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府的路上,李恪脑海里一直在回味着刚才棋局里的那个劫,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在左屯卫军哗变这局棋里和偏袒太子的父皇也打上一回劫呢!回到王府,他召来自己的心腹权万纪,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权万纪从前是李恪的长史,后来在李恪一力抬举下进了御史台,一气儿当到了治书侍御史。御史台是专门向皇帝进呈谏言,批评天子理政得失同时监察百官的部门,治书侍御史官不小,又是专门挑人不是的官,相当威风。
这权万纪号称小诸葛,脑子一向灵光,他问李恪:“殿下既然想打这个劫,不知劫材是什么?”李恪回答道:“死了的常胜就是劫材,你立即张罗些人去告他贪渎。”
权万纪一脸不解:“告死人的状,那可真是骇人听闻,再说这贪渎二字和常胜实在沾不上边呀。他的官声一向不错,在云中统兵时体恤士卒是出了名的,曾经为救一个落入敌手中的小卒,孤身杀入敌人几十名骑兵中,身负七箭,别人喝兵血挪用军粮可信,说常胜这么做,谁能相信?”
李恪说道:“我还不知道常胜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来?正因为如此,如果咱们告常胜贪渎,才会引起朝廷震动,很多人都将站出来替他辩解,就连父皇只怕也不得不为常胜说话,因为他毕竟是父皇刚刚亲自提拔的人,如果真是个贪官,他的脸上也无光呀。上上下下都想证明常胜的清白,那就自然要彻查事情的原委,查来查去太仓这个盖子还捂得住吗?太仓的盖子揭开了,哗变的罪责该谁来承担,你该清楚了吧!”
权万纪频频点头道:“妙啊,这可是必赢之劫呀。”
权万纪下手很快,不几天,十几道奏章就被送到李世民手中。李世民一份一份地翻阅着,面露烦躁之色。最后终于忍不住使劲将一堆奏折通通掀翻在地,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人的动机,也看出了背后是谁指使。一个阵亡了的左屯卫中郎将,哪里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把太子从东宫里拱出去呀!这件事着实让李世民心烦意乱,他暗自骂道,太极殿里的这把椅子到底有什么好处,竟然让人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当年建成怕他碍着自己坐上这把椅子,不停地使绊子、放冷箭,甚至往酒里下毒,到最后竟赤膊上阵要埋伏下刀斧手杀他,逼着他发动了玄武之变,一代人过去了,下一代人怎么又走上了这老路呢?
一阵风把窗户吹得乱响,也让李世民的心情更加焦躁不宁,如果把太仓这件事儿的真相挑出来,最坏的情况,李承乾有可能成为本朝第二位被废的太子。李世民想到这一点,心里的不安转成了难过,他伸手去取桌上的一道奏折,可手指在不住地发抖,怎么也拿不起来。
这时王德匆匆进来递上几张呈文:“皇上,绥州、并州发来的边报。”
李世民接过来翻着看了看,呈文上说,月初绥州、并州附近各出现颉利的十万人马,营盘扎了三天,又突然撤走了。
李世民的思绪从太仓的事儿上被牵到北方的军情上来,他暗自想道,颉利这么兴师动众的,是要干什么?他走到一张地图前仔细查看,突然抬起头来自言自语道:“月初是粮草该到绥州、并州的时候,左屯卫军的哗变也是因为粮草——难道这里面竟然藏着什么玄机?”
这时马宣良走进来禀报:“皇上,孙达现身了!”李世民一惊:“哦,他在哪里?”马宣良答道:“臣的人看见他出现在了东市。”李世民放下那份呈文道:“此人有些本领,你立即多带些人拿他,这一次不能再让他跑了。”
一条大汉戴着笠帽来到一家客栈门前,左右看了看,一抬腿走了进去。巷口闪出一条短衣汉子朝客栈张望了一眼,回头做了个手势,马宣良闪身出来,他的身后跟着大队的侍卫。马宣良低声下令:“你们几个堵住后门,其余的跟我进去拿人,麻利点,小心让他又走了。”几个侍卫匆匆绕向后门,马宣良带着其余的十几人快步走进大堂,一个伙计迎上来,仔细一看吓得面如土色:“官——官爷——”
马宣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声喝道:“别出声,刚才进来那人在哪儿?”伙计一指前方:“左边第二间屋子。”一行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那间客房的门紧闭着,里边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谁?”
一个男人的声音道:“我是令官的朋友,老人家怎么样了?”女人泣道:“他,快不行了。”男人叹道:“唉,他一定是太伤心了,这些钱你们拿着去请长安最好的大夫来给他看病,如果不够我还会送来。”
女人像是不肯收这钱,嘴里说道:“不不不,你我素昧平生,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
男人道:“请你一定不要拒绝,我欠着你家一笔债呢——外面有动静,我得走了。”
就在这时,马宣良一脚踹开门,口中大喊:“不要走了孙达。”众侍卫冲了进去,里面那条大汉拔剑连着刺倒几名侍卫,马宣良上去和他战成一团,马宣良武艺不错,居然也落到了下风。情急之中,一个侍卫一把抓过躲在床头的那女子,将剑横在了她颈上,大喊道:“孙达,快放下剑来,不然我就杀了她!”孙达一愣,手一松,剑“当”地掉在地上,十几柄长剑一齐上前逼住了他。
马宣良长舒了一口气,下令道:“把他带走!”侍卫放开那女子,她还在浑身发抖,不用说,这女子就是采矶!
