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贞观长歌

到了晚上,长孙无忌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李靖没有同意帮助李世民,他让长孙无忌带回来的话说,他自幼学习儒道和兵道,儒道要求为臣之节第一是要忠,兵道要求为将之节第一也是要忠,他不能违背了这个安身立命的根本。不过,他做出承诺,虽然不能效力,但以性命相保,绝不会坏李世民的事情。李世勣跟李靖学过兵法,二人素来交好。李靖是这么个态度,李世勣那头会是个什么结果,自然就不用说了。侯君集破口大骂起来,说李靖忘恩负义。李世民却淡然一笑,说李靖做出这样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因为谁都有自己做人的原则,从前炀帝那么荒淫无道,皇上要起兵反隋时,李靖还冒死进长安告发,更何况当今太子还没有坏到炀帝那样的程度。

不久,尉迟敬德也回来了,他哭丧着脸说,房玄龄、杜如晦二人不愿意来。李世民脸色一变,李靖、李世不出手相助,他不奇怪,可房玄龄、杜如晦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居然也事到临头翻脸不认人,这让他十分惊讶。李世民动起怒来,一把解下佩剑递给尉迟敬德:“真没想到他们会背叛我,今天我非出了这口鸟气不可!敬德,你拿着我的宝剑去,取这两个白眼狼的人头来见我!”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接着“咯吱”一声门响,房玄龄、杜如晦走了进来。李世民一脸惊讶地问:“原来你们已经来了,这是唱的哪出呀?”杜如晦笑道:“自武德五年皇上开始削夺殿下的兵权开始,臣等就劝殿下要起来抗争,可是殿下总抱着忠孝二字,步步退让,我们劝一次伤心一次,这心都已经伤透了,所以,这一回,我们想要试一试,殿下是不是真的要和东宫、齐府算总账了。殿下连杀臣和玄龄的话都说得出口,说明你是下定决心了。殿下下了决心,我们也就放心了。”李世民一拳击在杜如晦肩上,亲热地骂道:“你个杜克明,我就说吗,这世上的人都叛了我李世民,你也不该叛我嘛!”

接着众人开始商议如何应对东宫和齐府初五准备好的这场阴谋,意见很不一致,有人主张逃离京城,到洛阳去,那里有李世民的心腹温大雅和张亮,又有人主张往西去追秦叔宝他们统带的几万精兵,有了那支人马就可以和东宫、齐府对抗。长孙无忌却说出了一个和众人都不一样的方案,他说:“不能离开长安,只要出了长安,无论往东还是往西,东宫和齐府都可以向天下诏告我们是叛贼,一仗打下去,不知得打到何年何月,就算最后赢了,那也是惨胜,收拾起残局来还不知得费多大力气!依我看哪,咱们哪儿都不去,就在长安把该办的事儿都办妥了算。”

此言一出,屋里立马炸开了锅,有人说长孙无忌的法子太离谱,长安城里秦府能调得动的兵马不过千人,而仅护卫东宫的禁军就有两千人,还有已经调归齐府统带准备西征的好几万人,在长安城里和他们决战,是拿鸡蛋去碰石头。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众人纷纷乱乱的议论声,很久没有说话,他的大脑在急速地运转,思考着每一个方案的可行性。终于,他抬起头来,双眼将所有的人扫视了一遍,秦府的核心文臣武将们从这目光中看出,他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便停止了议论。等屋里完全安静下来,李世民开言道:“如果采行辅机的法子,怎么做才最有胜算?”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显然是倾向于采用长孙无忌的方案。

李世民的目光落到了房玄龄身上,论起谋事,秦府属臣无人能及得上他。房玄龄从李世民的目光中看出了某种期待,开口说道:“我们兵少,不能摆开架势和东宫、齐府在长安城里对决,只有在一个他们失去了羽翼保护的地方动手,才能有胜算。”李世民点点头,接着问:“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地方?”房玄龄稍微一顿,轻轻吐出两个字来:“皇宫。”

这两个字一出口,仿佛在空中响起一声惊雷,众人的目光刷地都转向了李世民,观察着他的表情。这确实是个东宫和齐府的羽翼保护不到他们的地方,警备皇宫的禁卫军人数不多,是皇帝的人,太子和齐府的人马虽众,但是不能带进宫去,在皇宫解决东宫和齐府,用不了几个人。不过,这么做实质上就是造反。因为根据唐律,大臣不经同意带兵器进宫,哪怕只带一柄短刀,就罪同谋逆,更何况带一支兵进宫去拿当今的太子和齐王呢?李世民脸上现出犹豫之色,其实,以他的韬略,如果他不是秦王,如果不是对付自己的亲兄弟,运用起这样的计谋来,他应该不逊于房玄龄,但是,偏偏他就是秦王,是李渊的儿子,李建成的弟弟,李元吉的哥哥。如果不是房玄龄说出口,他根本不会往这上面去想,也不敢想。一个忠字和一个孝字已经束缚了他近三十年,哪怕这几年来被父亲戒备成这个样子,被兄弟们欺凌成这个样子,他都不敢去想迈出这么远的一步。

