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倪巴之夜-城与夜

第五章倪巴之夜

藏北。

雪山。

从拉萨出发,沿着青藏公路,驱车三四百公里,经羊八井。班戈,直至随一群转移牧场的五六户牧民结伴,一道来到了大河谷下。瓦蓝色的切诺机和牧民游牧的帐篷一同安营扎寨,蓝天白云下显得格外耀眼。

一部原装切诺机上拉着他们的全部行头,新加坡赞助的全套摄影器材。这部切诺机,前排是两只沉甸甸的尼龙摄影包,一只黑色的,一只蓝色的,后排座上的几只箱子里放着三角架、电瓶灯、反光板。一只铝合金箱子里放着一架奥林帕斯单反相机,28至200的变焦镜头,全套的附件,还有一架跟随倪巴多年的老式的德国莱卡相机,倪巴总是随身带着。蓝色的尼龙箱里装了一套崭新尼康F3型照相机,那是给宁黛新添置的。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倪巴还新添了摄影器材和摄像器材。16毫米的阿特坦——XTR摄影机和一个可以转换的小型摄像机,但在来藏北之前,他将摄影机寄放在拉萨假日酒店,而带上了几箱酒店里提供的进口的仪器和卫生用品。毕竟,一辆车的容量是有限的,要装上两专业摄影师——其中一个是女的——外出工作时所需的各种生活设备,沿途驻军给的水果罐头,那是对他给战士们拍照片的答谢。固体燃料,还有轻型硅光板板太阳灶和太阳能充电照明灯,军用野炊汽泵炉,小高压锅以及红外线望远镜,后向堆放着一些野外生活用品,诸如鸭绒睡袋、尼龙帐篷、充气式床垫,真是应有尽有。还有一个淋浴器,这是临行前林森森特地送给宁黛的,尽管很少用上,但总是带上。是啊,有一个女的同行,辎重就要多很多。

特别是那些女人用品,尽管宁黛自己准备得很充足,倪巴还是暗中替她又准备一份。而且,随着路途的延续,不断注意补给。他做这一切不声不响,为的是不让宁黛发觉,而这又不可能不发觉,但宁黛发觉了也不声不响。只是这一次被牧民卓玛发觉,那是一些经期用品,像是发现天外来物一样稀罕不已,感叹着这些用品的洁白、柔软和芬芳。她们从来不知道有这样娇贵的东西,也不知道这样娇贵的东西有何用途。

那些用品都是价格不菲,尤其是在西藏弄到这些,且又要进口货的话,更是价格不菲。但只要有,他就不惜血本,而且不怕人笑话,也不怕宁黛生气。他还准确地弄清了宁黛的经期。每到那时,他们肯定会赶到一个条件好的小镇上住上几天,有着洁净的床单和卫生间。起初宁黛以为是巧合,后来知道他是有意的,她便恼羞成怒,几天和他别扭着。但过后,又不得不暗自感谢他。

于是,他们又上路。

一路上,与其说倪巴是个摄影帅,不如说是个司机、保镖、保姆、管家婆、摄影助理、作家秘书。

他就差替宁黛去按快门。

连宁黛沿途作的笔记也是多余,倪巴记得更为翔实,而那都是替她记的,但又不敢让她知道。

但宁黛未来的出版公司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都是倪巴委托他的海外代理来办的,这是他此行的条件,还有展览会,不是他的,而是她的。

“《女人的西藏》和《西藏的女人》,”他会向宁黛突然问起,“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我觉得不错。”

“为什么不错?”

“作个展览会的名字还是不错的。”

这是他要为宁黛在海外办的展览想的名字,他一定要她轰动。从现在起,他一切都是为了她,但他不能告诉她。

“那就更不怎么样!”宁黛不客气地说。

“为什么?”

“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可恶!”宁黛说,“你们把西藏也作为女人!而你们又在女人中找你们的西藏……总之,你们并不爱!”

“西藏,还是女人?”

“你们都不爱!”

她说错了,他受!也许她说得对,他不爱,都不爱!但他爱她!为了她,他才第二次远走西藏。而且愿意这样永远走下去,只是为了和她在一起,只是为了怕失去她。

因此,他感到自己又像个劫持者。

……

这是一块位于大断裂带河谷东岸的山坡上的一块向阳的平坝。向河谷的那面陡峭,像一个摊开的手掌悬在河流之上。另一面却十分平缓,在远处看起来是峰的地方,走近时,会发现其实只是漫坡。

“一个如初升太阳刚露出地平线的弧……”宁黛用手在空中描画着那个平坦的弧。那姿势真是优雅极了。

但当她转过脸来,那被紫外线照射的面庞正对着倪巴时,倪巴一愣,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看过宁黛,没有意识到宁黛已经成为这个样子:这么一张黑黑的脸,这么焦黄的头发垂在额头,还有那眼角的纹路,虽然不像卓玛那样深,但看起来,比卓玛的更触目,因为还没有浑然一体,更像条条未长好的伤痕。卓玛常惊叹宁黛的美丽,因为她们藏北姑娘的青春只是一根结实的牛毛绳,更粗厉更毛燥罢了。

他们正是在太阳初升时走上漫坡,若不是发现河谷景致尽收眼底,他们还意识不到已经登上了峰顶。他们开始根据光线选择了几个好的机位和角度。

在宁黛拍摄的时候,倪巴不止一次望着她的身影,她也真像一部机器呢!那些令他担心的因素一点也不存在了。她好像天生是干这行的,一直是干这行。有的女人就是这样,倪巴知道摄影界有不少杰出的女性,她们甚至有不错的容貌呢,可她们一点也不可爱,原因就是她们比男人更像机器。冷酷,准确,高效率,不讲人情,只重功利,她们柔美的外貌与她们铁的内心一点也不一样。倪巴真怕宁黛也成为那样。

“不错,真的不错。”在一切结束后,倪巴真诚地说,“你真的能成为一个不错的摄影师,真的,相信我。”

“只要来一次藏北,是个人就能成摄影师。”宁黛撇撇嘴。

“怎么能这样说呢!”倪巴觉得宁黛的口气里有很多揶揄的成分。他接过宁黛手里的机器,和她一起下山去。“我可是在来西藏之前就是摄影师了。”

“是啊,来以前是摄影师的,来以后就成为著名摄影师了,来以前什么也不是的,来了就是。”

“是什么呢?”