孙达被连着审了三天,随后被戴上重枷押进天牢。
戴着重枷的孙达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天天等死。玄武门之变后,他的旧主人李建成满门被诛,一些重要的心腹也被抄斩了。孙达落了个只身逃脱,在这世上已无一个亲人,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还会有一个人来看他。
来看他的是被擒的那日,他去客栈里探视过的采矶,她提着一只食盒,给孙达带来了几样酒菜,孙达注意到她已经戴上了孝,便吃惊地问:“怎么,老人家已经过世了?”采矶点了点头,眼泪落了下来。
孙达一脸哀伤地说:“令官兄弟走了,我该给老人家送终的,可是……”
采矶打开食盒,端出几碟小菜,然后倒上一杯酒双手递到孙达手中,嘴里说道:“有件事,我只能求你了。”孙达接过酒杯饮了一口道:“请说。”采矶看着孙达说:“我想知道令官为什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孙达仰脖把那杯酒喝完,然后放下杯子,长舒一口气说:“这说来就话长了,有一年冬天,先太子带我出城打猎,在荒野外遇到令官,他被一头猛虎咬伤,加上又冻又饿,眼看就要死了。先太子让我把他带回王府救活下来,后来才知道他家中遭地方贪官陷害,一家七口尽在狱中,只走了他一人。先太子便着人从狱中救出了他的父母,还惩治了贪官。”
采矶问道:“那令官怎么又到的今太子府上,还做了这么大的官?”
孙达回答说:“当时太子正与秦王争天下,欲派人入秦王一脉中卧底,令官为了报恩,自告奋勇,设法混入了秦府,被派去给中山郡王当侍卫,后来中山郡王被李世民立为太子,令官也就跟着不断升迁,一直做到了左屯卫中郎将。”
采矶泣道:“那他为什么不认我呢?他说过不会负我的呀!”
孙达看着采矶的一双泪眼,有些感伤地道:“做卧底的必须要谨小慎微。如果认了你们,翻出从前的旧事,难免会露出行藏来,不光自己身陷险境,也会连累家人。再说先太子死在李世民手下后,令官就立下死志,决心为先太子报仇,他不认你们,是怕以后你们更难过。”
采矶哭喊道:“他可以为一个死人效命,就没有想过活着的人会多伤心吗?你们,你们都是疯子,只知道仇恨,难道这世上除了仇恨就没有别的了吗?”接着,这个悲痛欲绝的女人站起来撕心裂肺地朝天喊道:“常令官!你真是个大傻瓜,我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就在同一天,李世民把岑文本召到了承庆殿,将一份供词递到他手中:“这是孙达的供状,你看看吧。”岑文本接过供状快速地浏览了一遍,露出惊讶的神色,原来常胜居然是武德六年就潜入秦王府的建成死党。孙达能从云中逃出,都是常胜出的力。孙达现身长安,就是要和他共同策划一次颠覆朝廷的大阴谋!
李世民感慨地说道:“朕没有识破他,太子也没有识破他呀!常胜看准了太子想立大功做大事,故意诱使太子抛出太仓里的粮食赚取差价来为朕修什么翠微宫,等粮食出手后,又密派吴庆掘开龙首渠,假称是大雨所毁。他知道此时太仓已无粮可用,便一面让孙达联络颉利陈兵绥州、并州城下,一面在长安策动兵变,最后竟不惜叫心腹吴庆带人杀死自己,让士卒身负弑杀朝廷大员的重罪,把左屯卫军逼上反路!”
岑文本一脸沉重:“真没想到,这些天来大唐一直站在悬崖边上呀。”
李世民说道:“这番刀光剑影让朕明白了,对一个国家来说最可怕的是什么,是内乱呀!多强大的外敌都不怕,并州军被打垮了,还有绥州军,绥州军被打垮了,还可以从洛阳、
扬州调人来,可要是自己人先乱起来,天可就真的要塌下来了!常胜苦心孤诣,甚至不惜为隐太子殉葬,谋的就是这一个‘乱’字呀!”
岑文本看着李世民,揣摩着他话中的含义,口中应道:“皇上之言,真是切中要害。强敌在外,陛下这些年一直卧薪尝胆,苦谋破虏之策,臣看这第一策就该是严防内乱!”
李世民拍拍岑文本的肩膀道:“你这话说得好,可惜朝中有你这种见识的人太少了,这几天有些人上奏章拿左屯卫军霉米的事儿做文章,目标直指太子。朕就想,常胜利用太子,在左屯卫军中挑起哗变,那这朝中难道就没有第二个常胜,想利用别的什么皇子,掀起一场政潮,然后引狼入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