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无其事地吃喝发呆,然后伺机自杀,他试过割腕,吃药,撞墙壁,企图跳楼吞咽鱼骨……可是母亲的力量是这样的巨大,她一次又一次挽救了他的生命,她被他手中的刀划伤过,她被他的挣扎踢得伤了踝骨,可是她还是坚强地挽留他。并且她不对他大发脾气,她甚至很少言语。她只是默默地任他折腾,照常地收拾着残局。
日复一日。直到很久之后一个大雨初晴的午后,暖和温好的阳光射进来,那一刻的眩目
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像是被棒子打醒了。他借晖光端详着母亲的脸。他发现她已经老去了那么多,她曾是优雅而一丝不苟的女子,脑后的髻总是整整齐齐地高高挽着,在固定的位置插上一根绛红色镶满水晶颗粒的簪子。可是现在她的头发很乱,白色的也不算少,搭在她很久没有修过的眉毛上,像是好几季没有人过问的野草。她虽然这么端好静穆地坐着,可是他发现她毫无气力,纵是她努力地挺直身体,亦带着无法扳直的弯度向前倾斜。他觉得她像是个漏洞百出的木偶,牵强地站在台幕前,艰难地应付着,只等着落幕的一刻。她是这样的不可一击。
因着他和母亲上一次激烈的争执,母亲的脚踝受了伤,现在仍旧肿着,曾纤细的小腿上好像忽然结了一个硕大的瘤。应该会是多么疼,可是她从未说过。她宛如一面默无声息的墙壁,一次一次无声地把他狠狠发过来的球挡回去。
倘这不是因为她那么地疼爱着他又是因为什么。
倘这世上除却如此姑息放纵他的她,他还剩的什么。
他张了张嘴。母亲看到了,她立刻站起来,问:是要解手吗?
他摇了摇头,终于张开嘴。因为太久没有说话,他用力了好几次,嗓子口才有了振动。他说,你以后不用再守着我了,我想通了,不会再寻死了。
母亲的嘴角僵硬地被牵动了一下,她的表情如一个小女孩儿一样地委屈,哀怨地问:是真的吗?
是,他说。他注意到他那已经迅速衰老的母亲的整个身体都在颤动。他甚至有些担心她因为过于激动而昏过去。
母亲又说:能不能答应妈妈,永远也别离开妈妈,更别再回B城去?
他想了想,说好。
然后就是十五年。有时候忽然想起,他会对这个数字十分怀疑。十五年应当是多么长的一段时光,可是竟然那么轻易地让他过成了短短的一束,像是嗖的一下,就从他的眼前飞掠过了。而这是确切的,十五年里,他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地生活在这套房子里,他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最终把日子过成一种简单而机械的重复。母亲找到一份纺织厂女工的工作,每日清早上班,天黑回家,很是辛苦。起先他每日呆在家里,看看电视,买菜,烧他和母亲的饭菜。他想要出去工作来帮母亲,然而那一年他才只有十七岁,母亲始终不同意。直到他过了二十岁的生日,母亲才勉强同意他到街口的小型超市打零工。他做过收银员,仓库保管员。但是他的脑子却因着从前的事明显受到损伤,不能记得一些确切的数字,总是出错。他一次次被辞退。最后他在这做小城的游乐园里找到一份轻闲的工作。游乐园里早年建了一个观景塔,现在因为陈旧而很少有游人登上去游玩。后来游乐园买了一架十分高级的望远镜放在上面,一元钱可以看一次。望远镜的功能强大,一直能看到毗邻的城市。甚至某个居民楼上正在拌嘴的夫妇。于是开始有了游人。他找到的工作就是看管这架昂贵的望远镜,并且对游人收费。他对于这个工作十分满意,因为他在没有游人的时候,自己站在镜前观看,一直可以看到B城去。他坚信,远处那蒙蒙的一片显现着微略的暗红色的,就是B城。
像额头上的一块血斑。他想。