“想是什么是什么,画家,作家,摄影家。”宁黛在天地之间泛泛一指说,“在这里成名可太容易了,这里的一切都是现成的,阳光,人物,表情,照拍就是,照画就是。最无表情的就是最有表情的,最简单的,就是最复杂的,最平凡的,就是最神圣的,最平庸的,就是最天才的……”

她最后一句最刺伤倪巴:“藏北可真成全了不少艺术家,使他们逃避了平庸,这是个逃避之地,乔装之地……”

她变得刻薄了,但你不能不承认她说得对。艺术家都有点良心不安,于心不忍,在别处可以说是创作,而在这里,在藏北,只是索取,是探囊取物,是“拿来主义”。拿来就是,拿来就行。拿来就成名。

“虽然你是在影射我的平庸,”倪巴笑着说,“但你仍是在称赞藏北,我还是很高兴的。”

“你高兴什么?你又不是西藏人,”宁黛又顶了他一句,“正如你不是广东人一样。”

他不说话了,因为她提到了广东,往下,该提深圳了。他怕这个,她也怕,因此,他们就都不说了。

有一次,他们在黄昏时到达一个小镇,远远地就听到了高音喇叭里的广播。那是一支萨拉萨蒂的小提琴曲《吉普赛之歌》,那小提琴声就在高原黄昏的清冷空气中颤着。这空气吸进他们的肺腑,又使他们的心颤着,颤得他们几乎要流泪了。这意味着他们走出了荒漠。走近文明。

接着,就是新闻联插。

而且第一条就是深圳:“……深圳烽火集团技术支边,重修红旗渠……”

底下便是关于红旗渠的由来,六址年代如何,九十年代又如何,在河南如何,在深圳又如何……

“当然,他们谁也没有听清楚,他们听清的就是这两个字:深圳!深圳!深圳!

深圳现在真是无所不在,从这么远的地方都可以传来,深圳像一个追捕逃犯的警察一样对他们穷追不舍,深圳似乎成了他的代名词。

一时,两个人都愣住了,互相望了一眼就都躲开了目光。

但他绝对没有想到这场雪灾。而这只是三天的大雪……

那时他们已准备和牧民一同从夏季牧场转移出去,但突如其来的这一场大雪,唐古拉山以北,在四五十个小时之间昼夜不分,黑天是茫茫的白,白天是茫茫的黑。他觉得这次死定了。

只有卓玛,盘坐在蒙古式的炉前,左手握羊皮风代,右手往里面撒羊屎蛋儿。火光将毡房照得像个炼狱……

而在此之前,这座毡房是这片牧场最舒适的“宫殿”。倪巴将他们车上的行头搬下来,将这里布置得像在深圳一样。

对,卓玛就是这样说的:“像在深圳一样……”

而宁黛却说:“真是的,你在深圳将房子布置成西藏,而在西藏,却又布置成深圳……”

在风雪的第二天,卓玛她还为他们作了一顿叫作“土巴”的藏式咸稀饭:小麦粉制作的面疙瘩,再放些干肉和圆白菜。

她居然能走出毡房外面,从雪里扒出两个冰砣子,说:“这就是‘莞根’。”

然后放在了稀饭里。

“这是最后的晚餐……”倪巴接过卓玛递过来的碗,重复地说着,“最后的晚餐。”

他们曾这样教卓玛汉话。但卓玛显然没有弄懂这话的意思,只是摇摇头,给他看风干了的肉干,和作糌粑的青稞粉。这一看不要紧,倪巴的心更凉了,那一点口粮虽不是最后的晚餐,但也离最后差不远了。

尤其是在风雪的第二,几只山羊钻进了毡房,偷吃了他为宁黛珍藏的一包巧克力后,倪巴几乎暴怒了。但卓玛却像纵容孩子一样将山羊轻轻地哄出了毡房,便又无动于衷地盘坐在炉前,像一尊石雕。

“她怎么一点也不想想风雪过去,或过不去该怎么办?”倪巴焦虑地说。

“过去,或过不去,都不是她能办到的事情呀!”宁黛还是那种冷嘲热讽的口气,“这不是你很欣赏的生活态度吗?”

卓玛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个小护身符———一根丝绳拴着的一个根竹针,上面有着奇怪的符号。“这是六字真言,求苍天保佑就行了。”

第四天,风雪停了,但这才使他看清真正的灾情——他们再也走不出去了,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一个黑点,连鸟儿落脚的那一星黑点都没有。他们被困住了。

他从半导体中听到的消息使他忽而充满希望,忽而又彻底绝望……

在等待救援的日子里,他念着六字真言:“俺——嘛——呢——巴——咪——哞——”

他已两度进藏,但他弄不清六字真言到底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能给他一个圆满的解释,藏人僧俗只是这样口碑相传,这样世代传诵,后来他也对此不抱希望了。他想,对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更易入迷。

在夜里,在整个世界被雪隔绝的夜里,倪巴睁着不眠的眼睛,听着外部世界的声音,一遍一遍下意识地念着:“俺——嘛——呢——巴——咪——哞——”

念着念着,他念出了六字真言的真谛:

“让——我——们——回——去——吧!”

