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甘露川军马场上千名知识青年正面临着一次进城的好机会。而且这一次是回到北京。这对那些北京知识青年来说是不可多得的。这次进京的机会有两种,一是几所北京的大专院校秋季招生,二是北京有三家企业在招回自己企业职工子女进厂当工人的同时还富余了几个名额。这几个幸运名额最终也从知识青年中招收。当时北京的一些知识青年来到甘露川劳动锻炼都已经五六年了,他们都希望能有回到北京的机会。所以竞争得很激烈。
现在躺在席梦思床上的汪淑怡回忆当时的情景,依然记忆犹新。
经过群众推荐,党团员评议,再加上各级领导的层层把关。
最终选拔名单已经到了最后的定夺阶段。最终这一关过的是政治审查,就是要对最后定下来的这些人进行政治表现方面的审核。
虽然名单没有最后公布,但是候选名单的许多风声还是被透露了出来。
席建刚是军马场年轻人中学技术最肯用功夫的,他被推荐去读北京农业大学的畜牧专业。由于他是一个平时言语不多的人,工作中又特别踏实,再加上席建刚出身在工人家庭,所以对席建刚被推选去上大学,大家的异议并不大。
汪淑怡是全系统第一个给马授精的女性,是下乡知识青年的标兵。原本前几年就有回北京读书和进工厂的机会,但是她为了体现自己扎根边疆的决心,把前几次的机会都让给别人了。可是眼下的汪淑怡已经二十四岁,在军马场也已经干了整整四年了,领导们考虑到她的年龄已大,所以同意把这次回北京的机会给她也留一个。因为当年的招生都是畜牧院校中招收男生的专业,人事部门最终把一张回北京当工人的预选表格给了她。
当时席建刚追求汪淑怡已经好几年了。他看到两个人一起回北京的希望很大,就在私下里对汪淑怡说:“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一定要争取两个人一起回北京。”
事关重大的政审开始了,汪淑怡所在的宿舍这次有两个人被列在选拔人的名单里。一个是汪淑怕,一个是叶子青。一共有六个女工名额,而推荐上去的女工候选人是七个。想到这么高的出线率,汪淑怡是一点也没有操心。她想自己是铁定的了。要淘汰谁,是她们那几个人的事。
那天下午,汪淑怡在宿舍思考着马上就要走了,应该把了结的事情都清理一下。她想自己这几年都一直在给马做人工授精,后面她还带了几个女知识青年徒弟呢。几年来,她和那个曾经帮她跨过人工授精盲区第一步的小伙子一直保持着联系,有不便向同事的问题她也去那里聊一聊,有时也把一些用剩的马精液给小伙子的马群用。军马场的种马是一流的,所以这些当天用不完的精液当地的牧人拿回去也能及时给母马授精。这些事,汪淑怡的同事都知道。
后来她知道了姓周的小伙子叫周雨智,是个历史反革命的儿子。周雨智高大威猛,心术正,人善良,再加上人说话也较风趣,所以汪淑怡很愿意到他那里去聊聊天呀修个工具呀。想到过些日子自己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汪淑怡想一定要抽出些时间去看他,并把自己的几本工具书也给他带过去。
汪淑怡在宿舍里正整理着一些自己有用无用的东西。“嘭——”突然一个人闯门人了宿舍。汪淑怕抬头一看是席建刚。
“汪淑怡,你是怎么搞的?你的政审出了大事了。”席建刚眼睛直盯着汪淑怡。
“怎么了?席建刚。”汪淑始想自己家庭出身清白,要不清白当年也不会选为知识青年的典型来培养。这几年在马场也一直很红,能出什么问题呢?
“我刚才从场部大楼出来的时候听说,你们宿舍的叶子青到政审组说你用印有毛主席画像的画报盛马的精液。”
“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叶子青把那张沾有马精液的画报都拿去了。
如果这件事情落实了,那么她们六个人就可以全部回北京。“
汪淑怡呆住了。她想起来两个多月前,宿舍里放着两本过期的《人民画报》,大家都喜欢用画报当做墙画贴。有一天,取精液已经累了一天的汪淑怡回到了宿舍。坐下来才发现自己的鞋和裤角上有一摊马的精液。当时同宿舍的一名女知识青年就把没有撕完的那本画报扔给了她就出去了。她随手就撕下来了一张把裤角擦干净。当她把那一团纸放在床边上准备过一会儿扔到外面时,却被站在旁边的叶子青发现,那张擦马精液画报的背面是一幅毛主席在农村视察的照片。汪淑怡看到叶子青打开画报时的情景一下惊住了。
“哎哟,我不知道背面怎么是伟大领袖的像,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汪淑怡还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就咱们两个人知道,你知我知。你不要慌。”叶子青走过去把那张画报面揉成一团抓在手里。她拍了拍汪淑怡的肩膀,“我现在就给你扔出去。”说着叶子青就出了门。
“当时她出门以后过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告诉我她已经处理完了呀。这两个月来我还一直在感谢她呢。”汪淑怡边回忆边对席建刚说。
“可是她今天却把这张画报交到了政审组。”
“我现在就去找她,这个卑鄙的家伙。”说着汪淑怡就要往外冲。
“你这样去谁会相信你。你赶快想办法吧,看能不能想到其它的说法,最多到今天下午,政审组的人就要找你核对这件事情了。你要想不出办法,不要说这次回不了北京,你今后的麻烦都大了。”席建刚急得满头满脸的都是汗。
“我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汪淑怡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助,她无声地哭了。席建刚知道自己此时还在上班时间,再说还需要到场部去听自己的消息。他安慰了一下汪淑怡就出了门。
汪淑怡真恨不得把叶子青抓来撕碎吃了。但是眼下她还得想办法。手足无措中她又身不由己地来到了周而智的小石头房子前。
周雨智从来见到的汪淑怡都是乐天气盛的,什么时候见过她流眼泪呀。当他把全部事情都听完后,就问汪淑怡:“你非常想回北京吗?”
