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龄却在李世民背后说了一句:“殿下想当第二个周公,就怕当世出不了第二个武王!”接着,他一指东边道:“那边的不光没有武王的才干,更没有武王的胸怀呀!”李世民脸色一变,他心里很清楚,房玄龄的话没有错,至少现在还看不出李建成有这样的胸怀。可是,要真按侯君集的话去做,此时的李世民还真无法下这个决心。他生于将门,从小父亲李渊、母亲窦氏还有自己的那些老师们,就一直在教诲他做忠孝之人,来到这个世上二十六年了,一个忠字和一个孝字,已经浸透进了他的骨髓。而今他自己也在用这两个字教诲自己的儿子们。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在战场上从来不知道畏惧的战士,可是,要想向忠和孝挑战,他却变得怯懦起来,无法迈动脚步。
玉屏屋里投射出来的灯光映照着漫天乱舞的雪花,一如李世民此时的心境。一番沉思后,心中那两个富有魔力的字眼又一次战胜了他,他下了决心要按自己既定的路走下去,他用平静的语气对部众们说道:“他还只是太子,若是将来当了皇上,没准就能做个武王呢?往前走走看吧!请各位给他一个做武王的机会,也给我一个做周公的机会。”说完,李世民转身推门走进屋去。很快,屋里又传来了一阵低回的箫声。长孙无忌摇摇头,第一个转身走开,留下消瘦的背影和一声叹息。接着,所有的人都带着各自不同的心境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那棵树,还站在大雪中听着玉屏吹奏的曲子。
十一月初,太子李建成率大军离开长安,冯立担任了前驱,魏征则随军赞画军机,到了前敌后,他们与先期到达的齐王李元吉合兵一处,迅速对刘黑闼的叛军展开攻击。由于李建成采纳了魏征的方略,抚重过剿,很快瓦解了刘黑闼的军心,到了次年正月,刘黑闼自己也被部众所杀,河北各地的叛乱随即平定。李建成一面向长安发去捷报,一面依照魏征的建议,在山东结交豪杰,广纳人才,一向空虚的太子幕府一时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战事如此顺利让朝廷上下都感到惊奇。李渊对自己的长子可以说是刮目相看,他同时也长舒了一口气,在他看来,有了一个可以与秦府相抗衡的东宫,本朝又将出现一个炀帝的危险便减轻了很多。在裴寂等几个心腹大臣面前,他真情流露,表现出了比当年李世民统兵击败实力远较刘黑闼强大的王世充和窦建德时更强烈的喜悦,重重旌表了建成。
不过,李渊依然没有完全放松对秦府的警惕,他毕竟做了李世民二十六年的父亲,他太了解这个儿子,就算如今已经把虎符从秦府夺走交给了东宫,可只要李世民愿意,他随时可以用宝剑再刻一个出来。掌控军队的从来就不是虎符,而是人,这是李渊多年带兵悟出来的刻骨铭心的体验。在这个问题上,李建成比起他年近花甲的父亲还差的很远。
当然,对李建成在山东的战绩最感惊奇的还要数李世民。李世民用三个月的时间击败了刘黑闼,不过最后让他本人逃走了,李建成却只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击败了刘黑闼,并且拿到了他的人头。更让李世民觉得难以理喻的是,当年自己领兵出征时,当地人都帮着刘黑闼攻击朝廷的讨贼军,这一次,居然是当地人砍了刘黑闼的头送给了李建成。
