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八月十七日后半夜,部队经过五十里急行军以后宿营了。
可是休息了半个钟头,又接到命令:三点半出发。
陈旅长处理了一些必须马上处理的事情以后,躺在马褡子上打算合合眼。
杨政委看看表,躺下去。他悠悠忽忽地说:“老陈,抓紧时间,还有半小时的好觉睡哟!”
陈旅长没有回答,他的眼皮已经拉不起来了。
陈旅长睡了没有十分钟,一位参谋送来一份纵队司令部的作战命令。他坐起来使劲地张起眼皮,伸手接住命令。他正要借参谋手里的灯看命令时,听见旅政治委员含含糊糊地说:“不会便宜它,我们……揍它……”陈旅长轻轻地叫:“老杨,老杨。嗬!做梦也是紧张的!”
陈旅长看了看命令,瞌睡、疲劳一扫而光。他脸上显出异样的光彩,拍着膝盖,喊:“老杨,起来!妙,妙透咯!”
杨克文敏捷地爬起来,以为来了提前出发的命令,说:
“走咯?半小时也不给睡?”
陈兴允把命令凑到杨克文眼前,高兴地说:“彭副总司令说,敌人要分三路来,敌人就分三路来了。敌人执行彭总命令的准确性比我们也不差。”
杨克文揉揉眼睛,仔细地看着命令,说:“这有什么奇怪!
彭副总司令指挥敌人的事,你和我并不是第一次才体验啊!”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也掩藏不住自己心里的高兴,“老陈,你看,彭总多么巧妙地避免在不利情况下和敌人作战。他会把我们军队的各种条件和力量充分地利用,充分地发挥,而善于避免敌人的长处利用敌人的弱点打击敌人。老陈,我们把敌人拉到我们想要进行战斗的地方了。要狠狠地敲他一下,让胡宗南知道自己姓什么!”
陈兴允坐在马褡子上不吭声,他回想起了八月十五日夜里会见彭总的情景。现在彭总大概正在端着蜡烛,查看地图。
当他看到敌人完全按照他老早就下了的判断向前推进时,他,一定还是毫不惊奇的,或者又更加深沉地思索起来了。
陈旅长和杨政委站在地图下。陈旅长查看敌人进攻的路线;杨政委念着命令上写的一大篇敌军番号。陈旅长把前两天敌人主力集中的咸榆公路上的绥德县城,用红蓝铅笔划了一个大蓝圈,然后再从大蓝圈开始,在黄河以西无定河以东划了三个向东北展伸的蓝线。他说:“老杨,胡宗南的算盘打得挺不错吧!”
杨政委冷笑,说:“什么挺不错,完全是按我们指定的路线走啊!”
他俩大声笑了。更深夜静,他俩铜钟似的笑声,显得特别响亮和欢乐。
离部队出发时间只有十分钟。旅参谋长到赵劲那个团去了。陈旅长打了电话要参谋长马上回来。接着,电话员便撤机子收电线;警卫员们在收拾旅首长的行李;参谋们在摘墙上挂的作战地图。
杨政委说:“老陈,敌人真是瞎子摸鱼,他要去的地方鬼都没有一个!”
陈旅长想着沙家店以北地区我军集结的位置,说:“这简直是送上门来了,敌人的侧翼完全暴露在我们的面前。你想想看,我们一伸手就能全部捞住三十六师呀!”
部队集合在沟槽中,准备出动。各级政治工作干部,利用出发前的时间,向战士们讲今晚行军应注意的事项。
旅长和旅政治委员走到赵劲那个团的队伍旁边,看见了团长赵劲。
陈旅长喊:“进入战斗你们可要露一手啊!彭总计划的再好,我们打不好也是枉然!”
赵劲说:“放心,彭总计划好了,那我们就不顾一切地打出个名堂。”
陈旅长高兴地问:“说得好。你一个人这样想?”
赵劲说:“我一个人这样想有好大用处?战士们都这样想啊!”
杨政委喊:“李诚!看起来,战士们一个个都嗷嗷叫。”
李诚说:“战士们想打仗简直想的快得病啦!请战书送来好几百件。不过,有些人也产生了不耐烦的情绪!”
杨政委说:“战士们想打仗这是好的。部队什么时候都要保持一股想打仗的劲头。可是你们要向那些对行军不耐烦的人进行解释:运动战就是要运动嘛!再说,捞住一个如意的战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陈旅长走过来插问:“卫毅呢?”
李诚说:“给团直属队同志们讲话哪。他不会让自己没事干。”
陈旅长称赞地说:“他应该提起来作我们旅的副参谋长。
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这样忠诚朴实,这样勇敢无私,真是难得的很哪!”
李诚说:“你不是说,你和杨政委在纵队党委已经提过了么?为什么现在还不见分晓?”
杨政委头猛一摆,说:“走,走!回头再说吧!先把部队拖上去。”
天明了。部队向野战军司令部指定的位置前进。
陈旅长和旅政治委员杨克文骑着马,在部队行列最前面并排走着。他俩骑的那两匹枣红马,高低大小、毛色都是一样的。山沟间道路平坦的地方,两人便纵马奔驰。那两匹身材不大的战马跑起来,尾巴扬起,又快又平又稳。旅长和旅政治委员勒着缰绳,身子略略向后仰着,风把他俩披的棉衣扇起,看来是满威武的。跑了一阵,他俩又马头并着马头让马踏小步走,好像比赛看谁的马好。
早饭时光,部队宿营。
像每次战斗前的情形一样:命令、走路、擦枪、开会、讲话、炊事员做饭……这一切用两个字就统统包括了:紧张。陈旅长、旅政治委员、旅参谋长,分头到各团召集营以上干部传达了作战命令。
陈旅长和杨政委坐在一棵沙果树下。他们旁边站着旅司令部的一科长和几个参谋。
作战地图铺在地上。陈旅长趴在地图上,用手量距离,用红蓝铅笔轻轻地划着敌人的态势和我军的部署。
米脂以北的镇川堡到乌龙堡,是正东正西七十来里。敌人整编三十六师摆成一字长蛇阵,由镇川堡出发东进,准备和他们进到黄河边上的主力队伍会合。现在三十六师的先头部队一二三旅已经到了乌龙堡。三十六师师部率一六五旅等部,还在离乌龙堡三四十里的沙家店一线。
我军总的部署是:彭总命令一个纵队和地方部队的两个团插到乌龙堡与沙家店之间的当川寺,准备斩断一二三旅与三十六师主力部队的联系。我主力部队部署在沙家店以东地区,只要三十六师师部及一六五旅等部,由沙家店东进一步,就钻进了“彭总的口袋阵”。
陈旅长念着敌人的番号,在地图上轻轻划着记号。他觉得这次战斗是很有把握的。杨政委站在旅长身后,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从旅长肩头望下去,盯着地图。
杨政委说:“哼,整编三十六师,是胡宗南‘最能打的主力师’。它在我们西北战场上还没有碰过大钉子。这一次我倒要瞧瞧它的狂妄骄横!”
陈旅长站起来,摆手要参谋们收拾地图。他擦着头上的汗,用帽子扇风,说:“好啊,让胡宗南的王牌——三十六师尝点苦头!”他看看天空,又说:“这样闷热!可不敢下雨,老天!”
杨政委揉揉膝盖,说:“我的关节又疼起来了,不是好兆头,很可能下雨!”
警卫员端来几碗开水,掏出几个小米搅糠皮做成的窝窝头。
旅首长正要吃饭,旅部机要科长送来一份电报。他们挤在一块,急切地看着。
电报上的大意是:八月十一日刘邓大军,跃进千里,向大别山地区挺进,威震长江南北;后天(八月二十日)陈赓兵团准备在洛阳、陕县之间南渡黄河,挺进豫西;我陈粟大军也转入外线作战,彻底粉碎了敌人在华东战场的重点进攻,出师鲁西南,有力地配合了刘邓大军的作战,……我人民解放军在黄河以南,长江以北,东起苏北,西至汉水的广大原野上,将要全面地转入大反攻……
杨政委一跃而起,说:“老陈,利用五分钟时间,召集团一级干部传达这消息!”
