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蟠龙镇 2-保卫延安

周大勇和他的战士们,配合兄弟部队,把敌人背到绥德地区;接着,又和敌人一道返回来。一天,他们经过夜行军后,天明进入一条大沟。

周大勇迈着稳实的大步,走在部队前面。他不停地向后传:“走快!”后边的六连副指导员卫刚,派通讯员上来告诉周大勇:“前头要压着点,走得太快了俘虏们跟不上!”

周大勇扭头,看看自己身后那长溜溜的部队行列。部队行列当间是俘虏们,足有二百多名。他很乐和,来回跑了半个月,总算完成了任务。

战士们呼吸着早晨湿润的空气,消散了一夜行军的疲劳。太阳刚露头,万千山头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红光。天上有片片薄云彩,沟里有雾气腾起。路边的青草红花上,还滚着晶亮的水珠。布谷鸟在树上叫唤。

山头上影影绰绰走着几个老乡,吆着牛羊。牲口的铃铛“当啷当啷”地响着。老乡们像欢迎战士们似的,放开嗓子唱“信天游”。

一个男人在唱:

一杆红旗空中飘,咱们的子弟兵上来了。

一个女人接着唱:

青天蓝天蓝漾漾的天,看见咱们队伍心喜欢。

这悠扬的歌声在早晨清爽的空气里波荡,分外中听。部队行列中的陕北战士,像回答老乡似的也扯开嗓子唱:

你看我亲来我看你亲,咱们原本是一家人。

周大勇看见前头有一位老汉。他带着部队向前走去,准备请他老人家带路。

那老汉站在村边,背着手,看那被敌人烧毁的门窗,破倒的树木,破碎的家具,纺车,牛腿,鸡毛,血污,……他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的气色很凶。像是有满肚子怒气要往外泼。

周大勇说:“老人家,请你给我们带带路,行吗?”

老汉冷冷地瞅了周大勇一眼,说:“有什么不行,我的腿又没坏!”

周大勇说:“走吧!我知道你老人家乐意帮助自己的军队。”

老汉一条胳膊直溜溜地吊着像是坏啦,走起路来颠颠跛跛的,可是看起来腰板挺硬朗。他说:“也该长个眼嘛!不论谁,你都当外人看。”

周大勇瞅瞅这老汉,偷偷地吐了吐舌头。

周大勇知道:自己主力部队在拿下蟠龙镇以后,已经转移到安塞县真武洞一带休整。他问:“到真武洞还有好远?”

老汉伸出四个指头说:“四十里顶多不少,咱们陕北就是路便宜,你大放宽心的走吧!”

这老汉,胡子和两鬓的头发都花白了。宽大的方脸,高颧骨,长长的眉毛快要盖住了他那深眼窝。虽说是个残疾人,说话声音可气刚刚的。

这位老人路过那些被敌人烧毁的村庄的时候,总要停住脚,眼珠子发直地看一阵,可是不长嘘短叹也不说话。他跟周大勇说话的时候,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听,他总是按照自己要说的一直说下去。

周大勇那尊敬人的态度跟那稳重而又知趣的说话,让这位脾气很倔的老汉喜爱起他来了。老汉有时瞅瞅周大勇,表示他对自己子弟兵很满意。他的话也比较多啦。

老汉说:“孩儿,咱们毛主席,总是把咱们老百姓挂在心上的。人家劝他过黄河,他总不去。让我说,毛主席还是到河东去安稳。炮火连天的,他老人家要是有个一差二错,咱们该指靠什么?唉!提心吊胆的,生怕咱们毛主席遇上什么凶险,天塌下来。可一阵我又谋划:毛主席真是过了河,咱们心里又空荡荡的。孩儿,我是二心不定呀!”

周大勇说:“是啊,老伯伯,战士们知道毛主席指挥全国解放战争,还和我们一道行军、打仗、淋雨,也急得什么似的。……老伯伯,你放心,咱们毛主席要留在陕北,那准有大道理。他老人家谋虑的事情,定没差错。”

老汉说:“你的话也在理。孩儿,我问你点事,你不要笑话我脑筋不开。”他瞧瞧周大勇,像是表示:孩儿,我能问你就是信任你。

“人家都说,蒋介石、胡宗南在西安开会,咱们毛主席立在咱们陕北的山上就能看见,也能听见他们说话。日子长啦,敌人也知道了。他们不开会了不说话,有什么打算就写在纸上,可是咱们毛主席一算就知道敌人的心思啦!”

周大勇笑了,说:“老乡们说这话的人可多咯。老伯伯,没有这么回事。咱们毛主席看敌人,当然是看到他骨头里去了。可是照你的说法,毛主席就成神仙啦!”

老汉冷冷地看了周大勇一眼,很不满意。他一字一板,字音咬得很重,说:“这一阵儿打仗,张口露牙都是秘密。你呀,把我当外人看,不说实话。我晓得,咱们毛主席不是凡人。白军刚占延安,毛主席就在青化砭、羊马河、蟠龙镇,划了三个圈圈。我们村里还有人亲眼看见来。那一阵,人还想不开毛主席的用意。后首一打仗,这才晓得:咱们毛主席在那里划个圈,敌人走到那里就倒楣。我问你,听说咱们毛主席又划了好些个圈,这可属实?”他的口气倔强而自信。像是,对这千真万确的事实,他并不需要从周大勇口里得到证实,只是希望知道这件事怎么发展了。

他的脸,是严肃、固执的,凝然不动的。

周大勇想解释:我军能打胜仗,那是因为凭借着伟大的毛泽东军事思想和人民群众,而不是别的。但是为什么要解释?自己听见老乡们讲说这些事情,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对这朴素虔诚的信念有什么辩驳的必要呢?

周大勇回想起战争中陕北人民对自己部队的帮助,他对这老汉更产生了一种尊敬、亲切的感情。他说:“老伯伯,咱们陕北人民为了自己部队消灭敌人,什么风险的事都敢干。你知道李振德老汉吧,他,可真是一位英雄!我们部队上的政治工作机关,把他老人家的事迹,印成书教育战士哩!”

老汉说:“那值不得提。刘志丹同志领我们干了多年革命;打一九三五年到如今,共产党和毛主席又教育我们十来年。你说,老百姓就是帮助自己队伍做上一星半点事情,那还不是自己的本分!”

周大勇说:“你老人家说得好简单啊!没有李振德老人那份自我牺牲的精神,我们部队就很难取得青化砭战斗的胜利!”

老汉感动地看了周大勇一眼,说:“四十五天,咱们就接连消灭敌人三个旅。这么,敌人是支撑不长的!”

周大勇觉得老汉有意把话岔开。他说:“这,你说的对。

可是,你对李振德这位英雄的看法有问题。李振德老人活着的时候你可见过他?”

老汉说:“过去,……如今……啊,同志!李振德呀,他死不了。他舍不得咱们共产党的新世道。要是天遂人愿,他还想活百儿八十岁哩。”

嗬,话里有话。周大勇忙问:“老伯伯,按你的说法,莫非李振德老人还在世?”