部属们从李世民的犹疑表情中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们都明白这些年来是什么让李世民步步退让,那就是忠和孝这两个挥之不去的心魔。现在,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这两个心魔又出来做祟了。每一个人的心情都沉重起来,他们相信李世民不会败给任何一个敌人,但是,他们领教过他不止一次地败给这两个充满邪力的心魔,难道这一次他又将败下阵来吗?在长久的沉默中,长孙无忌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盯着李世民问道:“怎么,殿下你不愿意?”

李世民用低沉的语气说:“唉,那毕竟是皇宫呀,父皇他在呢!”长孙无忌带着火气说道:“殿下真心记着这个父皇,可皇上他这几年可曾真的把你当成亲儿子?谁看不出来,你那么大的功劳,他却像防贼一样步步都在防着你呀?”李世民脸上一紧,长孙无忌的话戳在了他心里的痛处,一种冰凉的感觉渗透了全身。这时,一向稳重的房玄龄也激动起来:“殿下,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情势十万火急,您不能再犹豫了!抛掉那心魔吧!太子和齐王他们既然敢谋杀你,已足以证明他们心如禽兽,将来难保不学炀帝谋弑皇上,除掉他们,虽然可能一时会负不忠不孝之名,但是,却能保皇上晚年平安,实际上是大忠大孝呀。”长孙无忌看看房玄龄,从心底里升起一股佩服,明明也是在劝李世民造反,他偏能说出个与众不同来,让人觉得这反造得理直气壮!

不过房玄龄这番大言煌煌的宏论倒还真的如一剂良药,竟一把驱走了李世民心头的那两个心魔。按照房玄龄所说的,既然这么做不仅仅是自卫,往深了看居然还藏着正义性,那为什么不做?李世民陡然找到了自我安慰的理由,他挺直了腰杆,一咬牙对众人道:“好,那咱们就先发制人!”

接下来,李世民和他的心腹部下们开始商量具体的行动方案。这个计划第一要紧的是找个理由把东宫、齐府一齐诱进皇宫去,这种伎俩长孙无忌显然十分在行,他建议次日李世民就进宫控告李建成和李元吉与后宫里的尹德妃和张婕妤淫乱,皇帝至宠这两个妃嫔,听到以后一定会大怒,召建成、元吉二人进宫查问。男人爱面子,谁都不能容忍自己戴绿帽子,更何况是当天子的男人。这招儿虽然有些下作,但众人一致认为舍此别无良方。

接着,大家又开始议论建成和元吉被召进宫后,怎么动手。侯君集指出,一定要控制住玄武门,这样才可以把秦府的兵弄进去,将建成和元吉堵在宫里,等里头开打起来,把门一闭,外头的人又进不来。如何才能控制玄武门是一道难题,守门的是禁卫军,是皇帝的人,硬攻意味着与天子决裂,再者,凭秦府的这点人对付守门的禁卫军,也无必胜的把握,时间一长,难保建成、元吉不设法逃出宫去,到那时皇帝与建成、元吉连成一气,调动大军对付秦府,秦府方面必定一败涂地。议来议去,众人认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买通玄武门守将,让他们暗中相助。

玄武门守将主要有两个人,一个名叫常何,一个名叫敬君弘。敬君弘早就与杜如晦有秘密往来,但另一个将领常何却曾经跟随李建成往河北讨伐刘黑闼,算是东宫旧属,这让大家都皱起了眉头。有人提出干脆借用敬君弘之力干掉常何,李世民却认为不可,因为在宫里杀一个禁军将领,动静太大,有可能把他们的全部计划都暴露出来。长孙无忌开口道:“既然不能杀他,那能不能请克明找一下敬君弘,请敬君弘将此人约出来,让我见见,看用什么方式能打动他,如果实在不行,再作道理。”李世民想想也只能这样,就让杜如晦马上去操办。