他就这样,白日里坐在观景台,懒洋洋地倚着墙壁,眯着眼睛望着那架望远镜。他也会格外好心地让没有钱的小孩子凑上去观看。他现在在一个很高很危险的地方,他望下去看到行人像是仓惶的蚂蚁,然而他却一点跳下去的欲望也没有。他只是知道,他妈妈在等他回家吃饭。
他和母亲,除却母亲上班的时间,都会呆在家里。尝试各种新式的菜肴,收看乏味的电视长剧。生活中始终是他们两个人,除却工作中必须打交道的他的或者母亲的同事,他们没有朋友。他也没有过任何女人,从来不会和女人搭腔。母亲亦没有再嫁,尽管他们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母亲还是个不到四十岁的风韵犹在的女人。
恍恍十五年。
转眼他已经三十三岁。有时候就在他倚在观景台的矮墙边上时,这十五年过得如此之快,也许和他连一个梦也没有做过有关。他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像他一样活着的人,仿佛生活在一个十分细薄的平面玻璃板上,连一个凹凸显现的梦都没有过。可是他毫无抱怨,只是在母亲死去的时候,他才流露出一种厌倦和疲累之后终于解脱的轻松。然而他旋即又因此深深地感到愧疚。他觉得母亲的恩慈值得他永远不息地去凭吊和怀念。
不过,随后,梦来了。
那个夜晚他第一次一个人在这套房子里睡觉。他感到害怕,却也不敢开着灯,生怕再看到那些堆在房间里的母亲的旧物。直到半夜才渐渐入睡。居然开始做梦。梦就像是厚实的帘子,因为太久没有练习的原因,他感到自己就像笨拙的兽,粗钝地大口喘息着,终于费力地钻进了梦。
那是她的脸。像是水面搅碎的月光一样幽怨地荡漾。渐渐平静之后终于盈满成完整的一个。他不知道是应该害怕还是欢喜这样的梦,可是越来越多的光聚过来,女人的脸已经格外清楚,却仍旧那么地潮湿。他知道,他应当打捞起她,掬捧起她,像是他过去疯狂地爱着她时那样。她开了口,声音却仍是旧样子,小女孩儿那样的清脆。她说,他母亲离开了,她才敢来,进到他的梦里。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可是他听到她说话的幽怨,他的心就很疼。疼得像是刚失去爱情时那样。他开始觉得,其实这十五年根本没有长度和质地,他现在仍旧在他的十八岁里,面对着他蓬勃的爱情和那张蓦地跌落的她的脸。
所以,他决定回去,这是十五年前他应当做出的决定。在他料理好母亲的后事后不久,他回到了B城。
5)他把故事说到这里。中午已到,窗外的街道开始忙碌,吉诺看到她的同学骑着自行车回家,他们都没有看到她,他们不会知道她在这里面度过了一个相当奇妙的上午。
她知道她爸爸等不到她去吃午饭,肯定发怒了,也许在到处找她。管他呢。她对自己说。她第一次对自己说那么洒脱的一句话,像是成功地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一样欢欣鼓舞。她喜欢他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只是一段,她也好奇故事的全部,却并不焦急,她开始把自己完全放开,让自己沉溺于他的悠长和缓的诉说。她停了一会儿才有些惋惜地说:
“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母亲。”
“是的。”他表示同意。
“唔,不过,你到底为了什么事情非得自杀呢?梦里出现的那个,又是谁呢?”吉诺已经猜测到后来进入他的梦的当然是他的爱人,并且她显然已经离他而去。原来这其中还是个哀婉的爱情故事,她想。
他不回答,只问她:“中午到了,你需要回家去了吗?”
