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心可高了,一般的男人她统统都看不上。不过,这也不能怪她。你想阿君那是什么条件,论长相,论风度,论地位,论本事,哪一样不是超一流,一般男人哪里配得上她!”
司机老姜是粤西人,已有二三十年的驾驶经验,技术好,道路熟,且深知姚纲的脾气禀性,当他穿越一条条正是车流高峰的街道把车停在鹏兴大厦楼下时,正好差两分九点。姚纲与吴丽菁乘电梯来到华莱公司的会客室落座时则刚好九点过两分,正是姚纲所希望的时间。
姚纲与客人会面时对时间掌握得十分严格,有一些非常复杂的要求。这所谓严格并不是说每次会面都要准时到达,或者提前到达,如果那样也就没什么复杂的了;而是说每次都要根据会见的对象、会面的性质以及自己在这次会谈中是主人还是客人等许多因素来决定什么时间到达约定的地点最为合适。这倒不是姚纲这个人脾气古怪喜欢吹毛求疵,而是他会见的客人中什么人都有,谈的又往往都是生意上的大事,掌握好每一个细节可以使自己多一些主动权,掌握不好则可能影响会面的气氛,使会谈达不到预期的效果。
譬如你今天要同几位日本客人举行一个会议,那么你一定要提前几分钟到场。你到那里时,你的那些从来都怕自己迟到的日本客人很可能也已经到了。他们见你提前到了会认为你很讲信用很重视他们,而你又刚好比他们晚到一步,使他们这些极好面子的日本人暗自庆幸和得意,那么这次会议的气氛一定会很令人满意。反之,你现在是在中东某个富得流油的国家访问,你要去拜访一位政府高官或一位石油大亨,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那么你至多十一点到就可以了,并且最好怀里揣两包方便面,因为你要拜访的人很可能太阳偏西了才会露面。
再比如,你今天是作为主人宴请远方的来客,那么你应当提前几分钟到达约定的地点,让客人在餐厅里等候主人通常会使他们很不自在,好像他们一个个饿疯了似的,迫不及待地要吃你这顿饭。反过来如果你是客人,你就要迟一点儿到场,你来早了会使主人尴尬,来得太晚了又让人说你不讲信用,甚至在背地里咬牙切齿地骂你并恨你一不辈子,因为饿着肚子等人是最容易使人恼火的。所以这迟到的时间要掌握得恰到好处,通常以一两分钟为宜,此时别人会认为你来得非常准时,至于那一两分钟的差异,他会认为是他那块“冒牌”手表走得不太精确所致。
不过,这些只是通常的道理,并非时时灵验。如果你会见的是一些违反常规的人,那么你上面这些教条也就全都用不上了。就说今天吧,姚纲和吴丽菁在会客室生了十几分钟,就是不见主人露面。中途有一位秘书模样的小姐进来过一次,说他们的陈总经理正在接长途电话,请二位再多等一会儿,然后便掩上门走了,连杯茶也没给他们倒。吴丽菁已面露温色,开始嘟嘟囔囔地发牢骚。姚纲表面上沉得住气,面露微笑颇具耐心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很生气,并已在心里恨恨地骂人了。他们这些有教养的人习惯在心里骂人,不像没教养的人喜欢由嘴上骂出声来。不过,不管是心里骂还是嘴上骂,其实二者骂人的频率也差不了多少。
吴丽菁新买的车终于撞得开不起来,送到工厂大修去了。姚纲见她是为自己的公司跑案子时出的车祸,于心不忍,便主动允诺为她报销所有修车的费用,并吩咐自己的司机老姜,说这段时间吴律师用车要随叫随到。这使吴丽菁很受感动,那天晚上因马小婷引出的满肚子怨气骤然间烟消云散,办这个案子时也便格外卖力。经过她的努力,美国莱斯克尔公司的总代理,也就是他们今天来拜访的这家华莱公司,答应与姚纲他们公司举行谈判,争取友好解决争议。据吴丽菁推测,只要他们两家谈得好,联合起来狠狠整一整当地那家工厂也是很有可能的。姚纲并不想整谁,只希望美方配合他们给工厂点儿压力,大家好说好散,多少能拿回点儿钱来也就算了。
又等了十来分钟,终于有一男一女推门走了进来。男人个头矮小,是位几乎看不出确切年岁来的中老年型的先生,尖尖的下巴光溜溜的,一根胡子茬也没有,看样子不像是为了会见客人而临时进行了修整,倒像是老早以前便用先进的脱毛术把胡须脱尽永远也不会再生了。与尖下巴形成明显反差的是他那宽绰的额头,额头的光洁面一直延伸到头顶的中间部位,会看相的人一眼便可认定这是位智慧超群的大才子。那额头下架着一副摇摇欲坠的金边眼镜,眼镜后面的一双小眼睛看人时总有些向上翻动的动作,加上他脸上那些与皱纹配合得严丝合缝的笑纹,使人怎么看都觉得他颇有旧社会帐房先生的风韵。