陈旅长说:“要得,要得。”
骑兵通信员纵身上马,飞出去传达命令。旅参谋长情绪高昂地喊着参谋们,要他们通知附近的干部们。
眨眼工夫,干部们纷纷跑步赶来了。
杨克文背着手,眼里闪着机敏清澈的光。他看着干部们,最后,眼光落到身材高大的团参谋长卫毅的脸上。卫毅乐呵呵地微微耸了一下肩膀。杨克文想:这卫毅不管从哪方面看,都像个勇敢、诚朴和勤奋的工农干部噢!干部们脸上都有特别急切的兴奋的气色。
杨政委激动地说:“同志们,我们盼望的日子来到了。明年初,刘邓大军带头进入反攻;现在,我们全面的大反攻就要展开了!”
干部们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旅政治委员,往前拥挤着。他们那破旧军衣下面的心,都兴奋得嘟嘟跳着。他们期待这一天,期待了多少日日夜夜啊!“大反攻”的路,是他们血一滴汗一滴走出来的。
杨政委干脆简单地讲述了全国各战场的形势以后,说:
“同志们,战争才不过打了一年多,美国杜鲁门政府支持的蒋介石就垮下去了。同志们,刘邓大军势如破竹;陈粟大军正在鲁西南激战;陈赓兵团就要渡过黄河,挺进豫西;胡宗南的老巢——西安也将迅速变为前线。两三天以后,蒋介石和胡宗南就会知道什么叫厉害。同志们,现在你们可以看出:党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命令彭副总司令把胡宗南的主力部队,从延安调到这长城边的战略意义咯!同志们,我们不仅把敌人拖到这里,还要打一个胜仗。如果我们在陕北把这一仗打好的话,第一,可以扭转西北战局,转入反攻。第二,有力地配合了其他战场,首先是有力地配合了刘、邓大军和后天强渡黄河的陈赓兵团。同志们,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彭副总司令亲自指挥下的西北野战军,立刻就要创造出伟大的战绩。同志们,你们去告诉英雄的战士们:要不怕艰苦,不怕牺牲,猛冲!猛打!为西北解放,为全国反攻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你们要告诉战士们:他们英雄的功勋会被写到中国人民斗争的历史上去的!”
骑兵通信员们在山坡上,在沟槽里到处飞跑,传送消息、命令。他们把马打得这样快,当他们上山的时候,人们觉得他们是马蹄腾空飞上去的;当他们在沟里跑的时候,近处看,马的肚皮贴住了地;远处看,人和马成了一条线,像一支出弓的箭一样。这时,每一个干部战士的心情,都像那骑兵通信员们一样的紧张和昂奋。
各级指挥员、政治工作人员,有的抡着拳头,有的手里拿着军帽挥着向战士们讲话。
欢呼声四起:
“全国大反攻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这时候,是干部们用自己的热情鼓舞战士们呢,还是战士们用自己的信心鼓舞干部们呢?这是谁也说不清的。因为讲话、举枪欢呼、表决心、喊口号已拧成一股巨大的吼声,激荡着黄河和万里长城身旁的千山万壑!
沙家店东北的小山沟中,步兵、炮兵、骑兵、担架队,……
像发了山洪一样向前流去。
团参谋长卫毅站在沟岔的河岸上,手撑在腰里,一手提着驳壳枪,注视着跑步前进的战士们。
战士们有的扛着迫击炮筒,有的背着炮盘,有的抬着重机枪,有的扛着子弹箱。……
卫毅扬手高喊:“往下传,把枪衣脱下!把枪火帽卸掉!”
战士们奔跑着,当他们经过卫毅跟前的时候,都严肃兴奋而激动地用眼睛向他打招呼。他们像是对卫毅表示:“参谋长!要大反攻呀!”
卫毅像每次战斗前一样,觉得自己浑身汹涌着狂潮一般的力量。他想:“多好的战士哇!带上这样的战士,还有不打胜仗的道理吗!”
猛地,一阵从万里长城刮来的大黄风,狂吼着滚过山头,风沙打得战士们的眼睛都睁不开,衣服被风吹得扇起来;迎风前进的战士们,都弯下腰往前钻。
大风不但带来了黑压压的云彩,而且把黑云彩吹到一块,一下子就天昏地暗了。真像有谁猛地用一片黑色大布,把天遮盖起来了。
战场上凑巧的事可就不少啊!西北战场上,每次打仗必定下雨。有些地方,旱的一年四季不见雨水,可是部队一去,正要开始打仗,马上就大雨瓢泼。战士们笑着说:“咱们是龙王爷噢!”
团参谋长卫毅急急地向前跑去。他想:“狂风暴雨要来了!”
不管黄风怎样吼,天气怎样暗,步兵、炮兵还是一溜一行的由北向南,朝沙家店以东的常高山一带急急地运动。……
闪电撕破昏暗的天,炸雷当头劈下来,仿佛地球爆裂了。
大雨从天上倾倒下来,霎时,满山遍野,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山洪暴发了,响声就像黄河决了堤。
狂风暴雨中,西北战场决定性的战斗展开了……
天傍黑,我军把敌人一部击溃了!
大风大雨,天黑地暗。我军所有的部队,不但不能对敌人进行什么攻击,追击,而且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都站在山头上淋雨。
闪电!闪电!电光把无边的黑暗撕破了。雷声炸,狂风滚,沟里的洪水直吼叫,像天塌地裂一般。雨,雨还是拼命地往下倒,像是猛烈的闪电光,把天给劈开了,天上所有的水都倾泻下来了!
站在山头上的战士,就像站在大瀑布下面一样!有些骡马滑倒,摔到深沟里去了,饲养员在那里大声哭喊。兔子、地老鼠等动物,都被雨水灌得从土洞里蹦出来四处乱窜,撞在战士们的脚上和腿上。
团参谋长卫毅从二营指挥所里出来,迈着大步,顺一条山梁向北走去。他满身是泥,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鞋子被泥拔掉了,光着脚板,左裤筒从膝盖以下被圪棘刺撕得吊下了。他弯下腰把那膝盖以下的破裤筒狠狠地撕下来,用破布擦擦头上往下流的雨水。他走了五十多公尺,迎面就碰见赵劲。
卫毅说:“暴雨,你看这暴雨……团长!政委呢?”
“三营去咯!”赵团长背风雨站着。他恶狠狠地咒骂天气。
卫毅说:“倒楣的雨!……”接着,他像安慰自己似地又说,“团长,反正雨对我们不利,对敌人更不利,因为我们事先布置好敲他;敌人呢?在山上行军,突然大雨来了,又遇到我们突然攻击,非常狼狈。”
这时,政治处的组织股长,从三营带来百十个俘虏往团指挥所走。卫毅插过去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情况,回头对赵劲说:“团长!百十个俘虏就有五个营九个连的番号,我看,敌人大概混乱得连头也抓不住了!”
赵劲用手擦擦头上的雨水,说:“敌人的侧翼部队是被击溃了,可是我们没日没夜等待的战斗就是这样!……狗娘养的,碰到什么鬼呀!碰到什么鬼呀!”
“暴雨把一切都搅乱了!下一步怎么办呢?”这个问题绞着赵劲和卫毅的心。因为,我军前边是黄河,后边是无定河,身边是优势的敌人,这一仗只能打好不能打坏啊!因为,集结在晋西南、后天就要突破黄河天险的陈赓兵团,等待着沙家店的捷音。因为,西北这一仗,是全国大反攻的一个组成部分,人们把一切希望都放在这一仗的胜利上。可是暴风雨把战士们用生命、血汗交织起来的希望,变成了痛苦的激愤!卫毅和赵劲分手后,向第一营阵地走去。
风还刮,雨还下,电还闪,雷还响……
雨乘着风,威风劲更大。喷得人连气都喘不上来,一股一股的冷气,钻到肚子里,传到周身去。狂风吹,大雨浇,战士们的破单衣贴在身上冻得打哆嗦!