老汉咽了一口唾沫,像是无意谈下去。

周大勇看这老汉神气不对劲,更疑惑了。他焦急地问:

“老伯伯,他当真在世?现在在哪里,说呀?”

老汉磨磨蹭蹭地说:“说……我说是……就是我嘛!”他又觉得没有必要这样吞吞吐吐,就摊开说:“我就是李振德!”

周大勇心里涌起了强烈的高兴、感动、惊讶的情感,可是又不太相信。他拉住李振德老人的手,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好一阵,说:“老伯伯,你真是……人家不是说你老人家跳崖殁啦?”

“李振德老英雄,在我们队列里”的消息,急速地从部队行列里传下去了。欢呼声、致敬声,像波浪一样:从前面流下去,从后边涌上来。

周大勇跟李振德老人谈了一阵,他才了解:青化砭战斗那一天,李振德老人,不给敌人做事,抱着他的孙子跳了崖。他的小孙子拴牛牺牲了。李振德老人,在当天后半夜让游击队救出来。他昏迷了几天几夜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野战军的医院里了。

李振德老人说,他的大小子叫李玉山,以前当区长,现在带领游击队。他那死去的孙子——拴牛,就是李玉山的后代。二小子奶名叫满满,前些个日子,报名参加正规军,听说在新兵团受训,好久也没信息了。

周大勇说:“巧,可巧!老伯伯,我认得李玉山。前几天,我还见他来。他是一个可好的同志,常帮我们搞粮食、动员民伕担架;还和我们一块儿打仗。”

李振德说:“打起仗,一家人就四离五散了,亲娘老子也见不上自己的儿女。你前几天还见玉山来,我倒一个来月连他的踪影都见不上。唉!如今,一家老老小小的担子都落到我肩上啦!累得我,不能分身给公家办事!”

周大勇问:“你老人家的家,现在住在哪里?”

李振德艰难地摇头,说:“着实说,还有什么家哩!能拿动枪的人,都参加游击队啦。我那老伴引上两个孙子,逃到羊马河西边,在亲戚家里落脚。羊马河一带,敌人常骚扰,不是好落脚的地方。我谋划:过几天,把我老伴跟孙子们送到北边我大女儿家里去。敌人这一下来,我看再不会到北边去啦。”

“你大闺女出嫁到哪里?”

“清涧城北边的九里山!”

周大勇说:“你老人家把家搬到那里也好,免得东奔西跑,担惊受怕!”六

周大勇给团首长汇报了执行诱击敌人的情形以后,向一营驻的村子走去。路上,他看见本团的战士,一溜一行地从团供给处回来。他们有的人把自己的旧武器换成了美国式新武器,有的扛着缴获来的弹药和军装,有的扛着“洋面”袋子。他们一边走一边喜气洋洋地唱歌:

换枪换枪快换枪

快把老枪换新枪

蒋介石运输大队长

派人送来美国枪

…………

周大勇回到了第一连。

打了胜仗,战士们高兴得又跳又唱。他们把日夜战斗的疲劳,忘记得一干二净。谁打得好,谁抓得俘虏多,谁该记功,这就成了战士们谈话的好材料。

“刘德有,你们班抓了多少俘虏?”

“九十六个俘虏,外加四挺重机枪。你们哩?”

“我们班呀!只捉了二十九个俘虏。可是捞住两门山炮。”

“美式的吗?”

“当然是!”

“看,我说杜鲁门不错,你们还硬说不好。”

“什么思想?你和杜鲁门是亲戚?”

“亲戚?他给我作儿子,我还嫌丢人,可你也该想想,杜鲁门要不派蒋介石给咱们送大炮机关枪,咱们就再厉害,还能光凭两个拳头打出天下?”

“这倒是实在话。可是你们给人家打收条了没有?”

“手续要做到嘛!我们不打收条,蒋介石没有办法向美国老板杜鲁门报账!”

“收条怎么写的?”

“这样写的。”这个战士用步枪的探条在地上划:

今收到运输大队长蒋介石送来美式大炮两门。

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们看见周大勇就哗地站起来,举手敬礼。周大勇还了礼,战士们便围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报告蟠龙镇战斗中,本连的战功、战绩。

“你们收煞了吧,听我给连长报告!”李江国迈大步走来,把人豁开,给连长敬了礼。

“他一开口就可算黄河决开了口子!”

“你听,赛过打机关枪!”

李江国不顾别人的议论,说:“连长,你要在家,看了准高兴!蟠龙镇制高点——积玉峁,就是咱们连队先登上去的。那呀,是一点也不含糊的攻坚战,攻了三四次才拿下来。赶打进蟠龙镇的工夫,半个月亮照当头,王指导员率领我们解决了敌人的旅部。敌人中将旅长就是王老虎亲手掐住的!”

周大勇说:“一六七旅旅长李昆岗是老虎亲手掐的吗?”

“是呀,他还捉到好几个大脑袋哩!”

有几个战士把王老虎推来了,嚷嚷着说:“连长,老虎躲在人背后,不敢露面。连长,他第一个登上积玉峁;旅长说,要奖励他!”

王老虎站在连长面前,脸红彤彤的挺不自在,手没处放,脚没处站。

周大勇双手扳住王老虎的肩膀,说:“老虎,你平时一定是把‘勇敢’藏在荷包里,打仗的工夫才拿出来使!”

李江国说:“连长!你是知道的:老虎不光把‘勇敢’装在荷包里,就是干粮、鞋子、烟叶这三样东西,他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总是准备得好好的,保存得牢牢的。我说这是农民意识,他还不服气!”

王老虎说:“农——民——意——识?老战士的经验啊!”

李江国说:“连长,老虎可真拉不上桌面子!别的连队请他报告英雄事迹,他说:‘我愿意打十次冲锋,也不愿意上台讲一次话,那么多的人瞪着眼睛,多不自在啊!’亏他还叫个‘老虎’!连长,还有,还有,他在真武洞边区军民五万多人的祝捷大会上,让人家选到主席团里去了。就坐在周副主席旁边。周副主席拉着他的手说:‘你名字叫老虎,那一定很厉害咯,敌人一定害怕你。是不是?’他浑身出汗,都忘记站起来敬礼。再说,他开了一天会,都没敢朝台下看一眼!连长!你说亏人不亏人。”

王老虎说:“江国!人家积德是修桥补路哩,你只要少说话,就积下天大的德啦!”

李江国说:“老虎,你叫我少说话,可是憋得我害了胃病的时候谁负责?”

王老虎说:“你呀,你是一年不吃饭也有力气开玩笑。”

李江国说:“不错,不错。我死了也是躺在地上数星星哩!”

王老虎不出声地笑了笑,向连长敬了礼,说:“我们班有个病号,我去给他搞点酸汤面。酸汤面!”

他稳稳实实地朝一座院落走去。

周大勇望着王老虎那比一般人稍高的背影。行军中,战斗中,他多少次望着这背影啊。战士们说:“是兵不是兵,身背四十斤。”这四十斤该有多少东西:枪、子弹带、手榴弹袋、刺刀、饭包、背包……可是王老虎身上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就像长在他身上了。走路的时候,你别想听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磕碰着响;打仗的时候,他背的东西也不会成为他的累赘。行军中,新战士都望着他这位久经锻炼的老战士。他们都觉得他迈步是有尺寸的,脚板怎样着地,也是有讲究的。要不,王老虎怎么能自自然然不费力气,脚不起泡,而且又走得那样快呢?