“我的爸爸妈妈都在北京,我当然想回去。”
“错过这次机会,以后你就回不了北京了吗?”
“这次我要回不去,那我的政治上就有了一个污点,今后要回去就很难了。”
周雨智当然知道政治上有污点的感受。他沉默了。
汪淑怡又开始抽泣起来。
“如果有人去说这张纸上马精液不是你搞上去的,那是不是就没有事情了?”周雨智想帮汪淑怡的忙。他觉得这几年这个大名鼎鼎白白净净的女知识青年一直对自己不薄,给自己找书看,给自己拿来他们当天没有用完的马精液,还经常找自己来说话。
他知道在自己的身边再没有一个其他的姑娘这样对待自己。他想反正自己已经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了,这一辈子注定是要放马的,就帮着汪淑怡承担一回错吧。
他安慰汪淑怡说:“你先回去,我想好办法后就去找你。”
当天下午,上班不久,汪淑怡接到通知,说政审组的人找她谈话。她当时的腿都有些发软。当她来到场部政审部办公室时,却看见穿着一身牧马衣服的周雨智也站在办公室。
“你认识这个人吗?”政审组长指着周雨智问汪淑怡。
汪淑怡点了点头。
“他叫什么名字?”
“周雨智。”江淑始看到周丽智自始至终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经常给他送去当天没有用完的马精液,是吗?”
“是的。这件事授精组的组长和其他人都知道。因为,因为附近公社的牧民经常来我们那里要精液。”
“那每一次送完精液的器具也是由你负责取回来?”
“是,因为我对路熟悉。”
“那么这张画报也是有一次他给你用来取器具时垫手用的。”
政审组长的手里正拿着两个月前汪淑怡误擦后没有被叶子青扔掉的画报页,眼下那页纸已经被完全展开了。
“周雨智。你……”汪淑怡明白了周而智已经把全部的事情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是我给你用的嘛。不过我当时也不知道画报的后面有领袖像。”这是周而智当时在现场讲的唯—一句话。
“你不要狡辩,你的事情后面再说。”政审组长对着周雨智大吼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对汪淑怡说:“整个事情我们已经完全清楚了。汪淑怡,我现在通知你,你招工的政审通过了。现在你就可以去组织科人事部领表格,开始办手续。”
汪淑怡回京当工人的愿望实现了。叶子青也如愿以偿。因为由于她的大胆揭发,军马场发现了一起现行反革命的线索。席建刚也拿到了北农大畜牧专业的录取通知书。大家皆大欢喜。那个时候对从社会上招收的大学生有个政策。如果是已经结了婚的学员可以被录取入学,可是人了学以后在校期间就不能被批准结婚了。当时已经二十九岁的席建刚在拿到人学通知书后悄悄找到汪淑怡,求她在两人离开军马场前把结婚的手续都办了,然后他就可以以已婚的身份去上学。汪淑怡思考了一天后,也同意了。
年轻的周雨智没有料到保护汪淑怡的举动带给自己的劫难远远大于想象。他的父亲是一个历史反革命,而自己现在又被宣布成了现行反革命,由贫下中农监外执行劳动改造。事情发生的第七天,公社来了两个人对他说,要立即停止他的放马工作,他要被派到山上修水库,在水库工地担任排除哑炮的活。而通常这个活都是判了死缓的犯人来做。那两个人还对他说,接替他放马的人明天早上就到,让他今天晚上做好明天早晨滚蛋的准备。
周雨智这才知道自己酿下了大错。父亲和姐姐都在农业生产队劳动,不知是不是给他们也带来了麻达。黄昏中,周雨智坐在石头房子的门前,看着快要落山的太阳发呆。
这天是汪淑怡和席建刚领了结婚证的日子。明天他们的同事要给他们办一个简单的婚礼。后天早晨他们就要一起去北京了。
汪淑怡这几天一直在忙着交接工作,办理手续,收拾东西。直到拿上结婚证,她知道该来和周雨智告别了。
夕阳还剩最后一道金黄色的霞光了。整个草原在夕阳中都像处在一个巨大的光晕中。来到这里四年了,汪淑怡从来没有专注过甘露川的晚霞这么美妙。当她想到再有两天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了,心里竟有了一种恋恋不舍的感觉。
走在草滩上,她远远地已经看见了她熟悉的那个身影。周雨智的腱子肌肉都从他那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跨梁背心上爆了出来。
他浑身的骨骼看上去很清奇,脸部的肌肉更是勾勒出一种青春朝气。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幅雕塑的剪影。
“周雨智”汪淑情都走到他的背后了,他还没有发现。“你快看我拿了什么?”她手上拿的是两块煮牛肉,两个煮熟的羊蹄子和四块水果糖。这是今天下午畜牧组的人为欢送她和席建刚,大家在一起会餐的时候她偷偷留下的。
周雨智并没有出现她想象的高兴,而是一脸的忧郁,两只平时大而有神的眼睛里都是焦虑。汪淑怡原本想告诉他自己已经领了结婚证,但是看到这种情景,她就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他现在的处境都是由于她而造成的。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还不知道。
“周雨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焦急地问。