“不,不,没有人管我的。我想听你说故事呢。”吉诺一听到他说到走,脸色都变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打算怎么办,她爸爸在找她,她得上课,而这些都不再重要。她成功地跳离了每日每天里机械重复的生活。她现在只是坐在这里,听刚刚认识不超过三个小时的陌生男子说着虚无飘渺的故事,然而她却那么笃定地使自己相信,她从此将过上一种非同寻常的生活。
他微微一笑:“你爸爸会担心你的。”
“没事的,你继续说呀,好不好?”她连忙催促,口气竟然有一点像是在撒娇。她内心微微怔了一下。因着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对谁撒过娇。她的生活中只有父亲一个男子,而他却像是冰山那么坚固冰冷,让她不可靠近。可是现在她竟然可以撒娇,像是所有这么大的女孩一样享受着她们特有的权利。
他显然喜欢她这样,她刚才说话的时候声音略略地发嗲,淡淡粉红色的小腮帮一鼓一鼓的,像是正在迎风盛放的杜鹃花。于是他点点头说:
“我们边吃边说吧。”
这个中午,吉诺吃到了生平第一块牛排。牛排放在铁板上,滋滋作响,脆白的洋葱红艳
艳的番茄,还有葡萄酒做得酱汁,她笨拙地刀叉并用,嘴角沾满油渍,一片忙乱。黄橙橙的通心粉,拌着红艳的番茄酱十分诱人。她自己就吃下了那分量十足的一大份。她虽不是一个对食物十分贪恋的人,却也在这个中午显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激动。她终于不用再和父亲坐在乱哄哄的小快餐店里吃那些难以下咽的食物,她也不用因为对面坐着的那个粗俗男人发出的响亮的咀嚼声感到难为情。她对这一切充满感恩。她的恩人还带着哀婉动人的故事,他又开始了诉说。
6)跳马。他还是要提起跳马。不,不,他其实不是要先说起跳马,他是要说她。可是他一想起她,就会想起跳马。他的梦里,她就一直在奔跑,然后一跃,跳过去。这一幕就像是一卷发了狂的录像带,反反复复地播放着这一段,而她在里面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豹子,敏捷地飞跑,然后十分轻盈地一跃而起。他在梦里大声喊她的名字,他请求她停下来。他的脑子里映着她的脸,他亦能看到她愁怨的表情,然而她的腿脚却不止不休。她越跑越快,轻得宛如飘拂的叶片一样无声无息。每一次在腾空的一霎那,他觉得她的身体会骤然哗啦一下,散了架。他甚至怯懦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只是仍旧大叫她的名字。
他惊醒,知道她从未离开那架跳马。他疑心灵魂并非人们所说的那样,能够顺利地脱离肉身并且飘上天空,顷刻间重获自由。他却觉得这灵魂就像一条软绳一般地,被死死地缠绕在世间的一处,无论如何都无法得以解脱。
他于是决定回来找到那跳马。他觉得他必须,把她的灵魂从上面解下来。
他回到B城。他还没有回到学校,只是在火车刚刚在这个久违的城市停靠的时候,他就感到了扑面而来的她的气息。事实上,她的气息密布了这整座城市的天空。哪里都是她影子,他们的影子。他想起他们曾一起来过火车站。他们计划着私奔,他和她牵着手,也是秋天,不过时节比现在还要晚些,她穿了厚厚的毛衫仍旧瑟瑟发抖。他们在月台边站着,火车隆隆地叫起来,然后像个打着呵欠的响尾蛇一样上路了。他们只是看着,累了就坐下来,她从她的橙子色背包里拎出一罐可乐递给他。她还喜欢在包里放些花花绿绿的小零食,所以如果他们在这里坐得久了,他就会看到她从包里陆续拿出话梅或者草莓软糖这样的零食。他们之间的对话反反复复就是那样的几句:
她问他:“我们走吧,就现在。”
“嗯。”他十分坚定地点头。
“我们去一个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自由得像是大森林里的小浣熊!”她说,她每次说的时候所用的比喻都有所不同,可却都是一样的激动,眼睛一直盯着从身前离开的火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
“好。”他十分诚恳地表示同意。
这是每个黄昏里他们放学后的一段时间。他们喜欢来这里,像对将要私奔的小情人,内心彭湃地站在这里等待着出发。然而又在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刻,他们照旧骑上单车,他送她回家,然后亲吻她的脸颊,恋恋不舍地说再见。而这在火车站深情的对话仿佛只是他们每天延续着的家家酒游戏。当然在这种不能每时每刻厮守的爱情煎熬令他们都十分痛苦。可是他请她谅解。现在的他,仅仅是个高中生,他没有能力给她什么——他深知这是一个多么需要保护和关爱的女孩,她的父母双双死于车祸,她在舅舅家长大,是个懂事很早,极少给人添麻烦的安静女孩。她的柔弱和身世凄苦令他心疼,并且更加想要好好地照顾她。