陈旅长打来电话,要周大勇马上去旅司令部。

周大勇向旅部走去,边走边想,王老虎那有趣的形样,不停地出现在他眼前。他自言自语地说:“白天黑夜,三年五载,王老虎总是不声不吭地走在部队行列里。不声不吭地走在部队行列里啊!”

周大勇喊了声报告,进了旅长住的窑洞。

陈旅长穿着衬衣,袖子揎在肘子上边。他正忙着修理收音机。桌子、凳子上,放着拆散的收音机零件;还有一架照相机,——这是他随身带了多年的物件。

周大勇看看这一堆东西,想:“旅长总爱摆弄这些东西!”

他对旅长这些爱好,是特别熟悉的。

陈旅长兴致勃勃,边收拾他那些东西,边说:“年青的老革命!你是不喜欢这些玩艺的。你跟了我很长时间,到底你是你,我还是我啊!”

旅长这爽快乐和的脾性,大大咧咧的样子,周大勇也非常熟悉。

陈旅长洗了手,仔细把周大勇打量了一阵,说:“你瘦咯,这一趟可够辛苦!”

“公道点说,敌人才够辛苦哩!”

陈旅长说:“你们把敌人从蟠龙镇地区引到绥德城,又从绥德城把敌人护送回来,真是够关心、够爱护咯!啊,谈谈,你感觉到敌人的情绪怎样?很晦气吧!”

周大勇说:“敌人不光晦气,还很泄气!”他走到窑门口,只见窑外墙上贴着一张大麻纸。纸上有毛笔写的一首诗:

胡蛮胡蛮不中用

咸榆公路打不通

丢了蟠龙丢绥德

一趟游行两头空

官兵六千当俘虏

九个半旅像狗熊

…………

陈旅长笑了,说:“年青的老革命!有味道吗?那是旅司令部那个外号叫‘跳蚤’的小通讯员,从报上抄来的。来,我们具体谈谈。”他朝墙上挂的作战地图边走去。

周大勇指着地图说:“五月四号我们拿下蟠龙镇,五月五号,敌人九个半旅全部从绥德地区调转头向延安地区窜。昨天,敌人才饿着肚子爬回蟠龙镇一线。”

“敌人爬回蟠龙镇,刚赶上开追悼会。”陈旅长的手指从地图上的延安东北九十里的蟠龙镇地区,移到延安西北九十里的真武洞地区,说:“我们野战军在这一拖。敌人昨天爬回蟠龙镇,可是我们在这里,穿上敌人送来的新衣服、吃上敌人的‘洋面’睡大觉,已经休息了七八天。”陈旅长搔着后脑壳,来回稳实地走着,又说:“这七八天是很巧妙的七八天。你想想,敌人几十万人马威风八面地扑来了。我们两万来人,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揍他;揍得敌人团团转,而我们机警地跳在一边休息。嗬嗬,这内边该有多少学问啊!”

“旅长!这几天蒋介石、胡宗南大概闹情绪咯?”

陈旅长说:“我懒得去研究他们的思想问题。你要有兴趣,你就关住门去研究一下。”他纵声大笑;并给周大勇叮咛:要参加诱击敌人回来的战士们,很好地休息。

周大勇说:“旅长!那位李振德老人你知道吗?”

陈旅长说:“不光我知道,整个陕甘宁边区,谁不知道啊,他很英勇地牺牲咯!”

周大勇说:“他呀,不光活着,还很健康。他现在在我们团政治处哩!”周大勇把李振德怎样跳崖,怎样遇救,又怎样到了这里,给旅长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个清。

陈旅长惊奇、高兴地说:“这才怪!警卫员!警卫员!准备招待客人的东西。”他想了一下,又说:“大勇,我要同李振德老人好好地谈一谈。谈罢,就请他到各团给给战士们作报告;用人民的英雄事迹教育战士,是再好也没有咯!是吗?”

“是的,旅长。”七

战士们一有空闲。就摆龙门阵。每个人都谈自己在蟠龙镇战斗中的经历,谈受挫时候的焦急,胜利时候的乐和。大伙都挺高兴,只有第一连战士宁金山,眉尖子拧起,摆起那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指导员找他谈了几次,他总说:“我思想上没有什么问题,就是闹肚子,身上不美气!”

下晚,宁金山水饭没进口,指导员王成德又来看他。王指导员跟他拉了一阵话,还说,派通讯员到卫生队请医生去了。

宁金山知道自己并没有啥病,只有一种想法沉重地压着他。过去好些天,这种想法有时分明地出现了,有时隐蔽的连自己也感觉不到。但是这种想法,可永没有离开过他。

他躺在铺上,看着窑顶,这股烦躁劲呀,就像脑子里有千军万马在闹腾!疲劳、消沉、害怕,这一切好比千百条绳子一样捆着他的心。他很想摆脱这一切,但是他提不起精神,唤不起力量。

现在,他那种不能对人说的想法,更加分明,更加尖利:

“我要用什么方法赶快离开部队!”一想到这儿,一股冰水就流过脊梁骨,心也冰凉透冷不跳了!他像一个深更半夜走在三岔路口的人,又急又累又拿不定主意。

猛乍,他想起了指导员,同志们。他们都很好,……救过他的命……要拉他走上正路。他们把他当亲兄弟看待。有一次他病了,指导员和好些同志,在他身旁坐了一夜,给他喂汤灌水,就说亲娘吧,又能比这好到哪里呢?不错,老百姓拥护解放军,敌人是不行了。……革命好,革命有希望……有一种力量呼唤他去过困难的、有意义的生活。可是,运动战!运动呀!没死没活的行军……危险……再熬下去……看不见边的黑暗又包围了他;越来越重的大石头,又压在他的胸脯上……猛的,他吃了一惊,觉得疲乏、头晕、发烧,心像一堆乱麻。“我真的病了?”他把头捂在被子里,哭了。

亮堂堂的月亮,照着起伏的山头跟川道。河槽里吹过阵阵凉风,挺舒服的。

周大勇和王成德从营部回来。他俩敞开衣服,让凉风吹拂;披着月光,肩并肩地走着,听那远处传来的战士们的唱歌声。

往天,连首长外出回来,通讯员小成早就把水打好,亲热地说东道西。可是今天连首长回来,他噘起嘴,站在墙角下,像是有满肚子怨气。

周大勇没理睬他,把驳壳枪挂在墙上,又坐在炕沿上解绑带。

王成德问:“小鬼,你嘴噘得简直能拴一条牛。怎么啦?”

“宁金山开小差了!”

周大勇好像不太相信,又问了小成一句。他思量了一下,一股按压不住的火从心里冲上来,把桌子猛乍一拍,说:“没骨头,没骨头!想逃避斗争,恐怕蒋介石不答应!”