李世民每天都让杜如晦多方搜集从山东传来的各种关于战争进程的消息,到了最后,他终于从种种迹象中做出了一个判断:李建成身边一定有了高人!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位兄长,这个人虽然自视颇高,但实际上天资平庸,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大手笔,不然的话,前几年大唐帝国被王世充、窦建德他们打得左支右绌的时候,他早该露上一手了。于是,李世民交代给了杜如晦一个重要的使命,弄清是谁在为李建成出谋划策。杜如晦是一位十分称职的情报官,很快,他就通过布在东宫里的眼线弄清了李世民迫切想知道的这个情报。
那个人姓魏名征,是魏州曲城人,少时孤贫,但敏而好学,贯通书术,他在隋末曾假做道士以避时乱,后来投奔过李密、王世充、窦建德等豪杰,窦建德败后,他逃到长安,被人引荐给李建成,李建成考校了他的才学后,破格赏了件朱袍给他,擢拔他做了东宫的从五品洗马。除了这些情况,杜如晦甚至还给李世民弄来了一份魏征当年呈给李密的《十策书》。李世民一拿到手,就仔细读了一遍这份《十策书》,一边读一边连呼可惜。
坐在一旁团凳上的杜如晦问道:“殿下在为何而可惜?”李世民答道:“我一是为李密、王世充、窦建德可惜,可惜他们守着这么个大才却不知道怎么去使用,我可以肯定,不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重用了魏征,都不至于那么快地败亡于我手下。二呢,我更为自己可惜,窦建德是我领兵剿灭的,可惜我怎么就无缘在他的营中得到魏征呢?这可真是一块荆山美玉呀!”杜如晦点点头:“他去了东宫,的确是明珠暗投。”
二人一番扼腕叹息之后,李世民让杜如晦以后一定要多留意这个人,他告诉杜如晦,被东宫拿走的那枚虎符算不了什么,这位魏征才是比虎符威力强过十倍的利器。杜如晦看着李世民,心里觉得有些奇怪,暗自思忖道,你不是说了要让众人给你一个当周公的机会吗?怎么眼睛又盯着东宫了?
杜如晦虽然也是高人,但毕竟还只是替大英雄摇鹅毛扇的主,没有活到那个份上,自然就无法参透身为大英雄的李世民的心境。想做周公就得能真正向武王低得下头,也真得耐得住寂寞。可李世民骨子里并不是一个能真正向人低头,更不是一个真正耐得住寂寞的人。道德人伦虽然还在居高临下地约束着他,但是,与生俱来的英雄性格却让他时时会按捺不住那种大人物才有的冲动。比如,当他知道世上还有魏征这样一个雄才时,他就无法不产生出一种骑手见到良骥时的激情。这时候,他的内心深处自然就会生出一种常人无法体验到的违背自己的痛苦。只要违背自己,就会有痛苦,更何况这是一种巨大的违背。
从武德六年的冬天,李渊着手从秦府手中夺去虎符开始,生性强悍不羁的李世民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了这种痛苦,其程度远远超出了他一度决心自我牺牲向忠和义做出妥协时做好的种种心理准备。他一次又一次地问着自己,这种违背是不是真的有价值,但他却一直无法给自己一个可以接受的回答。他的心在挣扎着,而就在他的挣扎中,李渊和李建成、李元吉却结成了没有盟约的同盟,一步步向他逼来,曾经强大无比的秦府像一艘失去了帆的船,无助地在翻涌的波涛中沉浮着。等到三年多后的武德九年夏天,李世民更和他的秦府团队一起被驱赶到了悬崖边上。他的心情也因痛苦紧绷到极致,就像快被拉折的钢丝一样,就等着最后断裂时发出的那一声脆响了。
武德九年是唐朝历史上一个不同寻常的年份。
这年的夏天,关中的天热得很早,从五月末开始,从西往东的驿道上驰来络绎不绝的信使,他们从河西过来,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皮袄,加上走得急,热得简直无法承受,竟连着跑死了好几个人。这些信使向唐朝廷报告的是同一个内容的凶信:北方草原一部的数万骑兵在其首领郁设射可汗的率领下渡河入塞,一直打到大约位于今天甘肃武威境内的乌城。乌城是唐军防备北方草原民族的一个重镇,这个不祥的消息震动了京师,让李唐皇室成员们的心情变得和这天气一样焦躁不安起来。