所以他很少对她说起他家里的事。他的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爱上了别的女子,最后决绝地带着那个女子远走高飞了。他和母亲一直是相依为命的,他就是母亲的全部天空。他常常想,倘他真的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一走了之,母亲的生活是否还能继续。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违背过母亲,竭尽全力地读书,一心想着以后能给母亲好一些的生活,让她不再那么辛劳。
可是他无法抗拒她。她盛大而美好,像是他童年时闯进神秘肃穆的天主教堂猛然间抬头看到的眩目的玻璃花窗。是的,他不仅觉得她美,还觉得她带着一丝一丝神圣耀眼的光芒。自她在高二开始时,忐忑羞赧地被老师带进班级,安排在他斜前方的位子上,他就被她耀眼的光芒蒙住了。从他的座位的角度看过去,能够看到她的侧脸,上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打在她的脸上,像花儿一样一片一片花瓣地打开,然后蕊的香气就迎着他漫过来。他怎么能抗拒呢。
像大多数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他急于向心爱的人表达自己的情感。他来到她的面前,终于有一天。他穿着干净的校服,瘦高和十分白皙的皮肤使他看上去有点诗人或者贵族的气质。他很直接地对她表达了爱意。令他欣喜万分的是,女孩接受了他。他们开始偷偷地相爱,甜蜜而心惊胆战。
那绝对是一份炽热得不能更加烫手的爱情。烧坏了他们的头脑,他们都变得软绵绵的,丧失了斗智,只是想一分钟也不分开地厮守在一起。这份爱情的热烈,使他们没有觉得有什么禁区是不能逾越的,或者说,他们觉得理应毫无保留地彼此拥有。于是他们开始做爱。他们是这样的欢喜彼此的身体,深溺其中无法自拔。他们开始不再去月台眺望远走的火车,不再排演着私奔的二人话剧。他们开始在放学后急匆匆地跑去学校旁边的一间小旅店。那里暗仄潮湿,只有一张床单洗得花花搭搭的双人床。可是这里成了他们最神圣最奇妙的游乐场。
她怀孕了。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想带她去动手术她却是不肯的。她十分坚定地告诉他,她的妈妈在天之灵看到她要拿掉这个孩子一定会很伤心。她想要生下这个孩子。她觉得学业那些于她都不那么重要,而她一心想要保有这个用他们之间炽烈的爱打造的小孩。她的想法令他十分吃惊,然而他却也无法不感动。他知道她从不懦弱,自怨自艾。相反的,她勇敢而义无反顾,从不知悔改。
他觉得他必须和她一起承担,既然她已经这样决定了。他带着她去见他的母亲。他和她坐在一边,母亲独个儿坐在对面,下午的咖啡馆,黑洞洞,生生的冷。他字字恳切内心忐忑地对母亲讲述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她坐在他的旁边,把手放在他的双手间,低着头,只是听着他的诉说,一言不发。他的母亲的脸像是一块已经板结的石膏那样的冰冷坚硬。她也一言不发,却死死地盯着坐在儿子身边的女孩。她看起来是那么单薄瘦弱,可是她却有着这样大的力量,她现在要把她的儿子带走。生生地从她的身边,把他拽走。
他说完所有的事,最后请求母亲让他们一起离开。他说他会等她生下孩子之后,寻找新的机会继续念书,他也会在找到工作赚到钱之后回来看望母亲……母亲仍是紧闭双唇死死地盯着那女孩,半天她才对女孩说:请你离开一下,我想单独和我的儿子说话。
女孩有些受惊,站起来惶惶地走出了咖啡馆。
母亲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对他说,你不许离开我。你不许像你的父亲一样被判我。所以没有任何可能你带着她走,除非我死掉。让她打掉孩子,从此你们不再来往。
他虽知道母亲一定会十分伤心气恼,可是他却仍旧没想到母亲会是这样的决绝。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战争开始了。他不断地请求母亲,他甚至给她下跪,求她的宽恕。可是却没有丝毫转机,母亲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酷,他根本无法动摇她半分。