王成德,右脚踏在凳子上,右肘支住膝盖用手托住下巴,望着跳动的灯焰想什么。停了一阵,他自言自语地说:“党交给我们这么有力的思想武器,可是我们……”他把板凳踢开走出去了!

王成德心里毛辣火热地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他觉得,这不是一个人开小差的问题,这是对本连队政治工作的一次检验!

这当儿,战士们都非常着急地在院子里议论。全连队的人心情都是激愤的。

李江国说:“昨天下晚,团长还表扬咱们是全团四个‘巩固部队’的模范连队中的一个连队哪。这一下,‘模范’请了长假咯,不要脸的逃兵!”

王老虎半天没吭气,等到很多人都说完,他才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们工作有缺点!”

马全有说:“指导员给他谈了几次话,他说得干梆硬铮,可是他溜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你就是钻进他的肚子,把你闷死,把他撑死,也解决不了他的思想问题呀!”

马长胜说:“你就是恨铁不成钢。宁金山开小差,你也有一份责任。”

马全有冒火啦,他脸红脖子粗地喊着:“他不革命要我负责任?”

马长胜说:“风不吹树不摇,说你有缺点,也不是平白无故的。”

李江国说:“马全有,你的主观性太强!人家一批评,你就来个反冲锋。这不是成心脱离群众?”

马全有两只眼瞪得灯盏一样,气呼呼,直跺脚,呐喊:

“你们给我尿这一脖子,倒像是我开了小差!”

王老虎说:“全有!少拌嘴好不好。你总是说风就是雨!”

恰好王指导员来了,大家都不顶嘴了。王成德不高兴地说:“吵什么?工作出了漏子就埋怨?”

战士们都挺起胸脯,不声不吭,立正站着。

王成德说:“稍息!同志们,我们常说,共产党员就要会领导落后的人跟革命事业一块前进,可是看看我们!”

马全有说:“指导员,我错了,我不该和同志们吵。跑了人,我心里火得很。”

李江国说:“指导员说的对,反正我们大家都有一份责任。”他悄悄地拉了一下马全有的手,说:“全有,算我错了,刚才咱们俩就算没吵吧!”

王老虎听见他们悄悄说话,他想:“马全有、李江国,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遇见什么事,不扎实地想一想,就哇哇地吼喊!”

王指导员望着真武洞对面的山。停了好一阵,对支部组织委员说:“王老虎!关于宁金山开小差的事,我们马上召开支部委员会研究。你把人召集到连部。快!”

后半夜,有些冷,偏西的月洒下了清冷的光。

“向西、向北,向南跑上几天就不成了,那里都是蒋管区。向东,过黄河到解放区,……要不……”宁金山想着,跑着,向东,向东,见山就爬,见水就*#。被树枝绊着,跌着……

帽子丢了,裤子撕破了,手掌流血,衣服凉冰冰地贴在身上。

他,眼睛模糊,看不清路,上气不接下气,脑门顶里猛烈地跳动。向东,向东,背着西边天空挂的月亮向东跑。他不停地反悔着,可是,他一想到自己要到那安宁的、没有危险的地方时,心里又产生了一线喜乐的希望。

翻过一架山,猛乍,天黑地暗了。天快明了。他希望天明又害怕天明。

宁金山又向东跑了百十来里,天放亮了。他爬在山头上缩头缩脑地四下里看,只见两三个敌人在沟里饮马。那马扬起头,迎着冷风,嘶叫了几声。这嘶叫声颤动在清早的空气里,听来特别尖锐、刺耳、可怕。“下边有敌人!下边有敌人,这周围就可能有敌人的警戒部队。”当兵的经验对宁金山有了帮助。他不停地利用地形、地物,匍匐着向垅坎下边爬着。猛乍,他看见一条小路上有些麦草,他顺着稀稀拉拉的麦草爬去,看见了一个小山洞子。他像跌在深水中的人,猛地抓到一根绳子一样高兴,几下子就窜进了草堵的小窑洞。

“啊呀!”尖叫声从草堆中冒出来。立刻,那发出叫声的嘴又被什么东西捂住了。

宁金山跪在草堆中,端着两只手,心跳得像要爆炸。他望着草堆,像是僵了。

草动了,伸出了蓬乱的头发,头发上还挂了几根草。那披头散发下面是昏花冰冷的眼睛。那眼睛周围,因常害眼病而溃烂了。

宁金山看清了:这是一位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她跪在地上,因为用力过火,上身挺着。她蜡黄的脸皮包骨头,牙齿完全掉了,嘴唇向内收着。那昏花发红的眼,怪可怕的。她死盯着宁金山,像是防备着就要向她扑来的豺狼一样。

宁金山有气无力地坐下来,眼睛死灰灰无着落地转动着,说:“老妈妈,不要怕,我……”他看看自己的灰军衣。那灰军衣上尽是泥土,有几处撕得吊下来。

老太太软绵绵地坐到草中,惊慌疑惑地打量这从天上掉下来的人。然后,她的眼光落在宁金山那灰军衣上,望了老半天。突然,她哭了:“啊,咱们队伍上的!”她那瘦弱的身子颤动得像风地里的树叶一样!

小窑洞有活气了。两个小孩从草里钻出来,爬在宁金山膝盖上。老太太拉住宁金山的手,把脸凑近他的脸,说:“亲人啊,你当真是咱们队伍上的人?炮火连天的,你可为啥独自个儿……你,熬累坏啦!”

宁金山眼皮愁苦地吊下来,说:“老妈妈,我找不见队伍。

我,我掉队了!”

老太太像亲自己的孩子一样,她跪在地上,给宁金山剥那头上、衣服上的泥巴,说:“孩儿,离了自己的队伍就跟离了娘老子一样,该是嘛?唉,这世道,没法子哟……”老太太解开一个包袱。包袱里,有几件粗布衣服,衣服中间夹着一张毛主席木刻像,还有几张米面饼子。

老太太把毛主席像双手拿起来,说:“孩儿,这张像是我那老伴前年在延安城请来的,请来就挂在家里。如今,没有家啦!我把毛主席像总带着,想起这艰难日月了,就没心劲;没心劲的时光就看看咱们毛主席!”

宁金山望着窑外发呆;脸上的颜色急速地变化着:时而发白,时而发灰,时而又发暗。

老太太问:“坏人造谣言,说毛主席过了河,该不能吧?”

“没有。老妈妈,毛主席没有过河。老妈妈,你不要问了!”

宁金山爬到草上,把头塞到草里,说:“我心里……”老太太说:“想必是饿啦!心里难受。”她给宁金山拿出两张饼子。说:“孩儿,吃,吃饱藏到天黑再合计。吃,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就有气力。你凄惶的!看,看,你手心的血!”

老母亲的关照、疼惜,孩子们亲热而可怜的眼光。这些,让宁金山的心里格外火燎。他希望这会猛乍飞来一颗子弹,打穿自己的脑壳,那倒好些!

宁金山看见孩子们饥饿的眼色,投到饼子上。他把一张饼子,递给那个五岁上下的孩子。那孩子一面伸手接,一面看祖母的脸色。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老太太把孩子们拉过来,但是,又觉得这样对待孩子太忍心了!她把孩子搂到怀里,眼泪从那干皱的脸上淌下来。边哭边说:“唉,不懂事的冤家!”