姚纲猜测这位一定就是华莱公司的陈总经理了,礼貌地站起身来欲打招呼。吴丽菁却抢先一步,拉住那位女士像老朋友似地热情寒暄起来,她刚才那些不满和愤怒不知怎么一下便全都无影无踪了,脸上的笑容灿烂得令人感动。
吴丽菁先把姚纲介绍给那二位,然后又指着二人说这位是华莱公司的总经理陈君小姐,那位是总经理助理曾有才先生。姚纲知道自己刚才险些搞错人家的身份,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为自己没有贸然称呼人家而有些庆幸。
陈君过来与姚纲握手,两个人对视一下便全都愣住了。姚纲觉得眼前的这副面孔好面熟哇,肯定是在哪里见过,可到底在哪里见过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陈君与吴丽菁年龄相仿,也许还要小些,却显得比吴丽菁成熟稳重得多。她的一双大眼睛略显细长,在两道弯弯柳叶眉的映衬下似乎总带着甜甜的笑意。但是,当你的目光与那双流动的眼神直对时,你会发现那美丽的眼睛里并无笑意,却有几分凄凄寒色,只有在与姚纲对视的那一刹那闪过一束兴奋的光芒,但马上便消失了,被一种隐约可见的十分复杂的神情所代替了。在余下的那些不能发光的乳白的部位,隐隐挂着一些血丝,似乎是睡眠不足,又似乎是忧虑过度。一个年轻女人支撑着这么大一个摊子,肯定是格外辛苦的,姚纲这样揣度着。可这个年轻女人是谁呢?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陈君却肯定已认出姚纲来了。她与姚纲握手时本来正招呼大家落座,她自己也准备坐下了,而此时她却又退到门口,喊秘书小姐送几杯咖啡过来。当她转回身向沙发这边走来时,姚纲注意到她的身材十分匀称,步态优美而轻盈,但或多或少总给人一种神态不大自然的感觉,就像是一位熟练的模特在展示她那身色调淡雅而高贵的裙装,但又要小心翼翼地护着某处不小心扯破的部位,又像是一场盛大演出的节目主持人在万众的期待和掌声中款款走上台来,边走边努力回忆着被她遗忘了的台词。
姚纲忽然想起来了,她不就是以前在保龄球馆里见过一面的那位陈小姐,也就是为周飚进口装饰材料的那位陈总经理吗?可是,他明明记得周慧慧称她为“阿华”的,怎么又变成陈君了?咳,也许她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这样一想,姚纲又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不那么心神不定胡乱猜测了。
大家交换过名片后,陈君便坐在吴丽菁旁边的位子上,两个人形成九十度的对角,互相攀谈起来。吴丽菁把手放在陈君的膝盖上,像亲密的姐妹在促膝谈心;陈君却微微低垂着头,听得多,讲得少,偶尔撩起眼皮往姚纲这边瞟上一眼。姚纲并不反对她们闲谈。有经验的谈判者在举行多么重大而严肃的会谈之前通常都要闲扯几句,只有警察审问小偷时才会采用单刀直入开门见山的谈话方式。可是,她们两个谈的是服装、化妆之类女人的话题,姚纲插不上话,听着也没兴趣,于是便有些焦躁的感觉。
“曾先生是哪里人士?”姚纲只得同帐房先生找话说。
“河北保定。小地方。”帐房先生正兴致勃勃地听着两个女人谈话,见姚纲问他,便赶紧转过头来与姚纲搭话,声音女里女气的。
“河北保定?那我们算是老乡啊。”
“是吗?可是听姚总的口音,您应该是地道的北京人才对。”
“曾先生的耳音可真好!我是在北京长大的,但家母的祖籍是河北白洋淀。”
“那我们至少算半个老乡吧!”帐房先生有些兴奋,将上宽下窄的头颅往前探了探,“令堂还健在吧?有没有来南方生活?”他的脖子发达而富有弹性,往前探头时仅靠脖子的伸缩运动足矣,完全不需要躯干的协助。
“她不习惯这边的生活,在北京住在我姐姐家。再说,她年岁大了,我也怕自己照顾不好她。”
“怎么,莫非姚总也是一个人在这边做事?太太没有来吗?”