周雨智把这几天公社对他的定罪及今天下午对他的通知,全都告诉了汪淑怡。
后果的严重程度也大大超出了汪淑怡的想象。她原来想对一个放马的人再惩罚还能找到更苦的活吗?没有想到他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判了监外执行,还要去干死囚犯人干的活。她知道这次自己回北京的代价有多大了。
“周雨智。”汪淑怡对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她不想说“对不起”,她知道这些话连屁都不如。周雨智也许今后就生不如死了。
他用这些换得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可是如果没有他的这次举止,自己又会怎么样?肯定也会一落千丈。汪淑怡知道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办法。
周雨智起来转过身也看着汪淑怡。他不怨她,做这些事都是他自己决定的,他能怪谁呢?他现在看什么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远处的山好像是要向他压过来的一块石头,远处的路好像是要来缠住他的一条带子,身边的草像是要扎向他的一片针芒,而唯有眼前汪淑怡的娟秀让他看来是一块救生岛。他把一只手伸向了立着站在面前的汪淑怡的脸上,青春的电极一下就让他的全身麻栗了。
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一种让浑身的精气神飞速往自己敏感区聚集的感觉。“淑怡。”周丽智分明是在呼唤什么,他吐出这两个字时把自己丹田里的气都带出来了。
汪淑怡也觉得此时自己就像处在一个场中,一个浑身都想把自己融到那里的感觉,一种生命最原始处的本能让她不能自己。
这种体验很新鲜,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张开嘴的大贝壳,真想咬住一个什么坚硬的东西。她的幻觉中出现了马巨大的黑体阳具,随之是自己的骨头被酥化了,然后就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天苍苍,地茫茫。草在秋风中千年如一的起伏着,夜色应该是亘古都没有改变过。没有人说得清楚今天的夜色是年轻的夜色还是年老的夜色,也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天上星星都曾经看到过什么。空气只有随着风地的流动才能流动,不知这些空气还都抚摸过谁的身体?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大地包容着万物,而万物正是在这种包容中一滴一点地进化着。
汪淑怡的初夜至今让她想起来都是圣洁而神圣的,都是让她无怨无悔和荡气回肠的。因为在那个晚上她听到了来自天体的生命召唤,一种让一个女人放下生死都不能拒绝的召唤。这种铭心刻骨的一夜情,成了汪淑怡生命中的一个高地,一个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登临过的梦幻高地。
这块高地冰封在她的心里,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打开。忘是永远也忘不了的,但是,它却在人生命的极地。回到北京后,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化之快让她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适应下来。席建刚大学毕业时正碰上“文革”结束,他就继续读研究生,又出国留学,直到十几年后成为教授成为畜牧界小有名气的专家。回北京的第二年,席良就出生了。看着孩子的外征,她断定孩子是雨智的。她在回到北京的前两年也打听过雨智,后来知道他去了水库,也知道他在后来的一次排哑炮中被不合格的雷管炸死了。汪淑怡边带孩子边补文凭,把最后一张文凭拿到手的时候,都已经四十多岁了。从一个工人到厂办报纸的编辑再到一本大型杂志的常务副主编,艰辛的生活之路和今天拥有的这五切,让她差不多快把年轻时的经历淡忘了。她也真的不想再提起那些如风的往事,甚至觉得那些事情是别人的而不是自己的。
眼下,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她正和丈夫坐在轻音乐环绕的饭厅里。
“你怎么知道席良不是你的孩子?”汪淑怡和席建刚的生活是一种非常理性的相敬如宾。她从来没有发现过他对席良有什么不妥之处,她一直觉得他看席良的眼神就是一种慈父的眼神。
“我在国外读博士研究生的时候,曾在实验里数次化验过我的精液,我的精液非常稀淡,也就是说我根本没有生育能力。”
席建刚很少吸烟,但是此时他点着了一根用来招待客人的香烟。
烟雾中他的脸色很冷峻。
“那么你怎么知道这个孩子是周雨智的?”汪淑怡对席建刚刚才的回答大吃一惊。
“凭一个男人的本能。”
“这么说这件事请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没有怨过我?”汪淑怡对席建刚的平静有些恐惧。
“我不能怨你,因为正是你的过失,才维护了我做男人的尊严。况且,席良是一个那么优秀的孩子。”
“你是不是恨我?”