“让——我——们——回——深——圳!”

“我——们——要——回——深——圳!”

他就这样默念着,念着,最后叫了起来:“深——圳——深——圳——深——圳!”

当那架飞机从天上飞来时,他隐隐感到这六字真言起作用了。

四个引擎的宇航146,短粗而稍嫌笨拙,用了两个小时便从成都军用机场飞到了拉萨的上空。它吼叫着,稳稳地落到了贡嘎机场。

“真是稳当啊!”林森森走出飞机赞叹着。

“那是当然的,它以安全著称啊,英国女王也是用它作专机啊!”老虎说,“怎么样,拿你和女王一个规格,不辱没你吧?”

普卯拉了老虎一把,这是个敏感话题。

羽翼下,军区的车已经在等着了,将他们一行三人拉到了军区招待所。

“直升飞机什么时候到?”林森森最关心的是这个。

“它要在夜间飞行,这样风小一点,大概要十几个小时……咱们先休息吧,玩命的日子在后头呢!”老虎说。

果然,在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起床,便看到在大操场上,一架直升飞机已经停在那里了。

流线型的机身在阳光下闪着黑亮的光。

“真漂亮!”林森森称赞着。“这是什么型号?是米格——8吗?”

“这是美国的黑鹰,最新进口的!”老虎自豪地介绍着,“按说米格——8型就可以,一般的救灾任务都是用它,领导视察也用它,但在高海拔的地方,怕它的动力不够,而目前我们国内,也只有黑鹰最好,我特地选了它……”

老虎打开舱门,坐在主驾驶员的座位上,让林森森在副驾驶员座上坐下,向他耐心地介绍着:“尤其是它的雷达,那是最好的,有了它,可以全天候飞行,在二百公里以内,所有障碍物、雷电层、飓风都可以感应……”

普卯看着姐夫这一副取媚于林森森的样子,既悲哀又怜悯,但他觉得老虎还是可爱的,尤其是在他穿上这一身空军飞行员的服装之后,真是非常英武,还有这位号称八棵树的林森森,他们是多么具有男子气啊!但他们偏偏……

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他只想:从现在起,一切都靠老虎了!”

……

“啊哈!”老虎在高空中叫道,“今天的天气是专为咱爷们预备的!”

天空湛蓝,万里无云,能见度极高,他们几乎忘记在救灾,而像是一次愉快的空中巡礼。

“等把人救出来以后,我要带你再飞几次,这世界屋脊你就算是转遍了。”老虎在驾驶座上朝林森森喊着。

地面像一本书,字体虽小,但历历在目,清清楚楚。加之在起飞前,他们已经弄清了受灾的位置,自治区已经派出了救灾的车队,用推土机,牵引车在前面开出一条雪道。当然,开到受灾牧民的毡房前,就不知道是十天半月,还是一个月两个月,但空军和飞机每天都在出动,空投物资、每天都能发现新的目标,包括倪巴宁黛所在的地域,也投放了食品和燃料。领航员已在地图上清楚地标明了位置,这得归结为倪巴的名气。在灾情报告上,倪巴是被作为外国摄影师而特别予以关注的,但他们都知道他是来自深圳,外国人在西藏已不奇怪,但深圳人到西藏却是破天荒的,深圳似乎比任何一个外国国名都更引起救灾小组的注意。倪巴那张裸人一般的自拍照,原本是他印在海外发行的画册中的,也被救灾小组复印成若干份,即使老虎这架飞机不来,也要在适当的时机将这一类人先解救出来。

据说,有一个英国女人类学家已被救了出来。

穿越峡谷。必须纵穿一条一百米宽的峡谷。两侧奇峰对峙。

“我们绕一下吧,首长。”引航员说。

“绕?一步也不绕!绕了就看不到景致了,好景致啊,伙计!”

此话正合了林森森的心意。

“相机准备好了没有,我要空了。”

无惊无险,老虎驾着飞机,平稳地穿过了谷沟。

“就像坐缆车一样。”林森森夸赞道。

“要不要我再来一次。”

“算了,老虎,救人要紧。”普卯劝说着。

“注意了!”领航员叫着,“往下看!”

雪地上有一块耀眼闪亮光芒四射的地方。

接着他们看到了毡房,虽然他们还没弄清那闪亮的东西是什么(后来知道那是一块反光板),但收音机继续降落,却看清了毡房,还有一个像毡房又不像毡房,但却同样闪亮的物体。

“是汽车!”小林叫着,“是吉普车!”

而这时他们猜到那闪亮的应是摄影用的闪光板。

接着是一块被风吹得露出了黑色的平坝。

继续降落,便看到了人,一个正在朝收音机跑来的人,那是倪巴。

领航员不由得低头对照着他手里的照片……

那飞机经过几次升降和盘旋,终于找到了一个半山腰上的平坝。

“这里好像不错。”老虎说。

“积雪太厚,不能降落。”引航员对老虎说,“首长再找个地方吧?”

