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炼狱

然而这希望,这光辉,只使得钱柏良做了一夜好梦。到第二天早上,他从梦里醒来时,便已什么都不存在,而且他心里的如意算盘,也被事实打击得粉碎了。

第二天,太阳仍旧照常出来,一切人物也照常在太阳光下奔波忙碌,维持到各人的生活。就只阜盛纱厂里的空气,有些和平时不同。许多工人都不再拥挤在黑暗混浊的车间里,应用着各人的眼和手,一齐站到有太阳光照着的那一面墙壁下来,对着一方贴有增加工时减少工资的通告牌,七嘴八舌的发着怨诅和咒骂的声音。

“妈拉格屄!米贴不发,还要扣工钱,难不成叫嗯家饿着肚子替他作工?”

“妈妈雄!谁想出这恶毒主意来的,老子操他十八代祖宗!”

“一天五毛钱,已经不够过活,再要减一毛,咱老子可干不了!”

“笑话!扣了工钱,还叫咱们跟他作十二个钟头工吗?”

“大家才要吃饭,那能专顾自家,勒浪穷人头上刮呀!”

“不干了!不干了!大家出来呀!谁不出来,谁就是畜生!狗养的!”

一阵阵喧呶的声音,把空气扰得非常紧张。清花间打包间里的男工,首先跑了出来,接着,钢丝间粗纱间细纱间摇纱间里的女工,也都陆续关上车,走出来了。尽管工头管事和司阍巡捕怎样威吓拦阻都不中用,整个纱厂完全陷入了怠工状态,平时极热闹的车间里,这时连一丝声息都听不出来。

易志渔急得在账房里团团乱转,一个一个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过去催钱柏良。可是,钱柏良还高卧在他温暖的被窝里,没有起来。

“老爷,电话来了,厂里的侄少爷打过来的。”珠凤不住进房来这样报告。

“叫他等一等!”钱柏良虽知道事情有些不妙,可还不改他那好整以暇的态度,一直到珠凤进房来催了他三次,他才慢条厮理的从被窝里坐起来穿衣裳。瞧着房里没有人,他还忍不住本能冲动的伸手去摸了摸珠凤的下巴。

“老爷,不要缠(口虐)!”珠凤白着眼说,可是神气里却充满了勾引的意味。

钱柏良再也不能遏制了,他的身体像要瘫化了一样。他一把拉过珠凤,把她按在被上,就去香她的面孔。一壁疯魔了似的,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

“珠凤,只要你肯答应我老爷,我老爷一定把你收房,做姨太太,买钻戒打金首饰给你。”

珠凤不作声,只是吃吃的笑着。半晌,才低低的说了两声:“痒痒。”

钱柏良茫然了,他不明白珠凤为什么不说别的,却说痒痒。直到珠凤指着他的颔下的胡髭,他才从恍然里钻出个大悟来,同时也不禁为珠凤那娇憨的模样引得接着她,哈哈大笑了。幸亏转念一想,不要这笑声给太太听见,跑进房来,打翻醋坛,可不是耍的,一颗心才吓得冷下了几分。便放起珠凤,披衣下床来,出房去听电话。

一听电话筒里传来的消息,钱柏良的心不由得卜的一跳,知道事情果然不妙。但他也并不慌张,他心里始终抱着个顽固的信念,觉得在目前这时候,要另找一批工人并不困难,尽管厂里的工人怎样闹风潮怠工,都可以有恃无恐。所以,他仍旧慢条厮理的喊珠凤打水洗脸,又躺在床上过足了烟瘾,这才安步当车的走向厂里去。

这时候,厂里已乱得不成样子了。易志渔等钱柏良不来,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又恐耽误了工作时间,只好命工头管事把那些怠工的工人硬拉进车间去。工人们当然也不肯屈服,双方便扭打成了一团。钱柏良走进厂里来,看见工人们几千只血红的眼睛全都朝他望着,不禁有些不寒而栗。他勉强定着心,咳呛了一声,壮壮胆子,满心希望那些工人们能自动让开一条路来给他走。谁知工人们不但把身子挤在一块,不让他通过,而且七嘴八舌的,把许多要求,乱纷纷的掷到他面上来。

“工钱不能少!”

“工作时间不能加长!”

“我们要米贴!”

“米贴,每人每天加五分钱!”

这些纷乱的宛似海啸一样的声音,使得素来足智多谋的钱柏良,完全失了主意;他更怕工人们向他动查,那他这一副老骨头,在几千只强有力的手腕的拉扯下,怕不免要被折成数段。所以,他只好连声说着:

“好!好!慢慢儿商量!现在先让我进去再说。”

工人们似乎觉得把钱柏良拦在前面,并没什么益处,倒不如让他进去了,好把他包围。于是,便移开身子,让出一条路来,给钱柏良走。钱柏良在狭窄的人体造成的夹弄中通过着,一颗心止不住卜卜乱跳。但到走近账房门口,看见许多工头管事都集合在那里,他的胆子立刻又壮了起来。他轻蔑地横了工人们一眼,大踏步的走进账房间去。

易志渔正急得在账房间里搓着手来回乱踱,看见钱柏良进来,好像得着异宝似的,连忙迎上去说道:

“姑夫,怎么办?我早就知道工人们要闹风潮的!”

“哼!”钱柏良冷笑了一声说:“没有别的办法,你打电话给巡捕房里,叫他们派一队武装巡捕来弹压好了。”

“这样办更不妥当,工人们要是不依,闹出流血惨剧来,结局仍旧是厂里吃亏。我看还是不要走极端的好。”

“那么,你就去写通告,把工资改作照八成五发给罢,这是最高限度的让步了。”

易志渔摇摇头,模样儿似乎还有几分踌躇,但结局也终于只有走到写字台前去,提起笔来写通告了。

通告贴了出去,工人们的扰攘却并不因此平息,而且变本加厉起来。

“怎么,只加了半成吗?”

“八成五,就是再加我们米贴也不划算,何况还要加长工作时间?”

人头像波涛一样起伏着,声音比机轮转动时都要响。易志渔搔耳摸腮的,不住用眼去望钱柏良,像在问他到底怎么办法。钱柏良似乎有些动怒了,他拍了一下桌子,气愤愤的说:

“志渔,不要理他们,由他们去闹好了。今天他们既然不上工,我们这里当然也不发工钱。就这么挺下去,看谁比谁硬。”

易志渔正要开口,突然账房门口一阵大乱,三个工人代表排开了工头管事们的拦阻,闯进账房里来。这三个工人代表,易志渔都认识。为首一个高身材的男工,是厂里最得工人们信仰绰号刘大个子的刘桂庆,后面跟着的两个女工,一个脸上有几颗俏麻的是细纱间里的董翠云,另一个浓眉大眼的是摇纱间里的赵月珍,她们也都有左右女工们的力量。

钱柏良的怒气还没有平息,看见他们闯进来,似乎更增加了几分愤怒。他瞪了瞪眼,冲他们大声喝道:

“你们跑进来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易志渔担心地看了那三个工人代表一眼,像怕钱柏良那傲慢的态度触怒了他们似的。他知道,现在整个工厂的命运,全系在他们三人手上了,倘若他们肯劝告工人们妥协,那就天下太平,否则厂里的工作只好再度停顿,而且说不定会被外商在华纱厂用种种优先条件血淋淋的吞将下去。虽然他也知道妥协的希望是渺茫的,因为厂方的条件和工人们的条件,相去真不啻天差地远一样。

那三个工人代表却并不动气,而且出于易志渔意外的,竟低声下气地向钱柏良哀求起来。不过在哀求的时候,他们的脸上,无论怎样总掩饰不掉那强烈的憎恨的光,可见他们内心的愤怒,是没有一时曾消灭过的。

“钱先生,请你修修好,不要再减工钱罢。我们吃了××鬼子的亏已经不小,再要减工钱,真是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摇纱间里的女工每天只有五毛钱,现在米价又这么贵,再要照八成发,连买几升米都不够!怎么能过活?”