宁金山说:“老妈妈!孩子们没吃饭?”

老太太说:“你只管吃,不要招理他们。唉,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千刀万剐的白军,他们不得好死!前几天,敌人白日抢粮,傍黑就退回镇子。我们白日间躲在山里,黑间下山喝上一口汤汤水水。谁又知道,前日,敌人来扎到下村,一扎就是两三天。孩儿,我们是延安川道里的人,我家离这里有几十里路。这里有我家的亲戚。我们总说到这里避一避难,如今,你看,哪里也不能安生。我那老伴说,再向北走,躲到九里山我那大女儿家里去。哟!老的老,小的小,抬脚动步都不容易,如今,我几个儿子、媳妇都见不上。我见不上他们,死也合不上眼。这年月,多儿多女多冤家,儿女多罪孽重。唉,天老爷,仗可要打到多会,多会才能安宁!”她眼泪#*#鳌*宁金山怕老太太看出自己心里的翻腾劲儿。他找话说:

“快太平了。你看,你老人家孙子都有了好几个,过几年……”老太太哭了:“不能提叙!我们一家七八口人,一打仗就谁也找不上谁!……白军逼得我那老伴跟我那大孙子拴牛跳了崖……拴牛殁啦!”

宁金山打了一个冷颤。他想起前两天在全营军人大会上讲话的老人:李振德。

老太太说:“我那老伴,直性子,远亲近邻都喜欢跟他来往。他胳膊坏啦,眼不得力。黑间走路高一脚低一脚。他也跟上我那大小子李玉山四到五处闹腾地打仗!”

宁金山身上像火烧了一样,他一条腿跪在地下,身子猛地一挺,正要开口说啥。老太太猛乍把两个小孙子往草里一推,又把宁金山推倒。宁金山觉得老太太猛然产生了出奇的力量。

老太太那变颜失色的面容,让宁金山满身起了鸡皮疙瘩。“白军!……天老爷呀……”她吓得心里绞痛;身体像在萎缩,像经过霜打的树叶在风地里抖。

宁金山听见窑外有说话声,他习惯地来了个抓枪的动作,一看,抓了一把草。他想:“他娘的,这样死了才冤!”他肚皮贴紧地皮,闭住呼吸,只听见自己的心孔冬孔冬像擂鼓一样响。

老太太跟孩子们的心,由于害怕而静止着不动了。窑洞里静得让人耳朵里发出各种离奇古怪的噪音。

窑洞外的山坡上有脚步声,说话声:

“能捉住一个老百姓就好了!”

“我们常找粮食,已经摸出门道了。你不要看不起那鬼也不去的冷地方,那里常常有粮食衣服,碰对了运气还能找到娘儿们!”

“顺着这些麦草,往上走。”

“那不是个山洞子吗?准有油水,上,上,上!”

太阳偏西了。远处有断断续续的枪声。这枪声,让人心里颤抖!八

宁金山被敌人捆起来吊在牛圈的横梁上。他鼻子、口里淌血水,身上千奇百怪地痛,像谁用刀子一片一片剐他。悔恨的心,像在滚油锅里煎。猛然,他听见隔壁窑洞里传来惨叫、骂声、打声。

“说,他是你的什么人?不说,不说剥了你的皮!”

“他是我亲生儿!你剥了我的皮,他还是我亲生儿……”“满口胡说!他是你的儿子,为什么穿共军的军衣!”

“你打死我,他还是我亲生儿,他是我身上的肉!不睁眼的天呀!啊呀……”宁金山想起老太太那风能吹倒的身体,焦灼地思量:“我,我做了什么事呀!”他哭了,眼泪从脸上滚下来,混着血。隔壁窑洞又传来打声、骂声、撕碎人心的惨叫声!……

时光,在巨大而残酷的悲痛里,一分一秒地缓慢地行进着!敌人一直把老太太拷问到天黑才罢手。

月光从牛圈栅栏门格里透进来。牛圈门外,有个敌人哨兵端着刺刀,来回游动。刺刀闪寒光。那刺刀尖上挑着死亡,牛圈阴森森的角落里隐藏着死亡。愁惨的空气也不流动!宁金山两条胳膊麻木了,快要掉下来了。他喉咙里冒烟生火,昏过去好几回。他决心试探一下自己的运气。像病人呻唤一样地说:“给口水喝吧!”

敌人哨兵喊:“喊啥!闭嘴!”

宁金山听出了哨兵的河南口音。他说:“乡亲!哎哟哟,唉,乡亲,听口音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亲不亲一乡人。咱们统是出门在外的……”哨兵没有吼喊,像是拉长耳朵,听什么动静。宁金山当是敌人打瞌睡。他强打精神睁开眼,朝牛圈外头看,只见墙根的阴影里冒出一个人。那人扑到哨兵身后,举起明晃晃的马刀,一下子把哨兵劈成两半。接着,那人拣起了敌人的枪,背上,又嗖地扑进牛圈,用刀把宁金山手腕上的绳子割断,说:

“快跑!朝西!”

宁金山一把拉住那人问:“救命恩人啊,你,你……”他生怕这是一场梦。

那人说:“我是游击队上的。这村里有人给我们报信:说咱们一个同志叫敌人逮住了。我就来搭救你。”

猛乍,一个黑影,闪了一下,爬进牛圈来,声音颤抖地说:“快跑,放哨的不见了……不见……”游击队员大吃一惊,向旁边一跳,抡起了大刀。那爬进来的黑影,向地上一滚,差点大叫起来。

宁金山听出那是老太太的声音,他忙说:“不怕,老妈妈,不怕。这是咱们的人。”他向游击队员说:“这,这位老妈妈,是,是李玉山的老人。”

“啊,李大娘,知道,知道,老邻居嘛!”

老太太爬到宁金山身边,说:“孩儿,快回咱们部队去!

唉,我心口……我活不长……”“老妈妈,快,咱们一道走!”

“孩儿!你先逃命,你先……”“你,老妈妈,你……”“我慢慢爬出去,我要爬出去。……反正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给玉山捎个话!孩儿,去,往西走十来里就是羊马河!再往西就赶上了咱们的部队。孩儿,快高飞远走呀!我是有了今天没明天的人,唉,再见不上你啦!”