第一营教导员张培和战士们一块站在山头上。他的打摆子病又犯了,浑身发抖。他想:“病能摔倒我么?不能。一会儿,雨不下的时候,我们还要继续战斗。”他在泥水中走着,尽力地想着战士们。电光一闪,他看见第一连的战士们抱着枪背靠背坐在泥水中。有些战士光着膀子,他们把衣服脱下来裹在机枪上了,一个战士坐在泥里抱住枪,用衣服裹着头,右手打着拍子,口里唱:“不怕风吹雨打……嗨呼嗨……我们打不散也拖不垮……嗨呼嗨……”张培挺了挺腰,好像他要摆脱那纠缠他的打摆子病。他尽力向远处看,前边是黑乌乌雾腾腾的一片。闪光又划破漆黑的天,雷声震得人脑子麻木。他趁闪光又看到前面:连长周大勇来回跑着,还兴致勃勃地向战士们喊:“同志们,风雨、饥饿、敌人,都唬不倒我们!不怕热、不怕冷,能走、能饿、能打,这是我们的传统作风!同志们!什么高山我们没有上过!什么大河我们没有过过!什么艰难我们没有经过!同志们!眼前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完全是小意思。同志们,小心枪口上堵上泥,我们要随时准备战斗。”
“什么?什么?上级命令收兵,那就是有收兵的道理嘛!
你怨天怨地干什么?你急,谁又不急呢?”张培又听见周大勇对什么人吼喊着讲话。
指导员王成德喊:“同志们!站起来,面向连长,这样就背着风雨啊!好,唱一个歌!”
战士们唱: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
歌声给了战士们力量,他们反复地唱着。
电一闪,又显出了那站在急雨泥浆中唱歌的战士们,显出了那站在战士们面前的周大勇和王成德。张培觉得,周大勇和王成德那雄赳赳的姿势对战士们就是最有力的号召。张培虽然浑身发冷,牙关子直打架,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想:
“病,决不会把我摔倒的!我们立刻就要进行战斗。暴雨是下一阵子,它马上就会停止的!”
张培踏着泥,淋着大雨回到营指挥所。他觉得浑身发冷,头昏眼花,可是他勉强地支持着。脚下扎了一根刺,很痛。他低下头拔掉刺,可是一抬头时,天也转地也转,眼发黑;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力量,悠悠忽忽,像掉下无底的深沟!……
营部通信班长连忙扶住张培,喊:“小山子,快去报告四一号或四二号,就说教导员不行了!”
电光猛一闪,通信班长看见张培躺在泥水中,眼闭着,下巴颤动,雨水从他脸上往下流。
张培猛然心里又豁亮了,他用颤抖的手推开通信班长,说:“喊什么?——雨,快过去了!——沉不住气!小山子,回来!”
正说着,团参谋长卫毅噗嚓噗嚓踏着泥水走过来了。他问:“张培,怎么样,雨淋得够呛吧?”
张培说:“不,不要紧。战,战,战士们情绪挺高。”
卫毅听见张培声音有些发抖。他问:“打摆子病又犯了么?”
张培说:“哪,哪里!病没有犯,只是,只是身上有些冷。”
卫毅把他的警卫员披的一条麻布口袋,拿来给张培披上,就顶着风雨,踏着泥水向左翼走去。他边走边喊:“准备好,同志们!雨不会下得太久,过一会再跟他拼!”
通信班长三跷两步赶上卫毅,说:“参谋长!张教导员病得厉害,请你想个办法。他刚才昏倒了。我们要向团首长报告,他把我们克得下不了台!”
卫毅返回来,喊:“张培,让通信员把你背到团指挥所去。
四一号在那里挖了个小窑洞。你去,营里工作我来暂时代理。”
张培说:“别听通信员们瞎扯!没有那么严重。”
卫毅问:“确实?”
张培说:“哄你干什么!”他走上去,用全身力气握了握卫毅的手,说:“看!我的力量还足吗?”
卫毅说:“反正我要派一参谋来临时代替你工作,你到团指挥所去休息一下。”
“不要,参谋长,不要派一参谋来。”
卫毅走后,张培把通信班长叫来,狠狠地“训”了一顿,说:“谁叫你去告诉参谋长?”
通信班长说:“教导员,你的身体真是不行了!”
张培说:“什么叫不行?你们怎么只看见我?战士们那么艰苦,你们为什么看不见呢?战斗下来,我要结结实实跟你们算账,糊涂透啦!去,告诉各连连长:好好掌握部队,今晚还要继续干;雨,毁不了我们的战斗!”七
从沙家店镇子往东跳过四五个山头,半山腰有几个窑洞,当年住过人,后来老乡们放柴草用。它如今成了三十六师师长钟松的避难所。
钟松从山坡上的指挥所走下来,浑身湿透了,裤腿、衣袖上粘满泥巴,这位中将整编师(军)长,没有少跌跤。昨天到今天,他像被心火烧焦了似的,脸上起了很多皱纹。那一条条的皱纹从眼角拉到脸腮,像是用钢笔画上去的很多粗线条。网着血丝的眼睛喷着怒火。
钟松进了窑门,他的旅长、参谋长,还有一个团长都在那里等他。他双腿叉开,提着两个拳头,谁也不看。眼眉像抽风一样直动弹。
将校指挥官们一个个满身都是黄泥巴,他们的眼光都集中在钟松身上。那些眼睛都是充血的、紧张的、焦虑的。只有那个团长虽然漆黑的脸上溅了点泥污,可是满不在乎,仿佛在场的人,只有他有独特的魄力和胆识。
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机枪声,空气颤栗着,有几个军官像触电一样,浑身一动,伸长耳朵谛听。讨厌啊,雨后的枪声特别清脆,特别刺激神经。那个团长,没有伸长耳朵听,也不惊奇。他在打量钟松。钟松的脸色是坚决严厉的,——他外边穿一件草绿色卡叽布军官服,内边套件士兵的黄布军服,贴身是陕北老乡的黑粗布烂棉袄。
“他为什么穿件老百姓的衣服?啊,我们队伍打了败仗,他就可以化装逃跑!这小子呀……”这个新奇的发现,才让那位团长着实发慌了。他鼻孔一张一张地直动弹。
钟松有时把手放在前额上,闭着眼,像是头痛。地上铺着张地图,他趴下去,飞快地扫了一眼,骂道:“共军,可恶!狡猾!可恶!”
那位旅长很沉着地说:“天不作美呀!要不下雨,我们或许已经推进到乌龙堡了。”
钟松气疯疯地怨天骂地:“陕北,最落后!我打了多年仗,像陕北这样可恶的地方我没有见过!我没有见过!遍地是山,风雨无常,老百姓刁顽极了!”
那位旅长后边的一个人插话:“现在看来,刘子奇指挥的一二三旅,就不该远离我师主力先向乌龙堡推进。”
钟松说:“我不是请各位来作无谓的埋怨!这几天蒋主席和胡先生,把很大的希望放在我和诸位身上。……现在,现在我们要特别沉着!”
钟松的参谋长,走近地图,说:“沙家店实际上已处于敌人包围之中——”钟松打断参谋长的话,说:“被包围?说这话为时过早,现在只能说有被分割包围的危险。我已命令刘子奇不顾一切牺牲,率领一二三旅冒雨从乌龙堡返回来,向沙家店靠拢,向我们靠拢。”
一个军官说:“沙家店与乌龙堡之间,已发现敌人,子奇兄恐怕不能靠拢我们。”
钟松一步抢前,恶狼似地吼道:“你昏了?共军实力情况,难道我们一无所知?沙家店与乌龙堡之间的敌人只是少数箝制兵力。共军,共军向来是高度集中而不分散兵力的。我要诸位保持冷静,且勿夸大敌情,且勿夸大敌情!”
那个旅长说:“如果刘军长有同舟共济的精神,率领他的五个半旅尾随刘子奇向我们靠拢,则万无一失。可是刘军长来电称:大雨阻隔,不能行动。”
钟松说:“大雨阻隔不能行动?我会记住这笔账……不怕他保存实力……胡先生已电告他,二十日——明天下午不能到达沙家店,就要把他提交军事法庭审判。还有,胡先生明天要坐上飞机,在沙家店的上空,指挥我各路大军。……”他东看西瞅,又说:“诸位,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要在沙家店坚持一天暂不东进。坚持一天毫无问题,我的部下是能打的,是有牺牲精神的。胡先生也答应派全部空军支援我部!”
那位旅长问:“这就是说,固守待援?”