第二天午间,在城里最好的酒肆杏花村一间上好的雅间里,长孙无忌在杜如晦的陪同下见到了常何和敬君弘。这两个人的职衔都不高,严格来说还只是校尉一级的角色,因此服饰也不奢华,尤其常何的衣服十分粗鄙,一看就知混得并不十分如意。

桌上已经摆满了上好的酒菜。当兵吃粮,但当时连年战乱,国力不济,在营中能吃到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好粮,闻到肉香,常何咽了口口水,眼睛落到桌上一坛老酒上。长孙无忌是个何其精明的人,马上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这个人对酒有特殊的嗜好。四个人坐下来寒暄一番后,开始对饮。一开始常何的话不多,他原本是不想过来的,只不过因为敬君弘一再说杜如晦是自己的乡党,聚在一起只是为了叙叙旧,他才拗不过跟了来。这些年长安城里的文武都明白东宫、齐府和秦府间不睦,常何算得上是东宫那条线上的人,自然对出自秦府的长孙无忌和杜如晦怀着戒意。

几杯酒下去,常何脸颊泛起红光来,酒桌上的气氛也缓和了一些。长孙无忌品了一口酒,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问常何道:“将军觉得这杏花春的滋味如何?”常何的职位还远称不上将军,但是,人当然都是爱听恭维话的,长孙无忌这么称他,他心里听着舒坦,表情就松弛了许多,点头道:“是啊,这酒是真不错。”

长孙无忌忙道:“看得出来,常将军也是个好饮之人,那咱们换大碗如何?”接着不由分说,抢过常何手中小杯将酒倒掉,对着外头喊了声:“小二,快换大碗。”小二应一声换了大碗过来,长孙无忌抱起酒坛结结实实给常何倒了一大碗,然后又给自己满上一碗,端起来,口中说道:“来,我陪将军先饮一碗。”常何只好也端起碗来,二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接下来就这么一碗接着一碗,一气儿喝了七八碗,常何脸上露出一丝醉意,嘴也就开始把不住了,对长孙无忌道:“长孙大人,你可真是好酒量呀!我还真服了你了。”

长孙无忌应道:“将军的酒量也着实让在下佩服呀!不过我更佩服的是将军的人品,听说将军在讨刘黑闼时,曾领着一百兵丁镇守一座关隘,断粮七日,饿死了八十多人,也没有退后一步呀。”这算得上是常何活到三十几岁最得意的一笔,提起这事儿,他的兴致高涨起来,忍不住眉飞色舞地将那段经历说了一遍,敬君弘也在一旁时不时地补充着。长孙无忌装出一副听得出神的样子,最后由衷地道:“嗯,将军真是神勇呀,你立了这么大一个功劳回来,上峰是如何封赏的呢?”

此言一出,常何脸色一变,骂道:“赏赐,赏个狗屁,打仗的时候太子亲口说,‘常何英勇,战后要连升他三级’,可一回长安,他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个一干二净。”长孙无忌脸上故意露出慌张的神色,说道:“嗯,常将军,这话可不能在外头说,隔墙有耳呀!”常何喷着酒气道:“怕什么,反正就是个看门的小官,我早就不想干了,让他们听见了倒落个痛快。”

至此,长孙无忌已经将常何这个人的脾性摸了个透,也明白了他心里其实对建成藏着不满。来之前,长孙无忌预备的对付常何的方案是用重金贿赂他,现在,他决定换一个思路。长孙无忌装出一脸替常何抱屈的神情,叹了口气道:“没想到将军心里还憋着这么一口怨气,我指条路可以让将军连升五级,换一身朱袍穿穿,将军有兴趣听听吗?”常何想都没想:“我是个爽快人,有什么话,你请直说!”

长孙无忌直截了当地说:“请将军帮秦王一个大忙,明儿个一早带几个人上玄武门。”常何脸色一变,酒醒了一半,舌头打着卷道:“你,你想干什么?”长孙无忌站起身:“干什么?我要造反!”一闻此言,常何惊出一身冷汗来:“造反?”长孙无忌慢悠悠地说:“适才我看将军饮酒时这么爽快,已经断定你是个豪爽之人。我想问将军一个问题,你从军是为了什么?”常何答道:“当然是想挣份像样的功名,光宗耀祖。”长孙无忌语速明显加快:“据我所知,你常将军目不识丁,也不通多少兵略,武艺只能算是中上,还摊上了一个言而无信的主子,这么混下去你何时才能挣得到一份像样的功名呢?”