“这是什么地方?”林森森敏感地看着那个平台。

“这是天葬台。”引航员看了看地图。

“好啊,我让它作天降台。看我的。”

老虎说着,猛地压下了操纵杆,飞机对准天葬台急速地垂直下落。在离地面只有二十米时,飞机在空中悬停,对准地面作垂直吹雪。二十分钟后,飞机下方终于露出了黑色的岩地。

黑鹰平稳着陆。

倪巴朝那儿跑着。

悬翼卷起的风雪,一时使得台上扑朔迷离。但倪巴心里有预感,这架直升飞机没有投下任何东西而降落就加深了这种预感。

一行人弯着腰从直升飞机上跑出,直奔牧民的营地而来。

“金珠玛!金珠玛!”卓玛朝他们叫着。

普卯一走出悬翼下的气浪,就握在了倪巴身上。

普卯是第一个跑下飞机的。而倪巴是第一个朝飞机跑来的。他们真是冤家路窄,两个男人对峙着。

“真不错啊,这架直升飞机!听说我们这次受灾的是八万牧民,三百万牲畜,这架飞机能接走几个呢?”倪巴冷笑着说,“神鹰从天而降,到底为接谁人?”

“反正不是接你的。你不要上这架飞机,你就死在这里!”

林森森还在后面的飞机上和老虎一同鼓捣着,他听到了他们的争论,便高声地朝他们喊着:“嘿嘿!这是我赢的,这是我的情分,得领我的情,是我要他们来救你们的,别搞错了……”

老虎也在一旁帮腔:“诸位,诸位!真的,真的!这架飞机是被劫持的!被海盗八棵树劫持的,我和这位先生是人质。”

老虎和林森森,他们相互帮助着。先是林森森帮助老虎鼓捣飞机——勿宁说是在学飞机——再就是老虎又帮助林森森鼓捣那些摄影器材。

普卯却是一下飞机就和倪巴大步流星地往毡房那里跑。

“你再一次创造了深圳神话。”倪巴对普卯说。

“我的深圳神话比你的西藏神话要好。”

“你的深圳神话的后面是钱!”

“可能。”

“你用钱制造神话!”

“可能!”

“再用神话制造钱!”

“可能!”

“血腥的钱!”

“可能!”普卯终于火了,“可能血腥,也可能不血腥!”

普卯站住了,他本来不打算搭理倪巴,倪巴的样子已是惨不忍睹,普卯还搭理他干什么呢!他已动了恻隐之心,他只想快点找到宁黛,他不敢想象宁黛将是什么样子。他大步流星地在雪地上走着,倪巴却一路纠缠着向他挑衅,不断用话来激怒他,普卯决定教训一下倪巴了!

“……你看看你干的这一切吧!假如她有个好歹的话……”普卯揪住倪巴的衣襟问:“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倪巴再也硬不起来了,往毡房里一指,自己扭过脸去。

那姿势,普卯永远也忘不了。假如她受伤了,假如她死了,都个会比从毡房的缝里看到的更令普卯心痛欲裂的了:

那真是一个涂炭的生灵!却是活生生和安静的……

冻得满脸乌黑的宁黛裹在一堆羊皮里,正兜着一襟羊屎蛋在数。

那是藏北草原计算羊群的古老的方法,一个羊屎蛋代表着一只羊,卓玛的全部财产就在她的衣襟上。

“卓玛,这些羊都死了……”

宁黛将那一兜代表着死去的羊群数目的羊屎蛋扔到了炉里。

羊屎火照着宁黛的脸,她丝毫个觉得外面发生了什么。她像尊化石……

“你是谋杀!”普卯揪过倪巴,拉到毡房后面咬着牙,悄声地说,“我真想在这里结果了你!”

“那么,来吧……”倪巴真想让他把自己打死,那样还好受些。

普卯终于克制住自己的拳头,却他将那张领航员手里的倪巴的裸照撕得粉碎,往倪巴脸上一甩。

那些牧人仿佛没有受到惊吓,他们听天由命,心安理得地接受着风暴的到来和过去。

而在另一处毡房里,在风暴中死了一个老牧民,正在诵经,一切仪轨不变。他们对灾难似乎没有感觉,一切于他们都是正常的,都是人生,都是命运。

普卯随着林森森身后,轻轻地走进了毡房,

“我不走!”宁黛掩着脸悄声地说。

“对,对,当然不走,我还没有来过呢,我要呆几大。”林森森说。

这里真是美丽,只有美丽。林森森看到的只是这些,而经历了风雪之后,藏北牧场更像一个神话芭蕾的舞台布景,又是这样好的天气,还有黑鹰,一切都是奇迹。他看到了牧民的安详……

“坏天气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林森森兴奋地说,“我带来了足够的电池、胶片,咱们都不要走,让我再拍一次,我这一辈子只来这一次西藏……”

“我会来接你们的。”老虎说,“我还要送些救灾物资来。”

“随你们吧,但我要走。就坐这趟飞机走。还有你……”倪巴走了过来,拉住宁黛的手臂,像铁钳一样。“走!”

他几乎是在拖她了。

这使宁黛想哭她突然哭了起来。他掐痛了她,她有了哭的理由,但她心中却感到一切都过去了,她感到松驰和平安。倪巴用一只手臂挽着她,用自己的的大衣将她裹严。这样,她可以闭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对面的普卯。他也看不到她的面容。她的面容,她并没有觉察自己有多么糟糕。

而普卯就坐在对面。他知道,她是他的了。如果飞机在此坠陷,那么在落地的一刹那间,他要过去将她搂在怀里。如果飞机安全到达,那么一下飞机,他要将她从倪巴的怀里拉到自己身旁,她是他的了。这是后来,他在那海边对她说的。

而现在,他不能看她,那面容令他心碎。

就为这,他恨不得将倪巴从飞机上掀下去。

黑鹰吼叫着,升上了天空,但它在一千米的高空中像一只蜻蜓一样定点不动,那是老虎在向林森森致敬。他还多情地绕着圈子,一圈又一圈。

下面,那个舞蹈演员,那个江洋大盗,在这世界屋脊上正抖动着双臂,与黑鹰一起转着,一圈又一圈。

是的,她爱这个城市,每当飞机的翅膀倾斜着降落时,她从舷窗里看到下面的眩目的海面时,她的心底就开始叫了:“我的家,我的家。”