钟松说:“固守待援。积极的,积极的,我们尽力抢占沙家店周围的山堡。这样,这样,敌人如果向我军进攻,就让他一个一个夺取山堡,我们即可换来时间。现在,时间,时间,……各部抢占山头后要死守……与阵地共存亡。不论哪一级军官,擅自放弃阵地,就地枪决。不是本人无情,而是处境万分危险。望诸位传达我的命令,直至士兵!”
紧急召集的旅党委会议开了二十分钟,就结束了。干部们都在焦急地等着陈旅长回来,因为旅长到野战军司令部开会去了。
有的干部在议论昨天的大雨和未来的战斗,有的干部坐在地上,用拳头支住下巴,苦苦地思量什么。
旅长陈兴允一进窑门,干部们的眼光,嗖地都集中到他脸上,像是立刻要从他脸上看出:昨天的战斗是烂包了,可是明天怎么办呢?
一连串的问话拥到陈旅长耳边:
“旅长,还打不打?”
“旅长,敌人呢?溜了吗?”
…………
旅政治委员杨克文问:“老陈,看见彭总了吗?他说什么咯?继续打吗?昨天一敲打,引起什么变化?”
陈旅长哈哈大笑。他爽朗的笑声,在这窑洞里长久而怪中听地回旋着。他取出一支烟,把烟的一头在烟盒上磕碰着,悠闲地说:“我在野战军司令部遇见一个同志——郑世德。他以前在一二○师司令部工作,这里认识他的人很多,他刚从晋西北过来。他说:这几天贺龙司令员正在黄河边忙着工作。贺老总问到我们旅好多同志,特别问到篮球健将卫毅。抗日战争中,我们一二○师有个著名篮球队,叫‘战斗队’。卫毅是10号,和一位刘大个打‘后卫’。贺老总夸奖说,这两个‘后卫’像两座钢筋水泥的碉堡。是不是,你们说呀!”
杨克文说:“你看的是旧皇历。现在卫毅不是打‘后卫’,而是打‘前锋’——在西北战场上冲锋陷阵啊!不管怎么说,贺老总对卫毅的印象是蛮好的。”
卫毅微微耸了一下肩膀,淳厚的面容上有点发红。他,憨厚地笑了笑说:“三七年冬我刚参军,贺老总就看上了我这个大个头。后来硬是把我从侦察队调到师司令部当参谋。这样要组织师部的人打球就方便了。从解放战争开始到现在,再没有看见贺老总,而且连一封信也没写过哪!”
陈旅长说:“贺老总会原谅我们的。他知道我们忙,也知道我们懒!”
干部们心里着急,很想快点知道明天的仗怎么打。但是大伙从陈旅长说话的神气和脸色看来,情况像是还不太坏。陈旅长说:“我们到了野战军司令部住的村子,彭总还坐在树下边和老乡们谈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围拢他。有一个小孩还爬在他背上,数他头上白了的头发。老乡们给彭总讲什么种庄稼啦,陕北的山啦,秋天的雨啦。彭总笑着,像听得蛮有味道似的。后来,彭总和我一道向他住的窑洞里走去。他说:‘陈兴允同志,我们要像扫帚一样供人民使用,而不要像泥菩萨一样让人民恭敬我们,称赞我们,抬高我们,害怕我们。泥菩萨看起来很威严、吓人,可是它经不住一扫帚打。扫帚虽然是小物件,躺在房角里并不惹人注意,但是每一家都离不了它。’彭总还一边走一边学着说陕北的方言土语,讲述这里的人情风俗。”
干部们都互相瞧着,脸上显出兴奋、感动和思索的神情。
陈旅长走到地图跟前,说:“我们毛燎火烧的,总部的人倒像是放了假似地悠闲。同志们,并没有开什么会议,彭总只是分别和去的干部谈了话。彭总集中力量消灭敌整编三十六师的决心不变,计划不变,总的部署不变。”
旅政治委员杨克文问:“老陈,可是昨天大雨打断了常高山战斗以后,我们的力量、部署暴露了,彭总的意图也暴露了!”
干部们相互交换眼色、点头,像是表示:旅政治委员说的,就是他们最着急最担心最焦灼的事。
陈旅长说:“陕北的气候变化快,战局变化更快呀!这变化有时候连我们也搞不清,可是彭总和野战军的各首长一开始就掌握了这变化的规律。今天,彭总分析敌情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不但早就掌握了这规律,还准备了应付战局变化的各种方案。昨天战斗以后,战局急速地变化了。胡匪整编三十六师一发现他们面临优势的我军时,就赶紧请示胡宗南。坐在千里之外的胡宗南就命令他们:不顾一切地收缩兵力,在沙家店周围山头上做工事,等待增援。”陈旅长指着地图上的沙家店以东三、四十里的地方,说:“这是乌龙堡。三十六师的前卫——一二三旅进到这里的时候就慌咯。因为,他们到乌龙堡并没有和刘戡率领的五个半旅会合。那位兵团司令刘戡呢,还在乌龙堡东边三四十里的黄河边上乱转。一二三旅感觉到自己前边挨不着刘戡后边挨不着钟松,有陷于危险的孤立。接着,一二三旅也知道钟松在沙家店被围,这更慌咯。现在一二三旅正回头向沙家店靠拢。听说,敌人整连整排被山水推走,也不能阻止他们回头窜。这帮匪徒真是不顾命地在挣扎咯。”
赵劲站在旅政治委员身后,他说:“旅长,实际上三十六师现在正向彭总的手掌里集中。”
李诚说:“这是很明显的!”’他看看卫毅。卫毅耸耸肩,憨厚地笑了笑,表示同意这样看法。
陈旅长说:“昨天晚上,彭总得到情报:东线,一二三旅回头增援,刘戡率五个半旅尾一二三旅也向沙家店地区靠拢。彭总还让我们纵队和兄弟纵队,坚决依照原来计划消灭沙家店的敌人。他只根据这新变化,稍稍变动了一下兵力。”
他又指着地图上沙家店以东七八里的常高山,说:“彭总抽调了两个旅在常高山伏击回头增援的一二三旅。”他又指着乌龙堡和常高山中间地带,说,“原来,彭总就放了×纵队和地方部队两个团在这里。他们昨天的任务是:抗击回头向沙家店靠拢的一二三旅,保证主力全歼沙家店的敌人;今天,他们的任务是:放一二三旅回头增援,到一二三旅进入我们常高山伏击圈的时候,他们从北向南插下来,堵住尾一二三旅推进的刘戡那五个半旅,保证主力全歼一二三旅和沙家店的敌人。同志们,这就是彭总根据新情况摆的新阵势。”
干部们哗哗哗地鼓起掌了!接着,又是一片热烈的议论声。这一刻,每一个指挥员,都想把自己急切而欢乐的心情告诉他的战士们。八
早晨,风还是刮得很起劲,可是它调转方向朝东南吹去,把满天的黑云彩都给吹开啦。蓝漾漾的天,一片一片的打云彩里露了脸。一股一股的太阳光,像宝剑似的从云彩缝直插下来。山头上山沟里,升腾起白的雾气。
一路路的部队在沟渠和山头上运动。西北野战军的主力部队,从四面八方向沙家店地区接近。
前晌,打沙家店正北六七里的山头上,西北野战军前线指挥所发出了彭德怀将军的命令:
亲爱的同志们:消灭三十六师是西北战场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反攻的开始。也是收复延安,解放大西北的开始。
我们前线指战员应勇敢作战,务于本日黄昏完成歼灭它的任务。
彭德怀八月二十日
强将手下无弱兵,猛烈的战斗在沙家店方圆的山头上展开了。那用小块白纸油印的彭总的作战命令,在我军阵地上雪片似地飘飞着……
战斗刚打响时,陈旅长这个旅的任务突然变动了:跳过一条沟,紧急地向沙家店东北十多里的张家坪山沟中前进,准备从那里投入战斗。
人马从山沟的小路上向前流去。
陈旅长、杨政委带着旅指挥所的人员,站在沟里河岸上的一个小庙边。
杨政委喊:“赶快运动!听,枪声很近。”
陈旅长把头上的帽子往上一推,抡着一根小棍子,喊:
“赶快投入战斗!”他看看右边陡峭而根本没有路的山坡,命令身边的一位团长:“你们的部队从这里上!”随即,他又盯着前面那个高山头,想让赵劲团的部队直扑上去。可是,前去的路上挤满了兄弟部队的战士、担架队、驮弹药的牲口。赵劲团的部队虽然拚命往前挤,运动的速度还是非常慢。
陈旅长指着对面高山头,命令赵劲:“你们先派个得力干部带点精悍的部队,不顾一切抢占那个山头。快!”