“我当然想恨你,但我没法恨。过去是没有能力恨你,现在是没有必要恨你。”
“你让席良认了他的家人,是不是想报复我。”
“这是事情的本来面目,我只是让它复原了。”席建刚低着头又沉思了一会儿,对着汪淑怡大声地说:“我非常地爱席良这个孩子。所以我就要告诉他真相,我要让他站在一个正点上生活,”
我要让他在生活一起步的时候就不要给自己的人生留下巨大的道德隐患。他只要能认真面对并处理好这件事情,并从这件事情中站起来走出去,他在将来就一定能出类拔萃出人头地。“
听到这里,汪淑怡已是泪流满面。席建刚走过来把她的头拉在了自己胸前。
露儿依旧高烧不退,不到十个小时的光景,看上去好似被蚀了骨一般。她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说话。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露智真是万箭穿心。
席良早饭也只是吃了碗稀饭。他说他什么也吃不下去。在他只身去西海子乡之前,他在露儿的炕头仁立了有半个小时。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露儿,看到露儿翻身,他就马上去帮着盖被子;看到露儿流泪,他就把毛巾递到她手上。半个小时谁也没有说半个字。直到席良赶着出门去坐第二越中巴车,还在门口回头望了半刻躺在炕上的露儿。
露智哀求女儿:“露儿,你吃口饭吧,你这样不吃东西叫妈怎么受得了。”
“妈——”露儿躺在那里凄切地叫,“是不是我平时孝敬你们不够?是不是我平时的德性不好?是不是我做过什么错事?”
“没有呀,露儿,都没有。”露智忙着给露儿擦泪擦汗。
“那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露儿嘶哑着嗓子问母亲。
“你的命苦什么?你这个傻丫头。你有爸妈和爷疼着,有姨姨哥哥们护着。从小就没有过过一天缺衣少食的日子,要钱花有钱花,要书读有书读,你怎么能说你的命苦呢?”
“可是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了席良啊。妈——”叫了一声后,露儿就放声大哭。她给母亲讲她与席良的交谈,讲她对席良的感觉,讲席良对她说“我们以后在一块的日子还有很多”,讲席良给她夜夜修改论文。“妈,他是我这一生再也碰不到的人了。”
“可他现在是你舅舅的儿子,是你的哥哥呀。”
“一定是你们搞错了,一定他母亲糊涂了,他怎么能是我的哥哥?他是老天爷带到我跟前的人,他怎么能是我的哥哥?”
露智看到女儿开始说胡话了,就呵斥了一声女儿:“露儿,你不能胡说,他就是你的哥哥。你们今后就是要按兄妹相处。他就和齐伟一样是你的哥哥。”
“妈,你不能这么逼我,你要这么逼我,我可能就管不住我自己了。”
听了露儿的这句话,露智惊了一身的冷汗。她现在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知道露儿是个性烈如钢的女儿。这种性格的人遇事是钻牛角尖的人,是不调整方向的人,是在常规下也能做出傻事的人。露智现在明白,能挽救女儿的就只有自己了。
快十点的时候,雪智去了医院给周老爸和李然送饭。欧戈去石油基地在县城的办事处取基地今天带来的化验样品。坐在大屋的露智手里拿着那半条旧得已几乎看不出本色的围巾一个人暗自伤神。
二十多年前,周老爸和他的儿女都在西海子乡。当时,露智的大姐霜智二姐雪智都已先后招工走出了甘露川。大姐的对象是一个同在一起插队的父亲在地区行署做过官的知识青年,他们两个一起招工离开了农村。二姐的对象是她同学的一个城里亲戚,先后离开农村后,却都被分配到同一个工厂。留在父亲身边的就是露智和弟弟雨智。二十出头的露智相貌人品在西海子乡也是拔头筹的,只是因为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敢来提亲的当地人家不多。可是当时在西海子乡插队的下乡知识青年中有人在暗地里找过露智,但是被她拒绝了。她看到两个姐姐已经在达勒汗叔叔暗地里的帮助下,通过异地插队的办法与自己的对象离开了农村,这对她们这样一个背着“政治黑户”帽子的家庭来说,已属不易。弟弟雨智当时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在水库上监外执行劳动改造,所以只有自己留在父亲身边了。她知道当时的人都害怕娶个家庭出身不好的丫头做媳妇会影响子女的前程,所以当地像样一点的小伙子是不敢娶她的。就在这时,她遇到了西海子公社江苏生产小队的一个小伙子。
这个小伙子就是李然。李然的父母都是六十年代初从江苏与一批同乡被动员来新疆支援边疆建设的。当时来到甘露川县的就有二百多户江苏人。有五十多户分配到了西海子乡。考虑到这批人的生活习性接近,就把他们编成了一个生产队,远远近近的人都把这个生产队叫“江苏队”。
七十年代后期,农村的公社每到冬天农闲的时候,都要从各生产队抽调一批壮劳力集中在一起修水渠。因为干活的人在工地上一住就是两个月,所以各生产队抽调的人大部分都是未婚的青年人。那一年冬天,露智又被抽去修水渠。在工地上搭住宿房子的时候,碰巧“江苏队”与露智所在生产队的房子相邻。
