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日夜密谋-杜月笙野史

风声鹤唳,日夜密谋

华格泉路杜公馆,成为忙碌紧张、发号施令的指挥部了。每天,从早到晚,都是那几张熟面孔在华格臬路杜公馆进进出出,小八股党的头脑,是杜月笙的八员大将,这一次杜月笙借重他们的地方很多。顾嘉棠、芮庆荣,高鑫宝、叶焯山……虽然人人腰缠万金,或多或少办了些事业,如今已有大老板的身价,全都日以继夜,守在杜公馆里听候差遣。

叶焯山奉杜月笙之召,到华格臬路杜公馆来,杜月笙第一次介绍杨虎、陈群和他见面,

简略说了些当前形势和他们所将从事的任务,杜月笙说:

“焯山,我们买的第一批军火已经到了,我想交一批人给你,教他们打枪。”

叶焯山绰号“火老鸦”、“阿虎郎”,又称“小阿云”,他性如烈火,有水浒传上的“霹雳火秦明”之风,最喜欢冲锋陷阵,亲冒镝石,他和芮庆荣两个一搭一档,一向是杜月笙的左右先锋。

火老鸦身怀绝招,他的枪法独步沪上,一生不曾遇见敌手。某年,陈炯明部下的军长林虎,在叛乱失败后逃到上海,拥有“岭南神枪手”的尊号,杜月笙带一帮朋友在“一枝香”西茶设宴招待,席间叶焯山向他请教,他那一手“名声遐迩”的枪法是怎么样练出来的,林军长哈哈大笑说:

“无非常玩而已嘛。我们当兵的,队伍里子弹多的是,闲来无事,我便打靶。老弟,不瞒你说,我这大半辈子,少算点,最少也打了两万发子弹。”

叶焯山吓得吐了吐舌头,杜月笙一时好奇,请林军长即席表演,林军长说:“大菜馆里不方便吧!”

立刻便有人去跟老板打过了招呼。林军长笑吟吟地从怀中掏出手枪,平放在桌上,命人拿一只磁盘,抛向半空,磁盘自半空中正急速落下时,他不慌不忙,抄起枪来“砰”的一响,一只磁盘立被击为两半,举座正在欢呼,第二次枪声又响,飞坠的两片磁盘之一,又中了一弹,齐齐的又断成两片。

原来,正当林虎面露骄矜之色,将手枪仍旧放回桌上,就在这时不容发的分际,站在他身后的叶焯山,弯下腰来,轻轻说一声:“得罪。”他迅如鹰隼,一把抄起林军长的手枪,于是又听见砰然一响,举座佳宾为之目瞪口呆,原来在另一半磁盘即将坠地的那一刹那,叶焯山又一枪命中,一只磁盘被两枪击为三块,跌落在紫红色的地毯上,一大两小,如刀切豆腐般整齐。

林军长连忙离座起立,肃容相向,和叶焯山亲热地握手。杜月笙等一帮主人个个喜形于色,不约而同地干了一杯酒。

这一天叶焯山在华格臬路奉“月笙哥”的将令,他正连声应“是”,陈群在一旁叮咛:

“叶先生,这件事是很机密的,练习的时间和地点,恐怕都要加以特别安排。”

叶焯山轻声地回答:

“我晓得,陈先生,我保险不露声气。”

杨虎放声大笑,他在笑陈群的外行:

“老八,上海滩不是营房里,他们平常练枪,向来都是极机密的。”

于是大家笑了一阵,叶焯山粗中有细,他晓得共产党势力很大,总工会的工人纠察队也有气吞三山五岳的好汉、飞檐走壁的能人。于是他头一个想起杜公馆的安全问题,他提醒杜月笙说:

“月笙哥,你这里的枪枝,也该拿出来分发一下了。”

杜月笙漫不经心地回答:

“不要紧,保镖他们都是枪不离身的。”

“那还不够,”叶焯山瞟一眼杨虎、陈群,“家里还有两位贵客哩。月笙哥,你不妨将你那些枪都拿出来,上下各人,大家分配使用,这是预防万一的意思。

“你说得对,”杜月笙霍然惊悟地说:“这是最要紧的。”