长孙无忌的语气咄咄逼人,常何被问得无言以对。长孙无忌接着说道:“你既不能用本事去挣回像样的功名,就只有一个法子,用胆子去挣!现在秦王要成大事,上天把一个机会摆在了你的面前,错过了就没有机会了。”常何看着长孙无忌,酒已完全醒了,突然笑了一声:“秦王想成大事,他凭什么成大事?现在长安城里有太子的好几万人,他秦王又有多少人?傻子才会跟你走呢,君弘,咱们快回去向太子禀报他们的阴谋。”

长孙无忌朗声一笑:“常将军!你在唐军中滚打了十年,难道还不晓得秦王的手段吗?秦王领了那么多年兵,以弱胜强的仗,他打得还少吗,当年,他带百骑从百万军中救出炀帝的事儿你总该听说过吧,在这长安城里拿一个太子和元吉又算得了什么?太子早就想置秦王于死地,你去告发与否,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讨不来多少红赏,再说太子如何对待功臣,你不是已经领教过吗?可秦王就不同了,他现在是命悬一发,以小搏大,你若助他,那将是一份怎样的殊勋,常将军,你想想吧,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遇到这样的机会的!”

敬君弘拉了一把常何:“常何兄弟,长孙大人说得没错呀,东宫那头有多少人要找太子讨口吃的,太子顾得着你吗?秦王这头可全看着你呢,这一宝你押上去,一赚就能赚个满堂彩呀!”常何停了下来,长孙无忌的一番话确实打动了他。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粗人,没读过一天书,当然不像那些满腹经纶的书生,行事前总想起什么圣人的教诲来,他想事情很实在,哪条路对自己更为有利他就会往哪条路上走。跟着秦王这头,看起来是有些风险,但是,如果秦王成事儿了,那他就立下了一件奇功,可以说一辈子都不用再发愁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心里不由一阵狂跳,长孙无忌说了,事成之后,自己能穿上一身朱袍,也就是跻身五品大员的行列,这对于农民出身的他,实在太具有诱惑力了。他的心防在那朱色的诱惑下开始溃散了,慢慢地回到桌边重新坐下来。

长孙无忌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他明白,大功告成了。他已经攻下了常何的心,攻下了常何的心,就等于秦府的兵将已经攻上了玄武门。而掌控了玄武门,这场政变事实上就成功了一半。

长孙无忌带来已经买通常何的消息后,秦府开始了动手的准备,李世民先派人秘密将一些家眷送出城去,藏到一些可靠的亲友那里,以免事急时落到东宫或齐府的势力手中为人所制。然后,按照事先的计划,李世民夤夜独自进宫叩见李渊,向其密奏李建成、李元吉淫乱后宫,与尹德妃和张婕妤通奸的苟且之事。

到了李渊这个年龄,守着一堆如花似玉的妃嫔,本就已经对自己没有足够的信心,所以,听过李世民的一番陈奏后,李渊当然雷霆震怒。妃嫔与皇子乱伦,这可不是一般的丑闻!怒火攻心的他一面下令禁卫军加强宫城的戒备,一面让人先把尹德妃和张婕妤圈禁在各自的寝宫中,然后传旨,让李建成和李元吉于次日进宫面圣。因为二人手里掌有重兵,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他把接见这两个儿子的地点定在了太液池的一艘画舫上,做出一副父子同游赏园其乐融融的假象,以免他们事先生疑。

一直到天亮,李渊也没有合上一眼。一清早他就从龙床上爬起来,心情抑郁地散步来到太液池中的那艘画舫上。天气有些闷热,天空中低低地飘拂着一片云,一副要下雨的样子,但雨却怎么也不落下来。上了画舫坐定,一阵轻风从湖上拂来,送来一丝凉意,让李渊如火山迸发的心情略微有些平复。他看着低垂的阴云,不知为什么突然生出某种不祥的感觉来,便降旨召来太史令傅奕,询问起最近的天象来。

皇帝以天子自命,心里惟一景仰的是上天,所以中国古代所有封建帝王几乎都有同样的习惯,在心事恍惚的时候,就会问天,而所谓问天,其实就是问朝中主管观测天象的官员。唐朝司掌此事的是太史令,通常都是些油滑的“老江湖”,善于揣摩皇帝的心思,万一拿捏不准的时候,就会编出一大堆模棱两可的所谓异兆,任皇帝自己去印证自己的心事。果然,在说出这两天一大堆奇里古怪的天象以后,一句“太白见秦分”引起了李渊的注意,他心里咯噔一下,思忖道,这太白星可不是寻常的星宿,“太白见秦分”,是不是预示着有什么事情要在秦王的身上应验呢?李渊开始把心思从对建成、元吉乱伦不肖这件事儿的愤恨转向举报此事的李世民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