然而女孩的反应却越来越剧烈,上课的时候呕吐,冲出教室去。他必须带走她,不然迟早会被发现,使她成为全班的笑柄。
他们开始密谋悄悄逃走。但是这的确需要一段时间。他到处凑钱,他先后卖掉了他的网球拍,运动球衣和球鞋。他还借了很多朋友的钱。这时候他已经对母亲很冷漠,早出晚归。他对于母亲的不谅解失望透顶,不再向她恳求什么。
7)“你们顺利逃走了吗?”他突然停了下来,吉诺连忙问。故事已经变得十分激烈,她不能不被后面故事的发展所牵动。她已经十分喜欢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叙述故事绵长哀伤,那份对他的爱人的感情分明地渗透出来,令他变得犹如古希腊神话中将要殉情的王子一般地迷人。
可是他没有立刻把故事说下去。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看看窗外,他说:“下午的课已
经开始了。”
“嗯。”吉诺附和道。
“你能带我去学校里面看看吗?”他用了一种她根本无法拒绝的企求的口吻。
“你想看什么呢?”吉诺问。
“我想找到我们那个时候用过的跳马。”他说。
又是跳马。吉诺微微蹙了一下眉,她至今十分困惑跳马到底和他的故事有什么相干。她忍不住问:
“到底跳马怎么了?你为什么总是对那东西念念不忘的?”
“我会告诉你,现在陪我去找找它,好吗?”他仍旧恳求,迫切得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离开了咖啡店就像学校走去。吉诺内心有些恐慌,她想如果她爸爸此刻就端坐在传达室里,看到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外面走进学校,会怎么样。她整个中午都失踪了,却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她爸爸看到肯定会要了她的命。
于是在快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停下来,并对男人说:
“你在这里等等,我去看一下。”男人点点头,他从不多问,这令吉诺感到舒服。于是吉诺悄悄地走到传达室的旁边,身体贴着一面墙,慢慢挪到窗户跟前。她把头探上去一点,刚刚能透过玻璃看到里面——没有人。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冲着他喊:
“喂,过来啊。”他于是慢慢向她走来。忽然,吉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好像忽然体会到了男人和他的女孩一起跑去火车站想要私奔时候的心情。她一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觉得自己是他的那个小情人,那个义无反顾地怀了他的孩子也不后悔的姑娘。他现在向她走过来,他们好似要去做一件十分伟大的事情,他要领着她走,逃开这围困她的鬼地方。啊,多么好。吉诺兴奋的脸上淌下汗水来,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只放进温暖烤箱的面包,身上都流淌着甜腻的糖蜜。他走过来的时候,她犹豫都没有犹豫,她抓住了他的手。而他好像并没有十分意外,也没有抗拒。
她牵着他的手穿过学校的几座教学楼,操场,然后到了学校的后墙根下。这里依着学校的后墙有一排的平房。敞开的窗户上镶嵌着半块半块参差不齐的玻璃,青色水泥墙上隐约留着小孩子用粉笔画上去的凌乱的涂鸦。四周生满了荒草,秋天里的枯色一片。显然,这里是已经荒废很久。这里因为离她家住的那间小屋不远,所以她比较熟悉。她对他说:
“这里有好几个废弃的教室,也许放着从前的体育器材也说不定。我们一个一个进去找找吧。”男人点点头。
他们推开一个又一个教室的门,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尘灰味道。蜘蛛网密布,地上有仓惶躲闪的老鼠,而受了惊吓的蝙蝠也嗖的撑起翅膀,迎着他们的脸就飞了出去。吉诺有点害怕地躲到他的身后。他仍旧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几步探着身子把房间里的器材看清楚——他们找到了废旧的乒乓球台,羽毛球排,瘪了的篮球,半截半截的接力棒。
在他们进到倒数第二个教室的时候,他还没有向里面走去,就忽然停住了。他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对吉诺说,又像只是对自己说:
“它在那里。”这间教室十分空旷,吉诺穿过黑洞洞的房间里浓重的烟尘,看到了那架斜斜地站在教室一角的跳马。她陪着他走过去,拂开一圈一圈缠着它的蜘蛛网。她才看清它的四条铁腿还在,而上面那块皮子包裹的“马背”已经缺失了一半儿,皮子破损,磨光了,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棉垫和线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它。然后他缓缓地松开握着的吉诺的手,伸过起,很认真地拂去上面的厚厚的土。他又搬起它,两只手像是托着宝贵的贡品一般地把它举到教室的中央。她跟着他走过去。一只手放在它的背上,碰了碰它。他看看她,像是对她带他来这里找到它表示感激。
他不顾地上厚厚的尘土,席地而坐,把背靠在跳马上,开始继续说故事,而她也慢慢地坐在他的身旁,她犹豫了一下,也慢慢地把身体靠在了他的身上。
8)他们一天天的准备,却迟迟没有离开。这中间当然有他没有凑足钱,没有策划好逃跑路线等等客观原因,然而最重要的是,他总是下不了决心。因为他知道他要放弃的是他十几年的努力,他将没有办法进入大学,没有办法实现他所有的梦想。就这样,一直拖到了学期
末。
然后终于要提到跳马了。那个学期他们体育测试的项目是跳马。此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只是因为穿着肥大的衣服,又是冬天,所以不被人察觉。可是她清楚自己是不能跳马的。万一摔倒,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她去请假。她捏造了一个身体不适的请假条,去向体育老师请假。体育老师是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刚死了女人,脾气暴躁不可捉摸。他没有批准她的请假,他十分严厉地告诉她,必须跳!女孩说,我不要体育成绩了总可以吧。然后她转身离去。
跳马的体育测试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忽然在一个下午的自习课上,体育老师来到他们班。点名要女孩出去补考。女孩只好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下跟着体育老师走出了教室。他坐在位子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恶狠狠的体育老师带走了女孩。他看到女孩在走出教室之前最后一刻抛给他的绝望而恐慌的表情。她会不会跳。跳的话会不会有危险,他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地翻滚着这些问题。他感到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了,心疼得好像就要裂开了。
他等在位子上,如坐针毡。他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可能会忽然冲破房顶飞出去。他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带走她,要让她留下面对这样的事,受这样的苦。
他等着等着,终于等不及了。他倏的从位子上站起来,不顾还在上课,也不顾周围同学诧异的眼光,他冲出了教室。
外面已经是严冬,寒风凛冽。他跑下楼去,直冲操场。他在心里喊着她的名字,从未有过这样的一个时刻,他感到要立刻带走她,如此的迫在眉睫。再慢一点就要来不及了,他脑中一闪而过这样的感觉。
他在操场的外面,隔着铁网已经能够看到她,她站在那里,面前几十米以外是跳马。跳马的旁边是体育老师。通常老师会站在左右扶一下。也就是说,她马上就要跳了。他必须绕到入口的地方才能进入操场。他现在只能眼睁睁地一边跑一边看着她,而她就要跳了。
他大声喊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不知道怎么的,他感到了一种杀气腾腾的危险。可是她好像根本听不见。她已经开始助跑,她向着那跳马跑了起来。他也跑,隔着操场的铁网,他向着那个入口奋力地跑去,并且还在一遍一遍大叫她的名字,叫她不要跳。
有时候事情就是差这么至关重要的一小段时间。当他跑到入口处的时候,她恰好已经跳了。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腾身动作。他也清楚地看到,当她跨过那马背的时候,她侧面的体育老师并不是扶了她一下,而是好像推了她一下,或者是举起了瘦小的她,又把她摔下了。总之,那个站在跳马侧面面露狞狰的体育老师给她了一个可怕的力,她的身体在天空划过一条弧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冬天的操场,土地都冻得结实了,甚至没有飞溅起来的尘土。坠落无声。