跟杨虎,陈群天天在一起,杨虎粗鲁无文,英雄本色,他还没觉有什么;但是陈群风流儒雅,出口成章,下笔草缴,文采斐然,杜月笙心里十分羡慕。他想到自己已经参与国家大事了,被国民党寄予重望,他感恩之余更加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多求点学问,多了解些国内外形势。鉴于这样的心态,在这紧张的不眠不休的时候,他反倒精神大抖,定得下决心来努力学习,从这时候开始他每天要“听”报,他不能自己阅报,因为报上的生字、生词、新事物太多,他还不尽认得,识得,懂得。他必须请人读报给他听,他把这位读报的先生敬之如师,他请的是尚慕姜,法租界受人尊敬的中国绅士;尚先生学养俱深,只要杜月笙提得出问题,他就能讲解得出道理。万一尚慕姜有事,杜月笙报纸不可一日不听,他又寻访一位替代尚先生的金立人,或尚或金,帮着他把一日间的国内外大事了然心胸。

除了听报,他还要听书。从前杜月笙听起来,不是列国志,便是三国,水浒。他是喊说书先生到公馆里来连弹带唱,作为消遣的。这会儿一下子对于什么三民主义、五权宪法、政治经济军事与社会等等,他每天请专家来为他讲解,他似乎想把治国平天下的大学问,一骨脑儿咽下肚皮去。

在百忙之中,他每天还要练字,将三字经与百家姓,一日一张,一笔一划地统统勾勒出来。于是,革命、北伐、清共、听书、听报、写字、忙得杜月笙气都透不过来。

一日,妓院老鸨盛五娘偶然遇到杜月笙的大弟子江肇铭,她喊住了他问:

“杜先生这一晌到哪里去了?”

“还不是在上海。”江肇铭苦笑回答。

“他在忙些什么?怎么连人都见不到呢?”

听他这样一说,伶俐剔透的江肇铭忽然有所感,他一耸肩膀笑着说:

“我们老头子除了赌,还有什么可忙的事情?”

盛五娘吃惊了,她一叠声地问:“这么说,杜先生这一晌仍旧在赌铜钿?”

“赌得大啊!”江肇铭平白无辜地叹口气,“他在乾坤一掷呢!”

盛五娘听不大懂,正想再问,江肇铭匆匆道声再会,飘然而去了。五娘不能不信他的话,于是四处添油加醋地说着杜月笙豪赌的场面。

首先对汪寿华下手。

4月9日下午,万墨林被喊进大烟间,他发现大烟间里的气氛,跟往日大不一样,他眼睛向两边一望,杨虎、陈群,张啸林,张伯岐居左,顾嘉棠、芮庆荣、叶焯山、高金宝居右,杜月笙坐在正当中,人人胸挺腰直,板起面孔,尤其是杜月笙双眉紧锁,一脸愁容。万墨林大为惊异:是出了什么事了?否则的话,为什么一个个的神情这么严重?

“墨林你来!”杜月笙招招手,把万墨林喊到跟前,目不转瞬地盯住他问:“限定要在今日,你找得着汪寿华吗?”

“找得着。”

“那么,你亲自跑一趟,送份帖子给他。”

“帖子在这里,墨林。”张啸林一伸手,递了份请帖给他,“你要关照那个赤佬,妈特个×!有机密大事相商,叫他一定要来!”

