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贞观长歌

李恪看看李承乾回应道:“便桥之战只不过是一场侥胜,咱们可不能因为有了这场胜利,每打一仗都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侥幸上呀!眼下我军刚经历了云中苦战,选择这样一个时机与敌决战,岂不正中颉利的下怀?”

兄弟俩一番舌战之后,都看着李世民,等着他的裁决。李世民看着李恪问道:“那绥州之辱,就让朕忍下不成?”李恪回答说:“绥州虽重,怎能和整个大唐江山相比,咱们万万不能因小失大。今日忍一时之辱,正是为了来日北伐一举成功啊!”李世民抬起头来:“嗯,今天的考校就到这里吧。蜀王见微知著,从马市看出兵势,所言很有道理,足见他为人做事,处处留心。”说到这儿,李世民将目光转向李承乾,加重语气说道:“这上头,你们兄弟几个要多向他学学!”

李承乾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只能和其他几位皇子一齐应道:“儿臣谨遵教诲。”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明白,今天,皇帝名义上是考校皇子们的功课,实际上是向朝臣们特别是他们这几个重臣传达一个信息,必须再一次向颉利妥协。剩下来的事儿就是由他们几个重臣出面,在朝堂上陈述与敌暂时议和的重要了,这种挨骂的话,皇上自己是不会说的,只能由他们站出来替他说。

受到父亲的夸奖,李恪的心情甚好。连着几天,都和柴哲威等几个死党到杏花村对酌。初六这天正午,几个人正喝得热闹,一个胡服阔少走了进来,李恪看着眼熟,想了想,记起来是前几日在马市上卖马的那个少年!李恪喊了一声:“这不是云公子吗?快过来一起饮上几杯。”因为正是这个卖马的少年给自己带来了好运,在父亲那儿大大地露了一脸,所以李恪见到他觉着格外亲热。

云公子坐下,几句寒暄后,李恪问他那两三千匹马到了没有。云公子告诉他,马前儿个到的,昨天一天就卖完了。李恪有些吃惊地问道:“怎么卖得这么快?”云公子微笑着道:“两千钱一匹的胡马,别人还能不抢起来买。”李恪道了声恭喜,接着问起云公子马的进价来。云公子先是不肯回答,经不住李恪一再相请,他才说出一个数来,竟是三千钱一匹。李恪一惊,眼睛死死盯着云公子道:“那你岂不是大赔了?”

云公子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我大赚了。”李恪一脸惶惑:“云公子这话让我实在是听不懂了。”云公子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几天长安城里有不少人在传说,皇上原本想与颉利打一仗讨回绥州之败的面子,但殿下向皇上进言说马市上胡马又多又贱,皇上便改了初衷。说起来在下用三千匹马免了一场刀兵,这还不是大赚吗?”

李恪脸色一变,“啪”地放下酒杯:“你到底是什么人。”安黑虎闻声“腾”地从旁边一张桌子站起来,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酒肆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李恪朝安黑虎使了个眼色,安黑虎才慢慢地坐了下来。云公子没有显出一丝慌乱,神色镇静地道:“商人。”李恪目光逼视着对方,冷笑着说道:“商人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吗?”云公子看一眼李恪,依然微笑着道:“看来殿下是不太懂得做生意的法门呀!为商之道,全在取与予两个字上做文章,没有予哪来的取?做大生意的,就不能盯着眼前的小利。要是打起大仗来,商路断绝,我的生意都得停下来,亏损岂止这几百万钱?”

李恪一怔,品味着云公子的话,点了点头道:“没有予哪来的取?嗯,公子的经商法门中隐含着极深的经世之道!想不到这商人中还有阁下这样大器之人。你赔钱卖马,消解了一场兵灾,虽然说谋的是自己的利益,但造福的是天下苍生,凭着这样的功德,我敬你一杯。”说完抱起酒坛倒了一满杯酒,双手捧起,递了过去,云公子也不客气,接过来一饮而尽。

李恪见他喝得爽快心里高兴,大声说道:“公子见识过人,让我觉得相见恨晚!可否邀阁下屈尊到本王府中,你我兄弟将来一起做些事情?”云公子一愣,李恪端着酒正满怀诚意地看着他,他还在犹豫,李恪拉住他的手责备道:“你看你,怎么忸怩起来了,哪里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云公子将手从李恪手中缩回,脸上一朵红云飞过,支吾着推辞道:“在下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去北边料理,等料理完了,自会登门造访。”