她起身比所有的旅客都晚,但她比谁都归心似箭。她在最后缓步走下机舱,为的是能一人站在舷梯上呼吸这个城市独有的味道:海风、沥青、花香、美味,还有脂粉和腥气——血腥、鱼腥和厄尔尼诺到来之前的雨腥。

尽管她是最后一个下飞机,但她却比谁都更快地钻进汽车。车早早地等在机场旁边,司机接过她手中的电脑,放在后座上,关上车门时小心地不挤着她的裙子。在其他乘客还在排队等行李时,她的汽车已经沿着海岸线疾驰,擦着城市的边际,穿山越岭,直奔北澳。自从隧道开通后,那是用不了多少时间的。

“比北方热多了吧?”司机望着前方,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将头伸出窗外,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关切地问着,“关上窗,打开冷气好吗?”

“不,就这样。”

当她的脚一出车门接触到那青石板甬路时,然后触到那木门,然后是那庭院,然后是那孩子……

哦,家,我的家!

当然,如果那孩子藏在汽车里,在她从机场里一出来时就蹦出来,贴着她的面颊,追问送给他的礼物时,那么她的感觉,就已经是在家里了。

她会在孩子熟睡的夜里摊开稿纸。当海上明月升起的时候,停下笔来,掩上房门,从院后的小门走到礁石上,对着闪动着大片大片的银波的海面悄声地说:“喂,我回来了,我到家了。”

她会在礁石上躺下,感受着凉意,望着月亮,同时诧异着时光:怎么那么快啊,怎么就一晃过了那么多年?

仿佛昨天才从西藏回来一样。

她怎么能想到从西藏回来,就有这客家小院在等着她呢?

也是这样,一路沿着海岸线开来。

不是从深圳机场,那时深圳机场还没有修,从成都飞来的飞机在白云机场降落,降落时只有她和他。林森森、倪巴和老虎还在拉萨。

一辆劳斯莱斯将他们直接拉到了广州中国大酒店。普卯将宁黛带到了他在中国大酒店B座的公寓楼里。这套五星级的公寓套房使刚从西藏回来的宁黛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从拉萨到成都,一路都是五星、三星酒店,但只有这里,使你感到了“星”的所在:安静、洁净和不受打扰。所有的声响似乎都被吸到了脚底下的白色的厚厚的地毯中去了,宁黛觉得脚跟软软的。普卯将一杯茶塞到她的手里便独自走进了卧室,从开着的门可以看到他打开了衣橱,从里面取出两件衬衣,塞到手提箱里,又走到吧台里取出两瓶矿泉水,然后又从宁黛手里将那杯一口还没有喝的茶取走,拉着宁黛的手便走出了房间,直接下楼。侍者已经拿着车钥匙在那里等着了。

“油加满了,先生,还有这个。”两个热乎乎的热狗递了过来。

普卯将宁黛塞进了汽车,将一个热狗递给她,一个塞在自己嘴里,便开动了汽车。

前后只有一刻钟。

然后就是疯狂的车速!

这种车速的目的只有一个:沉默!

只有他才有的车速!只有他才有的运气!一路畅通无阻。从广州到深圳,沿荷海岸线一路开来,

黄昏时,劳斯莱斯在海边停下。

宁黛走出车门时,在夕阳中手搭凉棚看着四周,尚没有认出这是什么地方。

但她随着普卯走到那所客家小院的门口时,她认出来这是北澳。

普卯大踏步地走到客家小院的门口,大门紧闭。

普卯哗啦哗啦地从口袋取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

“我想你认得这个地方。”直到这时,普卯才开言讲话。他倚着门,伸出一只胳膊,将宁黛让进了小院

宁黛却说个出话来了——

黄昏中的小院,一切如旧,却又旧得新鲜。似曾相识,却又很陌生。

清冽的小石井,光洁的竹器,木制的柱廊和台阶,门窗和护栏,还有甬路和围墙……

它们比过去更旧了!也就是说,旧到了这些旧东西当初的样子,即在修造它们的那个年代时它们应有的面貌。宁黛很快就明白了,这个小院经过精心复杂的修复,外表依旧,而内部已是脱胎换骨。

“但它们的魂灵还在,精髓还在,风貌还在。”普卯说。

黄昏的光线在小院里里移动着。宁黛觉得普卯所说的那此东西在这个时辰里都洛藏在这移动的光线里。

“这就叫整旧如旧。”普卯带着宁黛在小院里继续走着,查看着。“时间不够,也只能这样了。好在这些东西都很结实。你得说过去的东西是好,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工匠了,也很难再找到那样的材料了。”

甚至连花木,也进行了修整,修枝剪叶,松上施肥,修造花坛,清除杂草,都是很专业的园丁的活计。小院里更显清洁。

“可惜找个能保有你的青苔,但一场雨后就会又铺满了,你倒是要小心才好。还有一些小草花,也清除了,但很快也会长起来的,南方不比北方,什么东西长得就是快。还清理出一些空地,你可以种一些你喜欢的花木……”

一股清凉,夹杂着夜来香的馥郁,从清冽的小石井旁升起,小飞蛾已经逐着灯光在旋转。宁黛的思路也纷繁不知头绪。

“这是怎么回事,你解释一下。怎么是你修的?而我种的花木?”宁黛问,“和你有什么关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可以进这房子,而这房子的主人,那位客家阿婆又到哪儿去了?”

“坐下,让我来告诉你,在你去西藏的时候,我和小林做了一笔生意……”

他们在连廊下坐下。普卯脱下鞋,示意宁黛也把鞋脱下来:“一路风尘,飞机汽车的,你的脚不肿吗?”