话没落点,卫毅高大的身躯出现在塄坎上。他衣袖卷在肘上,双手插在腰里,高声对侦察排的战士们喊:“跑步,跟我来!”他迈开稳实的大步从拥挤的人群中向前插去了。杨政委指着卫毅的后影,对陈旅长说:“卫毅上去了!”
陈旅长说:“哦,卫毅上去咯?”
旅参谋长说:“是啊,卫毅上去咯!”
河槽里的小道上拥挤着士兵、大炮、牲口,……有些指挥员暴跳喊叫着,向那些挡住他们去路的人发火。命令声、叫喊声、战马的嘶叫声。
卫毅带着二十多个侦察员,向张家坪南山上爬着。卫毅在侦察员前头走,他迈开大步,稳晏晏地,看来走得不快。可是侦察员们和他的警卫员弯下腰,拚命地跑着也赶不上他。
山头上,雾气,天空一片片的黑云彩在飞驰。这时候,满沟的部队都运动到这座山根下,可是突然在部队的头顶上——卫毅正上的这个山头上——张家坪南山,枪声激烈起来了。
卫毅带着二十多个侦察员一口气跑上山顶。嘿呀!敌人铺天盖地的涌来了。他们恶疯疯地射击着呼喊着,顺山梁直向卫毅他们扑来。
卫毅从警卫员手里夺来冲锋枪,哗的扫射了一梭子。他手朝下一压,侦察员们忽地散开卧倒,一阵猛烈地射击。
卫毅一条腿跪在地下,用尽平生力量喊:“同志们,顶住敌人呀!”他又命令通信员:“喊部队上来!跑步!”
通信员滚下山头,在半山坡乱跳乱蹦地喊:“快呀!跑步上来!跑步上来!”
部队拚命地向山顶爬。
卫毅率领侦察员们和敌人拚起了手榴弹。
卫毅看得很清楚:敌人如果占领这个山头,就会把自己旅的大部分人马压在沟里。这样,部队展不开,窝在沟里挨打,那结果是怎样可怕啊!同时,也将因此影响整个战局。卫毅被一种巨大的责任心控制了。他觉得自己要替西北战场决定性的战斗负责。他觉得毛主席、周副主席,彭副总司令,本旅战士,西北战场全体战士,把他看作是骨肉亲人的全边区的人民群众,都在望着他,都要求他把最大的忠诚拿出来。
卫毅飞快地扫了敌人一眼,敌人黄煞煞地一片。他扑到侦察员前面,又抡出二十发驳壳枪,呐喊:“决不后退一步!”
他的眼虎彪彪地盯着敌人,射击着,指挥着。
“嗖——嗖——嗖”突然下降的气压,夹着短促刺耳的啸声和滚热的气流,从天空劈下来;随着炮弹轰响声,烟雾腾起了。
这时,卫毅从烟雾中冲出来,他的思想顽强地拧住一点:
“争取每一秒钟!”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突然格外巨大和宽阔,像是一座火力很强的高大碉堡,可以挡住一切冲击。敌人的面貌完全可以看清。敌人指挥官的声音,也可以听见。可是他觉得敌人在自己面前都是很小很小的。
他看见身旁有一个侦察员“拼枪”打得真好:不瞄准平腹端起枪就打,像练习刺枪一样。可是每一发子弹都不落空,他一伸出枪梢,敌人就倒下。卫毅想:“战斗下来,要奖励他!”
突然那打“拼枪”的侦察员,沉重地倒在卫毅身上。卫毅正在跪下射击,猛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背上,他胸脯一挺,摆开那沉重的东西,向前跑了几步,他想:“行,真行,‘拼枪’打得好,要奖励他。怎么的,不见他呐?”
子弹在头上嗤—嗤—叫,炮弹在身边轰轰爆炸。一团团的黑烟,有时把卫毅吞没了,有时又把他吐出来。他身边的侦察员不断地有人倒下。目下,他手边还有多少人,他也不知道。他只看到,漫山涌来的敌人被阻止住了;一个手里提着望远镜的敌人倒下了。一个端着刺刀的敌人跑到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被他用枪撂倒了。突然一颗燃烧弹,在卫毅眼前爆炸;他的衣服着了火,吐着火苗,他一骨碌在地上来回滚了几转,火还在燃烧。他脱掉衣服,扔在一边,光着膀子投弹。突然他胸部受到打击,他被猛烈地掼倒在地,脑子一闪:“怎么,我负伤了?”他看看天,天上一块块的黑云向东飞驰。“瞎扯!我没有负伤,我不能负伤!”他看到一战士从他身上跳过去,喊:“四三号挂花了!同志们听我指挥!”“共产党员,一步也不后退!”
“捅呀!捅呀!”“决不后退一步!”战士们的喊声震天撼地。
卫毅脑子急速地转动:“好哇,我的战士!”一股力量从心里升腾起来,流遍全身。他双手扶着地爬起来。天、地、山……一切都是绿的,活动着的。他想:“战士们需要我的声音。”
他鼓起全身力量喊:“同志们,决不后退!”这热烘烘的声音,从战士们耳朵里流到战士们心里。
突然卫毅发觉警卫员在身后抱住他,他暴烈地喊:“去!
参加投弹!顶住敌人!”
卫毅一条腿跪在地上,指挥,投弹,当他喊一声或投出一颗手榴弹的时候,胸脯的伤口就嘟嘟地冒血。他觉得头晕,天转地动,一团团的黑东西在眼前打转。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飘。他一只手支在地上,用另一只发抖的手射击。他喊,他觉得自己是用浑身力量在喊,但是这喊声连自己也听不清似的。头晕、飘摇,一切都在眼前消失了……但是他没有倒下,他一条腿跪着,一条腿撑着,两手扶地,头低在胸前,一动也不对。奋战中的侦察员们,觉得卫参谋长是在看自己胸前的什么东西。
一千多敌人,分作十几股向卫毅他们包围。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赵劲、李诚带着部队上来了。他们跑到卫毅跟前时,一看卫毅的样子,一切全都明白!
赵劲从卫毅身旁扑过去,头也不回地向前扑去。他的脸抽动、发青;喷火的眼,看来很可怕。“用刺刀捅呀!”他大喊了一声。
战士们像潮水一样盖下去了……他们像自己团长一样,一个个脸色铁青,咬紧牙关,怒火冲天。他们赶上了敌人,有的战士把刺刀从敌人后心穿到前心;有的战士把轻机枪的皮带挂在脖子上,平腹端起机枪,像割草一样,把敌人扫得一片片倒下……
赵劲带领部队冲过去以后,李诚抱起卫毅,用全身力量紧紧地抱着。血从卫毅胸脯上泉涌般地流下来,浸透了李诚的衣服,浸透了这战火反复烧过的土地!虽然,卫毅已经停止呼吸,心脏也不再跳动,可是李诚总觉得他没有死。他摇他,把自己的脸贴近卫毅的脸,呼唤着,他以满腔的希望呼唤:“卫毅!卫毅!卫毅……”可是,卫毅永远不能回答同志的呼唤了!
李诚眼珠发直地盯着卫毅的脸,胸膛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在猛烈地撞击着。炮弹在他周围爆炸,子弹在脚下噗噗地叫,他听不见也看不见!
李诚摆了一下头,要卫毅的警卫员,把卫毅的尸体背下去。可是警卫员一言不发,提着驳壳枪,向前跑去。
李诚喊:“回来!”
警卫员喊:“政委,让我上去!让我上去!我……”他用左手狠狠地扯自己胸前的衣服,又要向前冲去。
李诚喊:“回来!我要你把他背下去!”
警卫员提着手枪直挺挺地僵立在那里,脸色难看,眼睛通红,任凭子弹从他前后左右穿过。
这时,跑过来一个通信员,弯下腰,想把卫毅的尸体拉过暴露在敌人火力下的地段。
李诚气愤地喊:“你,你直起腰把他背下去!”
