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阵阵西风凄厉地呜咽着穿过空旷的大殿,将重重帘幕卷起。从太子的寝宫里传来一个女人无比恐惧的声音:“放开我,放开我!”发出这声音的是海棠,她双眼紧闭,脸角露出无限痛苦的神情,在卧榻上翻滚挣扎着,伸出手想努力地抓住什么。
灵儿掌着烛火过来轻声呼唤:“太子妃,太子妃,你怎么了?”海棠睁开眼睛,脸上仍残留着惊悚的表情,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她说道:“好可怕,刚才我看见这宫殿突然坍塌了,满世界都是污浊的血浆和残断的肢体!我拼命喊,可是怎么唤也唤不来你们。”灵儿安抚她道:“太子妃,您是在做恶梦呢!”海棠看了灵儿一眼,这才定了定神道:“哦,原来是个梦!太子殿下呢?”灵儿回答:“他一直在院子里站着呢。”海棠心里纳闷,这么晚了,他还在院子里站着干什么?她连忙穿好衣服,跳下床,向外走去。到了庭院里,看见李承乾正一身单衣木然站在一棵树下。
海棠喊了声:“殿下!”李承乾一点反应也没有。海棠放大了声音:“殿下,你怎么了?”李承乾突然醒过神来,看着妻子不说话。海棠道:“回宫去吧。”李承乾脸上露出一丝恐惧的声音:“不,我不回去,那么大一间房子,黑得让我害怕。”海棠心里一酸,落下一滴泪来说道:“这里风大,小心着凉。”李承乾有些歇斯底里地道:“冻死我才好呢,你瞧瞧这宫殿,冷清得和坟墓又有什么区别?”海棠劝道:“殿下,你别这么说。”
李承乾一脸苍凉地说道:“我是国储,父皇宣布赦免我已经有些日子了,不管是谁看我的样子都是那么古怪,没有一个人敢接近我,我还是太子吗?不,我是这世界上最可怜的死刑犯,别的死刑犯判了死刑,顶多等上半年到秋后问斩,我呢,一柄剑悬在头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二十年,你想想,谁又能忍受得了二十年待死的恐惧?”说完,李承乾突然向那棵树上撞去,海棠大惊失色,慌忙上前和灵儿一起拼命拉住李承乾:“殿下,你不要胡来!”李承乾狂叫道:“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啦,让我快一点去死!”
海棠泣道:“殿下,你不为臣妾想,难道也不为他想想?”说着海棠取出一只婴儿用的肚兜举到李承乾面前。李承乾一下怔住了,看着海棠:“你,你已经有喜了?”海棠点点头,李承乾的表情如同凝固了一般,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住地以头撞树:“我这个样子,还有何颜面面对这个孩子?这个世界上瞧不起我的人已经够多的了,何必让我再多面对一个?”哭了几声,李承乾自言自语道:“不行,我要去死,我要去死。”说完,李承乾挣脱海棠,疯了一般地撞向那棵树,海棠和灵儿使劲拉也拉不住。
灵儿有些害怕地道:“太子妃,殿下只怕是着魔障了。”海棠大喊:“来人呀!来人呀!”过来两个人拽着李承乾,海棠喘着气吩咐灵儿快去把皇后娘娘请来。不一会儿,长孙皇后气喘吁吁地来到东宫,一进院子就看见两个宦官正在拽着李承乾,他大喊大叫着要冲向那棵树:“让我死!让我死——”海棠急得直哭:“殿下,求求你了!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长孙皇后厉声道:“你们放开他,让他去死。我倒要看看,一代雄主李世民的皇长子是如何被这棵树杀死的!”宦官们松开了手,李承乾呆若木鸡,不敢去看这个面凝寒霜傲然不可侵犯的女人。长孙皇后凛然道:“武德七年,你伯父李建成在你的饭中下毒,你已经被抬进棺材,又爬了出来,自个儿从阎王爷那里拣回了一条命。我问你为什么不想死,你当时怎么说来着?你说你是秦王的长子,要死也得轰轰烈烈!可是今天,你看看你自己,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李承乾扑通跪倒,大叫一声:“母后!”长孙皇后指着他的鼻尖道:“你今天就跪在这里,给我好好想清楚了。”
这一宿,长孙皇后一直闭目坐在东宫里没有离开。到了二更时分,一根红烛燃到尽头,一个小宦官过来换上一根新的,寒风呼啸着,烛火摇摇晃晃,海棠拿起一件袍子轻轻走向大门。长孙皇后突然睁开眼睛道:“太子妃,你干什么去?”