过了两天,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大臣上表请求与颉利议和。李世民打定主意不在此时与颉利决战,自然顺水推舟降旨恩准。很快,唐的使臣就前往颉利部,按其要求纳上贡品,颉利没想到李世民居然能忍下这口气来,他见激怒对方的法子没有奏效,也就只好兑现诺言,下令开释了那三万军民。他害怕自己的精骑离了草原圈在绥州城下会长肥膘,就一把火烧掉这座城邑,渡河回到了定襄。

没了城邑,那三万多人就只能南下求生,他们一路露宿在荒野上,缺衣少食,十分可怜,走了两天,遇到了从泾州方向向绥州进发的唐军,得到了一些接济,这些人的处境才多少好了一些。好容易到了泾州城外,城里也一下子接纳不下这么多人,守将又怕这三万多人里混着奸细,就下令闭了城门,让他们在城外露营。

到了夜里,泾州城外的荒野上燃起数不清的篝火,归来的军民三五成群地围在火堆边。北方的春天仍然很冷,在被俘后的那段日子里,这些人受尽惊吓和磨难,身子大多十分虚弱,不少人罹患了疾病,到了夜里到处是呻吟的声音,情形十分悲惨。

这些难民中有一位名叫常三多的老汉,就是本书开篇时那个刺死猛虎的好汉常令官的父亲。他原本是雍州武功县人氏,武德九年颉利南下时逃荒逃到了绥州,只有一个名叫采矶的外甥女跟着,这次也被胡兵掳了去,九死一生才拣回一条命来,但却染上了风寒,病得很重,咳嗽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没有药,采矶只能端来一碗凉水给他镇咳,他刚喝了一口,又重咳了一声,血从嘴角流了出来。采矶连忙递上一只手帕,帮着他擦去血迹。看外甥女如此尽心尽力地服侍自己,常三多露出感激之色来:“闺女,这几年舅舅多亏你照应了,有句话,我实在是憋不住了要说出来……”

采矶知道舅舅要说什么,她自幼和常令官订了亲,武德五年,因为县里的张乡绅要争常家的地,勾结县丞,诬良为盗,把常家一家人差不多都打进了死牢,只走了一个常令官。到了冬天,常令官突然从长安带了几个东宫的人回到武功,把那县丞和张乡绅一伙都抓了起来,给常家的冤案平了反,可这时,常家的几个儿女都死在狱中,只剩下常三多夫妇被放了出来。当时采矶就打算嫁过去照顾老夫妇俩,但常令官只在家住了三天就突然离开了,这婚事就没有办成。常三多和妻子王氏的身子骨都不大好,家里又没人照应,采矶看他们可怜就搬到了舅舅家,一是照顾二老,二来也是表明自己为未婚夫守节的志向。没想到八年过去了,令官却杳无音信。这八年间,家挪了很多个地方,王氏也病死在路上。常三多便屡次劝说采矶,让她别再等令官了,一个女娃,没过门就侍候了公公八年,她做的已经够多的了!可采矶说什么也不答应。

这次,采矶仍然和过去一样,一边服侍着常三多一边用话堵他的嘴:“舅舅!你不用说,我都知道,我不会答应的。”常三多叹了口气道:“可是,这次舅舅眼看着是要不济了,你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不然,舅舅这一走,你在这世上就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舅舅是个硬气的人,不到路走到尽头会说出这样丧气的话来吗?你就不要固执了!”采矶倔强地说道:“不,您在,我侍候您,您不在了,我侍候菩萨!反正,我不会对不住令官。”说完,采矶伸手摸了摸身上背着的一个布包裹,里头有一把银锁,那是当年定亲时,令官送给他的,成了她对未婚夫的惟一念想。

这时,前头的难民中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一队士兵跑过来排列成岗哨,一个小校提着马鞭对这些士兵喝道:“快站好了,统军大人马上就要来巡视了,都给我精神点,要是出了什么岔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过了一小会儿,几十个将校簇拥着一个头戴铜盔的年轻将领走了过来,一个裨将一脸谦恭地跟在他身后说道:“卑职奉将军之命已经在城外开了三十顶粥棚,三万从绥州归来的百姓都得到了安顿。”

铜盔将军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只瓦罐,从里面倒出些米汤一样的粥来,脸色一变,斥道:“这就是你们施的粥?”他又望了望四周饥寒交迫的百姓,更加生气地道:“天当房地当床,这也算是安顿?我是怎么交代你们的?”裨将身体一哆嗦,应道:“大人,下官也想多给他们一点吃的,可朝廷拨的粮食实在是太少了呀?”