“还有,咱们每天在厂里作十个钟头工,已经累得筋酥骨软啦,再加两个钟头工,可不是存心要咱们的命?人心也是肉做的,钱先生,总不成你老就没得点儿慈悲心?”

这些哀求的话,对于钱柏良,就好像耳边风一样。他铁青着脸,自顾取过水烟袋来,蒲芦蒲芦的抽着。直到抽完了三四袋烟,才猛的把眼一睁,跺了跺脚说:

“混账!你以为我没有你们,就开不成厂吗?哼!哼!这年头,工人要多少就多少,谁稀罕你们;你们要愿意,就照通告上的办法干下去。要不愿意,就一律给我滚!滚!”

刘大个子紧了紧拳头,但没敢伸出来。他继续哀求着说:

“自然,你老要开除咱们,是很容易的。不过人总要扪扪良心,咱们在厂里作了这多时,总不成到头连活路都没得走呀!”

“什么,你敢批驳我的不是吗?”钱柏良气得眼都红了,他把水烟袋在桌上“砰”的一放,回头向易志渔说道:“志渔,这三个人我交给你,你先写通告把他们开除,我吃过饭再来送他们进捕房去。”

易志渔黑着脸,显见他不很赞成钱柏良这举动。钱柏良也不去理他,自顾转身向外走去。可是,刚走出账房门口,便被工人们拦住了。许多张黝黑的面孔对着他,并且声势汹汹的冲他喊:

“不要放走了他!”

“先送我们的代表出来!”

“等我们的代表带了满意的答复来再放他走!”

钱柏良的脸变成了猪肝色。额上的青筋根根绽了出来。口里一迭连声的喊道:“反了!反了!”脚下却像抹了油似的,一溜烟重新钻进账房里,并且把账房门关好,上了锁。

这时,那三个工人代表已被工头们监视住了。他们并不着急,只是不住冷笑。钱柏良瞧着他们就有气,不过也拿他们没法。忽然,他的灵机一动,觉得目前最耍紧的事是打一个电话给叶常青,问他到底怎么办。于是,他便走到电话架旁去,刚把耳机拿到手里,冷不防,从外面扔进来一块石头,“哐啷”一声,玻璃窗被打碎了一方,一片碎玻璃箭也似的从他的耳边直削过去,相差不到一寸。同时,一阵雷也似的喊声,从窗洞里直钻进来。

“赶快放我们的代表!赶快!……”

钱柏良缩了缩脖子,本能地把耳机挂上了,心里还想不答应,可又有些伯工人们闹出更厉害的武刚来,只好命工头把那三个代表放了,同时却叫易志渔写了张通告,开除他们三个人的名字。

时间毫不容情地一刻刻的过去,很快的到了正午,许多工人都把随身携带的饭盒取出来,围坐在地上,狼吞虎咽的嚼着。钱柏良肚子里咕咕噜一阵响,觉得有些饿了,他出来时本没有用过早餐,这时忙乱了大半天,五脏殿里早向他下了总攻击令。不过饿也只得由它饿,因为厂里并没有专管饭菜的大司务,每天的伙食都由包饭作里送来。此刻包饭担也许已停在厂门口了,却被工人们拦着路,不能进来。他暗暗懊悔不该到这里来,以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同时也不禁有些暗恨易志渔的办事不力。正在动着感情的当口,忽然,外面又腾起了一阵喧呼声,隐约好像说:

“工会里的仲裁委员来了!”

就在这一阵喧呼声里,一个穿着华达呢长衫身胖面圆的人,和一个穿着淡灰色哔叽西装的瘦长青年,已经走到了账房门口。两张洁白的名片从管事手里交到钱柏良面前,名片上的字一张是“朱乐山”,一张是“杜季真”。

钱柏良连忙拉一拉马褂的前襟,满面堆欢的迎将上来,一壁大声张罗着烟茶,一壁耸了耸肩,把一个充满了谄媚意味的脸,凑到朱乐山耳旁去,低声说道:

“朱委员,今天厂里的事,总要请鼎力帮忙!酬谢一层,兄弟是决不会忘记的。”

朱乐山应酬地微笑着,可是看到窗外工人们几千只眼睛都集中在他脸上,却又不得不显出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把脸避开去说:

“刚才据工人们来报告,说贵厂无故增加工时,削减工资,并且毫无理由的把工人代表开除,详情到底怎样,我还不大明白,请贵厂把原因细说一遍,好让我据实仲裁。”

钱柏良仿佛从朱乐山的笑容上得到了一层保障,他的心宽放了。虽然朱乐山说话时的态度很严正,但他知道这是没什么关系的。于是,他便不慌不忙的答道:

“这个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因为战后经济困难,不能不把工资削减一两成。还有,这一次战争,敝厂虽没受什么直接损失,不过间接所受的影响也不小。现在正是复兴时期,理应乘机恢复元气,所以把工作时间增加了两小时。不料竟招来了工人们的反感,不但大家一致怠工,而且把这里的窗门也砸碎了。”

朱乐山回身看了看窗门,点点头,仍旧用原先的语气说:

“那么,就请贵厂派一个代表出来,由我居间,和工人代表共同商谈,仲裁解决罢。”

钱柏良把眼珠在易志渔身上转了一转,立刻便又沉下了脸。他觉得,这样一件大事,决不能轻轻易易的把来放在没有办事手腕的易志渔身上。所以,他便又谄笑着说:

“用不着另派代表了,就由我自己来代表这工厂好吗?”

朱乐山没有表示拒绝,钱柏良便很恭敬的当先引导着他们,走出账房间去。这时,那三个工人代表已早等在账房门口了,看见他们出来,知道又要来一套例行故事的仲裁手续,便都默然的跟在他们后面,走进一间小小的应接室里去。

谈判就在这小小的应接室里开始,资方代表是钱柏良自己,劳方代表是刘大个子董翠云赵月珍三个。资方提出的条件是每天增加工作两小时,工资暂照八成发给,等将来营业有起色时,再行十足照发。劳方则根本反对这条件,主张工时和工资都仍旧,另由资方每天贴给每人米金五分。

朱乐山静听着双方互提出来的条件,听完了,便皱一皱眉头说:

“你们两边的条件相差太远,很难接近,我看大家必须互相让一步,要不然,我也无法仲裁的。”

钱柏良表示工资可以照八成五发给,工时不能更改。工人代表则连一步都不肯退让,坚持必须完全依照他们的条件,才能复工。董翠云开始立起来,用流畅的普通话,先申诉了一番工人们的苦况,然后陈说他们要求米贴的条件是怎样合理,又驳斥钱柏良那种假借复兴名义企图把战事期中所受的损失一齐转嫁到工人们身上的行为,说这完全是没有人心的丧心病狂的举动。她的脸上现着兴奋的红色,愈说愈是激昂。说到后来,使得在一旁的杜季真都有些惊讶了。他觉得,工人们的进步真快,在很少受到教育机会的这些人中间,居然会有这样能够明白剖析事理的人,实在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可是朱乐山却有些不耐了,他扬起手来,怒声阻止她说:

“不要多嘴!现在时间是很宝贵的。——我看,你们的条件相差虽然远,不过也并非绝对没有接近的可能。我现在提出个折衷办法来,就是工时仍旧维持原状,工资暂时照八成五发给,米贴取消,工作勤谨的人,另由厂方加给特别奖。”

说着,他便回过头去望钱柏良。钱柏良脸上透露着不以为然的神气,他正要开口说话,一眼见到朱乐山正对他作着眼色,便会意地不再说什么了。朱乐山这才把脸转向工人们。可是工人们不等他转过脸来,已乱纷纷的向他掷着反响。

“这么着可不行!米贴是一定要发的!”

“什么折衷办法!我们的三项条件,倒有两项给取消了!”

“我们情愿不要特别奖,我们只要米贴。”

朱乐山似乎有些发怒了,猛的他在桌上拍了一巴掌说:

“吵什么?有话不好说吗?我看你们明明有心捣乱,不服仲裁!”