宁黛的脚心一接触到那光洁的木纹时,便被那种触觉吸引住了,索性脱下了丝袜。丝袜在晚风中飞舞着。普卯笑了,宁黛侧耳听着他买房修房的经过。

“怕是你听不懂呢,这是一笔生意,一笔交易,倒不是我看不起你……”他就是这样开章明义的。“是这样,住在这里的那位阿婆病了,她需要钱来治病,是小林将她送进了医院,并且出了全部的医疗费。你知道这小子在这个地方还是满有人缘的。阿婆也很有志气,她不愿欠小林的钱,而且今后她的病还需要钱,她便要把这房卖给小林。但她卖房又有一个条件,就是要求保持原样。她只卖给小林,但小林决不能做到这点。你知道他那个庄园是如何大兴土木的。就差没有修停机坪和码头了,但他会的,很快就会的,你看吧,没有比小林更会折腾的了!而我恰恰能够做到这点。于是就让小林出面买下了它,并不折不扣地实践了诺言。你看到了,将它修复到这样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也只有我乐意做,并且能做到。这倒不是因为我有点闲钱,而是因为我的专业!这差不多是一个袖珍的民俗民居博物馆,是一个建筑的活化石。但如果真是这样了,就又是一种媚俗,不仅没有人欣赏,而且会立刻变味,这房子就又成了死的建筑——我从来不搞死的建筑,更不会去作公益事业,得以保护下来的都是私家园林,所有的公用建筑都会毁于一旦。不,我不!我绝不是出于这个目的,我买房,就是为了我自己!”

坐在黄昏里,赤脚感受着脚下的木头的纹理,宁黛静静地听着。

“……否则会更糟,你知道目前人们会做些什么,一个能把长城都拆了的民族,还能看得上这幢院落吗?比阿婆住的时候还糟,阿婆住时破是破的,旧是旧点,但却是生意盎然,这正是我一见它就爱上了的缘故。那时,你在西藏,而我正巧来小林这里,他绑架了我的姐夫,要我用一架飞机来赎……呶,这些,他以后会给你讲的。总之,我看到了它,我爱上了它,又买下了它,还修复了它。之后,得有一个欣赏它的人来住,来生活。得是一个会住的,会生活的人来住,这样才能给这房子注入活力,注入灵魂,使这房子得到保护,显示价值。显示了价值,今后就会升值!总之,生意就是生意!交易就是交易!小林可不是白替我买这房的,他着实敲了我一笔呢!”

普卯从侧面偷偷地看着宁黛,观察着她对这番长篇大论的反应。宁黛将头埋在膝盖上,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普卯有点沮丧。

“但如果没有人住的话,我就赔本了。实话说罢,我买下来以后就有点后悔了……我被小林套住了。他是为了赚我的钱,而我是为了今后赚钱,但眼下怎么办呢?也许我可以雇个人来看房子,但得赔进去一笔,谁知道哪天升值啊?又有谁愿意来呢?这可是个苦差事,谁来深圳是为了到这个地方呢?这差不多是守庙看陵一样的啊!”

“你别胡说!”宁黛再也忍不住了,她用脚踩着地板。“我来!我来住这房子!”

“你要多少薪水?”普卯马上来了精神。

“我不要。”

“不,我一定要给!”

“你要给,我就不来了。”

“你要不来我就不给了,我不能欠你的情啊!不过,好像你很愿意来,而我也正想要你来,咱们想个公平的办法。嗯,要不,这样,我就把这份看房子的薪水算作你在这所房子中的股份,你在这所房子里住的时间越长,你就在这里的股份越多。而我那股呢,我会逐年地打人房子的折旧,年头越长,股份就越少……”

“最后就全是我的了!”

“对极对极!”普卯连连夸赞道,“毕竟是没在深圳白呆,你还是懂得生意的。”

宁黛捂着脸,笑了,然后,她红着脸说:“你不用花言巧语了。你知道,我知道,小林也知道,我爱这房子!我要这房子!我说死了也要这房子!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真的拥有它。哦,我甚至会为这房子变节呢!”

“真的吗?就是说,如果敌人把你捉去,给你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什么的你都不会开口,但若说,给你这一套房子,你就会交出地下党的名单,是这个意思吗?这可不太好啊!”普卯摇着头看着宁黛。

“不是真的!”宁黛有点恼了,她知道普卯在逗她,但她不识逗,这个房子太重要了,她开不得一点玩笑。“真正的意思是:我要这房子,我要这房子真正地归我,我要从你的手里再把这房子买下来!”

“哦,这么说,它现在就可以升值了?我赚了?”

“休想!你只能以原价卖给我,也就是阿婆要的价!”

“那可太便宜了。”

“而且我分期付款:两次,不超过两年。”

“你比我想的要精明。”

“你同意了?”

“嗯,我得考虑一下,我装修的钱可比买房子的钱多多了,这笔钱我也得收回来呀!而且我知道,你有经济能力,一次付清的。我要求你现在就付钱的,我们现在就可以清帐,我不喜欢别人欠我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我的习惯。”

宁黛有点急了,她不知道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后悔自己有点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她几乎要乞求了:“现在清不了,真的,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

“我知道姐姐要约你写一个剧本,同时要我给她这个剧投资,也就是说,目前的局面是,她欠你,我欠她。那好,现在,我从投资里将她欠你的钱扣除掉。也就是说,她不欠你稿费了,你也不欠我房钱了,这就清帐了,不是吗?”