海棠一哆嗦,不敢看皇后的眼睛,小声道:“外面风这么大,儿臣给他送件棉袍。”长孙皇后喝道:“不许去!”海棠跪倒央求道:“母后,太子会冻出病来的!”长孙皇后阴着脸:“我就是要让他冻透了,不然他醒不过来!”
天快放亮时,李承乾终于晕倒在院子里,浑身发烫。长孙皇后让人把他抬进来,一面派人去请太医,一面派人去禀报李世民。过了一阵,太医何思道来了,李世民却没有来,长孙皇后问皇上正在干什么,去报信的太监回答说,他正准备起驾去探视房玄龄。长孙皇后知道皇帝是记着太子差点登基的旧怨,不愿来看他,心里无奈,只好吩咐太医快些给太子诊脉。
何思道为太子诊完脉,脸色凝重地禀报皇后,太子得的是伤寒。海棠和灵儿脸色俱是一变,长孙皇后却面沉似水,像是丝毫不为所动。海棠着急地问:“何太医,严重吗?”何思道说:“我开上几副药,你们让太子殿下按时服用,不然转成肺疾就危险了。”说完,他提笔开了张方子,交给海棠,皇后挥手让他退下。海棠看过药方,让灵儿快去安排人抓药,长孙皇后止住了她,把方子要过来,一眼也不看就放在一旁的几上。海棠诧异地看着皇后:“母后,何思道说了,这药可耽误不得。”
李承乾突然在一旁说起胡话来:“汗血马快跑——这是哪里——骰子——看谁扔得远!”海棠慌忙将手伸向他的额头,惊叫了起来:“好烫!”她回到长孙皇后跟前跪倒在地,央求道:“母后,快让儿臣给太子抓药去吧。”长孙皇后冷冰冰地说道:“这方子救不了太子!”
李承乾的病越来越重,房玄龄的病情却好转了不少,这次李世民来探望的时候,他居然能睁开眼睛说话了。看着坐在身边的李世民,他憔悴的脸上慢慢地挂满了惊奇,接着由惊奇转为了惊喜,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从喉结深处发出一声呼唤:“皇上——是您吗?臣不是在做梦吧?”
李世民点点头道:“是朕呀,玄龄。”
房玄龄放声大哭起来:“皇上——”接着便要挣扎着起来给皇帝磕头,李世民一把摁住他:“不必了,你身子虚弱,躺着吧!”房玄龄泣道:“皇上呀,您可回来了,老臣真以为再也见不着您了呢!”李世民也露出感动之色来,说道:“朕不是好好的吗?”两人说了好一阵子话,提到这些日子朝中发生的事儿,房玄龄恍若隔世,两人议论了一番,都是感慨万千。
第二天,李世民又抽出空来看望房玄龄,两人聊得很深,一直聊到天黑,房玄龄劝李世民道:“皇上,天黑了,您该早些回去安歇了。”李世民一摆手道:“不忙,让朕再陪陪你。玄龄呀,说起来朕真得好好感谢你才是呀!要不是你派李世北进到阴山谷口,朕一定逃不脱阿史那思摩的堵截,恐怕再也无法回到长安了。”房玄龄看了李世民一眼道:“皇上不要感谢臣,要感谢皇后娘娘和太子,要不是娘娘坚持,群臣早就逼太子出兵马邑了!没有娘娘在后面撑腰,臣一个人哪里拿得下这么大个主意?”
李世民知道房玄龄是想弥合自己与皇后、太子的关系,心里暗自感叹这真是个厚道人,也相信他讲的大部分都是实情,心中不禁有所触动。但他依然感到太子干的事太出格,一时半会儿,他仍然无法搭下这张脸来。房玄龄观察着皇帝的表情接着说道:“看得出来,皇上还在生娘娘和太子的气,可是臣不能不凭着良心替他们说几句话。出了这样的事儿皇上心里不好受,他们娘俩就好受吗?皇上伤的是面子,娘娘和太子可连魂儿都伤了,陛下可不能再冷着他们了!”
李世民站起身来一摆手道:“玄龄,你大病初愈,身体要紧,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朕——朕得去中书省转转了!”说着他起身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道:“玄龄,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北伐就要开始了,这么大一场仗,离了你这个军师可不成呀!”房玄龄知道皇帝是有意回避这个话题,他此时方意识到,这场事变在这对父子间留下的隔阂一时难以消除,脸上露出既失望又无奈的表情来。
又过了两天,李承乾的病更重了,他剧烈地咳嗽着,一副要把肺咳穿的样子。何思道再次被召到东宫,安康闻讯也从自己的寝宫里赶来探视。一进门,安康就对木然坐在太子身边的长孙皇后急切地问:“母后娘娘,太子哥哥怎么样了?”长孙皇后眼中噙着泪花,一言不语。安康走到床前,一把抓住李承乾的手喊了声:“太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