“好的。”

“呸!”万墨林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出门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骂,“汪寿华是什么东西!杜先生请他吃饭,还要备份请帖,喊我亲自送去。”

在从前,汪寿华和杜月笙并不曾见过几面,照万墨林的说法,汪寿华不够资格到杜公馆来作客,和杜先生平起平坐。

汪寿华是上海工人总工会的委员长。传说汪寿华从小就大胆机智,不怕死,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曾经手执双枪闯进了杜公馆,要索一大笔钱。杜月笙的保镖正待加以“解决”,杜月笙却欣赏他人小鬼大,一身是胆,送了他一笔钞票,笑着让保镖放他走。从此以后,汪寿华便名满沪上,成了敢捋虎须的少年英雄。

但是几年之后,一日,杜月笙忽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向他“告借”两万大洋,缴款的方式,请他在某日下午三至四时,把钱放在杜公馆在邻墙角落的那双大垃圾箱里,“借”钱的人将会亲自来取。这一封信使小八股党、杜门中人和亲友家人一致为之震动,就是普通人家,强盗土匪也不会如此大胆,公然索取,指定时间白天取钱。于是,大家撺掇着杜月笙就放两万大洋到垃圾箱去,且看那贼怎样来拿?

杜月笙也要看看那贼到时到底如何把钱取走,届时真的把2万大洋放到了垃圾箱里,然后华格臬路杜公馆的附近八方巡哨,十面埋伏,杜门中人惟怕钱拿走了坍台,躲在那个垃圾箱的周围,把守得如同金汤铁池一般,百把个人一丝不苟地足守了一个钟头,莫说强盗贼骨头,便连一个闲人也不曾撞进。4点过5分大家一道去检视垃圾箱,盖子一掀,惊得人人目瞪口呆,那两万块钱一大包,神不知鬼不觉的不见了。

杜门中人恼羞成怒,于是侦骑四出,明查暗访,一定要将这狡贼抓来惩罚,但是,杜月笙爱惜这个人的“贼才”,这个天大的谜团无法揭开,因此他传知水陆各路兄弟请这位高手挺身出来:杜先生不但不追责见怪,而且诚心诚意要跟他做个朋友。

于是,有一天这人飘然而来,登门拜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他自家通名报姓,杜月笙又看他是汪寿华!殷勤接待,飨以酒食,席间杜月笙虚心求教,问他那日是怎样把两万块钱取去的?汪寿华笑了笑说:

“容易得很,杜公馆左隔壁的房子上个月不是空出来了吗?那天杜公馆的人只顾了墙外的垃圾箱口,而忽略墙内的里箱门,而我便躲在空屋院中,顺顺当当,把钱拿了就走。”

顾嘉棠等人听他说得如此轻松简单,反而蔑视他们这一帮子无能无用,捺不住心头怒火,又要取汪寿华的性命。杜月笙急忙喝住,汪寿华却不慌不忙地笑着说:

“对不起,不劳各位费神,兄弟来时身上缚好两只炸弹,无论我怎样掼下去,炸弹都会爆炸。”

结果,这一帮人眼睁睁地坐着,看他起身离座,扬长而去。

尽管如此,以后汪寿华也上过杜公馆有事相求,但是,他走的是万墨林的门路,他曾冒充浦东人,跟杜月笙、万墨林攀老乡情谊,因此,他一向讨好着万墨林。因此,这时杜月笙要请汪寿华吃饭,派万墨林亲送请帖,万墨林嘴里说不出,心里却是上下怎么也不舒服。

这时的汪寿华自从发动工人,夺取直鲁溃军枪械,成立了武装工人纠察队,成为上海总工会委员长后,李立三、陈独秀对他另眼相看。

湖州会馆高高悬起“上海总工会”的招牌,纠察队荷枪实弹,往返巡啰。

听说老朋友万墨林来了,汪寿华派一名职员代表欢迎。万墨林跟他进入高大宽敞、陈设豪华的委员长室。

“墨林哥!”汪寿华亲热地大叫,“很久不见!”

“汪委员长,”万墨林觉得在这里处处令人拘束,他不想多逗留,走过去开门见山地说,“我是专程送请帖来的。”

“啊?”汪寿华眉毛一掀,接过帖子也不拆开来看,先问一声:“哪一个请客?”

“当然是杜先生了。”

“不敢当不敢当,”他抽出请柬细看,一面在问,“还有些什么人?”

“不晓得,”万墨林含含混混地说,“好像只请你一位吧,杜先生说有机密大事和你商议。”

“杜先生请客,你一定要到啊!”