“哦……”姚纲一时语塞,不知如何答复这个问题。
“姚总的太太到美国留学,一留就留在那里了。他一个大男人在这边又要忙工作又要忙吃饭,其实也真够可怜的。”吴丽菁插了进来,语气中颇富情感。不知她是想赢得姚纲的好感,还是想为姚纲赢得对方的同情以便使下面的谈判顺利一些。
“真的?哎呀你看我们这些男人现在怎么全都落到了这种地步!”帐房先生拍着自己的大腿长吁短叹起来,“不过,凭姚总的仪表和才华,即使暂不再娶,找个女伴照顾一下自己的生活恐怕也是不难做到的吧?在我们这个城市,这种事可是再正常不过了。”
“姚总可不是那种花心男人。他守身如玉,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吴丽菁的话使姚纲顿时脸烧得像火烤一样。这话如果是别人说出来,姚纲一定以为人家在挖苦他,可他相信吴丽菁这样讲绝非出于恶意。他想找话岔开这个话题,却听吴丽菁继续道,“再说,姚总也不是随便什么女人就能看上的。不要说大街上那些这个‘女’那个‘姐’的,就算是堂而皇之的女秘书女经理之类,又有几个真能让人放心的。你知道她过去干过什么,以后背着你又会干些什么!”
陈君的脸色显得有些难看。她往姚纲这边瞟了一眼,与姚纲的目光一对上便赶紧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鞋尖了。她的鞋造型有些古怪,但穿在她的脚上却也很有韵味。鞋面光洁闪亮,一粒灰尘也没有。
吴丽菁似乎什么也没有察觉,转过脸去继续扶着陈君的膝盖促膝谈心,继续对世风不良大发感慨,看那样子,她一定是认为这城市里就只剩下她和陈君这两个圣洁的女人了。感慨完了,她又继续热情洋溢地宣扬姚纲的光荣历史、光辉业绩和崇高人格。她把姚纲那些已经被何彬夸大了的优点和成绩再放大几倍,于是姚纲便俨然成为一个半人半神半佛半道的怪物了。
帐房先生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边听边点头,边发几声感叹,偶尔还竖起大拇指冲着姚纲摇晃几下。
陈君一言不发默默地听着,脸色时红时白,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姚纲听得难受极了。他本来就不习惯听别人当众赞扬他,对这种夸大其词的赞誉就更加承受不了。他几次试图打断她的话,但吴丽菁兴致正高,谈锋正健,说起话来如滔滔江水阻隔不断,对姚纲那些文质彬彬的小动作根本就无动于衷,察觉了跟没察觉一样。姚纲实在不忍卒听,借口方便躲到厕所里去了。
姚纲拧开水龙头,用手指沾些冷水在发热的额头慢慢涂抹,心里还在想着如何让吴丽菁停止废话赶紧转入谈判的正题。不过,吴丽菁这口才倒也让姚纲很有些感慨。她要是凭着这副口才到法庭上辩论,说煤是白的,估计最后没有几个法官还会相信煤是黑的。看来这些当律师的就是了不得,不信服人家不行啊。况且吴丽菁又是律师中的佼佼者,请她办这个案子算是找对人了。
姚纲拉开洗手间的门刚要出来,却发现帐房先生堵在门外。姚纲以为他也要方便,点了下头便侧过身往外走,以便给他让位。帐房先生却把他推了回来,又随手把门给关上了。姚纲吓了一跳,不知道这不男不女的老人家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要干什么。
帐房先生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伸手来拉姚纲的胳膊,姚纲像触了电一般只感到皮肉发麻,差点儿就喊出声来了。
帐房先生把姚纲的身子拉低一些,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姚总,您看我们陈总经理这人怎么样?”