通信员说:“政委!反正他——”李诚火啦:“反正什么?直起腰把他背下去!”
赵劲团的部队猛烈地攻击敌人,一连夺下三个山头。……
大炮吼叫,一阵比一阵猛烈,钢铁向敌人头上倾倒。大炮声把机关枪声压得简直听不出来。山脉摇晃着。敌人还击的千百发炮弹啸叫着划过天空,爆炸了,灰尘烟雾弥漫,太阳昏暗无光。
陈旅长和杨政委把旅指挥所设在卫毅牺牲的山头上。山炮阵地就在旅指挥所左边一个山头上。
山炮在猛烈地向敌人发射。炮筒每吐一发炮弹,炮身就往后一退又伸前去,喷发出火舌,雷也似的吼着。沉重的炮弹,远远地飞去,在敌人头上撕扯空气,恐怖地啸叫。当部队攻击的时候,炮弹总在敌人阵地前沿爆炸;当部队攻占敌人阵地的时候,炮火步步延伸,炮弹就在敌人阵地纵深爆炸;当敌人溃乱的时候,榴霰弹就在敌人头上爆炸。
神勇的人民炮兵,受到战士们衷心地感谢和称赞。
这一天敌人真是急了,十多架美国造的飞机在战士们头上轮番不息地扫射、轰炸。飞机给山炮阵地上投了二百多颗炸弹。炮手们光着膀子,戴着草帽子。飞机扫射的子弹打穿了他们的帽子,但是他们还是“四千四”“四千五”地喊着距离,发射着炮弹。炮兵营的教导员在喊:“同志们,要快!要准!要猛!”
战士们互相鼓励:“猛摔呀!用杜鲁门的炮弹
a杜鲁门的走卒!”
土地被炸得发抖,钢铁碎片尖啸着飞溅在空中;沙家店周围几十里的地区里都升腾着烟雾、火光。
抬头四望,红旗在烟火中忽隐忽现;四处都有激昂的冲锋号声;西北野战军的英雄们都在勇猛地向敌人攻击。
战斗猛烈地进行的时候,彭德怀将军一直站在沙家店北面五六里的一个山头上。那里是彭总的指挥所。
彭总左右站着野战军的几位首长。他们周围有避弹坑、掩体,交通壕里还有一,二十个野战军司令部的人员。指挥所左右的山头上,还有总部警卫营的战士们在那里趴着。
电话铃响着,人们来回走着。在这战斗激烈的时刻,彭总周围形成又紧张又宁静的气氛。
彭总沉静、严峻地站在那里,观察着,思索着。
一位首长,放下电话耳机,从堑壕里跳出来,站在彭总旁边,用望远镜观察了一阵沙家店地区,说:“刚才,我和各纵队联系了一下,一般地说进攻还顺利。”
彭总提着望远镜,指着沙家店东边,说:“东面!”又注意听东面的枪炮声。
那位站在彭总身边的首长说:“东面也顺利。”
彭总有时查看铺在地上的地图;有时,在专线电话上沉静地和前边的高级指挥员讲话,听取战斗进展的报告,下达命令。——他轻轻地在耳机中讲话,但是他每一句话一传出去,就像电闪雷鸣似地轰响在战场之上。有时候,他用望远镜观察着那些在主要阵地上向沙家店地区敌军攻击部队的进展情形。有时候,他背着手听沙家店东边七八里地方传来的炮声。有时候,简单轻松地嘲笑敌人几句:“胡宗南这个志大才疏的饭桶,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舍不得,结果把一切都丢得精光!”他身边的几位首长都笑了。
突然九架飞机在前边山头上俯冲扫射了以后,从东边绕过来了。
指挥所的一位首长说:“三号,飞机过来了。你站在这里太显著。”
彭总抬头看了看那美造红头飞机,说:“他现在顾不上干涉我们!”他来回走了几步,又说,“大概,驾驶员现在也让胡宗南骂得昏头昏脑。因为胡宗南这一刻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稳重地摆了一下手,笑影从他那镇静、自信,庄严的面容上闪过。
过午时分,一个电话员从堑壕里伸出头报告:“三号,电话!”
彭总走过去,坐在堑壕边,拿起电话耳机,声音冷静而刚毅地说:“我,三号。”
耳机中送出这样的话:“三号!我,‘勇敢部’。东线回头增援的一二三旅全部歼灭,活捉敌人旅长刘子奇……整个战斗进行了不到两个小时。……”原来,我埋伏在沙家店和乌龙堡当间的那支部队的指战员,站在山头上看着一二三旅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以后,从北向南插下来,斩断了一二三旅和刘戡率领的五个半旅的联系。然后,他们分为两支:一支部队阻击住刘戡率领的部队;一支部队把一二三旅送到沙家店东边七八里的地方——我军伏击圈——使一二三旅在已经望见钟松率领的部队的时候,全部被歼,无一漏网。
彭总轻轻地放下电话耳机,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脸上闪过人们很难察觉出来的兴奋光辉。
他在专线电话上,向毛主席和周副主席报告了战斗进展的情况,又平静地对旁边一位同志说:“把这个消息通知各纵队。”从他那庄严从容的脸色看,仿佛这个初步胜利,完全是意料中的。
过了个把钟头,情况突然变得紧张了。这紧张并不是说前边的枪炮声更猛烈了,不,枪炮声一直就猛烈得像大风吼;这紧张只是从指挥所人员的举动、脸色和眼神上表现出来的。彭总屹立在那里,长久地用望远镜观察着;一会有参谋向他报告:“三号,敌人在报话机上向胡宗南直喊:‘一○一,一○一,万分危险……’”一会又有一个参谋报告:“三号!胡宗南直叫起名字臭骂钟松,不准他突围……”彭总说:“是咯,这位总指挥胡宗南,连军事秘密也顾不得要啦!”
下午两点钟时光,我军向各个山头上进攻的部队,已经拿下好些个重要的山头。
旅指挥所不断地向前移着。
陈旅长说:“老杨,再往前移吧!”
杨政委说:“移吧,越靠前边越好!”
这是老习惯,每次打仗他俩总是尽可能把旅指挥所往前移。
旅参谋长把帽子推在脑后,满头大汗地来回跑着。他把指挥所组织得有条不紊,使指挥员活动时得心应手,而且他还在指挥山炮等火力。作参谋长的人,既要机动勇敢,又要勤奋耐劳,而且还要善于组织各种力量,团结各种各样的人。这位旅参谋长就是这样的人。
杨政委指着赵劲那个团攻击的山梁,拍着陈旅长的背,高兴地呐喊:“老陈,看!那是哪一个连队,指挥的多好哇!看!那几个战士动作多巧妙!好,好!那几个战士应该当战斗英雄!”
陈旅长脸色铁青;望远镜吊在胸前。发动攻击以后,他和旅政治委员对面说话,都要大声吼。
原来旅政治委员指的正是第一连的部队。周大勇、王成德指挥着战士们向敌人猛扑。战士们冲到敌人阵地前沿,敌人用火力正面封锁,有几个战士很机动地跃到侧面,把手榴弹投到敌人堑壕中,然后趁着烟雾,猛扑上去占领了敌人阵地。敌人跳出了堑壕,展开了肉搏;经过十分钟激战,第一连占领了那个高山。残余的敌人滚下去了。
陈旅长和旅政治委员看得真切,旅长着急地喊:“上去咯,敌人垮下去咯!真气死人,为什么不向纵深插?这帮小家伙!”
话未落点,只见高山头后边的一个山头上突然闪出了红旗,出现了自己的部队。原来当周大勇和王成德快攻下第一个山头的时候,第一营教导员张培带了一个连,从敌人右翼绕过去,不但截住了第一个大山头上退下来的敌人,而且趁第二个山头上的敌人不防备的时候,猛戳上去,占领了敌人阵地。
陈旅长看到自己部队的一把尖刀插入敌人阵地纵深,他抓起电话耳机,因为太紧张手有些抖,汗从脸上往上流。他擦了擦脸上的汗,扯起嗓子喊:“山炮营!”电线被炮弹打断。
旅长喊:“一科长,去!要山炮向敌人纵深发射呀!快,快!”