“一定,一定。”汪寿华说,“墨林哥,你请坐,办公室里没有好招待,等一会儿,我陪你各处参观参观。”

“不必,”万墨林向他双手一拱,“我要赶紧回去,恐怕杜先生还有事情交代。”

汪寿华绕过大办公桌,亲自送客到门口。

11日晚7点钟,华格泉路杜公馆气氛严肃紧张,首脑人物都在客厅里,电话铃声忽晌,万墨林跑过去接,他一听声音就晓得是汪寿华打来的,于是,他嘴里应声:“啊,汪先生!”同时向杜月笙以目示意,问他要不要接这只电话。

张啸林机警,伸手夺过电话筒,大声地问:

“是寿华兄吗?”

“是,是,您一定是———嗯,张先生。”

“我是张啸林,今天晚上老杜请客,你要准时来啊。”

“要来的,要来的,”汪寿华急急地说,又是一阵子笑,“我正是打电话来问问,杜先生怎么这样客气,是不是公馆里有什么喜庆?”

“没有,没有,只不过老杜和我,有点事情要跟你商议,请寿华兄过来,比较方便一点。一小时以后,就只有你,我,老杜三个人”。

“好好,8点钟,我准时到。”

张啸林接电话的时侯,在场的杜月笙、马祥生、芮庆荣、顾嘉棠等人统统跑了过来,团团地把他围在当中。于是,张啸林一等汪寿华那头说话,便把听筒平举在面前,让大家凑拢来听,一直听到对方“咔嗒”一声,将电话挂断了,人人脸上显露宽慰的笑容,长长吁一口气。

打完这个电话,万墨林才晓得,今晚将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在杜公馆发生。共进会弟兄举事在即,“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共进会决定在这一晚的八九点钟,开刀祭旗杀共产党人,讨个吉利,先送汪寿华的终。

7点45分,顾嘉棠亲自到外面巡视一周,回到客厅报告杜月笙:“一切按照预定计划布置,妥善周密,保险万无一失。如今诸事齐备,只等汪寿华的人头送来。”

杜月笙还不放心,再问一声:

“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了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没有,”顾嘉棠摇摇头,“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黑角塔里埋伏好的自家人。”

万墨林注意到杜月笙始终面有忧色,神情不宁,他的脸色带点苍白,说话的声音也很低。于是,他轻声地在他耳边建议:

“爷叔,没有你的事情了,你还是早点上楼休息吧。”

“这个———”杜月笙迟疑了一下,没有再往下说。

万墨林的耳语被张啸林听到,关切地望望杜月笙,他也附和说:

“对的,你在这里,行事不方便。你还是上楼休息的好。”

“那么,”杜月笙环望各人一眼,“我先上去,你们各位要小心啊。”

“放心好了,月笙哥。”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回应他说。

杜月笙步上楼梯,一眼发现从小住在他家的外甥徐忠霖,正躲在楼梯口向下面张望,他快步走过去,拉住他的小手柔声地说:

“快回你的房间去,不管外面有什么事情,不许出来。晓得吗?”

这时徐忠霖还不到10岁,畏缩缩地看着他,点点头,一溜烟儿跑回自己的房间。

其余如各楼的太太、少爷、小姐早已奉到严厉的命令,今夜7点进房间,关好门,从此不许出来一步。

杜月笙走到楼前鸦片烟间,歪倒下来,抽几筒鸦片烟来振作一下;万墨林寸步不离,陪侍在侧。偌大的房间静悄悄的,榻后,墙壁上悬一幅“鹰瞬”巨画,苍鹰屹立,气象雄杰。榻上,杜月笙苍白面容,在烟雾迷漫中,若隐若现。万墨林闲得无聊,望着那幅“鹰瞬”出神。在杜月笙的收藏中,这幅画要算是历史最久的,他还记得,是在同孚里,杜月笙雄姿英发,叱咤万人,有一天黄老板得了这幅画,杜月笙说他喜欢,老板立即送给他。

蓦地,远远传来汽车马达声响,杜月笙神情紧张,放下了烟枪,他欠身坐起,侧耳倾听,万墨林望望墙上的自鸣钟,8点差两分,果然是汪寿华如约来到。

汪寿华坐来的车子,刚刚在杜公馆门口停下,预先等好在华格臬路和李梅路转角的那部小包车开始徐徐滑动。汪寿华人到门口,门灯一亮,铁扉移开,杜公馆司阍笑容可掬地喊:“汪先生!”