女社员们要干的活除了轮到你留下在宿舍里做饭外,就是都到工地上去把附近的石头往水渠的边上背。石头大都是西瓜般大小。每次背的运距都在二三百米。要背的石头不是有人替你找好的,而是要你自己满山满洼地去找。甘露川的石头还是不缺的,只是在寒天冻地的冬天找石头,找到了石头还要把它从冻地层中用脚蹬活动了才能用手把它放在背上。有的石头从雪地上露出来的多,有的石头只露出来小一半。要想背的时候不要走得太远,所以一些露出来小一半的石头也要设法把它抠出来背走。
每天往返几十趟的背石头是枯燥而疲劳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劳动的人就感到疲乏不堪。可是每个人每天的任务是有数的,要是完不成任务,受惩罚的方式有好几种,或者是得不到象征报酬的工分;或者是把完不成的任务数累计起来再延长劳动的天数。总而言之,当时没有人敢不完成任务,像露智这样家庭出身的人就更不敢冒完不成任务的险了。
刚开始,露智每到快收工的时候差不多就能完成任务。可是半个多月后,她经历了一次感冒,身体有些虚弱。好强的她没有请假。但是她发现自己完成任务有些渐渐力不从心了。每到别人都要收工了,她还总是差三四个石头。这样她就要比别人晚收二十几分钟。而冬季的太阳一落西山,荒滩上就寒冷而空寂,一个人孤单单的留下来是很让人心慌的。露智害怕落在收工时还完不成任务,就在别人中午休息时加班。而这种连轴转带来的是第二天更加恶性循环。看到自己既不敢请假,身体又没有恢复过来,露智心里很惊怕。
又是一个劳动日。露智乏力地在山洼里找石头,找到了再用手往外抠石头。几趟背下来,浑身上下都是酸酸的。她在心里吃着大劲坚持着,但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到中午休息。等她又一次到洼地里来抠石头的时候,却发现脚底下的七八个石头都是松动的。用手轻轻一扒拉,石头和地就分开了。露智没有在意,只是觉得可能今天的运气好。这样背石头的趟数明显快了些。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一数石头,她还比别人多背了几个。她知道今天不用晚回去了。到了下午又开始背石头时,上午的情况又出现了。露智此时知道了,是有人在帮她抠石头。
是谁呢?当时女社员们自己的任务都难以完成,而男社员又有谁会来帮她呢?她悄悄观察,发现帮她抠石头的是“江苏队的一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看上去清瘦而匀称,身子骨也没有当地的小伙子看上去那么粗壮,腰身好像还有些柔软,但是看他搬动石头却很有巧劲。他不像别人是在抠,他是用一个小木棍撬石头。对准一个石头,把小木棍用一块小石头敲进地皮,三五下就能拱动一块石头。他总是趁着露智往回背石头的时候。从附近的渠边过来帮她撬几块石头。
回到工地。她从侧面一问,知道小伙子叫李然,是一个“江苏队”社员的儿子。他的两个哥哥都已回江苏原籍成了家,体弱多病的父母希望也把他带回去。只是前几年父母支援边疆的年限没到界定的时间,就只能让两个哥哥先回去,而后几年又因为“文化大革命”中停止了户籍流动,这使他们只能留在甘露川等待回去的时机。其实到了后来,绝大多数的江苏支边青年都留了下来,离开甘露川的很少。话语不多的李然就这么一直帮助着露智,当年的水渠完工后,露智和李然好上了。
李然的父母都是多病的人,他是家中唯一的棒劳力。家里那些微薄的收入就指望李然一年挣的工分。露智经常悄悄给李然家缝缝补补,给李然帮了不少忙。李家和周老爸当时也都暗暗同意这门亲事,想等到能回江苏的时候,把露智也一起带到江苏去。
又一个冬天到了。李然的母亲心脏病又犯了,父亲也哮喘不止。李然照顾父母的担子又比平时重了。好在这年冬天修的水渠离露智和李然他们各自的生产队都不远,所以那年冬天没有安排劳动力统一住工地。只是每天到中午由工地给大家供应一顿羊肉洋芋汤和馍馍。露智的活还是背石头,李然他们在挖支渠。划给他的那一段刚好在低洼处。所以队长决定把这块洼地砌成一个缓水池,好让附近的社员在夏天有一个洗衣服的地方。缓水池要深挖下去一米半才能往四周砌石头。冬天的地面是冻硬的。头天晚上烘上炭火烤,第二天就能挖开上面近一米厚的冻土层。可是一米以下的土层是消冻的,一挖开冻土层后要迅速把稀泥巴挖出来,否则,下面的土层很快就冻硬了。
在母亲病得卧床的时候,李然每天要赶回去做一顿饭。而如果赶上父亲也卧床的那几天,李然每天都回去两趟。疲于奔命使李然的那一段洼地上的活显然慢了。还有四五天就结束修渠的时间了,可李然和露智到洼地上一看,他的话至少还得六七天才能干完。如果不能按期完成指定的活,那李然既拿不到整劳力的工分,也还要在生产队检查自己对挖水渠的劳动态度。后一点是让人十分难堪的事情。
那天中午,李然回到家给父母煮了面条,赶快返回工地。露智正给他用棉手套捂着一大缸子羊肉汤呢。李然大口地喝着,望着洼地有些发愁。
“李然,你妈的病这两天还是没有好吗?”
“还是那个老样子。”
“你爸呢?”