六门山炮一齐叫开了,每一发炮弹都击中敌人的要害。
陈旅长高兴地喊:“打得好!打得好!不要停止,再给他几十发!”
这时,敌人想压制我方炮火,就一连丢过来百十发炮弹。这些炮弹都落在旅指挥所周围。
杨政委说:“老陈,敌人照顾我们了,转移个地方吧!”
陈旅长说:“走,转移!”他虽然口里说:“走,转移!”可是还拿着望远镜在看。
敌人炮弹在他们周围爆炸,七架飞机在头上俯冲、爆炸、扫射。当飞机俯冲发出怪啸声时光,杨政委把陈旅长一把拉倒压在身下,喊:“卧倒!敌人会把你——”话没落点,敌机俯冲下来,千百条火箭穿下来,陈旅长刚才站的那个地方被子弹打得冒土花。
陈旅长大声笑着说:“老杨,你又给了我一条命!”
杨政委说:“这样说你也给过我十几条命咯!”
突然,几发山炮弹轰地落在他们跟前爆炸了。
杨政委一面吐着口里的土,一面喊:“老陈!”
陈旅长揉着眼在咒骂。
他俩带着旅指挥所的人员,弯下腰向左边跑去。指挥所转移了地方。
五点钟了,太阳离西边山线只有几竿竿高。
陈旅长用镜子观察前面部队进展的情况。各团都进展的很快,只有赵劲团的队伍在第七个山头上和敌人纠缠着。怎么搞的,赵劲他们攻击那个大山头,已经攻了有一个钟头!他们攻上去,敌人反下来,攻上去,反下来……这猛烈的搏斗,反映在陈旅长脸上。他的脸色一阵光彩而兴奋,一阵又紧张而严峻。
杨政委跑过来,脸挨着旅长的肩膀,说:“老陈,赵劲那里不对头呀!我要电话,可是他们指挥所只有一个参谋!”
陈旅长双手撑在堑壕沿上,手指深深地抠入土里,那铁一样的下巴,微微抖动说:“彭总要我们在黄昏全部消灭敌人。”他看了看表,“赵劲搞什么鬼!”他跑过去要赵劲团指挥所的电话,电话要不通,一个参谋带了个电话员去查线。陈旅长又用镜子观察赵劲团攻击的那个山头,脸上闪过疑惑的气色,他思量着说:“敌人这么拚命,恐怕有名堂!”他爬过去,扳住旅政治委员的肩膀,说:“老杨,看出来了吗?赵劲攻的那里有问题!”
杨政委一直观察着赵劲团的攻击部队,他也觉得那里发生的事有蹊跷。他说:“是咯!我们的部队最少冲了十几次!老陈,我看,赵劲大概敲到敌人要命的点子上啦!”
陈旅长觉得政治委员的话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很高兴地抓起电话耳机,喊:“赵劲!是呀,我,七○一。+H,是咯!我知道你鼓了好大的劲。敌人很顽强?嗯,他顽强,我们能战胜他,那就证明我们比他还顽强。好部队总是拣顽强的敌人敲。嗯,什么?嗯,是呀。你觉得敌人是——”电话中回答:“完全不是,七○一,我倒觉得,我掐住敌人脖子咯!”
陈旅长喊:“赵劲!赵劲!你真有这样看法?快,想一切办法查明情况。赵劲,最好抓个俘虏问问,立刻,我等你的回话!快。”
过了十多分钟,电话铃得啷啷地叫起来。陈旅长一把抓起耳机。急问:“赵劲,嗯,怎么的?钟松,三十六师指挥所,一六五旅指挥所……都在那个山头上?好啊!好啊!”
电话中送来赵劲的声音:“七○一,这是敌人最后一个山头。是呀!我们很快拿下它。对呀,把钟松给你捉来!一定。”
陈旅长喊:“我——”电话线让敌人炮弹打断了。
陈旅长觉得他必须马上赶到赵劲团去亲自掌握部队,攻击三十六师师指挥所占领的那个山头。因为攻下那个山头,全部胜利就捞到手了。
这时候,电话铃又响了,陈旅长抓起耳机喊:“赵劲?——”赵劲刚回答了一声“嗯……”,耳机中又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口音:“赵劲,你要向你们旅长报告我到了这里,有什么必要?怕什么!子弹又没有长眼嘛……”“哦,彭总到赵劲团指挥所了?”一阵感动而震惊的感情,随着电流流进陈旅长的心里,飞快地传遍全身。他在耳机中喊:“赵劲,三号在你们那里?你要注意保护她,而且不能让他再往前头摸。我马上就去咯。”赵劲大概拿着耳机和彭总说什么,陈兴允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彭总那镇静而从容的声音:
“很好……一鼓作气,求得全歼……不要替我操心,我又不是新兵,还要班长带领我学打仗……”陈兴允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耳朵里,听彭总说话。
陈旅长扔下电话耳机,说:“老杨,我去了。”他跃出堑壕。
杨政委一把拉着他,喊:“你不能离这里,我到赵劲那里去,带领他们拿下那个阵地;你掌握炮兵,配合我攻击。我去咯!”他不容陈旅长分辩,以军人特有的矫健、敏捷,向炮火激烈的地方跑去。他一阵跑,一阵滚,又一阵匍匐前进。不一会,他的身影让炮火的烟雾遮住了。
五时一刻,陈旅长那个旅配合兄弟部队向整编三十六师最后一些阵地发动总攻击。
这是最紧张的时刻,人们经过整日激烈战斗,嘴干舌燥,神经紧张到极点。枪炮声好像山洪爆发,吼成一片!英雄的人民战士在强大的炮火掩护下,一次、二次、三次、四次……
反复地在冲杀。杀声、喊声摇天动地,耳朵震得只是嗡嗡响。
战士们突上去了。刺刀、手榴弹、肉搏……占领敌人阵地的号声响了;战场上响起了欢呼声;红旗在烟火中忽隐忽现。
部队突破敌人最后的阵地以后,太阳已经落了。全部控制了敌人阵地的时候,已经断黑。
敌人阵地上到处都是被摧毁的地堡和堑壕;到处丢着尸体、大炮、机枪、子弹箱和烂鞋破衣……有的部队冲上敌人阵地后,立刻就去追击了;有的部队还在清点人数,整顿组织;有的部队还在清查俘虏、武器。
陈旅长赶来了,他问了向导,知道此地是沙家店以南十二里的风山。他要参谋们把地图铺在地下。一个参谋用手电筒照着地图。
陈旅长看着地图对旁边几个干部说:“你们的部队全部追击去了么?”
一个干部说:“这里还有一些部队打扫战场。”
陈旅长说:“把其他事情放下,统统去追击!”
西北野战军所有的部队都在猛追溃乱的敌人。
周大勇率领第一连攻下敌人最后一个阵地时,就没有停止,继续追击,不顾一切地向敌人中间插。他心里有数:“敌人是被打散了的,再多也没有什么战斗力。”他让战士们按上级规定的记号:把白手巾绑在左胳膊上,从山头上追到沟里,从沟里追到山上;见了敌人就往中间钻,钻到中间就四面开花往外打。敌人往山下滚,往沟里跳,互相践踏,狂呼乱叫。到处是敌人牲口、死尸、伤兵、炮、枪支、背包,到处是一堆一堆放下的武器和挤在一块等待收容的俘虏。周大勇不停地派战士把俘虏们往后带。他一共捉了多少俘虏,自己也记不清。
追了七八里路以后,周大勇一清查自己身边的战士,只有马全有掌握的一个班了。他正清查人数,眼前黑糊糊的拥来很多人,有人还低声喊:“谁!”
周大勇脑子一转,连忙把身后边的战士一推,要他们包围敌人。他回答:“自己人!”大摇大摆地往敌人跟前走。
一个敌人怯生生地问:“哪,哪一部分?代,代号?”