三个工人代表并不畏缩,他们互相低声商量了一会以后,刘大个子便悻悻然的站起来说:

“说咱们不服仲裁也可以,要咱们不顾大伙的利益,答应这种折衷办法可不成!要是朱委员一定得这么着,那么咱们没别的话说,一句话抄百总,只有退席。”

朱乐山分外动怒了,他凸出了眼珠嚷道:

“退席,你们难道想借退席来威吓我吗?老实说,我的仲裁实在是非常公平的!你们要退尽管退,不过今天仲裁不成的责任,却要你们负。”

三个工人代表都不再作声,毅然的推开椅子,走出应接室去了。

杜季真看着那三个工人代表退席时的坚决态度,心里暗暗佩服,同时也有些代他们不平。他觉得朱乐山这时也许有一些秘密的话要和钱柏良说。自己在一旁未免要使他们碍眼。好在现在仲裁已无结果,正好托故退席。于是,他便故意蹙着眉,向朱乐山说:

“我有些头痛,如果没有我在场的必要,我想就回去休息了。”

朱乐山见杜季真要告退,似乎正中下怀,但面子上却不能不向钱柏良装扮出些驭下的威严。他开始提高了声音说:

“你要走也不妨,不过不能直接回家去,要先到工会里,等我回来后才许回家。”

杜季真勉强忍着气,点点头,很快的走出应接室去。一眼望到外面听了代表们报告后气愤愤地呐喊着的许多工人们的情形,他的心不禁卜卜一阵跳。由于生活在夹板层中的缘故,他一方面竭力想往上爬,一方面也更容易给予在他下面的人群以同情。现在也就是这样,他的同情心又随着大众的喊声而鼓动了。他很快的走进人丛中去,寻到了那三个工人代表,激动地向他们说:

“我希望你们大家都坚持下去,不要屈服,总有一天,他们会答应你们所提出的条件,维持原有工时工资,加给你们米贴的。”

说着这话时,杜季真因为兴奋,差不多连眼珠都红了。可是,不幸得很!他这话引起来的反应很少。那三个工人代表,刘大个子在伸着臂打呵欠,赵月珍把两手拢着头发在夹发夹,董翠云则弯腰在系袜带,都是一些表示都没有。便是别的工人们,脸上的表情也都很淡漠。杜季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是立在工人群中,可是他却像立在四无人迹的荒岛上一样,完全处于孤独的地位。一种阴森寒冷的空气把他包围着,他的心上仿佛被一枚尖利的锥子刺了一下,他不敢再在这地方停留了。也不等那三个工人代表回答,疾忙跑步般走出厂去。

厂门外的马路上,平素非常冷静,可是这时因为厂里怠工,一部分没有精神气力和年育的男女工人在一起呼号的老弱女工,便三个一群五个一簇的聚集在这里,乱七八糟的谈论着,脸上都显著一种弱者的愤怒,空气无形的变得紧张起来。杜季真走到这里,心上不禁一动。他觉得,年青的工人们都有着一往直前的勇气,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所以很难使他们了解他。倒是在这些老弱的女工面前,也许可以把自己想帮助他们的一番热诚尽情倾吐出来,接受她们的感谢和拥戴。于是,他便很高兴的开始向着离他不远的三个聚集在一起的老太婆走去。不料那三个老太婆见他向她们走来,立刻都把本来谈得很热烈的嘴巴闭上了,像逃避什么恶物般向左首避开,其中的一个,还指点着他,低低地向其他两人说:

“你们瞧,他又想来欺骗我们了,那个骗子!”

“骗子!”这两个字说得很低,但在杜季真耳边却比暴雷还要响,他的脑筋完全被震昏了。他真想不到,他怀着一团热心,同情于工人们,却会被工人们误解到这般地步。现在,他的心不仅是像被锥子刺了一下,简直已经碎成了片片。他望着厂门外,望着厂里面,在那些广大的工人群众中间,隐约有一种声音向他广播着:“你和我们不是一起的,你不能了解我们,我们也不想理会你。”同时,他又想起朱乐山方才的形状来了,和他在一起,怪不得要被工人们误解。目前这误解是已经无法挽回的了,以后应该怎么办呢?听凭这误解继续延长下去吗?不能!决不能!”他的意志在他心里这样喊,可是他很快的又想起了负在他肩上的家庭的重担,如若他不负责,这整个家庭就不免要沉落下去,他止不住叹息了一声,对自己说:

“可怜的你这在生活和意志矛盾中过活的人呀!”

眼前充满了太阳的光芒与热力,可是杜季真却毫不感觉一丝暖意,他的身体像落在冰窖里一样,青春与幸福,热情与欢笑,这些在他恐怕只有永久成为梦想中的名词,无从实现的了。他所以还不肯抛弃这无兴趣的生命,过去只是为了寄托在叶露玲身上的一些希望,现在只是为了想使工人们得到一些实际利益的热诚。他原以为工人们对于他即使没有什么谢意,但至少相当限度的好感是应当有的,不料工人们不但不对他表示好感,而且还猜视他,疑忌他,甚至把他也当做朱乐山那班人一样,骂他做“骗子”。他的心碎了,同时生命的意义也没落了。他茫然的几乎不辨东西南北的在路上走着,眼前似乎到处都现着一道道墨黑的墙;这些墙隔绝了他和工人们的接近。

忽然,他撞着了一个软绵绵的身体;同时,一声“哎哟”的呼喊,惊醒了他的意识。他抬起头来,眼前便有一个熟识的热情的容貌在摇晃。他不禁又惊又喜地说道:

“密司孙,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站立在对面的人正是孙婉霞,她起初以为撞她的是轻薄子弟,脸上不禁现出了一团嗔怒的容色。及至看见在她面前的人是杜季真,看见他那茫然自失的神气,她反不禁失笑了。带着那笑容,她柔声说道:

“听说近来工潮很厉害,我所以特地跑到这里来,想看看工人们有没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

杜季真向孙婉霞那热情的笑脸上投了一瞥,心里暗暗说:“我想帮助他们已经碰了壁了,你还想跟着我碰壁吗?”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来,他只没精打采的道:

“不错,近来工潮确实厉害,今天又有一家工厂怠了工。”

“是外商还是华商?”孙婉霞急忙问。

“是华商阜盛纱厂。”杜季真说着,随即便把厂方怎样不顾工人们发给米贴的要求,反而增加工时,削减工资,工人们怎样怠工,自己怎样跟朱乐山来仲裁,又怎样热心想帮助工人们,反为工人们所看不起。最后,他叹息了一声说:“现在,我已经完全走上绝路了!我相信密司孙的话,我们并不是为自己的幸福才生活到世上来,我们是为别人的幸福来领受人间的痛苦和磨难的。然而我们既然这样不惜把自己的生命都贡献给别人的幸福,至少别人也应该相当的了解,表示相当的好感。倘若我们尽力帮助别人,别人不但不了解,反而轻视我们,践踏我们,那我们纵使怀着满腔热诚,又有什么用处呢?”

孙婉霞不笑了,她换了一副严正的容色,看着杜季真,像要抉出他的心来似的。半晌,才冷然的说:

“你错了!你帮助别人,只要尽你心之所安就是,怎么还想得到别人的了解呢?你这样说,可见你还没有完全忘记一个‘我’字,未必真能帮助别人的。”

杜季真的脸红了。孙婉霞的话恰恰说中了他的心病。他只好勉强说道:

“我也知道我是错了,不过我和他们之间,存在着一层隔膜,似乎总不是件好事!”

“那还得问你自己,到底这隔膜怎样会造成的?造成这隔膜的原因是什么呢?”

杜季真咬了咬嘴唇皮,猛然的抬起头来,从他的眼里闪现出一道新的光辉。他紧握着拳,在空气里打了一下说:

“我知道,造成这隔膜的原因是我的职业。我现在已经决定了,无论怎样,我非辞职不可。不过辞职以后,我又该怎样?什么地方才是我光明的出路?密司孙,你可能指导我一下吗?”