姚纲见帐房先生问这话,绷紧的神经才略微松弛下来。不过,他对陈君一点儿也不了解,只得附和道:“看起来很稳重。大概也很有能力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看我们阿君小姐长相如何?人品如何?”
“长相嘛,给我的感觉是很有些风度。也可以说……很美。对,的确很美。至于人品嘛我确实不了解、不过,她既然能管理这么一个大企业,就肯定具备应有的品质,否则怎么让众人信服呢。”姚纲并不知道陈君的公司有多大规模。既然不知道,就权当人家很有规模好了,这种时候总不能说人家是小作坊吧。
“这就对了!阿君那长相,绝对是万里挑一,万万里挑一,怎么看都舒服,越看越觉得美。我过黄河跨长江,从北到南走了这大半个中国,就没见过比阿君更中看的女人。而且她人品也非常好,对员工都很关照,从来也不克扣哪一个人。过去我在别的公司打工,到哪儿都被人欺负,男人女人都欺负我,有时小毛孩子都敢奚落我。到华莱公司后,阿君就从来不欺负我,也不让别的员工欺负我,还让我当了总经理助理,主管公司的财务、人事和文书档案等一大堆重要工作。有人说我kk您别见笑哇,说我是西太后身边的李莲英。说就说呗。李莲英又怎么样,那也是历史上的名人,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他们这样说无非是他们嫉妒我,看阿君重用我心中不平衡,看我对公司的事认真负责肚里有怨气。阿君这么信得过我,您说我能不真心帮助她吗?”
老先生有些激动,声音也渐渐高了起来。
“她脾气是有时急了点儿,训人时让人摸不着头脑。可是您想想,她年轻轻的就当了那么大官,还能没点儿脾气吗?再说,她这么大姑娘还没嫁人,又不喜欢与男人交往,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难免有心里不痛快的时候。”
姚纲见他把陈君说得那么好,不禁也对这位陌生的女强人产生了几分敬意和同情。而这位老先生言谈话语中所流露出的真情实感,也使姚纲看出他是位为人厚道的长者。看来人就是不可貌相。老先生看上去一副尖酸相,实则心地十分善良纯朴,比当今世上比比皆是的那些君子面小人心的家伙岂不更令人敬重。想到这里,姚纲竟对自己刚看到老先生时产生的一些奇怪想法感到不好意思了。
“为阿君的婚事我也没少操心,可是总帮不上她的忙。这姑娘心可高了,一般的男人她统统都看不上。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您想阿君那是什么条件,论长相,论风度,论地位,论本事,哪一样不是超一流,一般的男人哪里配得上她!”老先生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看,好像怕有人偷听,然后压低声音说,“从我进来第一眼看到您开始,我就觉得您这人不同寻常。刚才听吴律师一介绍,我这想法就更坚定了。我觉得您要是和我们阿君配在一起,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老先生的一席话又把姚纲吓了一跳。他想自己本来是同陈君谈公事解决涉及几千万资产的重大案件来的,两个人尚未交锋,倒有人先给他们俩做起媒来了。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对了,我差点儿忘了告诉您,阿君还是您的老乡呢。首都的姑娘怎么样?您当然比我更了解了。人家那知书达礼见多识广,外地女孩比都不能比的。”
“是吗……”其实,陈君的口音姚纲早就听出来了。不过,他此时对这个问题并不关心,他心里盘算着怎样答复这位老先生突然提出的难题才能尽快结束这个不合时宜的话题,而又不伤害老先生的一片热心。
“那个案子我清楚。”老先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姚纲的心思,竟然话锋一转又从侧面进攻了,“跟您这么说吧,您要是跟我们阿君好上了,那案子还用谈吗!咱们两家联合起来一夹击,化工厂那边还不得马上举手投降。那可是几千万元的大数目,做多少笔生意才能赚回那些钱哪!”
