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贞观长歌

尹阿鼠的神情已经没有那么傲慢了:“你既然点出了这病灶,不知可有什么方子治好这病不?”魏征一拱手:“有一个狠方子,保管能去掉这道邪火,不过——”尹阿鼠着急地说:“不过什么?我是个爽快人,你别支支吾吾的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话讲到这份儿上,尹阿鼠已经忘了再端国丈的架子,露出他无赖的本来面目,粗话脱口而出。魏征知他是个糙人,倒也不计较,向他凑近一些道:“请国丈亲自出马,唱一出‘苦肉计’,让皇上给天下人一个信服的理由,夺去秦王的兵权。”接着魏征上前附耳对尹阿鼠说了些什么。尹阿鼠脸色一变,斥道:“魏征,你是什么人,敢这么支使老爷我?你忘了我是谁了吗?我是当朝的国丈!”

魏征站起身来:“魏征正是为了国丈爷您才出此策的呀!如果国丈爷不愿意这么做,将来丢了那一百万金,可别怪我没往您这国丈府上送呀。”尹阿鼠仿佛看见了一座铜钱垒起的山,猛然塌了下来,这让他着实心有不甘。他抬眼看看魏征,问道:“你这礼单上写的一百万金可就是这条主意?”魏征一本正经地道:“正是。”

尹阿鼠:“我说嘛,你一个小小的五品洗马,又是个好名的人,怎么能拿得出一百万金呢。”魏征笑道:“依着国丈眼下的势头,只怕我这道方子还不止值一百万金呢!”魏征的话听起来是在奉承尹德妃受宠,其实却带着对尹阿鼠的揶揄,不过这位粗鄙无文的国丈却没能听出来。尹阿鼠斜视魏征一眼,露出他市井无赖的本相,不阴不阳地道:“你也别尽说漂亮话,这件事吃苦的是老爷我,得利的可是你家主人呀!”

魏征一笑:“国丈说得不错,事情要成了,太子爷是能沾些光,可国丈爷您可以得两回便宜呀,一是可以把这国丈踏踏实实地做下去,说不定二十年都不止,二呢又施恩给了太子,您可别忘了,这太子终究是要当天子的呀,将来他一定会记着国丈爷的这份情义的。”

尹阿鼠脸上露出思忖之色,他站起身在厅中踱了几步,停下来问魏征道:“你的话倒还真说得漂亮,可谁知道这方子灵验不灵验呢?”魏征忙说:“灵验,一定灵验,当今天子以忠孝之道治国,他老人家就剩您这么个长辈了,如果您肯出这个头,把秦王一伙套进去,皇上就可以高高举起孝义这根大棒,将他打得无话可说。”

尹阿鼠又看了魏征一眼,他已经盘算出来魏征教给他的法子是一个打击秦王的妙招。其实这位国丈爷早就领教到秦府正不断膨胀着的势力给他日日数钱的快乐生活带来的威胁,魏征的话只不过是把这层窗户纸捅了个透亮而已。魏征的到来表明了东宫的态度,而皇帝那边对秦王的看法,他早已从女儿的嘴里听到过许多。可以断定如果事情真的按照魏征设计的方式发生了,皇帝和东宫都会支持他,而秦王一倒,他数钱的快乐就可以延续更长时间,想到这儿,他终于下定决心,对魏征道:“那好,就依你的!”

三天后的一个中午,国丈府门口驰来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打马跑在最前面的两个都是二十几岁不到三十岁的文官,一个叫杜如晦,是秦王李世民的亲信,官居陕东大行台司勋郎,一个叫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大舅子,头衔是兵部郎中,一直在替秦王筹划粮饷。这几日,秦王李世民正在准备东征的事儿,他们二人往来于陕东行台官署和秦王府之间,调兵督粮,布达消息,国丈府的位置正好处在从行台到王府的必经之路上,有时候他们一天就要从这里来往好几趟。

长安城里没有人不知道天子宠爱着尹德妃,当然也就没有人不知道这国丈府的威风,所以文武官员在经过这处宅门时,一向都小心翼翼,坐车的尽量贴着大门对面的街道走,骑马的隔着五百步就不敢再扬鞭。

可杜如晦和长孙无忌与别人不同,这两个人虽然是文官,却都生着武官的脾气,性子直率敢作敢为,所以杜如晦有善断之名;至于长孙无忌,那就更不消说了,他不光是秦王妃的兄长,也是李世民的布衣之交,除了在天子和秦王面前,对谁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所以,这二人从国丈府门前过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这里和别处有什么不一样,更何况军情那么紧急,也容不得他们想那么多。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早就被人盯上了,而且已经盯了整整三天。

当长孙无忌的马驶到离府门还有几丈远的地方时,一件“意外”发生了:一驾马车突然从旁边一条窄窄的小巷子里冲了出来,快速地驰向街道的中央,长孙无忌一勒战马的缰绳,那匹马却已经收不住脚力,和那驾马车前头驾辕的马匹撞在了一起,长孙无忌自己从马上被撅下来,那驾马车也翻倒在地。

杜如晦跃下战马,领着几个亲兵去扶长孙无忌,同时一迭声地问:“辅机,怎么样,你伤着没有?”长孙无忌揉揉屁股翻了个身:“没有大碍,只蹭破了点皮——”说话间,那头已经传来一阵哭爹叫娘的喊痛声,接着又是一阵破口大骂。二人扭过头去,不由都愣住了,从巷子里冲出几十个大汉,吵吵嚷嚷地从车里扶出个胖老者来,长孙无忌眼尖,认出那是当今的尹国丈,不禁嘟囔了一句:“糟了,怎么把他给撞了——”