孙婉霞皱了皱眉头,暗想:“怎么这人这样的没主意,处处地方都需要人指导他,如若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在怎样一种迷惘的状况中,为未来走向何处去这问题苦恼着时,不知他将要作什么感想呢!”不过她也很原谅他,知道他对现实的认识力是很有限的。于是,她便恳挚地说道:

“在目前,就是我自己,也说不出那一条路是我们应该走的。总之,只要于全体人类有益,对得起我们的良心就好了。”

杜季真点点头,他觉得暂时已没有什么话可以和孙婉霞说,便开始向她作别。孙婉霞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叫住了他,向他问道:

“你看这一次阜盛纱厂的怠工,工人们会得到胜利吗?”

“恐怕不见得!”杜季真摇着头,带几分确定的语气说:“根据我平时所得的经验,每一次罢工或怠工的结果,工人们不是无条件屈服,就是资方稍稍让步,成立妥协,很少有一次完全占胜利的。因为工人们到底都是穷人,资方停十天半月工,虽不免要受损失,但决不致动摇基础。工人们如若十天半月没有收入,那生活就成问题。何况在罢工或怠工期内,资方还可以利用他的财力,指挥工贼和白俄,破坏工人们的团结。所以,我看这一次的结果,只怕仍旧不免要蹈以前的覆辙,不能作过分乐观的。”

“不过如若有人帮助工人们的生活,使他们对资方坚持下去,那结果又怎样呢?”

“这当然就不同了。工人们坚持的日子越长,资方所受的损失越多,让步的可能性也越大。可惜这样肯帮助工人的人,在目前的中国未必会有。”

孙婉霞的眉毛很快的跳动了一下,几乎脱口说出“我”来。她勉强遏制着心的跳跃,继续问道:

“这厂里的工人共有多少?如若有人肯帮助他们怠工期内的生活,大约每天须拿出多少钱来才可以?”

“工人倒不少,听说日夜两班共有二千多。工资厂里每天发给每人的数目是从两角到一元,但在怠工期内,纯靠外界捐助,我想每天每人有三角就可以。二千名工人,每人三角,每天有六百元钱便足够维持了。”

“好!”孙婉霞只说得这样一声,便笑着向杜季真点头作别,连跑带跳的走了开去。她的眼前充满着光辉,她决心要从自己手里创造一个英雄的奇迹,从沪东到沪西,从杨树浦到愚园路去。

电车和公共汽车用着快捷的速率,在都市的脉搏上跳跃着。孙婉霞在狭小的车门里挤上挤下了好几次,终于让车轮把她的身体从杨树浦带到愚园路上来了。

时候是春天,空气里散播着温暖的气息,风柔和地吹着,阳光照射在幽静的马路和路旁的小洋房上,像给披上件灿烂的外衣。在这样优美的环境里走着的孙婉霞,她的心也和这环境一样,是温暖而愉快的。她幻想着她这一举动将怎样使许多工人在她手里得救,使刻薄工人的资本家在她面前战栗,她的脸上不自觉的挂满了笑意。她像一头活泼的小鸟似的,在路上跑着跳着,低低地唱着歌,直到叶露玲住的那洋房门前,才停将下来。

洋房的铁门关闭着,只开了扇小门供人出入。孙婉霞根据她从前来过几次的经验,知道叶常青这时一定已经出去了,只有叶露玲一人在家,便不用阍人进去通报,自顾绕过那罗汉柏圆径,跨上客厅的石级去。在石级上,她已隐隐听得客厅里有谈话的声音,及至走完了石级,她便从客厅的长窗口,望见里面对坐谈话的叶露玲和林幻心。这景象,并不曾使她起什么特殊的感觉,她像见惯了似的,毫不在意地飘然的便走了进去。

叶露玲像料不到孙婉霞会自动跑到这里来,一眼瞥见了她,只叫得一声“啊!”止不住惊喜交集的把她的手握住了。林幻心也站了起来,他红着脸,向孙婉霞点头,眼里仍和往昔一样,带着崇敬的光。孙婉霞却没有理他,她只拉了叶露玲的手,急速地说道:

“露玲,你来,我有事和你商量,我们另外找一个地方谈谈。”

叶露玲茫然的被孙婉霞拉着,一直走进客厅旁的书室里去。她带一些好奇的神气,向孙婉霞道。

“婉霞,什么事?这样急张急智的?”

孙婉霞像没有听得一样,她只用力摇着叶露玲的手说:

“露玲,你上次不是对我说,你父亲给了你一万元的支票薄吗?这笔款子现在是不是在你手里?如若在你手里,请你把来交给我。因为目前发生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我觉得正是应用到这笔钱的最适当的时候了。”

“这个……”叶露玲略微怔了一怔说:“钱是在我手里的,不过,婉霞,你预备作什么用?可能告诉我吗?”

“你不要管!”孙婉霞摇摇头,把落到耳边来的一络头发摇到后面去说:“我只问你,你到底信托不信托我?”

叶露玲默然的望着孙婉霞,看到这朋友的热情的脸,和笼罩着她全身的一种青春没刺的精神,想到和她同学以来彼此间莫逆的友谊,一缕爱意不禁从她心里油然而生。无论如何,她不能说不信托她。而且,一万元钱算得什么,像这样一个朋友,才是万金难觅的,不要因为吝惜这一些钱,不肯交出来,反而被她把自己的人格看轻。于是,她便含笑说道:

“当然我是绝对信托你的。”

“既然是信托我的,那么就请你把支票薄交给我罢。”

叶露玲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她只好引孙婉霞上楼,到她自己的卧室里去,用钥匙开了梳妆台上的抽屉,取出那本支票薄来,交给孙婉霞。孙婉霞愉快地接过了,藏在怀里,突然,她抱住了叶露玲,在她颊上吻了一下,说道:

“露玲,多谢你!你自己也不许不知道你这豪爽的举动将要给予多少人以帮助,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因着你这一来,你是已经完全尽了做人的责任了。我现在急于要把这笔钱支配到正当用途上去,我们过几天再见吧。”

叶露玲的心卜卜的跳跃着,她觉得,能够得到孙婉霞这样亲密的一吻,就是用十万元去交换也是值得的。不过听孙婉霞说就要回去,心里又不免有些恋恋,便拉住了她手腕说道:

“婉霞,你总是这样性急,我们已有多时不见了,你就不肯在这里稍留一刻,和我谈一谈吗?”

孙婉霞本不愿意多留在这里,和叶露玲作无谓的谈话,但因为自己这趟是来问叶露玲要钱的,倘若达到了目的就走,未免显得太重视金钱,这也为她所不愿。于是,她便勉强傍着叶露玲在床沿上坐下来说:

“好了,我就听你,在这里谈一刻。不过请你注意,只能够一刻,过了这一刻,我可要走了。”

叶露玲点点头。但望到孙婉霞那不耐烦的脸,她却又不知该向她说什么好了。过了好一会,才勉强说道:

“你来得真凑巧!我正和幻心谈到你呢。幻心说你对他似乎有些误会,其实他环境的痛苦是你决不会了解的。他要我代他向你解释,不知道你可能原谅他吗?”

孙婉霞默然的低着头,她想到半月前那一夜小市民们的狂欢,想到杂在这疯狂的群众队伍里的林幻心和杜季真,想到那四个包围她的出自林幻心学校里的学生,这使她无论如何不能看重林幻心的人格。她鄙夷地冷笑了一笑道:

“你要我原谅他什么?像他这样的人,我根本不愿意多谈。算了吧,露玲,我们另谈别的,不要再提起他来了。”

叶露玲不知道孙婉霞为什么忽然这样厌弃林幻心,但她既不愿意提到他,她也未便再提起他来引她的反感。她只好另外换个话题问道:

“婉霞,你这学期为什么不到学校去了?我没有你在一起作伴,简直对什么都失了兴味。想起过去同学时的情形来,真使人怀念!这种愉快的感觉,我恐怕以后再也不会有的了!”