他看见的这一幕,就像是电锯切割时那一束一束剧烈的火花都飞溅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啊的大叫一声,像是一个盲了的人一样地摔倒在地,瞬间里被巨大的悲伤吞噬去了知觉,他昏了过去。
他记得那一次他也做了好长好长的梦。那时候的梦就像他十五年后又梦到的一样。她在他的梦里跳马,像是在一个绕着圈的传送带上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跳马。助跑,腾跳。他的心随着她的动作剧烈地跳着,他喊她的名字而她听不见,直至他觉得最后他已经失声了。
这是多么惨烈的梦。而事实也和梦一般无异。她死去了。因为她腹中的孩子已经很大,孩子像是隐藏在她身体里不动声色的瘤,在这关键的一刻,要了她的命。但是所有的人,都以为那是个意外,不知情的体育老师让女学生补考,结果女学生摔了下来,死于流产。更多的人把目光放到了她腹中的孩子上,一个女学生竟然悄无声息地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多可怕。同学们也立刻知道这孩子应该是他的,一时间他和她的事传得满城风雨。没有人会注意到那场跳马有什么不寻常——意外总是很容易发生的,不同的只是这是个怀孕的女生。
可是他却是知道的,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刻,体育老师伸出手指粗短的双手,他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力?在她坠落在地的时候,他那狞狰的脸上划过得逞的微笑。是他故意要害死她!
他大叫,从长时间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只有母亲守着他,他问,她还好么她还好么?那不是意外,是那个体育老师要害死她!他冲着母亲大吼。
母亲的表情十分平静,抓住他颤抖的双臂,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她死了,还有那孩子。”
他骤然松弛了下来。他觉得自己本应该有力气站起来,去找那个可怕的凶手算帐,他以为他可以指正他。可是他忽然什么也做不了了,或者说,他觉得这些都不再重要了。不再有任何意思。她已经死了。他没有来得及带走她,而她现在死了。他只是觉得他应该跟随她,既然一直都没能带她离开,那么至少在她死去之后可以追随她去,一直伴着她。
他在那一刻之后,就只是忙着寻死了。
9)至此故事已经完整。
吉诺还依在他的身边。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仍旧是一片静悄悄的。教室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刺目的日光射进来,吉诺看见像龙卷风一样一片梭形的尘埃在日光下飞舞,随后它们就都钻进了那个走进来的身体里,再也看不见了。吉诺看到走进来的是她的父亲。
父亲站在门口的地方,面色上的表情愤怒而肃穆。她忽然觉得父亲很高大,完全遮住了射进来的阳光。她从男人的身上离开,坐直身体,错愕地看着父亲。
“你找我算帐好了,放掉我女儿!”吉诺看到爸爸像只子女被擒的豹子一样咆哮着。
吉诺看到她身边的男人的目光早已经像磁石见到铁一样,紧紧地吸附在父亲那张紧绷着的脸上。他缓缓地站起来。
父亲双手握着一根很粗的铁棒,摆出一副随时对抗他的出击的姿势,喉咙里发出一起一伏海潮似的声音。他已经面对父亲站好,忽然间从身后的腰间抽出一把弹簧刀。腾的一下,他打开了刀,刀子亮着铮铮的白光,宛如一个预示灾难的闪电从黑寂寂的天空划过。男人是背对吉诺站着,吉诺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颤抖得厉害,几乎是一种低声的抽泣:
“你为什么要推下她?你说!为什么?”他低吼着,双腿在剧烈地颤抖,吉诺觉得身下的地面都振动起来。
吉诺看着男人的背影。她脑子里有大片的空白,她可以抱住男人的腿来解救父亲,她问自己是否要这么做,眼前的这个男子早已失去了彼时的温和,他现在像个点着了的炸弹,吐着滋滋的火芯子。他亮着他的刀,他是要杀死她的父亲。这是否是一场幻觉,这愉快的一天是不是一个骗局?如果男人带她走,是一场私奔还是一场绑架?