尹国丈的额头汩汩地冒着血,他大声喊道:“这是什么人,走路没长眼睛吗?快,快将他们拿下,送到京兆尹衙署去!”那几十个壮汉提着棍棒刀枪骂咧咧地冲向长孙无忌和杜如晦,杜如晦不认得尹国丈,上前一步拱手道:“老人家,这事儿都怪我们莽撞,我们一定赔您药钱和修马车的钱,不过,眼下我们有紧急军情要去秦王府,一时没有功夫去京兆尹衙门,还望您老见谅。”话音未落,尹国丈已飞过来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杜如晦脸上。这一掌又快又狠,打得杜如晦“唉哟”一声,一手捂着脸,一手摸摸嘴角,竟摸到了一把血。

杜如晦脸上吃痛,嘴里忍不住骂道:“你这老丈,怎么这么粗蛮?”尹国丈破口大骂:“你什么东西,先拿个秦王来讹老爷我,现在又骂老爷我粗蛮,你是骨头痒了吧?左右,给我打这狗日的!”那几十人拥上来挥起棍子就往杜如晦身上抡,杜如晦顿时被打得头破血流,几个亲兵上前想救他,可究竟是好汉难敌众手,不几下就被那群打手打翻在地。一个家丁扶着尹国丈站起身来,尹国丈大声喊道:“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算老爷我的!”

突然,他的脖子上生出一种凉凉的感觉,一回头,却是长孙无忌不知什么时候提着一柄短刃站到了身后,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尹国丈忙对长孙无忌说道:“你想干什么?这可是在长安,是天子脚下,快放了爷!”长孙无忌一指杜如晦:“那你先让他们放了他——”尹国丈只得下令:“放了他——”围攻杜如晦的人停下手来,几个亲兵从地上爬起身,将杜如晦扶上马,长孙无忌用刀架着尹国丈走近自己的坐骑,猛地一松手,将他掀倒在地,跃上战马,喊了一声:“克明,快走——”然后一扬马鞭,几个人风一般向秦王府驰去。那些拿着棍棒的汉子要追,尹国丈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口中喊道:“都给我站住,不过几个小兔崽子,追他们做甚,我还有大事要办呢,快去再备辆车来,我要进宫!”

长孙无忌等驰出很远,才让坐骑慢下来。长孙无忌回头见没人追过来,关切地问杜如晦:“克明,你的伤怎么样?”杜如晦浑身痛得厉害,嘴上却强撑着:“让恶狗咬了几口,没大事儿。”亲兵中一个小校不忿,骂道:“这群家伙怎么跟无赖似的不讲理,连爷也敢打,我回营去叫三百个弟兄撵上他们,狠狠出口鸟气。”长孙无忌看一眼小校:“罢了,他们本就是群无赖,你知道那老家伙是谁吗?”小校问:“是谁?”长孙无忌一字一顿地蹦出一句话来:“当朝的尹国丈!”

杜如晦脸色一变:“辅机,你的话可当真?”长孙无忌答道:“今年元夕,尹德妃在后宫赐宴给各王妃命妇,宴毕,我去宫门接秦王妃,正巧见着宫里的宦官出来接这老者,一口一个国丈地喊得亲着呢。”杜如晦一顿足:“辅机,你既知道他是国丈,怎么还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呢?”长孙无忌说:“他是个市井无赖出身,对付他当然要用对付市井无赖的法子,不然,你只怕要被他的人打成肉浆了。”杜如晦急道:“就是我被打成了肉浆,你也不能这么做呀,你知道这会给王爷带来多大的麻烦吗?”

长孙无忌一笑:“克明,你这是怎么了?不就吓了他一下吗?这又算什么?”杜如晦说:“咳!你真不知道吗?最近东边的正在死盯着殿下,想着法要把殿下的兵权夺下来呢。”长孙无忌一愣,看着杜如晦,他清楚对方掌管着秦王府安插在各处的密探,嘴里说出的话,自然不是空穴来风,便急急地道:“那咱们快回去禀报王爷,让他早有准备。”

二人挥鞭纵马向前,马蹄顿时在大街上翻卷起一片雪泥。虽然李世民的谋臣杜如晦有着异乎常人的预知力,长孙无忌也同样精明过人,但他们都绝对没有想到,与当朝国丈车驾的这次相撞并不是一场偶然的事故。事实上,他们是中了埋伏,在魏征的点拨下,这位无赖出身的国丈花了整整三天时间,观察从自家门口经过的秦王府兵将。两天前,当他从门缝背后向外窥视时,家丁指点着策马驰过的长孙无忌,告诉他那就是李世民的大舅子,他当时就对几个心腹说,我的马车就让这个人来撞吧,他撞比谁撞都管用。

事情发生后,情况却稍有些变化,走进埋伏的又多了一个杜如晦,这当然更增加了这场埋伏的价值。仅仅半个时辰后,尹国丈就跪在了尹德妃寝宫门前,额头上还残留着血痕。很快,皇帝李渊就被尹德妃哭哭啼啼地拽了过来,尹国丈声泪俱下地向天子控诉了秦王府兵将的种种“跋扈”。李渊“理所当然”

地震怒了,打狗还要看主人,何况这是他的岳丈。他几乎是咆哮着下令,马上把秦王李世民叫到两仪殿来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