孙婉霞又冷笑了一声,她轻蔑地立起身来,玩弄着梳妆台上的机石座钟说:

“我不到学校里去的理由是很简单的,就是我想不出我为什么还要到学校里去。时代是这样严重,有许多事情需要我们年青人去做,而我们却把自己关闭在学校里面,学习那些不合实用的学问,这难道是合理的事吗?”

“那么,你预备怎么办呢?不进学校,是不是打算到社会上去做事?”

孙婉霞有些不高兴了,暗想:“怎么叶露玲的思想这样庸俗,不进学校,难道就非得到社会上去做事不可吗?”她不愿意再在这里留下去了,这样无谓的谈话,实在只是时间的浪费。于是,她便把脖子一扭,很快的走出房去道:

“社会!社会算得什么?就是它自己来迎合我,我还不愿意去理睬它呢!你倒以为我能自动去迎合它吗?我不进学校,自然有别的路可走,但决不走到社会上去的。露玲,你不明白我,只要看将来的事实好了,现在我还有事,我们过几天再谈吧。”

叶露玲羞惭地低着头,默默的跟在孙婉霞后面,走下楼去。楼下客厅里,林幻心正很无聊的在踱着步,看见孙婉霞进来,连忙满面堆欢的迎上前去。孙婉霞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她只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便大踏步的走过了他身边。直到走下了客厅的云母石级,她才回过头来,向客厅上的叶露玲说道:

“露玲,我去了,今天真多谢你!”

叶露玲愉快地笑了,她的心里非常满足。她觉得,金钱这东西,有时也不无一些用处,像今天这样,便是最有价值的时候。他直到看不见了孙婉霞的影子,才带着那愉快回进客厅去。但一见到客厅里的林幻心那突然改变了的忧郁失神的模样,却又不禁吃了一惊,慌忙迎着他问道:

“幻心,你怎么了?什么事使你这样不快呢?”

林幻心颓丧地摇着头,他有满腔心事,但叶露玲却不是他宣泄这心事的对手。他只好勉强说道:

“没有什么,我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想回去睡觉了。”

叶露玲忽然动了疑心,她觉得林幻心这样急于想回去,一定含有什么作用,也许他是想追上孙婉霞,和她谈话。这使她的心酸溜溜的,非常难过。她不禁冷冷的用话去刺他道:

“我知道,你一定是想趁这机会,去和孙婉霞谈话。我劝你还是赶快死了这条心罢,她方才在我面前,已表示极端的厌弃你了,你如若去追她,说不定会碰着一鼻子灰的。”

说过了这话,叶露玲便也像一般好把别人的痛苦当做自己的娱乐的人一样,得意地对林幻心笑着。果然,林幻心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即刻便又恢复了原状,并且为自己辩解了起来。

“不,你误会了,我并不想去和她谈话,实在因为头痛得厉害,想回去好好的休养一下。

“那么,你几时再来呢?”叶露玲有几分相信了。

“这可说不定,不过至早也得在下星期。”

叶露玲把林幻心送到门口,又故意的停了一刻,直到估量着林幻心未必能追上孙婉霞了,这才放心托胆的看着他走去。

然而事情却出于她意外,五分钟以后,林幻心不但追上了孙婉霞,而且跟在她后面,用苦闷而又凄楚的声音向她说话了。

“密司孙,你就不能原谅我一下吗?我如若有错误,你不妨尽量指摘,我一定虚心领受,像这样问声不响的,实在太使人难堪了!不过我也不怪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不明了我环境的!”

孙婉霞起初只管走路,毫不理会林幻心,但听到后来,她不由得把脚步停住了。她的脾气就是这样,对于她所厌弃的人,她是连最后一道护身符都要给抓破的。而现在,因着叶露玲和林幻心自己一再提到他的环境,这使她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她开始把她大而黑的眼珠深深看人他眼里,那意思好像说:“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尽可能地说出你所要说的吧,且看你的环境到底痛苦到怎样,是否可以给你用来做挡箭牌。”

林幻心的神经突然兴奋了起来,他觉得,这一刻实在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关头了,他能否抓住这一个前进的朋友,重新获得她对他的信仰,完全系在他当前的词令上。同时,他也有些感到无法处分那许多奔凑到他喉头来的话语。他竭力定着心,先把要说的话在心里立了个大纲,这才条分缕析地向孙婉霞说将出来。他告诉她校长怎样惟利是图,不知教育为何物;告诉她侯其时怎样怀抱着莫大的野心,想把校中大权夺到手里;告诉她学生们怎样互分派别,其中胡调派和中间派又怎样为侯其时操纵利用,和自己作对;告诉她自己置身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精神上是怎样苦痛。说到愤慨的时候,不禁握拳透爪的,连声音都有些硬了。

孙婉霞尽听着林幻心诉说,并不作声,但她脸上的表情却刻刻的在变换着,显见她已受了深刻的感动。直到听完了,她才绞着自己的手指说道:

“想不到你的环境会这样恶劣,不过你到底打算怎样应付这恶劣的环境呢?”

“我也没有什么应付的办法,目前只好步步退让。我抱定‘不抗恶’的宗旨,谅他们也无法奈何我的。?

“这不是好办法!”孙婉霞简直有些气愤了:“对于恶势力,我们不但要抵抗,而且要坚决地和它斗争,因为恶是善根本的敌人,你如若不抗恶,对恶表示屈服,恶的气焰增加了,就要消灭你的。”

“不过现在恶人是这样多,要和他们斗争,我个人的精神能力实在有些应付不来!并且纵使把一个恶人打倒了,跟着来的未必便会是个好人,像这样的以暴易暴,不是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吗?”

“那么,你预备怎么办呢?”

“我想最好还是脱离这恶劣的环境,到民间去做一些切实工作,比较有意义一些。”

一线启示的光在孙婉霞脑海里一闪,她的心不由得瑟的一动。的确,“到民间去”,这四个字是怎样富有魅惑力呀!她的幻想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那儿有青的山,绿的水,碧色的田畴,诗意的村庄,荷锄往来的农夫,骑在牛背上的牧童,一切都是美好的。她不再为自己未来的前途感觉迷惘了。不是吗?当一切都断绝了希望的时候,还有这最后一条路可走呢。不过同时另一种想念又使她不敢对前途过分乐观,她只好勉强对林幻心说:

“只要是你所认为应该做的,你就凭着你的信念做去吧,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民间未必会是没有恶人的。”

林幻心惘然了。孙婉霞却就趁着他这偶然的时候,含笑向他点点头,很快的在人行道上消失了她的影子。

太阳开始把它的面目藏进了云中,一阵旋风把地上的灰沙卷得在空中团团乱舞。林幻心本能地打了个寒噤,从迷惘中惊醒了过来,眼前的忽然转阴云了的天色,使他觉得仿佛象征着他的前途一样。他叹息了一声,没精打采的登上了一部经过他身边的公共汽车,回学校去。

车厢里的空气很浑浊,挤满在里面的大半是属于中间层的人,吹着口笛的青年绅士高傲的态度,预备上写字间去向卖票人说着Season的小市民们伧俗的面目,和打扮得妖妖娆娆故作矜持的没有灵魂的女人,都使林幻心非常厌恶。不过同时他也有些悲哀,他觉得,坐在这车里的搭客,虽然品类是那样不齐,然而青春的痕迹在他们身上却存在得很明显,惟有他自己,人还在青年,青春反已经离开他远了。当前的环境是漆黑一团,将来也未必会有光明和希望。一种黯淡生活的预感蛇一样的啮着他的心,他真有些厌倦于他的生存了。

忽然,他记起一件事来,今天午后三点钟他还有课,这使他不暇再去从事那些悲观的想念。他很快的从身边取出表来看,幸好还只有两点一刻。同时,车子也已开抵了接近他学校的那个站口,他忙随在许多搭客后面,挤下车来。

学校里的景象已和半月前大不相同,虽然两方的军队还对峙在青肠港之间,京沪交通暂时没有恢复的希望,可是逃难的学生们已都由间道回校上课,空气又由冷静转为热闹,本来已经停止了一时的各个不同的派别间的明争暗斗,也重复深刻起来。林幻心才跨进校门,恰好便碰见了邬鸣秋。邬鸣秋这时的神色有很有些异样,他一看见林幻心,连忙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向他说道:

“幻心,你来,我有话和你说。”

林幻心茫无所措的跟在邬鸣秋后面,走向阅报室去,他从密布在他和邬鸣秋之间的低气压上,直觉着一定有什么意外事发生了,这使他的心不由得接连跳了好几跳。

果然,邬鸣秋一走进阅报室里,瞧着左右无人,便附着林幻心的耳朵,悄悄的说道:

“幻心,你知道吗?侯其时拉拢中间派已经成功了。不出今天或明天,一定有事实表现出来,我们两人恐怕都不免要受到排挤!”