“哮喘病呆在屋里还行,一出门见点风就和抽风机差不多了。”
“那能不能让你爸做做饭?”露智的意思是让老人自己将就几天,李然好把这些活都突击完。
“天天吃剩饭也行,可是院子里的猪不能三顿并成一顿喂吧。”李然自己也愁死了。他也在想咋样才能在工期内把活干完。
露智想了想说:“我也来干吧。我看再没有别的办法了。白天我把我的石头背够数。每个后响我们都晚走一个钟头。你挖上面的冻土层,我挖下面的稀泥。试一试看能不能鼓个劲把这些活干完。”
李然一看也只能这么办了。露智那几天就上午下午背石头,收了工再来帮李然挖稀泥。她的动作不敢慢,稍微一慢稀泥就冻住了。
可就在这几天,露智疏忽了一件事情,那几天碰巧是她的例假期。这是一件她想躲也躲不过去的事情,她又不好意思告诉李然,就只有自己硬撑着。苦一些累一些,露智一算,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天,她咬牙是能坚持下来的。可是站在稀泥里挖泥,脚底下还有一些带着冰碴子的水也时不时从地下渗上来。那个年代的人冬天都穿的是自己做的棉布鞋,在泥水里站上一会儿,冰水就把鞋底渗透了。她能感到刺骨的冰凉,可是她还得快点挖。因为一停下来,用不了半个小时,泥巴就冻硬挖不动,要用火再烘化,工期就更耽误了。
露智不敢耽误,只能站在冰水里坚持上一个小时,回到家里再把鞋烤干。她就这样干了五天,而这五天正是她来例假的五天。二十多年过去了,露智如今仍然能记起那站在冰水中自己阴部时不时都有一钻心削骨的疼痛。可是当时年轻气盛,想着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因此并没有把这个事放在心上。
李然和露智终于在工期的最后一天把活如数地干完了。为此,李然还评上了县“农业学大寨”的积极分子。两人还为此事庆幸了一次。
李然的母亲没有过得去那个冬天,腊月里在儿子的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第二年春天父亲去了江苏老家看病,一年后,也在哥哥家去世了。
让露智没有料到的是,从她修完渠以后,每次例假来时她都疼痛得难以忍受。而更让她惊悸的是每一次例假再也没有往常那么多的量了,不是一些发黑的血块,就是疼了几天也不见红,突然在第三四天就能淌一个下午,血流如注般地让她无法动弹。雪智当时已经没有了母亲,两个姐姐又都不在跟前,她忍了八九个月都不知道怎么办?
这时是1977年。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周家发生了一件天塌地陷的事情:雨智在水库遇难了。
周老爸被重重地击倒在床上。
为了照顾周老爸,李然放弃了回江苏的念头,成了周家的上门女婿。对这桩婚姻,露智是非常满意的。她看中的就是李然的人品。婚后,她才知道,李然是个南方人,他心疼自己的女人比露智想象的要细致得多。
新婚的日子里,露智对李然讲了自己这几年遇到的情况。李然和露智都感到那次在冰水里修水渠可能给露智造下了病。更让露智始料不及的是,自己结婚都一年了,还没有怀上孩子。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十分不多见的。当时的丫头们结婚都在二十岁左右,怀孩子很容易,有的年头结婚,年尾就抱上孩子了。露曾为此和李然找过医生,中医说她的气血发滞,西医说她的排卵不正常。医生们都说她还年轻,让她治上些日子再说。露智和李然心里都清楚,病根就在那一年寒冬的冰水里。
李然为此事把自己的肠子都悔青了,人后给露智说了几十筐子的好话。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些对他们来说于事无补。他们也不敢到山外地区的医院去检查。本来周围的人一看他们结婚都一年了,都还没有孩子,就有些风言风语。连周老爸都丝丝悠悠地听到了一些。有一次,周老爷回到家旁敲侧击地问他们,他们却只能装得没有事情一样对父亲说:“你想抱孙子,明年就让你抱上个胖孙子。”
两个人都感到了巨大的无形压力。
甘露川是个半农半牧的县。农民们一到秋天不仅要把粮食和洋芋往家里收,生产队还要派一些人到草湖里去收割草。这些草在草滩上被割倒后就地晾干,扎成一捆一捆的干草,然后每个生产队都把这些草一半拉回队里,供牲畜冬天吃,另一半搭成草垛,就地摆在草湖里的草滩上,到来年三四月份后再拉回来,供牲畜春耕前后吃。这样每年生产队都要在把一半草拉回来后,再派上两个人在草湖里看上半年多的草垛。看草的人都是头一年九月份进草湖,第二年四月分才能回家。一进草湖后,就连过春节也不得回来,因为怕有人偷草。
1978年9月初,粮食已经割完了,洋芋也已经挖完了,地里收荒揽草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有一天,露智对李然说要和他商量个事情。
“李然,我的事请你看咋办好?”他们都彼此明白他们说的就是怀娃娃的事情。
“我想,过了十月,你就到你大姐二姐家里往上一个冬天,在地区医院好好地检查一下,今年的洋芋还卖了两百多块钱,你都带上,把病治了。”李然把本来多留一些第二年春天渡春寒的洋芋都悄悄卖了,就是想让露智去治病。
“我不想去。”
“为啥?”