汪寿华向来动作快,脚步迈得急,他一面跟司阍打招呼,一面大踏步进入铁门。

铁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徐徐滑行的神秘车辆恰好驶进汪寿华座车的左边,两部车齐头并进,因为汪寿华的司机又在起步,想驶往前面一处停车的地方。于是,神秘车辆右侧的两扇门同时打开,跳下了两条彪形大汉。

江寿华汽车的前座只有司机,后座坐—位保镖。两条大汉身手矫捷,力大无穷,正好一人服侍一个,硬郴梆,冷冰冰的枪口抵住他们太阳穴,然后低声喝令:

“喊一声,动一动,你们就此没命!”

司机踩定煞车,车停了,两条大汉开车门挤上来,挟持保镖,命令他赶快把车子开走。汪寿华的司机又一次发动马达,这回是驾车疾驶,抛开了并排停着的那部空车。

汪寿华的车子和司机,从此杳如黄鹤不知下落。

与车子加速飞驶的同时,汪寿华正穿过杜公馆宽敞辽阔的庭院,一步步迈向灯火辉煌的大厅。大客厅灯火辉煌,汪寿华偶一抬头,吓得他急忙倒退了一步。

客厅檐前,一盏顶灯散发着熠熠强光,恰巧罩在张啸林的头顶上,他穿一套东洋和服,双手抱胸,昂然直立,豹眼怒睁,薄唇紧抿,脸孔上显得杀气腾腾。在他的身后,一左一右,站定的是上海滩上两颗煞星,汪寿华久闻他们的大名,一个是马祥生,一个是谢葆生。

汪寿华看着苗头不对,大吃一惊,马上一个急转身,抽身便往回走。

当汪寿华一脚跨过门槛,躲身在左门后的叶焯山,便以蛮牛挑虎之势,斜抗右肩臂,用尽全身之力,猛的用刀向汪寿华左胸一撞。这一撞由暗里来,汪寿华冷不提防,但觉痛到心肺,一阵摇晃,险些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哀呼!

“哎唷呀!”

这时,顾嘉棠应声闪出,一把捉牢汪寿华的胳臂,在前的芮庆荣又猛伸出手,捂住汪寿华的口与鼻。汪寿华“嗯嗯啊”无法求救,瘦小的身躯被四大金刚捉小鸡似的拎着。这时杜月笙在前楼听到他那一声“哎唷呀”的惨叫,他额头沁汗,脸色大变,从鸦片烟榻上一跃而起,抢出门外,登登登地跑到扶梯口。万墨林则急起直追,一步一步地紧紧跟在他身后。杜月笙一直跑到楼梯口,高声一喊:

“不要‘做’在我家里噢!”

“晓得了,月笙,”张啸林回过头来宽慰他说,“他妈的!他们就要把他架出去啦。”

杜月笙右手撑着扶梯栏杆,左手松弛地垂着,万墨林抢过去扶好他,轻轻地喊:

“爷叔,爷叔!”