从北魏末年开始,中国北方草原上居于统治地位的部族是阿史那氏,他们拥有强大的骑兵,和中原政权的关系时好时坏。隋文帝时,国力强盛,北患还不明显。炀帝继位后推行暴政,国力渐衰,阿史那部便迅速崛起,不断南下袭扰隋朝,到了大业十一年,隋炀帝北巡
长城时,甚至被阿史那部首领始毕可汗围于雁门。其后,中原群雄并起,争夺天下,各派力量中,有不少都曾暗中结纳阿史那氏,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
李渊就是其中的一个,从太原起兵时,他就派心腹刘文静秘密去见始毕可汗,向其纳贡称臣。李渊攻取关中时,始毕可汗派兵相助,双方还暗中达成协议:亡隋后人众土地归李氏,子女玉帛归阿史那氏。但是,双方的蜜月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武德初年,阿史那氏就曾在刘武周的勾结下攻占李渊的发迹之地太原,武德五年八月,继承始毕可汗汗位的颉利可汗又统兵南下一直打到汾、潞诸州,掳走民众五千余口,从此无岁不侵扰唐境。
为了避开阿史那氏的侵扰,李渊和李建成、李元吉都曾主张把都城迁往樊、邓,最后因为当时还掌着唐朝大半兵权的李世民的反对而作罢。到了武德八年,颉利亲率劲骑十数万南下,在饱掠朔州后又进犯太原,唐将张瑾与之战于太谷,大败,仅以身免,郓州都督张德战死,而监军的唐中书侍郎温彦博也被俘。中书侍郎的地位很高,居然被敌生擒,足见这一仗打得狼狈。太谷之役是唐与颉利历年作战中遭受的最大一次惨败,是役之后,李渊不得不将唐将中几个有名的上将如李靖、李世等都派往东北方向的灵州、并州一线沿长城布防。
东北方向的威胁还没有解除,西北又传来警讯,这着实给李渊出了一道难题。李靖、李世的人马要用来对付颉利和突利,不能挪动,那么,他该派谁去对付郁设射呢?派李世民去,以他的韬略,自然是可以对付得了郁设射的。问题是郁设射带着数万精锐,光秦府的兵马肯定不够,这一来就不得不再调拨其他军队交给李世民,虎符势必重回到李世民手中,这当然是李渊不愿意看到的。可如果派李建成统兵前去,他又实在不放心。去岁的太谷之役让他没齿难忘,那个张瑾是跟着他转战多年的唐军悍将,居然被打得全军覆没,足见阿史那氏骑兵的战力强大。李建成毕竟没打过什么恶仗,虽然平过刘黑闼,但凭的不是排兵布阵,而是攻心之术,若真刀真枪地对阵,他显然是比不过张瑾的,让他去难保不会重蹈太谷大败的覆辙。
想到这一点,李渊寝食不安,连着几次召集重臣们商议此事,还把唐军中的一些将领从各地召来问计,其中包括灵州都督李靖,还有行军总管李世等人。商量了三天,却没有任何结果,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李世民,但没有一个人提出来,因为大家都知道,皇上他不想用李世民。李建成有心挂这个帅,可是,张瑾之败也让他对阿史那部之兵威感到胆寒,他几番犹豫,差点想开口请战,到最后还是没有在父亲面前说出声来。到了第三天的夜里,乌城方面连着发来了三道告急文书,李建成安插在中书省里的亲信在向皇帝呈报此事的同时,也把消息传到了东宫,李建成再也沉不住气了。
这几年李渊有意扶持着李建成,就连武德七年发生了曾经当过东宫护军的庆州都督杨文干谋逆一案,李渊也没有放弃对他的重用,这使得李建成比从前有更多的机会接近自己的父亲。越是接近,李建成就越能看透这位大唐开国皇帝的心思,他已经琢磨出来了,父亲现在的心态是想解乌城之围,却又不愿把虎符还给李世民。可是,李建成更明白,这种拖延毕竟是有限度的。乌城一失,郁射设的大军就有可能顺着河西走廊南下,威逼长安。没有人会愿意让自己的心脏暴露在别人的刀剑下,到了最后关头,李渊再不情愿也会做出妥协的,连着到来的这三道文书事实上已经在宣告这最后关头的来临。他李建成必须马上想出一个破解之道,不然,虎符必然会重新回到秦府去!这个时候,李建成又想起了魏征。