“四小队的一个女的今年在外地亲戚家里住了半年,回来后还是没有怀上孩子,他们队上的人都叫她是‘骡子’,是不下蛋的鸡。我不去。”
“可是有病你得治啊,大夫不是说你还年轻嘛,你可不能耽误!我是心里天天都急得冒烟呢。”李然说的句句都是他的心里话。这些露智都知道。
“大夫说得对,我们还年轻。我一直都不服气我不能生孩子。
我大姐不是生了吗?我二姐不是也生了吗?她们都能生胖头儿子,我为什么不能生一个?“
“现在一家一户只让生一个,生男生女都行。”
“就是,李然,我们要有个孩子。我是这样想的,你看行不行?我们给队长说一声,我们两个今年冬天到草湖看草去。在草湖里一住就是七八个月,我们就专心专意在草湖怀娃娃,我就不信怀不上。我听房后的李妈说,有的女人怀娃怕闹,要到静处才能怀上。我觉得这两个月我的例假比前几个月稍微多了些。找个静些的地方我们去试一试,我想明年出草湖的时候我们能带上娃娃出来。”
“要是真怀上娃娃,我们中途撤回来,叫我咋给队长说。我昨天去给队长说我们要去的时候,队长说今年想进草湖的人有好几个。他说你们要定下了就不能变。其他的壮劳力都要抽上修水库。”
“真要怀上我们就在草湖里养草湖里生嘛。”
“那今年冬天就不去看病了?”
“不要提看病,我们的病我们要自己治。”
周老爸当时还不到六十岁,自己照顾自己没有问题。他也同意李然和露智的意见。他说:“年轻人嘛,冬天窝在家里也没有事情,去了草湖,活也干了,工分也挣了,你们就去吧。只是不要忘记了让我明年抱孙子。”
草湖在甘露川的北山坡上。草湖的南面四十里处是县城,草湖的北面十里处是大泉公社。从大泉公社去县城,草湖是必经之地。当时的大泉公社有几个从乌鲁木齐下放来的有些名气的右派在那里劳动改造,就是因为大泉公社是比较偏僻的一个公社。
在草湖看草的日子里,露智每天只是做饭,而出来买些东西,或者回到生产队领面粉领清油的事情都是李然在做。他也偶尔回去看看周老爸,但是露智却从进了草湖后一直都没有出来过。当时的露智就是一门心思想的是自己要挺个大肚子出草湖。
可是一个冬天没有怀上。到了第二年过完春节,露智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露智再也沉不住气,她后悔当初自己任性没有听李然的话去姐姐家治病。
三月底,一个春雪漫天大舞的后晌。屋外除了狂飞的雪花和带着哨子的北风外,再什么也看不见。露智和李然住的那间草屋就在草湖最靠北的路边。朝着路边,草屋还开着一个窗户。
吃过后晌饭,露智把煤油灯的罩子又擦得亮了些。看着天完全黑下来了,露智才把灯点着。
“李然,再有几天就到四月份了。”情绪一直比较低落的露智这一段时间连日子都记得不大清楚了。
“今天是三月三十一号。再有半个多月我们就该回家了。上个月我回去,爸还问你呢?”
“爸问的啥?”
“说露智咋样?”
“你咋说?”
“我说好着呢。”
“我说得不对吗?”
“李然。”露智突然吸咽住了,“我爸的意思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说我是个多混账的人,我爸把我抓养大,还要愁我有没有孩子,我真是个没有用的人。“露智的哭声越来越大。
“露智,你就是一辈子不生娃娃,我们也能过得不比别人差。”
“可是我在人跟前咋抬头做人呢?”
“这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你这么说不是在打我的嘴巴吗?你当初落下病根还不全都为了我。”
“李然,我这辈子是咋样都走不到人的前头去了。”
“不要这么灰心,你才二十多岁,到了今年冬天我们再找医生看病么。”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安慰着劝说着。
扬长而来的风把漫天的雪卷得都落不到地上。屋外的风吹着哨声想从门缝往里钻,窗框门框都被风吹摇得“咔嚓咔嚓”地响。甘露川的春雪往往带来的是比冬天要冷的天气。李然下了炕把炉坑里又添了些碎炭,铁壶里也加满了水。这样房子里的温度能暖和一些。李然又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窗户“咔嚓嚓”地响了一下。
“一个冬天也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也没有刮过这么大的风。”露智把李然抱得紧紧的。
门又“咔嚓嚓”地响了一下。露智把李然抱得更紧了。
“咔嚓嚓”“咔嚓嚓”越来越响,好像房子都要倒了一样。李然从被窝里探起身子,竖起耳朵警觉地又听了一下。
“嘭,嘭,嘭”这显然已经不是风吹门框的声音了。
“谁?”
“开门,开门,求你们开开门。”是一个男人急促地喊叫声。
“你是谁?”露智翻起身来划了几下火柴才点着油灯。
“啊——”一个女人尖叫了一声。
李然和露智一起站在门边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黑乎乎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双手用力托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男人戴着皮帽穿着皮衣,女人用一件皮衣裹着,头上被一条紫红色的羊毛围巾围得严严实实,下面滴着血。
男人的身后是一头毛驴拉着一辆破车。
“我妻子要生孩子了。本想拉到县医院,但是走到路上却昏了过去。求你们帮帮我们!”露智赶快腾开炕上的东西,让男人把女人放到炕上。女人又一次凄惨地叫了一声。
露智在生产队学过半年的赤脚医生,也听队上那些年岁大一些的女人讲过生孩子的事情。她看到眼前的情景,知道女人快生了,让李然赶快烧开水。
屋子里的温度让女人的呻吟稍微平和了一些。李然出去把毛驴车挂到避风的地方。此时,露智才在微弱的灯光下看清楚那个男人不像是本地人,因为他的胡子有些发软,还戴了一副眼镜,看上去很斯文。他两只手都抓住妻子因为疼痛而在空中乱晃的双手,像要给他的妻子一些慰藉。
屋外的风雪没有一点减低的意思,好像比刚才还要刮得放肆。李然进屋里,卷进来的风差一点把油灯吹灭。
女人又开始叫了起来,一次与一次叫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
露智知道女人要生孩子了。她没有接生过孩子,只是有一次邻居的媳妇生孩子,她在外屋帮着递过热水。但是令她印象极其深刻的是当时在屋里的接生婆一直在对着大肚子女人喊:“使劲!多用些劲!”她知道这里离县城还有四十里地,离大泉乡公社的医院也有二十里地,眼下,她连多想一点的时间都没有了。
稍做了一些草草的准备,女人的叫声就又起了。这一次叫起来就没有再停下来。
“使劲!多用些劲!使劲!多用些劲!”露智就这样在女人的耳边不停地说。男人抓着女人的手,女人又反扣男人的手心,男人手心的血都被扣出来了。
“使劲!再多用些劲!”