“哦!有这样的快捷吗?”林幻心并不感觉惊异地说,实在,他在邬鸣秋招呼他的时候,早就预料到他所说的必是这一套了。

“所以,我希望你小心一些,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在人眼里,要知道胡调派现在正刻刻都在找寻你我的错缝呢。”

林幻心颓然的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说:

“他们要排挤我也只好由他,我实在没有心思去和他们斗争。我已经想过多时了,我还是早一些脱离了这恶劣环境的好。”

邬鸣秋用力在林幻心背上拍了一掌,正色说:

“幻心,你怎么这样懦弱?告诉你,对付侯其时这班家伙,是懦弱不得的。你越懦弱,他们的气焰也越嚣张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目前最要紧的第一是和韩俊英商量,使进步派起来拥护我们,其次是拉拢中间派来做我们的帮手,只要拉拢过一半来,和侯其时造成均势,就可以用不着怕他了。”

“那也好,随你的意思办去便了。不过我总觉得,和他们斗争没有多大意味,还不如退让的好。”

邬鸣秋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好像觉得林幻心这人太不行了,不愿和他多说什么似的,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气,走了开去。

林幻心却把邬鸣秋叫住了,他疑惑地问道:

“侯其时要排挤的对象不只是我一人吗?怎么把你也牵涉在里面呢?”

“谁知道!也许因为我平日和你的关系太过密切,不然便是他急于想造成他清一色的局面。”

林幻心搔搔头,颓然的把身体倒在一张椅子里面,他的心绪非常紊乱,他恍惚已经见了未来的种种景象,到处都碰壁,到处都受排挤,天地更大,却没有他容身的地方。他不禁长吁了一声,仰望着窗外那一方银灰色的天空,久久不想抬起头来。直到上课铃的响声来惊醒他的意识。

“滴令——滴令——”铃声很清脆的在林幻心耳边发响,可是那厚音却凄楚地缭绕在他心上。于是,厌倦这生活的念头便又一次来袭击他的心,使得他的心剧烈地作痛,他倒反而有些希望能够早日脱离这愚劣的学校了。他抬起头来看时,邬鸣秋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他身边,只有他说的最沉着的两句话:“我希望你小心一些,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在人眼里。”还依稀在他耳膜上荡漾。现在,他仿佛和漂流在孤岛上的人一样了,但他并不怕,因为他始终不像邬鸣秋那样,想鼓动学生起来拥护自己,和侯其时斗争;他只是听天由命,不拘是继续留校供职也好,或是受人排挤也好,在他都是一样的。于是,他便起身到教务室里去取油印的讲义。

从教务室里出来,他便碰着了侯其时。侯其时这天非常高兴,脸上满是得意的神气,看见林幻心时,居然还笑着向他点点头,那被腮上的肥肉挤成细细的眼睛里,尽向外射着狡猾的光,好像表示林幻心已完全在他掌握里面,无能为力,尽可由他嘲笑挪揄的光景。林幻心愈看愈是动火,但他总不愿由自己来做挑衅的戎首,所以虽然知道他不怀好意,仍旧只好勉强回了他一礼,走向教室里去。

这一课是高三班的国文课。林幻心还没有踏进教室,便觉得教室里的空气有些和平时不同。那里面,除了少数进步派在埋着头用功以外,其他胡调派和中间派,差不多都在狂叫狂跳,发着“嘘嘘”的声音,到他走进教室里来,这嘘声也更来得厉害了。林幻心面对着教室里扰攘的空气,心头深深的感到一种胁迫,他勉强装着镇静的样子,踏上讲台去,偶然向黑板上望一眼,不由得吃了一惊。黑板上,不知是谁用粉笔画了一双携手偕行非常狎昵的青年男女,男的旁边注着他自己的名字,女的则用三个疑问号做代表,上面还有一行大标题:“教育界之败类!”林幻心身上一阵热,眼前都有些昏花了,他气愤愤的把讲义放在桌上,预备动手来把这污蔑他人格的图画拭掉。但手还没接近粉刷,一个意念又使他自动中止了这动作。他知道,这正是侯其时的阴谋,有心要挑拨起他的愤怒,然后再借种种口实来攻击他,如若他拭掉了这图画,说不定胡调派和中间派立刻要哗噪起来。为了避免给他们抓住把柄起见,还是当做没有看见为妙。所以,他竭力忍着这口气,照常向学生们发着讲义,照常上台去讲解。

讲义所采取的是《左传》里的一段,林幻心在没有走进教室以前,已先看过了一遍,觉得文字里还没有足以被资为口实的地方,不过他总不免有些担心,因为胡调派和中间派既然有心要和他作对,难保不从鸡蛋里寻出骨头来。所以,他讲解时的声音很有些不自然。果然,还没有讲解到一半,胡调派的健将徐金佐,便狡猾地笑着立起来质问了。

“林先生,请问这一句‘目逆而送之,曰:美丽艳!’是怎么解释?”

林幻心的心很快的一跳,他先前几乎完全没想到这传神的妙句会被胡调派借来作攻击的例子。然而这一着确实是很厉害的,胡调派显然是正紧抓着“艳史”两字作进攻他的武器,不论他讲解与否,总不免要受到他们的袭击。他不禁有些心慌意乱起来,勉强硬着头皮说道:

“这有什么难解,不过是说‘他目送着她远去,说她生得非常美艳’罢了!”

“不过我们总有些不大明白,可不可以请林先生做一个样子给我们看看?”

“不错,最好是请林先生做一个样子给我们看,好让我们更加明了一些。”大鼻子萧昆挖着鼻孔附和着说,说了后就嘻嘻地笑着。

林幻心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虽然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应该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他总不能在学生前失去他作教师的尊严。他不由得重重的在讲桌上拍了一掌,喝道:

“你们这是什么话?混账!我从没有看见那一个学校的学生敢这样不守校规当面侮辱师长!”

这一来不打紧,胡调派和中间派立刻都哗噪起来了,大家纷纷跑出座位,包围到讲台前来,把林幻心裹在中间,乱哄哄的冲他嚷道: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值得你林先生拍桌子?”

“我们请林先生做一个样子给我们看,并没有错,因为这是我们做学生的应有的权利。”

“从前的先生为了要使学生们领悟,就是做狗爬都情愿,现在的先生连学生们要他做一个样子都不肯了!”

“谁说他不肯,只要在他的Daring面前,保你不要求他,他也会大做特做呢!”

“哈哈!不错!你们看,黑板上的那个他,不是正在对他的Darling大做眉眼吗?”

空气紧张到了极点,许多不同年级的学生都跑到长窗口来瞧热闹,其中属于胡调派中间派的份子,还加进来呐喊助威。林幻心被包围在这紧张的空气里面,气得手脚都冰冷了,感情使得他满心想把他和叶露玲的关系在学生们面前公开披露出来,但理智告诉他这是无济于事的,因为所有的学生,除了少数进步派以外,差不多都受着侯其时的操纵,尽管怎样恳切地向他们开诚布公的解释,也至多只能博得他们一声冷笑,而且还要败坏叶露玲的名誉。他只好默然的走下讲台,推开挡路的学生,走出教室去。

可是,胡调派和中间派并不因此就善罢甘休,他们一齐紧跟在林幻心后面,大声高呼着:

“打倒教育界的败类!”

“驱逐害群之马!”