杜月笙仿佛不曾听见,他一面转身回房,一面喃喃自语:

“不能‘做’在我家里。否则,以后就没有客人敢上门了。”

说完,杜月笙躺回烟榻,又休息了二三十分钟,还是坐立不安,焦灼烦躁,万墨林不敢问他缘故,只是不时暗暗地望他一眼。不久,楼下有人来通报:“黄老板来了。”

杜月笙正待欠身离榻,准备迎接。紧接着,下面报告杨先生、陈先生到,又是王先生汽车停在前门,杜月笙只好振作精神,下楼接待陆续而来的客人。

那一部黑夜飞车,由高鑫宝亲自开着,连车灯都不开,出华格臬路,飞奔疾驶。车中的四大金刚,任务早经分配,高鑫宝担任驾驶,顾嘉棠坐在前座,负责眺望把风;后座里,芮庆荣和叶焯山四条铁臂把浑身动弹不得的汪寿华紧紧箍住,尤其芮庆荣那只蒲扇大的右手,五指叉开,仿佛五根铜条,他始终紧捂着汪寿华的口鼻,使汪寿华既透不过气,又喊不出声。他只有竭力扭动全身的肌肉,做无效的挣扎。

当能够看到分法华两界的枫林桥时,顾喜棠头也不回,低声提醒后座的人:

“快到枫林桥咧!”

芮庆荣望一望掌握中的汪寿华,恨意顿生,他从鼻孔里迸出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姓汪的,你造的孽也够了。北火车站前面,被你送到死城里的人,血迹未干!今朝是我跟你讨还这笔血债!你好生记住,枫林桥是你归阴的地方!”

说时,他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运足全身气力,集中在他的右手五指,那五根铜条自汪寿华的口鼻移向咽喉。动作快得不容汪寿华发一声喊,车中各人只听见他喉间咯咯有声,叶焯山和汪寿华的身子贴得很紧,他觉察到汪寿华垂死刹那浑身的痉挛和肌肉的颤傈,突然汪寿华身体一挫,极力向前抓爬的那只左手松散的坠落下来,恰好落在叶焯山的膝盖,叶焯山一阵恶心,把那只死手拎起来甩开。死手软绵绵的,仿佛有些儿微温。

芮庆荣从牙缝里嘘一口长气,松开右手,收回手时便去揩脸上的汗,于是,汪寿华重心不稳,先是头一歪,然后身体往下溜,看上去他已断气。

“怎么样?”顾嘉棠在前座急切地问。

“解决了。”芮庆荣大声回答,侧脸关照叶焯山,“推他下去,用脚踏牢。”

两弟兄合力把汪寿华的尸首从后座沙发推向地面,前后座之间的空间太小,汪寿华像一团烂棉絮被塞下去,由芮庆荣和叶焯山伸脚把他踩住。

车子驶到沪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发生意外危险,共产党纠察队不时在这一带出没,碰上了他们或者是遭遇军警检查,其后果之严重难以想像。四大金刚并非吃了老虎豹子胆,他们杀了汪寿华,自己也是胆颤心惊的。

前面有一道稀疏的树林,四周罕见人迹,汽车停在马路边,再往下走二三十步,这是他们预定的汪寿华埋骨之所。高鑫宝把车子停好,打开后座车门,芮庆荣反躬着身子下车,他跟叶焯山一前一后,抬着汪寿华的尸体。

顾嘉棠很快的掀开后座椅垫,取出麻袋与工具,4个人七手八脚,把汪寿华像只龙虾似的塞进了大麻袋里。于是分执钦、铲、铁锹,仍由芮、叶两人搬运麻袋,一阵小跑,进了树林。

看了一下地势,顾嘉棠伸手一指说:

“好,就是这里吧。”

芮庆荣和叶焯山听他这么说,四只手同时一松,把麻袋抛下,他们两个也来参加掘坑掩埋的工作,四大金刚各站一方,用最快的速度,在树林里挥土如雨地挖了起来。

坑挖好了一半,顾嘉棠伸手揩汗,突然之间听到有沉闷的呻吟,心里一阵毛骨悚然,他手里的铁锹“当啷”一声跌在地上。

“这个赤佬还没有死?”

“瞎说,”芮庆荣左手一甩,“这只小猢狲,我只消两只指头,就可以取他的性命。”

“嗯———”麻袋里的汪寿华果然又出了声,这一回大家都听见了,然后,月色下,芮庆荣瞪大了眼睛,他牙齿咬得格格响,他右手抄起铁锹,大踏步往麻袋那边走。

“你要做啥?”顾嘉棠高声地一问。

“嘘———”叶焯山立刻叫他噤声。

汪寿华果然不曾被掐死,芮庆荣老羞成怒,火冒三千丈,他冲过去,将铁铲高高举起,正想一连几铲剁碎了汪寿华。顾嘉棠一个箭步,蹿到他跟前,一伸手接住了他那条铁臂,低声地叱喝:

“不可以!”