周大勇忽地扑上去,照一个敌人鼻子上猛
a了一拳,那人跌倒在地,周大勇抢前一步用脚踩住。
脚下的人喊:“你是谁?你是谁?哎哟!”边喊边咬周大勇的腿肚儿。
敌人摔过来一颗手榴弹。
“啪!”周大勇给了脚下的敌人一枪,又一脚把那死尸踢得翻了过儿,朝另一个黑影扑去。
马全有带着战士们从敌人两翼呼呼地喊着扑上来。敌人又投过来几颗手榴弹。战士们回了他一排子手榴弹。
有几个敌人跟着一匹大白马猛窜。有骑马的,这个什么大官?说不定就是三十六师(军)师长钟松。周大勇不歇气地穷追。猛乍,他影影糊糊看见一个敌人,扳住马鞍正要上马。周大勇推倒两个敌人,一步抢前,揪住那个正要上马的人。那家伙也精,脖子一缩,往旁边大沟中一滚,忽隆隆下去了。周大勇一看手里,扯下了那家伙的一片衣服。他连忙往沟里摔了几颗手榴弹。接着,他扭头,飞起腿踢倒那牵马的敌人,又用膝盖顶住那人的胸脯,问:“滚下去的是谁?”
“长官、长……高抬贵手!滚下去的,是,是师长,钟,钟松,……”周大勇好气愤啊!问:“真是?”
“我不说假话!长官,我是个跛子。官长!钟师长三处带伤,满身是血。你看,这是他的马。我,我是马伕!”
周大勇打着手电筒,又从地下拣起他撕下的那片衣服。一看,是衣服前襟,前襟的口袋中有钟松的名片、蒋介石的嘉奖令、胡宗南来的一份允诺提升他的电报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追!追!追他个屁滚尿流!”周大勇带着战士从沟边往下摸着,要去搜索。他边走边独自嘟哝,满肚子的火气:“他妈的,到手的金子变成了铜,没捞住这泥猪癞狗的小子才丢人!”
宁金山说:“连长,三十六师叫咱全给收拾了,你还长出气!”
周大勇喊:“啰嗦!快往下溜,捉住钟松才算干净彻底!
才算无一漏网!”九
早晨,当陈旅长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照在窑洞的窗户上了。他看见旅政治委员从马褡子上爬起来,走出去了。他一时记不清他们昨天晚上怎么从战场上回来,又怎么躺在这窑洞的草堆上睡到现在。闪过他脑子的最明显的念头是:胜利捞到手了!
瞌睡还在缠磨他。他舒展了一下身子,浑身各骨节都痛,耳朵里有各种嘈杂的声音。他咳嗽了一声,嗓子是沙哑的,又干又痛。这二十多天人们是在一阵旋风似地紧张中过活的。他想,胜利,好不容易啊!二十多天,日夜急行军,冒风雨,忍饥饿,侦察,判断情况,制订作战计划,开会讨论,表决心,摸地形,挖工事,冲锋,肉搏……一件件的事情像放映电影一样,从陈旅长脑子里闪过。他想: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几个钟头的战斗啊!一切意见,计划,决心……每一个人是胜利地活下来,还是英勇地牺牲?也都在那战斗的几小时中猛烈地经受考验。他又想起了很多战士干部的脸膛;想起团参谋长卫毅。想起了敌人遮天盖地地扑来,卫毅用无畏的英雄气魄挡住了敌人,直到忠诚的烈火烧至最后!像战争中常有的情形一样:在紧张战斗的时候,即使最好的同志和最亲爱的人牺牲了,人都很少有怜惜和难过的心情;可是战斗打罢,想起那些牺牲了的同志,人就会心如刀绞,流下眼泪。这时,陈旅长想起卫毅和其他牺牲了的同志,一阵悲痛袭上心头!他从铺上爬起来,好像要赶走自己脑子里一切翻腾着的思想感情似的!
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耳机,说:“嗯,好,让周大勇把俘虏来的高级军官和缴获来的文件带来见我——正十二时。嗯,整顿组织;嗯,弹药要立刻补充。对呀!准备继续战斗!怎么?对的,对的。……”陈旅长像一切指挥员在战后的情形一样:浑身疲乏,脑子轰响,脸色焦黄,眼窝陷下去了。但是,他总强打精神干完自己应该干的一切事情。
陈旅长到了赵劲团的团部,看见该团政治委员李诚。陈旅长沉下脸问:“赵劲呢?”
“到一营去了。”
陈旅长停了好一阵又说:“卫毅牺牲了!”下边一句话没说。但实际上是责备,“这要你们负责的!”
李诚侧过头,望着一边,没有说什么。他知道这是无谓的埋怨,这是由悲痛变成的激怒!
陈旅长走到门口又返回来,望着李诚那瘦削而阴沉沉的脸,说:“我们要为活着的人着想,我们没有权利为已经倒下的人悲痛!当然,——”他左手伸出来用力往下一压,再也无法说下去。他后悔自己又提起卫毅牺牲的事情,显出不愿再谈下去的神情。“李诚,派一个参谋带我到一营去。我要去看看我的战士们!”
陈旅长走后,卫毅的亲兄弟卫刚和卫毅的警卫员走进来。卫刚头上脖子上都扎着绷带。
李政委问:“你回来了?”
卫刚说:“三岔湾战斗中,敌人飞机扔的炸弹把我的通信员炸掉,把我也炸得死过去。同志们都说我完了,可是以后卫生队的同志们又把我从土里刨出来,送到医院。我昨天半夜里赶回来,现在还在政治处住着。我——”李诚说:“这些,我知道。我问你为什么不多在医院住几天?为什么这样快就回来?”
卫刚搭拉下眼皮,说:“快?我倒是回来得太慢了!”
李诚,往日像千年的柏树一样坚实,摇不动,可是目下,痛苦搅得他心乱如麻。他突然双手扳住卫刚的肩胛,望着他的眼,声音抖动地说:“卫刚,再大的打击,我们也经受得起!经受得起!经受得起!……”卫刚的样子,这样像卫毅。李诚觉得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卫刚而是卫毅。卫毅像是微微耸耸肩膀,诚朴而谆厚地微笑着说:“政委!战士们劲头挺足!”卫毅的警卫员把马褡子搬进来。李诚想:“他是用门板给卫毅把床支好了?”直到现在他还想不通:卫毅那样气刚刚的人,就能撇下自己的事业,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同志?不会,这是绝对不会有的事情!
卫毅的警卫员说:“李政委,参谋长只有一条老布被子,我们给他裹上了。现在要盖棺材,你是不是再去最后看一看他?……再去最后看……”李诚猛地摆了一下头,说:“不!”
警卫员还迟疑地站在那里。
李诚大喊:“我不去看!我不去看!你走开,你走开!”
李诚很快地来回走着。
突然,卫刚头顶住墙,哭了,大声哭了:“哥!让我替你去死!让我……哥!”
李政委自言自语地说:“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倒下了!……
党的事业需要他,非常需要!”他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激烈地涌动,血液在血管里急速地奔流。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窑洞的角落,卫刚什么时候走开,他也不知道。
突然,门外山头上齐放了几排子枪,随着枪声又是低沉悲痛的歌声: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
李诚立正站着,两眼涌出了热泪;大颗的泪珠从战火烧过的脸上滚滚而下,滴到胸前的衣服上!
他木然不动地站了半个多钟头。
他走到窑洞门口,看见战士们押着一群一群的俘虏,从沟渠里过;河槽里也有许多战士,来来回回忙迫地干着什么。山头上有很多游击队队员和老乡们,找寻敌人丢的枪支和子弹。
他点起一支烟,猛吸了几口,就向连队走去。
为了忘却悲痛,他需要把自己投入工作,投入紧张热烈的连队生活中去!
李诚顺着山沟走去,有时候走进棘针林里,衣服给挂破了;有时候踏到泥水中,鞋子给湿透了。到连队去,到底到哪一个连队去,他也说不清。突然,在山沟的转弯处,他碰见旅政治委员杨克文。
杨政委炯炯闪光的眼,盯着李诚说:“陈赓兵团正敲潼关的大门,快戳到胡宗南的老窠啦!”他扭转身子,指着山沟的深处,又说:“瞧,李诚!”
李诚顺着杨政委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露营的战士们,争着阅读什么传单,高兴地呼喊:
“陈赓兵团全部渡过黄河!”
“西北大反攻万岁!”
“全国大反攻万岁!”
…………
李诚心头涌起一种剧烈的激动的感情。他想:我们用重大的代价换来了一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