“我们大家一致去要求校长撤换这种不要脸的吊膀子教员!”

林幻心一语不发,只是低着头,快步前走。他的头脑像要爆裂了,天在他的顶上旋转,地在他的脚下摇动,喧呼的声音在他耳边喤喤发响。他不知道他将要走向那里去,也不知道去做什么,他只是失了心一样的,向前迈着步。忽然,一个黑影横在他面前,同时,有一个熟习而亲切的声音刺进他耳鼓里来说:

“幻心,你怎样了?”

林幻心抬起头来,看见站在他面前的邬鸣秋,一股酸泪几乎止不住要夺眶而出。他只硬着舌头,说了一声:“鸣秋,你看!”便气塞胸臆的说不下去了,强烈的伤感咬着他的心,心是在他腔子里大声而迅疾地作跳。

邬鸣秋初时怒视着那些闹风潮的学生,满面通红的想开口发话,但随即便似乎觉得那是无益的事,自动停止了。他只拉了林幻心一把,引他出了学生们的恶声的氛围,走向校门外去。

在校门前的旷地上,邬鸣秋和林幻心面对面的立住了,四只眼睛互相交换地望着。

“幻心,我早同你说过,在今明两天内,一定有事实表现的;果然现在他们已发动对你的攻击了。你到底打算怎样去对付他们呢?”邬鸣秋凝视着林幻心,带几分关切的神气问。

“我没有什么打算,我只想向校长提出辞呈。”林幻心摇摇头,非常颓唐地说。

“那不是太懦弱了吗?幻心,我诚恳地劝告你,你这样的儒弱是不行的,你应该坚强一些才好。”邬鸣秋伸出一只手来,拍在林幻心肩上,用力把他的身子摇撼着,带着痛苦的声音说。

“我实在坚强不起来!在我的眼前到处都是黑暗!黑暗!黑暗!处在这样黑暗的社会里,我相信,我决不会找到我理想中的光明境遇的。我纵使坚强起我的意志来,又有什么用呢?”

“那么,你难道就准备束手待毙吗?一个临死的人,只要他尚存着一口最后的气,他还要和死神搏斗一下的,总不见得你这样一个有思想的人,倒会听凭黑暗的环境把你逼上绝路,违抗争都不想抗争一下!”

林幻心苦笑了一笑,他用力啮了一下嘴唇皮,眼里像闪电一样射出一道光辉来道:

“倘若真到了退无可退的绝路的时候,我也自会起来抗争的,不过现在还没有到绝路,我也就不作抗争的打算了。”

邬鸣秋叹息了一声,失望地收回手来说:

“幻心,我希望你会有这样的一天。实在,我是怎样为你意志的消沉痛苦着呵!”

“我知道,鸣秋,我非常感谢你!”林幻心开始把邬鸣秋的手握住了,用着非常坚固的力量。在这一刻里,他们各人似乎都感觉着身上注进了一种新鲜的血液,同时也比平常更要觉得相互了解了。

都市里的生活是有着不同的多方面的。所以,一壁厢,尽管工潮学潮闹得如何厉害,一壁厢,沉湎于官能享乐中的人们,依旧醉生梦死的,在这块次殖民地上,度着麻醉糜烂的生活。

下午五点半钟的时候,一辆淡蓝色雪铁笼白牌汽车,靠近了灯光灿烂的维纳斯舞场门口。车门开处,伸出来一只黑漆皮高跟鞋,接着,一个裹在粉红色旗袍里的肉体很快的跳下车来了。紧跟在后面下车来的,是一个臂上吊着件春大衣的油滑的青年男人。这两人不是别个,正是魏虚仁和孙婉仙。

魏虚仁一下车,便施展出他善于服侍女人的功架,腾出一只空着的手来,挽住了孙婉仙的手臂,推开那两扇厚厚的克罗米玻璃门,走将进去。孙婉仙还是第一次出来体验舞场的风味,这时,她的全身心几乎都被舞场里那种富丽华贵的气象惊炫得有些发颤了。那红色光滑的地板,那搂着银白彩花的荷花式吊灯,那雕刻着花纹的壁画,那乍红乍蓝在人的眼睛上画出幻丽的线条的火柱,那穿在女人们身上的丝织银光粉红夜礼服,还有那尖溜溜的萨克斯风,那娇嫩颤脆的小提琴,呜呜咽咽的小喇叭,挂在夏威夷风的长发音乐师胸前罄罄冬冬捶着的皮鼓儿,都使她的神经不安地震动着。她很有些自惭形秽,并觉得这里的空气很不适宜于她,只是把身子紧靠在魏虚仁旁边,好像恨不得钻进魏虚仁的衣服里去似的。

“怎么样?这里可有趣味吗?”魏虚仁微笑向孙婉仙问,声音里很带着挪揄的意味。

“好极了!”孙婉仙低声地回答,生恐被旁人听去般,脸上微微泛出一层羞红。

魏虚仁冷笑了一声,带着看不起孙婉仙的神气,引她到铺着白色桌布的座前去坐下,随手揿了揿桌上的叫人铃。

一个穿着白衣的侍者走到魏虚仁面前,很恭敬的弯着腰。

“先生,要两杯咖啡?还是喝瓶可口可乐?”

“来瓶香槟!”魏虚仁拉一拉领带的下梢,歪着脸,神气十足地说。

孙婉仙却大张着眼,尽量地在欣赏这为她所从未经验过的新环境里的种种事物,她看着音乐台上穿着夜札服的黑人音乐师,看着支撑住舞厅的四根大柱子上变幻莫定的灯光,看着在她面前环生成弧形的妖艳的舞女,她的眼光开始定定的落在她们身上了,她几乎有些不敢相信她们都是和她同一性别的女人。实在,只要不是常在这环境里生活的人,谁见了她们那烫得乱蓬蓬的头发,那雪白的面孔,鲜红的嘴唇,和轻绸薄纱裁制的充分把肉感显露在外面的衣服,不要大吃一惊,疑心她们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妖精呢。

就在她这感觉惊异的当口,突然,一阵浓烈的四七一一古龙香水气味飘过了她鼻端,一个妖精似的舞女开始走到魏虚仁座前,伸出一只指甲上涂着鲜艳欲滴的红蔻丹的手来,搭在魏虚仁肩上,随即很快的在他膝上一坐,从鲜红的嘴唇里取下一支金头的烟来,向他喷了一口,眯细着眼睛说:

“小魏,为什么多时不来!和我一同跳一只勃鲁司好吗?”

孙婉仙惊异地看着那舞女的妖冶放荡的形状,心头不自主的感到一种强烈的妒忌。她带几分怨恨意味的凝视着魏虚仁,要看他到底怎样对付。魏虚仁也觉察到了,他连忙把那舞女推下身来说:

“谈心狗儿,不要胡缠,人家有正经事呢!”

那舞女下死劲地盯了孙婉仙一眼,随即披了披嘴唇皮,走到另一舞女身边,附耳密语去了。

孙婉仙稍稍感觉几分快意,不过她心里的疑团还没有完全消释,她觉得魏虚仁和那舞女过去一定有密切的渊源,否则那舞女对他决不会这样亲密。她不禁酸溜溜地向他问道:

“她是你的相好吗?看你们的样子,似乎要好得很呢。”

“不相干,你不要瞎疑心,做舞女的人大抵是这样,她们不论对生张熟魏,都是一视同仁的。”

孙婉仙还不十分相信,可是不等她再开口,那四根变幻莫定的火柱突然熄灭了下去,嵌在橙黄色壁画上的灯光却悄悄地亮了。同时,音乐台上的乐声也转换了一种调子。于是,一对对的舞侣,便在那深蓝得近乎黑色的神秘的灯光下,脸贴着脸,胸口贴着胸口,互相搂抱着舞蹈起来。魏虚仁得意地举起酒杯来,和孙婉仙的杯子碰了一下,一壁用有经验的口吻告诉孙婉仙说:这时候跳的是华尔兹,那音乐台上奏的是有名的《今夜风》。结局,他把空杯放在桌上,笑吟吟的试探地向孙婉仙问了一声:

“你可会跳舞吗?”