游击队员说:“这是什么时光,还说东道西。你先走,同志,李大娘有我照护。”

宁金山顺着垅坎的阴影爬去,爬了两三里路,就放开腿跑,逢沟跳沟,逢崖跳崖,耳边生风,脚底板发热。

他一口气跑了二十来里,歇了脚,就爬到小河边,咕咕喝了一肚子水,坐下来,贵贱也走不动了。他全身骨头像散了一样裂痛。天也转地也转,身子不由自主。他晕沉沉地倒在地上。月亮落下去了,黑暗严严地裹住了宁金山。

他缓歇了一阵,焦灼地思量:“到河东解放区去?藏在这里的山沟混日子?到蒋管区?回家吗?……这年月呀,真不如死了好!”他心神不安、毫无主意。可是,他一想到“敌人会追来的!”这个问题的时候,精神猛乍给提起了。他站起来。可是当“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又闪过他脑子的时候,他觉着一步也移不动。他后悔、恨自己。他想起连长、指导员、同志们、老太太……“我回部队去?我有脸见人?唉,我是把一碗水泼到地上了!”他撕开胸前的衣服,跺脚,像害了抽疯病一样。这比敌人用刀剐更难熬啊!他独自嘟哝:“我自找的难过……”脑子里有一点火星烧起来,猛然那火星又让无边的黑暗吞没了,过会,火星又忽忽地烧大了,脑子里的一片黑暗,慢慢地退缩着……乍的,他听见扑通一声,像有人从高处跳下来。宁金山脑子里还没有转过弯,就有一个黑影,把他拦腰抱定,十几把刺刀在眼前乱晃,有很多人还喊:

“捆起再说!”

“先捅他两个穿膛过的窟窿!”

宁金山浑身抖得像十冬腊月穿着单衫。他想:“天老爷,我是从河里跳到井里了!”他正在恨上天无路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前面站着的几个人头上绑着白手巾,而在这些人身后似乎拥着成千的人。他思量:“这该是游击队——要是敌人便衣队呢?不,敌人便衣队,晚上不敢出来活动!再说,便衣队哪会有这么多的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一线希望在心里闪亮。他壮起胆问:“你们是游击队吗?”

“游击队咋着,还不是一样逮住你们这些美国狗腿子了!”

宁金山理直气壮地喊:“同志,干什么嘛?我是咱们野战军的战士!”

一个游击队员,冒冒失失喊:“这家伙捣鬼!来,给他脑袋上钻个洞!”说着,就劈哩巴查把宁金山打了一顿耳刮子。有的人还稀里哗啦拉枪栓。

宁金山说:“忙啥哩?同志,叫你们队长来,同志!”

一个队员喊:“李队长,来看这个鬼。李长队,你要慢走几步,我们就让这个鬼到美国去吃酒席啦!”

一个提盒子枪的人走过来。他是高个子,走起路来很稳实。

宁金山说:“队长同志!我是‘英雄部’的战士,一点也不假!我掉了队!给你说,你们这里有名的游击队长李玉山,我还知道。他爹李振德老人前两天还在我们营里讲话来!”

那位队长用电筒照了一下宁金山的脸,说:“我就是李玉山,可是我就认不得你呀!”

宁金山说:“你当真是李队长?……你……你当然认不得我,可是我们连长周大勇、指导员王成德都认识你呀。他们常说起你和你领导的游击队。”

李玉山拉着宁金山的手,说:“你真个的是咱们部队上的同志。误会了!你们连长、指导员可好!”

“咱们部队上的同志”这句话,立刻招引来一阵亲切的握手、问好。有人还给宁金山递上纸烟,有人递上水壶、干粮。笑声,亲热的骂声:有人还低声哼陕北小调。

刚才打了宁金山耳刮子的那个年青队员说:“同志,不要呕气,居家过日子也有碟子碰碗的时候,更不要说现在是打仗耍刀子呢。来,照我脸上打一下算了结!”

宁金山乐和得不行,话也多了,好像他倒是真的掉了队,经过很多风险让同志们从死亡的边沿上拉出来一样。他说:

“李队长!你带的队员个个勇敢,我回去要给同志报告你们活动的情况。”

没等李队长开口,好多队员七嘴八舌地凑上来,说:

“同志,我们不勇敢能行?敌人把刀子放在咱们脖子上啦!”

“我们冒上这一条命啦!反正没有别的路儿走!”

“干游击队这营生,当年刘志丹和谢子长就给我们教会了。”

宁金山反过来调过去地在心里重复着游击队员的话:“反正没有别的路儿走!”但是,当他想到自己是革命队伍的逃兵,浑身软绵绵的了;身上被敌人打伤的地方,也突然像刀割一样痛起来!

李玉山拍着宁金山的肩膀,亲热地说:“同志,咱们到前村去吃点,喝点,我们派人送你回部队去。这一带游击队多得很,可别再发生误会啦。”

宁金山很想说:“李队长!你妈,她老人家……她……”话到口边又吞到肚里去了。九

第一连今天热闹红火,像老乡家里过喜事。战士们都理了发,在河湾里洗了澡。每个人贴身穿着敌人送来的崭新的黄军衣,外面罩着洗得很干净的灰军衣。脚上全穿着敌人送来的胶底黄帆布鞋。他们把院子里打扫得净光发亮。墙上新出的墙报,随风舞动。墙报上的作品都是战士们写的;有快板、有诗歌、有小文章;有的是用铅笔写的,有的用钢笔写的,有的是借老乡的毛笔写的。样子是花里胡哨,内容却只有一个——欢迎新战士。

蟠龙镇战斗打罢,全旅的解放兵,一多半送到山西去训练了,少一半留下来补充部队。留下补充的解放兵,都是年青、纯净、阶级成分好的人。

不大一会工夫,指导员带来了十来个新战士。这些新战士还穿着国民党军队的黄军衣,只是换了一顶解放军的灰色军帽。胳膊上带着印有“解放”二字的解放军的臂章。有什么办法呢?人是来了,但是给他们穿的灰军衣还不知道在哪儿?

指导员把新战士带进了院子,等着欢迎的战士们就喊口号、鼓掌、欢呼。那些新战士没有看见过这场面,也没有鼓掌的习惯,他们都缩着脖子,惶惑地四处看。

王指导员把新战士分到各班,要他们跟老战士见见面。

一个新战士走进第一班住的房子,同志们迎上来拉手问好,有的给他端一碗开水;有的给他送一件衬衣;有的给他递过来一双鞋。大伙喜眉笑眼地对这位新战士说:“看,这是陕北老乡们给咱们做的。鞋底上还写着字:‘穿上鞋子跑得快,一心一意打老蒋’。”“看!这碗套是山西翻身农民捎来的。这上边的花儿绣得多精致,这几个字也绣得蛮好:‘我们的亲人子弟兵。’”那个新战士什么也没有听清,不管谁问他什么,他都站起来立正,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是!”像是机械装制的人。王老虎问:“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新战士连忙站起来,脚跟一靠,说:“报告,我叫宁二子。”他瞧着王老虎,只见这人蔫头蔫脑,像是精神不足,看来不见得有啥大能耐。可是这位名叫老虎的班长,笑眯眯地噙着个小烟袋,怪和善的,——大约一生一世也不会生气发火,见了教人喜受,像是人一见他就被他吸住了。

宁二子看着每一个人的脸膛,哎!他们怎么一个个满脸是笑?当兵还这么乐和?这么遂心?