宁黛还能说什么呢?这一切太趁她的心,太如她的愿。太令她欢喜若狂,又太令她担惊受怕,生怕自己有一句话不慎,而使到嘴的鸭子又飞了。到现在,她都难以置信:自己将是这小院的主人。

普卯似乎比她还怕这桩生意砸了。“小姐,就这么说定了,这是房契,如果你说要,这房子就实实在在是属于你的了。”

她还不曾见过一个真正的房契呢!宁黛一把将普卯手中的文书抢了过来,打开就看,房契上写的就是她的名字!

“小姐,祝贺你,你赚了。”普卯伸出手来向宁黛表示祝贺,“也祝贺我,没有赔!不赔本的生意就是好生意!常做生意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而宁黛只是将房契贴在胸前,生怕被他再收回去。

“哦,还有一个条件,这条件也只有你能接受,所以这房子也只能你住。”这回普卯认真起来,“要是那阿婆的病好了,她会从医院回来,也只有你能接纳她。因此我在那边盖了一个小屋。她若回不来,这小屋也是有用处的,做个工人房。帮手做个家务什么的……”

她顺着普卯的手指看去,那间小屋恰到好处地隐蔽在院墙的拐角处。离小石井不远的地方,可以放点园艺工具什么的,还可以放洗衣篮。

普卯将她从连廊里拉起来:“来,你转一转,就知道你赚大钱了——我还在内部作了一些改建。你还没有注意到呢!”

普卯拉着宁黛的手,走进室内,四处踱着。“我建议,你用这间做卧室。高大,通风,阴凉,地板全部换过了。你看,这里给你辟出了一个浴室。只有这个是现代化一点了,全部的西德洁具,但藏在卧室里并不破坏整体效果,只供主人个人使用。你现在想洗一下吗?当然,你可以用那个妃子泉。那个客家的冲凉房也保留着,不怕蚊子咬的话你仍可以使用,从海边游完泳可以用它冲。你看,这里,这里我也有点小改动,所谓‘前出廊子后出厦’。这房子的前廊不错,但没有后厦,这房子的格局里有这么一个缺陷……”

他将这个缺陷补上了,在房子后面出现了一个厦,全部的落地窗子,但用的是与前席同一风格的木格子的窗棂,窗子外面上到云彩,下到草尖,与室内只隔着一层玻璃,且能推拉。拉开,便完全是露天了。

“光线好,又静,只有涛声……你可以用它做书房,怎么样?”

“叫它老虎尾巴吧,就像鲁迅给他的书房起的名一样。”她已经有点迫不及待。

“你莫要标榜鲁迅。你差得还远,而且,完全不是一码事……”

“我就叫它老虎尾巴。”

“随你的便。”

他将拉门拉上,带她走出书房,站在后院草地上,草地上铺着海滩上才有的沙粒。“这里,我开了一个后门,你会发现很方便的。”

一出后门,绕过一堵大礁群,她就看见了海!倏然,一览无余地,那海就在眼前铺展开了。

“怎么回事?”她吃惊不小。在她的记忆里,是这座小白楼挡住视线的。就是他们海滩四友结盟的那座小白楼。“海怎么到这里来了?而楼,那座小白楼呢,它到哪儿去了呢?长脚了吗?都长了脚?嗨,小白楼!”

“唉!但愿如此,”普卯叹了一口气,“炸了,我把那座小白楼给炸了,既然它们都没有脚,不能移走,只有炸了,这样就可以直接看到海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听说你原来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只是说说玩玩的。”

“我可是说了就炸,说炸就炸。”

“这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我的楼,我说炸就炸!”

原来是普卯买下了那座小白楼。

“你看,客家祖屋你要了,八棵树庄园是小林的,我落下了什么呢?我不能白忙活啊,我得给自己置一个地方。再说,我从不小打小闹,我想的是这一片海湾,不是三点一线,而是三足鼎立。这里,你。这里,它。那边,小林。这样,这一片海湾就会保留下来。这是个机会,阿婆卖房这件事给了我一个启发,花不了什么钱,又惊动不了什么人,有小林在这里,这些事做起来滴水不漏。说起来,只不过是一个女作家为了清静,在海边收抬了一所老房子。但将来人们会幡然醒悟,这一片海湾是如何得以保存的。后人们会感谢你的!”

“你为我做得太周全了!”宁黛十分感动。

“又太自作多情了。我是为了我。现代化会将这里搞得面目全非,人们会找不到深圳的历史了。经我的手就破坏了多少地方,而人们还说我是功臣呢!只有我知道自己的罪过。因此,我想作点补偿,积点阴德。”他说得再真诚不过了。

“于是你买了它,为的是再炸掉它?”

“这才是真正花钱的地方呢,你那里真是小打小闹。炸掉它的钱比建它的钱要多。而再建,就还要花一些钱,可是如果现在不买下来,将来有多少钱也休想了,休想将这海湾联成一片,也休想再建喽。”

“你炸了它,又想再建它?建什么呢?”

“在盖小白楼以前,这里是个雕堡。我想恢复原状,就在这群礁上建一个灯塔。这样,就与你和小林的房子形成了一组建筑群,高低错落,远近呼应……那是将来的事情,现在顾不过来了。就这样,先炸掉,留出空白,露出海……”

现在,他们已经站在群礁的最高处,那未来的灯塔的基础,留意一看,才发现这里也多少作了一点点奠基,实际是一种保护:

有锚链一般粗细的金属链围在悬崖的边缘,它不是随着风晃动着,而是随着涛声震荡着,哗啦——沈嘟——它是如此的结实,以至于仅看它的结实就足以将人吓住,止步不前。宁黛还是挽着普卯的臂走到了链边,往下一看,她的心就提起来了。下面是眩目的海,排山倒海的浪涌向悬崖,然后撞成团团雪浪,飞沫直溅到她的脸上。