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然咬紧牙关,睁大眼睛,在停止喊叫的那一刻,一个孩子出生了。
是个男孩。孩子被露智放在一个旧布衣服里。
露智一看女人并没有像泄气的皮球,仍在咬紧牙关鼓腮。她让男人端过来一缸子开水,开始给女人喂水。
女人一口都不喝,又开始叫了起来。可是这一次没有用上三分钟,又一个孩子出生了。
“双胞胎,是个女娃娃,”露智把一个粉嘟嘟的娃娃裹在布里后就抱在了怀里,“是对龙凤胎!”
女人衰弱得连气都出不匀,但却安静了下来。奇怪的是,这时外面的风也停了下来。
露智给两个娃娃洗了后,用暖热的布分开包了起来,并排放在炕上。女人用手摸着两个小布包,出气的声音稍微又匀了些。
“好危险啊。”露智对着男人说。
男人这才告诉李然和露智,他是一个从外地来到大泉乡公社的人,妻子的预产期应该是在半个月以后。今天下午四点多钟,妻子突然感到不舒服。他连忙套上了从邻居那里借来的毛驴车。
他算了算时间,用两个多小时,赶在天黑前,是可以把她送到县医院的。起程时,风刚刮起,雪还没有到来。殊不知刚走了半个多小时,狂风暴雪就横扫过来,雪路上什么都看不清楚,很快人车就迷了路。他们是挣扎了三个多小时,才看到路旁小屋窗户里的那束光。
“多谢你们,你们是我们的求命恩人,是这两个孩子的再生父母啊!”男人感恩戴德地对着李然和露智说。女人躺在炕上,微闭的双眼睑上全是泪水。
刚才在收拾胎盘和处理脐带的时候,露智就发现女人还有些流血不止。此时,露智正在盯着看那个小女孩。多粉的小脸,多浓的头发!五官周正得让露智挪不开眼光。
女人又开始不平静了,她还在流血。而此时的露智手足无措一筹莫展了。
“她还在流血,还在流血,这样流下去会不得了的!”露智惊慌地叫道,男人也开始慌了起来。
外面的雪没有停,但是风住了。
此时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女人往县城医院里拉了。没有了风,路要好认一些。女人时醒时迷,男人不敢耽搁。
李然拉过驴车停在门口。此时,那个布包中的女娃娃突然爆发似的大哭起来。露智把她抱在怀里,任你怎么哄都哄不住。
女人醒了。自她进了这间屋子后,女人还没有这么灵醒过。
她强撑着靠着男人半坐起来,向露智伸出双手。露智把孩子交给了她,女娃娃依然啼哭不休。女人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脸上屏着呼吸闻了好一会儿。她把一直大哭的孩子又递给露智,然后像在找什么,左看右看把眼光落在了那条紫色的羊毛围巾上。男人把围巾给了她。只见她拿起刚才给她剪了脐带的剪刀,把紫色围巾拦腰剪断,一半围在安静熟睡的男娃娃头上,一半隔着露智的手围在仍高声啼哭的女娃娃身上。对着露智说了声:“这个女孩,你……”一句话没有说完,就又昏迷过去。
再不能迟疑了。女人和熟睡的男娃娃被裹在两个大皮袄里放在了驴车上。而依旧响亮大哭的女婴被抱在了露智的怀里。
男人自始至终没有留下自己的名宇。他想问一声李然的姓名,但看了一眼昏迷的妻子后欲言又止。
走出了门外,他又深深地看了李然和露智两眼。他把驴车赶到了路上,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草屋,他想记住周围有没有什么参照物,可是茫茫雪野里,除了大雪还是大雪。天色一片白中,唯有小屋的窗户里有一束桔黄色的光,光线里是一个女娃娃高亢的哭声。
毛驴车很快就消失在雪色中。
露智把这个啼哭的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从这个孩子一落地,她就感到这个孩子与她有着天缘,就像做梦一般。她将孩子贴在自己的心跳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孩子才安静下来。
“露儿——”露智把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给了孩子。她想让这个孩子和自己的名字一样,永远永远地属于自己。
半个多月后,李然和露智回到了西海子乡。
三个月以后,周老爸接到摘掉“历史反革命”帽子、可以举家回城的通知。
半年后,周老爸和李然在政府交还的祖传宅基地上盖起了两间平房。一家人回到了露智从来没有生活过一天的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