宁二子从当国民党的兵那天起,他发咒赌愿地说:吃屎喝尿也不当兵,世上什么事不是人干的呢?可是从他一踏进第一班,一股子没经过的亲热气就吸住了他。为什么呢?他吃不透。

集合哨子吹了。战士们跑出去,方方整整地站了一片。

宁金山,从人缝里挤出来,搭拉着脑袋,谁也不看,蹲在土台子旁边。他让游击队送回部队以后,团政治处保卫股把他审查了一番,认为没有别的问题。他开小差的事,还没处理。今天第一连开欢迎新战士大会,政治处让他来旁听,受教育。

宁二子看见大伙都瞅宁金山,有些人还低声议论什么。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他记起国民党队伍枪毙逃兵的惨状。那逃兵脸上流血,五花大绑……宁二子心里扑通扑通跳起来!大伙儿正放开嗓子唱歌,指导员王成德走上台,手一压,全场鸦雀无声。他说:“今天,咱们开会,一来是欢迎新战士;二来新老战士互相自我介绍,大伙认识一下。同志们,我先来介绍一下我们连队。”他指着那许多红色小旗,说:“咱们连队的光荣,都写在这些小旗旗上面的。你们看!”大家看着一面红旗。那红旗因为雨淋日头晒,褪成黄色了。那黄颜色上还有几片巴掌大的黑迹。

“同志们,这旗上写的七个字是:‘第一连英勇顽强’。旗上那一片一片的黑迹是血,是咱们连长的血。连长周大勇同志,是咱们纵队有名的战斗英雄,一九四六年八月他打上这红旗率领战士们攻敌人碉堡的时候负伤的。”他讲了那次战斗,讲了那次战斗中,周大勇怎样捂住冒血的伤口,率领同志们把这面红旗插上敌人阵地。

王指导员把十几面旗帜,简单地介绍了一番,说:“现在老战士先一个挨着一个介绍自己吧。”

李江国*#踥/oo地站起来,说:“报告!要论老战士,那咱们连队里就数周连长最老。你们没听见旅首长常说‘年青的老革命’嘛?还是让连长先讲他的身世根底吧!”

战士们哗哗地鼓掌,真像机关枪连发。

周大勇笑盈盈地站起来,望了一下战士们。老战士们觉得连长看见了他们每个人的脸膛、眼睛。他们,乐得扬动眉毛,互相挤靠着。

新来的战士们,都伸长脖子看连长。连长可最关紧要,全连人的命都在他手里扼着哩!宁二子把连长打量了一阵。他想:好一个精干利索的人啊!可是连长是不是随便揍人?他要揍人啊,那可吃不消!

周大勇走到土台跟前,脸色严厉,眉头拧成一股绳子。他说:“新来的同志们,咱们连的人,不是工人就是农民。旧社会,咱们忍饥受饿,挨打受气,在火坑里过日月!”

新战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连长。这阵,说他们在听连长讲话,还不如说他们在看连长的模样,捉摸连长的脾性。

“拿我来说,家里的人都叫反革命杀光了!我小小的就到咱们部队。同志们,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没有人民军队也没有我。”

过去的种种经历,闪上周大勇的脑子。他二十四年的岁月,有一半是在北方度过的。他在北方的千山万岭中,说不定多少次,顶着长城外吹来的风沙,望着星星,想起湖南的家乡,闻到那里的稻香味啊!那水多树稠的乡村,肥沃的稻田,茂密的竹林,那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他孩童时期熟识的景物,跟形成他最初认识人生的种种事情。

周大勇思量着,怎样让新战士们从自己身上认识中国工人农民应该走的路子。他的家乡,他身世中那辛酸悲苦的一段生活,又活生生地映在眼前。

一九三六年三月开初,一支工农红军在湖南靠近贵州的边境上行军,他们是去赶自己的主力部队——红二方面军。有一天,一个讨米的孩子,爬在林子后边,机警地瞧着路上过往的队伍。这队伍里的人,穿着各种各样子的衣服,有的帽子上还勒着红带子。他们有的人背着雨伞,有的背着斗笠,有的人腰里挂着三双草鞋。讨米的孩子想:这定是红军。他从路旁的田垅上跑过来,拉着一个红军战士的衣角,央告:“你们是红军?就是红军。红军叔叔,收下我吧!不要看我小,叫我当红军我什么也不怕。”

这个红军战士指着后面的一个人,说:“去找他吧,他准会收留你。”

这孩子等后面那个人走上来,就一把拉住那人的衣角,说:“叔叔,我要当红军,收下我吧!”

此人,正是红军的一个团政治委员——现在本旅的旅长陈兴允。

当时,政治委员陈兴允闪到队列旁边,把这孩子打量了一阵。只见他齐头到脚有一支马枪高,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像茅草堆,两只小手像鸡爪子。穿的衣服稀巴烂,光脚丫子。但是,那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嘟辘辘地打转,显得怪机灵懂事。

政治委员弯下腰,摸摸那孩子的手,问:“你能当红军?

一支步枪就会把你压坏的。你是谁家的孩子?”

这孩子别的话不说;一口咬定:“你收下我!”他把手里提的讨米口袋扔到一边,双手拉住政治委员的衣角,好像表决心:“你不收下我,我就不准你走!”

政治委员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你倒蛮厉害的!不行啊,现在正打仗,部队一天拉一百多里,你能成吗?”

这孩子望着政治委员,眼睛一眨也不眨,可是泪水却在他很脏的脸上冲开两条小渠。他说:“我在红军里呆过,打仗我不怕。红军是为穷苦人的,我没家没舍,你不收我,我会饿死的!”

“会饿死的?”政治委员双手扳住这孩子的肩膀,眼直盯着他,望了好久。这句话打动了政治委员的心。因为他知道,饥饿中的人们,怎样用十年的生命换一口饱饭。因为他知道,“会饿死的”这句话中,包含了多少辛酸的眼泪和无告的痛苦!部队沙沙地从政治委员身边过,红军战士们望望孩子又望望政治委员,像是请求政治委员把这孩子收留下。

团政治委员陈兴允详细地问了一番,原来这孩子看来不到十岁,可是已经十三岁了。他叫小八哥(到部队以后,起了官名周大勇)。先前他有父亲、妈妈、哥哥。父亲、哥哥给人家揽工受苦。后来,家乡起了红军,穷人有了活路。一九三四年十月。中央红军长征以后,周大勇的家乡又变成地狱。土豪劣绅组织的清乡团,在农村里,清乡、捉人、吊打、砍头、烧房子……村村冒烟,处处起火;守寡几十年的老太太,转眼失去独生子;刚出嫁的女人,霎时失去丈夫;吃奶的孩子,爬在母亲的尸体上,哭哑了嗓子……水渠里流着农民的血,乡村变成了杀杨。周大勇的父亲、哥哥早先都是共产党员。土豪劣绅领上清乡团,到处捉拿他们。狂风暴雨,闪电撕扯着黑夜。父亲和哥哥,提着短刀,顺着田垅,钻进了大山,消失在森林中……有一天,敌人把周大勇的妈妈捉住,要她交出丈夫和儿子。敌人用火烧她的头发,她可半个字不吐……她的尸体在村边大树上整整吊了七天!这时候,周大勇白天偷偷地爬在草丛中,望着母亲的尸体吞饮眼泪;晚上,他在母亲的尸体下,仰着头,低声呼喊:“娘呀!娘呀……”后来,还是本村农民冒上生命危险,把她的尸首从树上放下来埋葬的。周大勇永远记得:当邻居们摸着黑夜,把母亲的尸体刚从树上放下来的时光,他抱住母亲的尸体放声大哭。突然一位老太太捂住他的嘴,说:“不敢哭,不敢哭!不是哭的时候。”啊,在这年月里,人们连用眼泪祭奠自己生身母亲的自由都没有了!