三年前,魏征的谋略让李建成取得了人生中惟一一次可以载入史册的辉煌战绩,从山东班师回长安后,东宫势力在朝廷里的实际地位扶摇直上,李建成第一次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太子,朝臣们开始看好他的行情,许多见风使舵的人都投到他的帐下,曾经冷清的东宫一时门庭若市。这时候,魏征却渐渐地从李建成的视线里消失了。
其实,李建成一直并不了解魏征的性格,每天被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包围着,他也不会有心思去细细了解一个五品洗马。魏征出身贫寒却生性孤傲,不是那种靠摇尾谋生的人。当年李建成东征时,天天要向魏征问计。仗打完了,所有的人都用或明或暗的方式去向李建成讨取封赏,魏征却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李建成,更没有提起过什么封赏。而大少爷出身的李建成素来也不知道怎么去关心部属,天天在自己面前喊饿的,他就赏上一口,没有动静的他很快就会遗忘掉。因此,许多人从东征之役中捞到了好处,可魏征反倒什么也没有得到。对此他从未发过一句怨言,他躲进了藏书楼,满心沉醉地收集前隋遗留下来的各种文牍史料,准备开笔写一本记述隋朝历史的《隋书》。
这天晚间,他正在东宫司经局里的一间阁楼上满面灰尘地翻着故纸堆,孙达提着一盏风灯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嘴里大声喊着:“魏大人,魏大人!”魏征从书堆里伸出头来说道:“我在这儿呢,你有事儿吗?”孙达大声道:“快跟我走,太子殿下急着见你呢。”魏征看看自己的一身灰尘,对孙达道:“你稍候,我先回去换身衣裳吧!”孙达着急地说:“不用了,太子殿下急着见你呢!”说着上前拽着魏征就走,他是个习武的人,步子迈得比常人要大,魏征跟在后头,差不多是一路小跑,嘴里央告道:“孙将军,你慢些,我都跟不上了。”孙达却一步也没有停,因为他的主子已经发了三遍火了。
到了东宫书房,李建成正候在门口,一见魏征,像见了救星一般,迎上前一把拉住魏征的手:“玄成,这些日子你干什么去了,也不来见我,快,快进屋说话。”进了书房,魏征才想起了什么,撩起袍角要跪,口中说道:“你看我,被孙达拽着跑得喘不过气来,都忘了给殿下行礼请安了。”李建成一把将他摁在团凳上坐定,口中谦和地说到:“你我是什么交情,何必来这些俗礼,你坐下就是了。”
魏征只得坐下,抬头看看李建成问道:“殿下这么晚把臣召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李建成看一眼魏征:“是啊,遇到为难的事,我就想起了你这个大智囊呀!”说着他走到书案边伸手抓起那枚虎符,将它举到魏征面前,叹着气说:“三年前你费尽心机把这枚虎符从秦王手中夺过来,可现在,只怕又要给人家送回去喽!”
魏征脸色一变,忙问出了什么事儿。李建成遂将乌城危急的情况向魏征陈述了一番,又将自己的忧虑和盘托出。在魏征面前,李建成倒也直率,他问魏征是否能想出个法子把这虎符留在东宫。魏征略一思忖,开言道:“依着眼下的形势,把虎符留在东宫只怕不易,但是,如果想阻挡秦府重新夺得这枚虎符,臣倒是可以给殿下出个主意。”李建成一愣,这个回答倒真是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