“为什么?”芮庆荣气息咻咻地反问,“难道你想放他的生?”。

“用不着你多费这个气力,”顾嘉棠语气缓和了些,“管他死呢活呢,快点把坑挖好,埋掉算了。”

芮庆荣还不肯依,于是高鑫宝、叶焯山一齐跑过来,说好说歹硬把盛怒中的芮庆荣拖开。四大金刚加快速度,转眼之间掘成了一个高可半人的大坑,高鑫宝、叶焯山合力把麻袋抬来,“蓬”地一声抛入坑底。顾嘉棠口口声声在催快呀快呀,四个人挖起泥土把坑填上。然后,就在封穴的一刹那,一团漆黑的东方天际蓦地亮起一片白光,像电闪,时间却又久了些,像大量的火药爆炸,偏是听不见任何声响。四个人面面相觑,虽说是久闯江湖,见惯阵仗,这时候一个个也不免有点疑神疑鬼,心惊胆战,顾嘉棠望一眼三位弟兄,轻声地说:

“好了,可以回去复命了。”

于是,高鑫宝、叶焯山回头就跑,顾嘉棠跟在他们身后。惟有芮庆荣性烈人胆大,他毫不在乎,又把那一坯浮土重重的蹬了几脚,方才离开。

汪寿华之死,对于共产党无异是一个致命的打击。秘密处决了汪寿华,四大金刚火速撤离,小包车飞快的驶回法租界。怕引人注意,他们特地绕了几圈,才回到华格臬路杜公馆。

进门以后,远远望见大厅里灯火灿灿,人来人往,顾嘉棠用肘部轻撞芮庆荣,告诉他说:

“今天真是热闹,刚才沪西解决了汪寿华,此地大本营又要歃血为盟了。”

芮庆荣不解地问:

“歃血为盟?”

“老板、月笙哥、张大师、杨虎、陈群和王伯龄,今夜金兰结义誓共生死。”顾嘉棠详加说明,“因为共进会弟兄天不亮就要出动,冲锋陷阵,危险得很。所以,大家事先约好歃血为盟,吃血酒,表示从今以后有福共享,有难共当。这是给大家打打气的意思。”

芮庆荣一面走,一面凝神倾听,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声音闷闷地问:

“吃血酒不是洪帮的规矩吗?怎么我们青帮也来作兴这一套呢?”

顾嘉棠笑笑,他说:

“管他哪一帮的规矩哩,只要大家表示诚心就好。”

边走边谈,到了大厅,4个人齐步进去。四面一看,场面大得很咧。除了黄、杜、杨、陈、王六位主角,黄、杜、张“三大亨”手下的大将,共进会的弟兄,还有许多朋友,密密层层,或坐或立,把跳舞厅般大小的一座客厅,挤得全场爆满。

大厅正当中,高高悬起一幅“刘关张桃园结义”的绣图,一对巨烛粗如儿臂,三支线香轻烟缭绕。八仙桌上摆好猪头三牲,香花鲜果,使一片喜气洋溢中更添了几分庄严肃穆的意味。

六位结义弟兄,今天一例换了黑马褂、蓝绸衫、黑贡缎鞋,他们正忙着和到贺的客人寒喧、谈天。杜月笙,杨虎和陈群站在一处,杨、杜两位个子高,出人头地,一眼瞥见四小兄弟从外面进来,脸上的笑容一收,四只眼睛十分焦急而紧张地想从他们面部的神情,寻求答案———汪寿华是否顺顺当当的解决了?

顾嘉棠,叶焯山会意,向他们深深的一点头,莞尔一笑。于是,杜月笙和杨虎,立刻恢复满面欢容,继续跟宾客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