一位邻居老太太,她的儿子叫反革命活活烧死。她哭瞎了双眼。这位无依无靠的老人,收留下周大勇这个没家没舍的孤苦孩子!这当儿,局大勇刚到十一岁。人生中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他为什么这么悲惨?他的房子为什么一把火就化成灰烬?妈妈那样的善心人为什么叫人家吊死在大树上?父亲、哥哥成年成月累断腰筋受苦,为什么这世界偏不容他们?这些血海冤仇的根源,他还不十分清楚。他只恨那帮杀人凶手。他只希望:什么时候能见到不知下落的父亲跟哥哥?

时光,在血里流转,在火里流转。

一九三六年开初,周大勇才十三岁。有的人,在他这样的年龄,有温暖的家庭、父母亲的教养,无忧无虑。周大勇呢,他还不能理解人生,人生已经煎熬他了;他稚嫩的肩膀还挑不起生活的担子,生活的担子已经落到他肩上了:给人家放猪放牛、作短工,靠自己的力气过活了,看人家的脸色吃饭了!

这一年二月的一天,周大勇的父亲偷偷溜回来,把周大勇带上。连夜逃奔外乡。这工夫,周大勇才知道,哥哥在红军里作战牺牲了!

父亲带上他加入了一支红军游击队。父亲当了一名炊事员。行军的时候,父亲拉上他;驻军的时候,父亲烧火做饭,他就睡在父亲腿边!父亲常说:“旧社会,我们靠山山移,靠墙墙倒,红军队伍就是我们的家啊!别人不革命能行,我们不革命就没法子活!”

父亲这样讲,周大勇也觉得:红军里不打人不骂人,热闹又快活,实在不错。

旧社会,好人磨难多。周大勇跟上父亲在红军部队里过活了不上二十天,就出了事。一天,部队被敌人包围了。部队突围的时候,父亲牺牲了。一个红军战士,身上七处负伤,他拖着周大勇跑了二里来路,就倒在血水里咽了气。周大勇独自个跑了半夜,敌人不见了,可是自己的部队也不见了。苦难的日子又缠住了人。他白天七婆婆八爷爷挨门讨米,黑夜就缩在房檐下或小庙里打盹。这个小小的孩子,没吃没穿没依没靠,在茫茫的人生大海中飘流起来。他成日价四处寻找自己的队伍——工农红军。碰巧,今天遇见了红军的大队人马。……

周大勇望望战士们,心一酸泪花子就滚下来。他简单地讲了一番自己的身世,又说:“同志们,我是没家没舍讨米的孤儿,共产党和毛主席把我抚养成人。同志们,共产党和毛主席让我懂得了许多事情,但是有一条最重要:我们不拿起枪,就要永远让人家踩在脚下。同志们,我们手里拿着枪,还要知道枪是为了干什么用。能这样,没用的人也会变成有用的人,胆怯的也会变成勇敢的,愚笨的也会变成聪明的,落后的也会变成进步的。一句话,只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们这让人祖祖辈辈踏在脚下的人,就会变成翻天覆地的人!”他转过身子长久地望望毛主席像。战士们也跟着他的眼光望去。

会场中鸦雀无声。

全连队的老战士,对连长这身世根底都一清二楚。可是现在听连长提叙起来,心里还不是股滋味。

过了一阵,老战士们都嘁嘁喳喳给新战士介绍自己连长的各种事情。有的说,连长怎样跟千千万万的红军战士一道,开动两只脚经过十来个省份,走了两万五千里。有的说,一九四○年,连长虽说才十七岁,可是倒成了一名呱呱叫的轻机枪射手。次后,他由于作战英勇,当了战斗英雄。有的说,一九四二年——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月,党派周大勇到一个武工队当队长;他在吕梁山麓的很多县份活动。有一次,他化装混到敌人占领的城内,把敌人翻译官口里塞上棉花,装在口袋里,放在牲口上从城内驮出来。过了几天他又化装进城,坐在饭馆里,突然满街人跑马叫,日本兵爬上城墙,伪军在街上大喊:“周大勇混进城了!”这时光,周大勇和街上的人一块挤在路边,他还问人家:“周大勇是什么人,这样厉害?”

那些新补充的解放战士,听了周大勇的种种事情,都在思量。啊,他现在是连长,十来年前还是讨米的孩子,连长也跟咱们一样可怜。新解放战士们觉着,连长和他们,心碰心了。他们从连长身上看到了光明跟希望,正像有谁一口气吹散了满天云,让他们看见了蓝漾漾的天,红艳艳的太阳一样。

生活像潮水一样流了几千年,也没有冲去人民的贫穷和难过。世界这样大,可是到处穷人都这样惨!连长的身世,也让战士们各人想起各人的苦楚。在场的这些人,在生活中忍受过一个人能忍受的一切。他们的心上处处被轻视和压迫刻上了伤痕。他们每个人,都带着失去田地的痛苦、饥饿的煎熬和复仇的怒火。

新战士都想讲话,可是他们没有当着大伙讲话的习惯。需要有人带头先讲。

有人用肩膀碰碰宁金山,低声说:“你总该先说几句话吧?”

宁金山抱着头,只是哭。让他说什么?他想说,祖祖辈辈用眼泪浇别人的土地。他想说,打日本强盗的工夫他当了国民党的兵,后来汤恩伯在河南打了败仗,他让日本鬼子捉住塞到东北的煤井里挖煤!他想说,日本鬼子投降了,他跳出火坑向家里走,可是还没过黄河又让国民党的队伍抓了兵。后来他开了小差,半路上,又让阎锡山的队伍抓去当兵。他想说,旧社会,他的冤比谁也深;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的苦楚,他比谁也知道的清……唉,有什么脸在同志们面前说话?

新战士宁二子,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涌动,坐也坐不稳。

王老虎看看宁二子想说话又不敢说,就推他站起来讲话。

同志们也喊口号欢迎宁二子讲话。

宁二子站起来,两腿直打哆嗦。他想说,穷人年年缴不起租子;全家饿得吃榆树皮。他想说,腊月三十日晚上,讨账人打上小灯笼,像勾魂鬼似的……可是脑子乱哄哄地抓不住话头。他左思右想好一阵,就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起来。他讲那人民战士都经过的伤心事,他讲那中国工人农民都流过的血和泪。末了,他擦擦眼泪,又卷衣角,低下头说:“如今,俺们一家人,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俺哥宁金山,也有七年没有音信……”宁金山豁开人,走到宁二子跟前,盯着他,急迫地问:

“你哥,你哥是宁金山?你可是朱家店的宁二子?……”全场的战士,本来都低下头抹眼泪哩,可是听见宁金山说话,大伙的眼光,都忽地集中在那亲兄弟相认的场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