“女士,我已经介绍完毕,现在,我想把这个交给你。”普卯将那把开门钥匙提到宁黛的面前。“你看好了,这是一把绝版的钥匙,我要求特制的,只有你一个人拥有。决不会再有第二把。也就是说,你是这所院落的真正的主人,唯一的主人!你可以在这里招待朋友,你的电话可以上电话簿,门口有一个大写着你的名字的信箱,邮递员每天给你送信,你可以在阳光下行走,也可以在小镇上逛。你去市区上班也很便当,有公共汽车,也有小林的车,你也可以自己开车。你可以敞开大门,也可以将人拒之门外。比如我,交出这把钥匙后,你就可以说声‘滚蛋’!我就滚了!你那扇大门可以永远对我关上。但你若不接,我便将这声‘滚蛋’送给你,把这把钥匙送给大海……”

宁黛望着那串钥匙,默默不语。

普卯扭过身去,纵身一扔……

说时迟,那时快,他甩开她纵身跳过铁锚链,而她不顾一切地冲向前去抱住了他。

……

直到他悄声地对她耳语:“往后一步吧,连我都要掉到海里去了,更不要说你的钥匙了……”

然后他说:

就在这里写吧!好让我多看你两眼。

她说:不对,原诗是:

就在路灯下走吧,好让我多看你两眼。

为什么你们都知道这首诗,你和我姐姐?这首小女儿态的诗,它的作

者是谁?竟让你们两代女作家如此倾心?

一首小诗,无名小诗,出自苏联的一本小说,书中一个女工程师,她

叫伊斯克拉,俄文的意思是:火花。

你应该说是前苏联,知道吗?它现在刚刚解体。这里出现了一个城市,

那边消失了一个国家……

这令人有点感伤。

为啥?为了前苏联,还是为了叫作火花的伊斯克拉?

为了那些不可挽留的东西,也为了那些不可抗拒的东西。

那就写吧,写吧!

还有那可望不可及的,和那可遇不可求的……

那就写吧,写吧!

那一去不复返的,那轮回往返无限循环无穷无尽的……

写吧,写吧!

他说:写吧,就在这里!好让我多看你两眼,你也多看我两眼,用你

的话说,就是注视!

不,是凝视。

那么你的凝视,不能离我太远。太远,我会孤单,非常非常的孤单。

也不能太近!因为你的凝视,柔情似水,又冷若霜剑,让我胆战,让

我心寒,让我羞‘惭,让我不敢注视你的双眼。

而你的双眼,那就是我的幸福,那就是我的全部!

就在这里凝视!他说,这里!而不是在别处。就在深圳,深圳的这个

海湾,海湾的这所小院,小院的这个灯盏,那就是我的幸福,那就是我的

全部!

如果你哪一天消失,消失在天边,我也要抓你回来!

但如果消失的是我,宝贝,哪怕是咫尺,你也不能与我相

见,永不再见……

然后,他就走了。

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走了。

她想要他,而他不干。

“但我早晚要干!要光明正大地干!热火朝天地干!轰轰烈烈地干!大张旗鼓地干!总之,像于革命那样地去干!那时候,你可不要被革命吓住了!

“但现在,你松手,你走,也让我走。你回到你的小院去,那是你自己的小院子,是你自己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奉献,也可以索取,但你没有债务,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我与你不同,我盖起了摩天大楼,但我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我有的,只是一屁股的债!

“哦,你脸红了。它确实是欲火熊熊啊,你要离我远点,这欲火稍不小心就会窜出来的,就在这块礁石上,趁着月色就会把你我烧焦,现在你正引火烧身……

“可它烧不掉债务,只会使这债务成为驴打滚。原先,我只欠她的,现在,只要我屁股一撅,我就又欠了你的了,而你也有可能欠她的了,也成了借据了。你脱下裤子也不迷人了,而现在,它是最迷人的,最干净的,深圳最干净的一个,这真是深圳的奇迹!我能想象,我一直在想象!啧啧……

“想象借据对借据,哦,说借据都是好听的,借,得人家同意,而你这是偷,是摸!你还不如我,我打欠条,签借据,申请贷款,从一分钱到几亿元,都是愿借愿贷,有借有还的。都是人家追着要借给我,从女人到银行……

“你看,你现在松开我了,你离我远了,你不让它烧着你了,你做得对,我的好姑娘。虽然这使我更难受了,但不要紧的。在深圳,这个问题是最好解决的,那么多的鸡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当场结帐,事前付款。鸡们从来不会让你挂债……

“这你又得感谢深圳。在深圳,什么都能算得清,这就是深圳的好处啊。所以你还是要回到深圳,而不能跟着那王八蛋在西藏转,一转就得等来世了。我算清了,我能还清债务,慢则三年五载,快则一年半载,就能还清,那我还剩下半生,也许是大半生呢!乖乖,那可是不少个年头呢!

“那时我就来敲你的门,你要是给我开呢,我就进去和你挤着住。你要是不开呢,这脚下的地皮我已经买下了,地契在小林那里收着呢,我就在这里造碉堡修灯塔,和你作邻居。你烦我也好,不烦我也好,你不可能赶走我……

“好了,你为什么哭?你哭得我心里乱啊,你这是熄灭我的欲火,还是想火上烧油?你松手,你走,拿着钥匙回你的小院,把门锁好,不要给我开门。因为我可能会后悔,会回头,来砸你的门。那时,你不要开,哪怕我砸破了,也不要开,而只管打电话报警……你不松手,我松手,你小心,这里滑,你以后不要这么晚来这里,其他的事由小林关照。现在,时间不早,我必须走。我从来守时,从不失约,也不失信,不失信于你,也不失约于她。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