铜盔将军提起马鞭指着裨将道:“皇上调了三万石粮,够三万人吃三个月的了,这还少吗?从明天起,我要看到这些百姓吃饱肚子,有一个没吃饱,告到我那里,你们就不要吃饭!至于这住的地方嘛,天一亮就动员百姓搭建草棚,你们也要匀出些帐篷来,总之七天之内,百姓都得找到一个躲避风雨的地方。”裨将不住地点着头应承道:“是,是,是——”

不远处一棵树下,常三多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采矶一手端水,一手在为老人捶着背。铜盔将军向他们的方向走了过去,边走边对那裨将道:“还有患了病的百姓也要设法多寻些药来及时医治。”说着他已经走到常三多跟前,俯下身子问:“老人家,你的身子要紧吗?”采矶站起身一抬头,顿时呆住了,手里的碗“当”地掉了下来。她的嘴里喊出两个字来:“令官!”眼中泪水已夺眶而出。铜盔将军的目光一阵慌乱,说道:“你说什么?”

采矶一把拉起常三多,用兴奋的口气道:“舅,你快看这是谁呀!”常三多睁大了眼睛,伸出一只手:“令官,是你吗?”

铜盔将军看看左右:“他们一定是认错人了,走,咱们到前面看看。”说完,急匆匆地迈步朝前走去。常三多在后头大声喊道:“令官!你站住,我是你爹呀!”铜盔将军对裨将道:“这两人饿昏了,尽说些胡话,快把他们拦住,给他们弄点吃的。”说着急匆匆向前走去。

采矶紧追了几步,嘴里喊着:“令官,你这是怎么了,舅都病成这样了,你就走了吗?”几个士兵把她拦住,铜盔将军从亲兵手中接过缰绳飞身上马,一挥鞭马向前驰去,几十名骑兵跟在他的后面,很快,马蹄声消失在黑夜中。

采矶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常三多挣扎着爬过来,关切地问:“采矶,你怎么了?”采矶泪水飞落:“一定是他当大官了,怕认我了!”常三多一跺脚:“这个畜生,我去找他去!”采矶伸手拽住常三多,一脸悲伤地道:“舅!他的心要是变了,找他又有何用?”

由于一路劳顿,这一夜采矶睡得很死。躺在篝火边的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自己和常令官进了洞房,令官看着她在不停地笑,可是,当她把手伸向自己的丈夫时,却什么也没有碰到。

天亮的时候,篝火只剩些余烬,四野响起鸟鸣的声音,采矶睁开眼睛,突然发现身边有一只包袱,她摸了摸,打开一看,里面有几包药,还有一些钱。采矶喊道:“这是谁的东西?谁的东西?”四周却没有人应声。常三多在一旁说道:“闺女,你别喊了,我知道是谁的东西,一定是他夜里来过了。”采矶一愣,看着舅舅道:“你说令官?”常三多叹了口气道:“一定是他心里过意不去了!这个混蛋总算没有良心丧尽呀!走,咱们去前头找那些兵丁打听打听,兴许就能问出他的下落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打听五打听,两人还真打听到了昨夜来的那个铜盔将军姓常名胜,从前做过当今太子李承乾的铠曹参军事,因为这一层关系在军中升的很快,年轻轻的已经是驻泾州的唐军前军统军了。

采矶搀着常三多一路打听,一直找了三天,才来到泾州前军军营的大门前。常三多向守门的兵卒说明自己是常统军的亲爹,是来认亲的。把门的士兵看看他们褴褛的衣衫,怎么也不信统军大人会有这么个穷酸的爹。

采矶就撒了谎道:“都是因为路上遇到了土匪,才落到这个地步的。”士兵问采矶是什么人,采矶说自己是常家的丫环。士兵打量了她几眼,说道:“嗯,这丫环倒像那么回事儿,不过,常将爷已经调到左屯卫军,昨儿就往长安去了。”

一听这话,采矶当时就差点瘫下来,常三多宽慰她道:“孩子,别难过,知道他的去向就好,咱们原本就是畿县的人,对长安熟悉,一定能找到他。”听了舅舅的安慰,采矶强打起精神,二人转身南下,向长安一路迤逦行去。长安越来越近,她离希望就越来越近,八年的等待,她将等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