孙婉仙摇摇头,她的心里非常惭愧,同时更恐魏虚仁因此看轻她,不禁急得脸都红了。

魏虚仁却只笑了一笑,好像孙婉仙的摇头早就在他预料中似的,他很快的立起身来,带着诡谲的笑容说:

“那么,对不起,请你在这里坐一会罢,我已有多时不跳舞,很觉得技痒,要少陪了。”

没有得到孙婉仙回答,魏虚仁便已走到先前和他勾搭的那舞女面前去,只向她点了一下头,便把一只手握着她的手,一只手勾着她的腰,在暗蓝的灯光下,红色光滑的地板上,随着音乐的节拍舞将起来。孙婉仙很觉得无聊,她放眼去看舞场里的一切,一切是都带一些奇特的风味,这样特殊的环境,在她确实还是第一次经验到。眼前是充满了奢侈的声光色,大喇叭,小提琴,萨克斯风,钢琴,挑逗的,震荡的,凄颤地打击在她心上,使得她的胸口突突地发跳。最使她感觉忍耐不住的,还是魏虚仁和那舞女亲密的形状。看着他们两个身子像要并做一个般在地板上来回盘旋,妒忌便蛇一样的咬着她的心,她不禁有些懊悔过去不该把光阴浪费在学业上,不在学业以外练习一些别的技艺了。她想:如若自己是懂得跳舞的,这时也如那舞女一样,和魏虚仁脸贴着脸,胸口贴着胸口,则将是何等幸福的事呀!她的周身都发热起来了,同时也深深的感到,要想抓住魏虚仁的心,使他不致为别人所摇动,非得暂时搁下自己的学业,去练习跳舞这门功课不可。

音乐停住了,墙壁上的暗蓝的灯光随着熄灭了下去,四根火光变幻莫定的廊柱又重新涌现了出来。许多舞得疲倦了的男女都纷纷回归自己的座位,微微地喘着气。魏虚仁随手检出两张粉红的舞票,叫侍者送去给方才和他同舞的舞女,一壁歉仄地向孙婉仙说道:

“对不起!累你久等了!”

孙婉仙本来很不高兴,但经魏虚仁这样一说,她的脸上便又重新有了笑意。她觉得,魏虚仁到底还是爱她的。于是,她的心也就不像一刻前那样酸溜溜地难受了。不过她总觉得这里的空气对于她是很不适宜的,而且叫一个不懂得跳舞的人枯坐在一旁,看别人尽量地享受跳舞的乐趣,也是一桩苦事。所以,到灯光变成了红色,音乐台上奏起福克斯的调子时,她便把酒杯中的余沥一口饮尽,站起身来,不耐地向魏虚仁说:

“我们回去吧!这里很气闷,我的头都被音乐震得有些痛了!”

“等一下,让我试过了这只福克斯,就和你一同出去。”魏虚仁作了个安慰的手势说,他好像已把孙婉仙看作在他权力支配下的人物似的,并不十分重视她的意志。

但孙婉仙这次却突然坚决起来了。她撅着嘴,生气地说:

“你要留在这里就请留下去吧,我可要先回去了。”

魏虚仁没奈何,只得怏怏然的叫侍者过来,付清了账,伴着孙婉仙,一同走出舞场去。

在舞场的门口,魏虚仁把脚步立住了。他看了看手表,表上的时间还不到七点,不禁皱了皱眉说:

“这时候就回去,不是太早了吗?我们再到什么地方去呢?”

孙婉仙不作声,她挽住魏虚仁的手臂,走向人行道上去。直到走了好一段路,她才怯生生地低声向魏虚仁说道:

“我想练习跳舞,你看可好吗?这里有没有什么教授跳舞的学。校呢?”

魏虚仁本来因为孙婉仙常常和他闹蹩扭,心里很不高兴。这时听了她这样说,似乎很出于意外的,把怪她不知趣的心情完全消灭了。连忙满面堆欢的,没日子地答道:

“有的!有的!这里附近就有一家中国人办的跳舞学校,教授非常认真——我想不到你也正在想练习跳舞。实在,跳舞真是一桩有趣的玩艺儿呢!我用不着怎样对你细说,到你学会以后,你就知道了。”

孙婉仙微笑着,用眼睛瞟了魏虚仁一下,意思好像说:“走吧!不要吹了!”魏虚仁便停住口,伴着孙婉仙,走进一条黑暗的弄堂里,在第三家门前停下脚来。门外并无什么特别标识,只有一只白瓷灯罩,上面标着六个黑色的字:“千方跳舞学校”。

这里似乎是一个不平凡的所在,单说门的布置,就已和别的地方不同。门是门字形的,三面全是板壁,上面绘满了色彩和线条,一时辨不出门设在那儿。孙婉仙才向前走了一步,眼光便被迷眩住了。还是魏虚仁熟练,他只把手在左边的板壁上推了一下,便应手现出一道门来。门里的情形和舞场内差不了多少,光滑的地板,廊柱,和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灯,都和舞场里一模一样,就只廊柱上没有变幻莫定的火光,墙上也只有素朴的方块图案,没有橙黄色壁画和嵌在壁画里的暗灯。音乐台是标明在右首壁炉上面,但那里并没有音乐,只有一只橱式留声机斜放在一旁,大概这就是用以代替音乐的了。

一个侍者过来问明了来意,很快的进去报告,不久便走出一个披着长发打着大领结带一些西方艺术家风味的人来。魏虚仁像和他熟识似的,一见面,便笑嘻嘻的来了个握手礼,随即便把孙婉仙想学跳舞的话告诉了他,一壁又向孙婉仙介绍道:

“这位是黎千方先生。”

黎千方很有礼貌的向孙婉仙鞠了一躬,操着纯正的国语问孙婉仙道:

“密司孙想学几种舞艺?”

孙婉仙虽然已在社交场中出入过了几次,但对陌生人仍旧免不了腼腆,她并不敢直接向黎千方说话,只是红着脸,吞吞吐吐的向魏虚仁说:

“我想全部都学会,可以办得到吗?”

魏虚仁吐了吐舌头,现出为难的神气道:

“这样恐怕至少须得半年工夫呢!”

“速成只要三个月也就行了。”黎千方在一旁已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这时便插进来说。

魏虚仁不便再表异议,便走到黎千方身边去,和他唧唧哝哝的商量了一会。到后黎千方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意,魏虚仁便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十元钞票来,交给黎千方。黎千方接过了,随即走近孙婉仙面前问道:

“密司孙,想先学习什么?”

“还是学习华尔兹罢。”孙婉仙很难为情地说。实在,她所知道的跳舞的名词,只有这魏虚仁所告诉她的一个。同时,她也好奇地急于想体验一下方才那舞女和魏虚仁脸贴着脸胸口贴着胸口时的趣味。

“好!”黎千方说了这一声,便把天花板上的吊灯熄灭,只让廊柱上四只暗暗的灯泡照着光滑的地板,一壁打开那橱式留声机,取出一张音乐唱片来放上去。

乐声开始响了,魏虚仁好像不肯放弃他应得的权利般,信手把春大衣撩在一旁,向黎千方打了个招呼,便过来搂着孙婉仙的腰肢,和她一同试起步来。黎千方在旁边,很热心的指导着孙婉仙怎样进,怎样退,怎样盘旋。孙婉仙还是第一次学习,虽然方才在舞场里也曾默记了许多步法,可是到一下水,便完全忘怀了。加之她又穿着高跟鞋,在这光滑的地板上,几乎上不住脚,怎么还能进退盘旋。所以,好几次都差点儿没拖着魏虚仁一同跌下地去。她很惭愧,但仍旧红着脸,小心地学习并记忆步法。

这样,一连舞了三次,魏虚仁见孙婉仙的额上已微微泌出了汗珠,恐她累乏,不愿再继续下去,便和黎千方约好了,明晚再来学习,伴着孙婉仙,一同步出了那囗字形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