再占有你的财富。即使你真的连人带钱都交给他了,不定哪天他还是要把你这个人抛弃,只是把钱留下罢了。
她阿君并不需要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顶多是个调节生理反应的工具而已,如果需要,她随时可以花钱买到这样的工具。问题是她生理上并无这种需要,她早已厌烦了那些事,甚至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过那种渴望那种需要似的,过去的一切统统不过是谋生的手段而已。她需要的是精神上的依托,是一个在心灵上给她安慰在精神上给她支撑的男人。而这样的男人,首要的条件是他心里只有她一个,而不能装着太多的女人。
原来,女人和男人的心理有许多相通之处。譬如一个男人不管多么浪荡无羁,他仍然希望他的老婆忠贞贤惠;不管他同时养了几个情人,他也总是要求每个女人都忠实于他一个。女人也是这样,在她与无数个男人有过肉体接触之后,她仍然希望嫁给一个永远也不会碰一碰其他女人的男人。
她阿君只有这么一个愿望。按理说这个愿望对一个女人来说绝不算过分,上帝造人时不就是造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吗。可是当她真正静下心来认真考虑这个愿望时,却又常常感到不寒而栗。若真是遇到了这样一个男人,她能够心安理得地同他一起生活吗?她会不会重新陷入一种新的精神折磨之中呢?她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过去欢场上的荒淫放荡已在她心灵上留下深深的印痕,时间是无法将它抚平的。以前她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点,而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却一切全都晚了。
当她被如山似海的烦恼搅扰得寝食不安的时候,她便只有借酒浇愁了。不知是不是父亲嗜酒的习惯遗传给了她,她的酒量很大,而且越来越大,不要说女人,即便是酒量一般的男人也不敢与她竞酒。而实际上,她是极少与人对饮的。她喝酒有一个怪习惯:既不在家里喝,也不在酒吧或餐厅喝,而是差不多每次都到一家豪华酒店里开间房,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喝问酒,直到喝得酪叮大醉昏昏睡去为止。有时喝得实在过了量,她会一下昏睡十几个小时甚至更长。当服务员把酒店的保安召来,砸开被人在里面栓死的房门后,才知道房间里并未发生需要报警的案件。
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第一次见到姚纲时就马上对他产生了很好的印象。那也是在这家酒店,不过却是在后面的保龄球馆里。那天她与周飚一起打球,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身后不生为她鼓掌,脸上露出由衷的赞美神情。当她感激地回头与那男人对望时,便立即从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某种难以言表的信息。接下来她的球便打得很糟,最后输给了周飚。她有些难过,觉得有些对不起那个人。她知道这种感觉很荒唐,但她当时就是这样感觉的。
后来她到这里打球的次数多起来了,几乎每次来都能想起那个男人,却始终没能再遇到他。但是突然有一天,那个男人却被吴丽菁领到她的公司里去了,他们要商讨一桩对他的公司至关重要的扯皮案件,而她是完全可以帮得上他的。她觉得这简直就是天意。尤其是当时吴丽菁所讲的关于这个陌生男人的情况,与她的想象和期望竟然完全吻合。于是她再一次感到情绪反常,以至心述意乱而不能自已。他们明明是要谈生意上的纠纷,可她的思维总不能集中到谈话的主题上,却不断回忆起自己过去坎坷的经历和漂萍般的生活,好像自己过去的一切都同面前这个充满男人魅力的同乡有着某种联系,好像这个男人一直就活动在她的身边,对她过去的一切了如指掌,随时会嘲笑她往日那些耻于告人的行为。
那时,她突然想起了她中学时的老师,那个仪表堂堂的师大中文系的毕业生。她觉得面前的这个姚纲与她的那位老师像极了,相貌和身材像,神态和气质更像,甚至在年岁上他们也差不多是同龄人呢!当她的目光与姚纲对上时,她惊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那分明就是十几年前总让自己心跳的那双慈爱宽厚而又充满智慧和魔力的目光啊!
没有母爱又缺少父爱的她,那时总觉得她的老师对她格外偏爱,看她时的眼光总含着无限的温暖和期待。她觉得他是爱上了自己,当然她也爱他,并且肯定胜过他对她的爱。如果他当时对她作出一点儿表示,哪怕是一点儿暗示也好,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扑进他的怀里。
但是,他除去慈爱地关心她之外,从没有过任何表示或暗示,后来他却同他们学校一名年轻的女教师恋爱并结婚了。她当时伤心极了,好像太阳和月亮都突然掉进山涧里摔碎了,世界再不会有光明了。当她慢慢从悲痛中恢复过来后,她又总觉得她的老师仍然爱着她,他虽然同那个女教师结婚了,但他的心不会被夺走,就像《红楼梦》里的宝玉哥哥虽然娶了薛宝钗,可他爱的仍然是他的林妹妹。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她朦朦胧胧觉得他的老师早晚还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抱进他的怀里,然后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后来,在她被那些陌生或不太陌生的男人压在身下忍受着下身的疼痛时,她便闭上眼睛,让老师的面容浮现在脑海里。于是她便不再感到那样痛苦了,于是便有一串串的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偷偷滚落出来……
面对姚纲,她感到思绪像一团乱麻无法梳理清楚。为了控制自己的情绪,掩盖自己慌乱的心情,她暗暗用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来触怒自己,故意把话讲得生硬而蛮横。她当时觉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使人们不会窥测到她内心深处的隐秘。那是她急中生智想出来的应急措施,过后一想却觉得十分愚蠢。她那次肯定给姚纲留下了很坏的印象。
从那以后,她每日都在找机会补救,却一直未能如愿。前几天她甚至去找了周慧慧一次。她平时总是尽可能躲避着那个女人,怕她不小心在别人面前把自己的过去讲出来。她拐弯抹角地向周慧慧打听姚纲的行踪,希望那个缺心少肺的女人能在对她的良苦用心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帮她见到姚纲。但是,周慧慧却讲了许多姚纲与阿华的事,还以戏弄的口吻说那个阿华可不是她陈小华,而是被她介绍到“紫蔷薇”去的那个小妹妹。
周慧慧透露的情况对她来说不啻一个晴天霹雳。事情如此巧合,好像前因后果都是早有安排,而且是她亲手安排的,是上天通过她的手来安排的!这又是天意!这才是真正的天意!
现在看来,更糟糕的恐怕是周慧慧已经向姚纲讲述了她的过去。这又是她自己造成的。如果不是她鬼使神差地去找周慧慧打听姚纲的情况,那傻娘儿们怎么会想起同姚纲谈论她的过去呢!现在姚纲肯定是知道了她过去的那些事,不然怎么会如此冷落她,怎么会像躲避瘟疫一样对她避而不见呢?今日的机会她已筹划了许久,本来是抱着很大期望的,可到头来又落空了,并且看来是永远落空了!
“我真后悔!我不该走这条路!可不知怎么就糊里糊涂地走过来了!”纯子已有些迟滞的目光露出痛苦的哀伤的神色,似乎有泪要流,但终于没有流淌出来。“你说,她将来不会走我这条路吧?”“不会。等到她们那个时候,社会一定进步多了。”
姚纲在医院里熬了二十几个小时,加之在此之前已连续工作了一整天,总共已有两天一夜未曾合过眼了,晚上回到家时已是精疲力竭,身子一沾床边便像布条般瘫软下去,连鞋子都懒得脱下,更不用说到卫生间去冲一冲满身的尘埃汗渍了。但是,尽管脑子昏昏沉沉,思维已如锈蚀的齿轮运转起来十分困难,姚纲却仍然难以入睡,纯子临终前那令人心碎的神态总是在他眼前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