她却感到她身体里的力量在阻止她抱住他的腿来解救父亲。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无助地把身体靠在跳马上。这时她的父亲已经开口说话:
“其实你要算帐也不该先找上我。”
“什么意思?”男人已经变得十分激动,他晃了晃手上的刀,颤声问。
“有人指使我那么干的。”她父亲说。男人和吉诺都是一惊。
“谁?”男人大吼道。
“是你的母亲。”父亲说,脸上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
“闭嘴!你在说什么?”男人像是被击中一样,上前走了一步,挥着刀子摇头,他不肯相信。
“你母亲要拿掉她肚子里的孩子,来求我这么做的。我起先不肯,不过她愿意那跟我上床作为交换条件,唔,我那个时候刚死了老婆,正是寂寞,嘿嘿,所以我最后经不住她的诱惑,就答应了。不信,你可以问你的母亲是不是这样……”父亲说得一脸坦然,仿佛没有丝毫错误是他的,他是彻头彻尾无辜的。
“不!”男人仰天大吼一声,已经彻底崩溃一般拿着刀子冲着她的父亲就捅过去。她的父亲连忙举起铁棒来抵挡。他们搏斗起来。
吉诺还靠着跳马坐在地上。她忽然变得格外镇静。她已经不再看两个男人的搏斗,只是伸出一只手,哐啷哐啷地敲打着跳马的铁腿,然后她侧着头,把耳朵凑过去,好像里面发出了什么奇妙的声音,如此地引她入胜。两个男人的搏斗好像发生在与她毫不相关的另一个世界。她觉得她在敲打跳马的时候,好像听到了那个死在跳马上的女孩的灵魂在说话。她的灵魂好像一直缠在上面,无法挣脱离开。
那一边的搏斗仍在继续。男人已经占了上风,他的刀疯狂地挥舞着,砍险些伤了吉诺父亲的手臂。她的父亲仓惶地冲出了教室。男人随后举着刀跟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男人沿着这排平房的边向着这间教室走回来。他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胸前的皮肤有重重的抓伤痕迹。他的刀上还有鲜红的血流淌下来。而此时屋子里的吉诺正把眼睛微微地闭起来,头侧着,耳朵贴在跳马的一根腿上,认真地倾听。
吉诺听到那女孩跟她说,其实在跳马助跑的时候,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很大很大,涨满了整个耳朵,让你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于是不会有那些总也放不下的烦忧,你只是跑,像是穿过风去了别的世界一样的疾跑着,然后在腾空的一刻,你就会以为你飞起来了,就好比一只翅膀结结实实的鸟儿那样,离开了地面,你就会感慨,终于离开了,终于自由了,那一瞬间的感觉,是一种完完全全的解脱,很轻很轻,像是一支洁白的羽毛。美妙极了。
真的吗?比什么都美吗?比跟最爱的人在一块儿还美吗?吉诺闪着亮晶晶的眼睛问。
真的,比跟最心爱的人在一块儿还要美。飞起来的那一刻,忘记了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就只是想着飞起来了。女孩说。然后女孩笑眯眯地望着吉诺,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小脸,把小嘴巴附在吉诺的耳朵边,轻声对她说:
现在这架跳马归你了,你也试一试吧?
男人再次走到这间教室门口,他身体摇摇晃晃,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他一脚踩进来就看到,吉诺正在距离那跳马七八米的地方,她忽然向着那架跳马跑过去,然后在跳马的前面稍稍停顿,腾空一跃。
男人在门边的位置,只能看到吉诺的背面,可是确实有什么理由让他相信着,那冲上天空的一瞬,她是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