老先生加重语气讲完最后一句话,便含笑望着姚纲的面孔,他似乎已对说服姚纲接受他的建议充满必胜的信心。
这又让姚纲心里一惊。看来,这案子中的确有许多“猫儿腻”。而能否把华莱公司争取到自己这边来,很可能对解决这个案子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把私事和公事搅和在一起向来是姚纲最讨厌的作法,但同时也是他最无力处理好的矛盾。无论如何,他对眼前的事不敢轻易表态了。
“您看这样吧,这事先让我考虑考虑,咱们稍后再谈。您的好意我先领了。”姚纲磕磕绊绊地说起了官话。这不是他一贯的处事方式,因而运用起来有些蹩脚的感觉。“您若是不用洗手间,我想……再用一次。”姚纲终于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把老先生打发走的绝妙方法,话一出口便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这一着果然灵验,老先生诺诺地退了出去。但姚纲却不需要再用什么,只是愣了两分钟,便拉动水箱让“哗哗”的冲水声告诉别人他似乎确实使用了厕所,然后打开水龙头冲了冲手掌,揉搓着双手走了出来。
见姚纲出来了,三个人都把目光投向他这边。老先生面带微笑,每一条皱纹里都游动着得意的神情,好像他已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伟业。陈君听吴丽菁闲扯了半天,精神好了许多,见姚纲出来便也冲他淡淡一笑以示招呼,但笑完后还是赶紧把视线移开了。
姚纲本来心情坦然,但那位好心的老先生平白无故给他添了块心病,使他一看到陈君便觉得自己肚里有鬼似的,表情不大自然,却又生怕被别人看出什么来。尤其是旁边还有个吴丽菁,自己要是哪一个动作表演不到位,被她看出什么破绽,那可就有热闹儿让别人瞧了。对这两个女人他都了解得不多,也根本没打算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发展点私人关系,可在目前这种形势下,她们两个又好像谁都得罪不起。唉,这世界上什么事有女人搅和进来就乱。可反过来一想,要是什么事都没女人参加,即便不乱恐怕也挺没劲的。
别看吴丽菁对陈君的情绪和表情毫无察觉,对姚纲脸上的任何变化却全都观察得细致入微。姚纲一露面她便看出他脸色有些变化,赶紧起身迎了上来。
“姚总,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没,没有哇。”
“没有吗?可你脸色不大好哇。额头上还有汗呢,是不是发烧了?是不是胃病犯了?”
吴丽菁猛然想起早晨姚纲按照事先的约定去接她吃早饭,但姚纲敲门时她却还没有起床。她穿着睡衣拖鞋把姚纲迎进客厅里,自己便去洗漱更衣。可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姚纲坐在自己家客厅里,她这衣服穿得就特别不顺利,穿了一套觉得不好看于是又换一套,穿好外衣又觉得内衣不舒服于是剥光了重来。等到她再描描眉,涂涂唇,染了几下指甲之后,哪里还有吃饭的时间。
姚纲对她的磨磨蹭蹭倒是始终很有耐心,没说过一句催促她的话,脸上还始终带着微笑。但到了车上,司机老姜可是一脸的不高兴,他极不满意地瞥了吴丽菁几眼,又对姚纲说姚总你不按时吃饭又犯胃病怎么办!那副心疼的样子直让吴丽菁感到惭愧。吴丽菁说那我们就先去吃早饭,迟一些再去华莱公司也没什么关系。姚纲说这么重要的事迟到不好,早饭就算了,早些把事情谈完早些吃午饭就是了,他实际上没有那么娇气。
现在一想,姚纲在厕所里呆了那么长时间,说不定真是肠胃出了问题。吴丽菁有些懊恼不及,望着姚纲的面孔使真的有些心疼起来。
姚纲虽心里有些别扭,但仍然相信自己能够控制住情绪,不至于将内心的隐秘过于明显地表露在脸上,以至让谁都看出自己不太正常来。但吴丽菁却一眼就看出来了,姚纲不得不对自己的自控能力产生了怀疑。他这一怀疑,心里就愈加慌乱起来,似乎在座的全都精明过人,没人不能一眼窥到他的内心深处。他甚至恍惚觉得那位老先生和陈君正在冲着他讪笑呢。他心里这么想,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越过吴丽菁投射到陈君那里,恰遇陈君也在关切地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撞击到一起,被迅速反弹回各自的发射地并折射到其他方向去了。这回真的轮到他姚纲不自在了,他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上。
姚纲的表情变化立刻引起了吴丽菁的怀疑。她回头一看,见曾有才春风满面,活像古装戏里的奸臣刚刚坑害了一名忠臣后那种得意的神态;陈君神色暧昧,整个一个香港电影中的潘金莲与西什么门眉来眼去时的表情。吴丽菁顿时起了一股浓重的醋意。她不明白怎么姚纲与陈君才认识几分钟便暗暗勾搭上了。也许他们早就相识,陈君公司的地址就是姚纲给她的。也许他们职业相同地位相等,因而极容易引起心灵的共鸣。吴丽菁心中忿懑不平,坐下后便再也不发一言了。
大家尴尬了好一阵子。姚纲正艰难地盘算着如何疏解误会正式开始会谈,曾有才老先生却首先出来打圆场了。
“姚总,陈总,吴律师,咱们两家公司以前虽有合作,但却来往不多。虽来往不多,但缘分不浅,坐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咱们几方合作建化工厂那事,其实大家都没得到多少利益,不同的只是有人亏本有人不亏本。美国那家公司,不过是几个华人留学生搞的皮包公司,廉价弄来几项由于会造成严重污染而不准在美国使用的所谓专利技术,没出资便占去了合资企业的三成股份,工厂盈利了他们干等着拣便宜,工厂关门了他们也毫发无损。我们华莱公司虽名义上是美国公司的总代理,但其实也是空有其名,没从他们那儿得到多少好处。与他们合作只是为了给自己撑门面,合不合作对我们来说都无所谓。工厂那边,也就是那个所谓的东兴集团,是几个自称农民企业家管理的乡镇企业,虽说经营亏损,但那些头头们个人可是捞足了。这项目中真正吃亏的就是姚总你们公司了。不过这也难怪,谁让合作几方就你们一家是国营企业呢。您没听人说吗,海洋里的法则是大鱼吃小鱼,可中国经济大海里的法则是小鱼吃大鱼。对国营企业这块大肥肉,谁见了都想咬一口……”
陈君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老先生赶紧把话打住了。
大家把目光转移到陈君身上,见她用一块雪白的纸巾捂在嘴上,弯下腰用力咬着,下垂的胸部随着身体的抖动而轻轻震荡,倒真有几分病美人的动人娇姿。
“陈总,您也病了吗?”老先生显得很焦虑。
“没病!”陈君语气生硬,肚子里明显窝着几分火气。
“既然陈总经理身体不好,我们就不要东拉西扯耽误时间了。赶紧言归正传,是和解还是上法院,大家都痛痛快快表个态,免得在这里磨来磨去把大家全都磨病了。”吴丽菁这话简直就是在帮倒忙。她这样一说,那还有和解的希望吗。真不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陈君脸色阴沉,霍地站起身来欲甩手离去,但犹豫一下又停下了,捂着嘴又咳嗽了几声,好像她突然站起身只不过是为了咳得痛快些而已。重新坐下后,她略微镇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说:“不管是和解还是打官司,我们都可以配合你们只是……”
“这就对了嘛,阿君。”未等陈君讲完吴丽菁便插了进来“如果这个案子能和平解决,我们也就是要求你们在报纸上电视里公开道个歉,顶多再象征性地赔偿我们一两百万,如果配合得好甚至能赔几十万也就算了。可如果要诉诸法律呢,你们不拿出一两千万来是不能了结的。那时,恐怕你们就要倾家荡产了!”
姚纲对吴丽菁的话大感意外。他什么时候说过要陈君他们公司赔偿一两千万,还要人家在报纸电视上公开道歉呢?
“吴律师……”
“姚总,”吴丽菁摆摆手制止了姚纲,“你先让阿君他们报个实价,看他们到底能赔多少,能不能达到我们的最低要求。”
“我们……我们一分钱也不赔!我们凭什么赔你们?”陈君紧皱双眉没有吭声,曾有才却愤怒地喊了起来,“你们去法院告我们吧!”
“既然你们这个态度,那我们就只能法院里见了。姚总,我们走吧。”吴丽菁架起姚纲的胳膊就走。
姚纲脑子里乱急了,被吴丽菁拉扯着身不由己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回过头来,看到陈君正呆呆地望着他,目光里充满痛苦而复杂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