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月冷嵩山

进京的第五天,逸之、如松和如桦三人,见识了时下从装备和军制堪称国内第一的新建陆军。

三人随大表哥从京城乘火车出发。在天津下车后,几位身穿新式皂色号衣的军士,早已恭恭敬敬地等候在那里了。一见大表哥诸人,赶忙牵着备好鞍的几匹马迎了上来。众人踏上马镫,沿着一条土路驰马直奔了近半个时辰。穿过一处杂树林子,面前豁然开朗--偌大一片

空地,一处高墙,大门外,齐齐整整地排着两列荷枪实弹的士兵。

众人挺立马头朝里面望去,只见房舍重重、遥无边际。营地绵绵延延,校场一处连一处,皆是用绿树田地间隔。不知究竟有多远、也不知究竟有几层。

大表哥指着那些营房说:"自甲午淮军溃败之后,营房一直都空置着。大爷任新军督办后,把这方营地重新修葺了一番。从咱们站的这地方开始,一直延伸到海边,都有新军的营地和校场。"

进了大营,众人下马徒步而行,边走边浏览着两旁校场正在操练的军队。触目之处,皆是号衣整齐,士容精壮,旗帜猎猎,列队井然。士兵一律簇簇新的黑色新式军装,遮阳硬衬的军帽。腰束皮带,麻布裹腿,脚登皮鞋。监操的军官们则是高筒皮靴,腰间佩着六响左轮手枪和腰刀,肩口和袖头上缀着明显的红色官阶标志。一路所过之处,各兵种营队,处处都是号声震天、步声动地,实在令人兴奋鼓舞!

众人一路观看,一路惊叹:果然精锐之师啊!

过了几处营队,他们发现:这座新军营中,无论哪个兵种,都有高鼻子、蓝眼睛的洋教官在指挥操练。大表哥对众人说,他曾被大爷派到德国读了几年的书。这些洋教官,是他和公使一起到德国交涉聘请来的。这支新军的编制,全部是按德国的兵种分制。士兵们所配备的枪支,是目下最新式的奥地利蒙利夏步枪。

督办公署门外,一拉一溜十几个荷枪实弹的兵勇直挺挺地守卫在那里。

大表哥带着一行人,高首阔步,长驱直入。

督办大人亲自接见了他们三人。

逸之满心崇敬地望着面前这位朝廷三品、军界闻名的大员--见他有四十多岁年龄。身穿天蓝彩绣三品文职官员的孔雀补服。个子虽不算高,却是一表堂堂的人才,国字脸上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从他四平八稳的坐相上,一眼可看出,那是因为常年行武练气养成的威仪。然而,面对这一群晚辈,他的眼神中却不时流露出安详和慈蔼的笑容。

如松和如桦哥儿俩,三年前在老家也曾见过这位亲戚的。只是觉着,今日之表舅,无论气度还是威仪,已远非当年那个落魄忧郁的他可比了!

三人以晚辈之礼拜见之后,依命端坐在大人对面的椅子上。大人先问了众人路上可平安?又问起各自家中父母并老家收成。因已从大表哥那里得知,三人皆是老家进京应选贡生和朝考的读书人,且个个文兼武备。故而,眼神中一直都露着赞赏和喜悦。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抚着浓黑的胡须点头道:"嗯!好!好!咱河南登封可是个好地方呵!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康熙五十三年秋闱,按定额每县中举不足一人;那一科,登封一下子就中了五个,至今传为科甲美谈!朝廷武举,山城也是榜榜有名!嗯,懂不懂啊?嵩山的峻极峰、山皇寨,少林寺和法王寺……嗯,都是好地方!将来,我还要再回去看看!"

当听三人说起,这次进京已决定不再应试,愿为国家强盛、救亡图存弃笔从戎时,舅舅一面点头,一面赞叹道:"嗯,有骨气!有骨气!我这儿正需要恁这些文武双全的秀才哩。嗯,懂不懂?既然尔等意志已定,我收下恁几个啦!下面的事,嗯,记儿,你领着恁几个兄弟,见见恁徐伯伯再说罢!"

从大人的公署出来,三人心内都很激动:从这会儿起,真的就要开始他们纵马疆场的军旅生涯了么?

他们原先抱定先从一介普通军卒做起,从学习操练、打枪、放炮开始,然后再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实力升迁的决心的。不想,大人竟是这般看重他们!大表哥向他们透露:大爷交待让直接找徐伯伯安置,看样子,这是对他们几个要格外擢用的!徐大人原是翰林院的翰林,大爷自奉旨操练新军后,特别把他给要了过来。下面各营队士兵长官都是各有归属,因而,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分派。大爷今天特意让徐大人分派,自然是他特别看重的人!

大表哥领着三人来到参谋营务处徐大人的署衙。徐大人询问了三人一番话后,将如桦留在他手下的营务处听差。逸之和如松二人,则被派到了督操营务处下属的讲武堂任教官和教习,同时还兼任步兵和炮兵学堂的国语和经史讲习。

徐大人交待三人,一边教习、办差,一边要抓紧学习各种兵技的实际操作,迅速掌握新式兵法。又格外叮嘱:"虽说你们已是有了功名的读书人,可是对于军武,特别是新军军务,眼下却是一窍不通。派你们到讲武堂和营务处当差,一是可以让你们跟着各级军官和学兵们一起操练,彼此也可尽快熟悉;二是于上、于下都能直接联系,也可乘势尽快了解熟悉一些兵法兵器;再则,做为教官和营务处当值的差官,你们的身份自然已不同于一般的军官和士兵了。这样,一有机会即可随时拔用。虽说按朝廷例制,生员和拔贡放缺,可直接提升为从八品和七品之职,可是这会儿直接就派任官职,一是不合军中章程,二是下面人心不服;三也有督办大人明显拔举亲故之嫌。希望你们不要辜负了督办的苦心和期望才是。"

三人连连点头记下。

徐大人这时叫过一位佐官,令他将三人分别送到任上,并妥当安排住宿及武器配备事宜。

自到新军营后,逸之等三人不敢有稍微松懈。每日里除了各自的正常公务之外,早起晚

睡,勤奋研读最新兵法译书,迅速掌握了射击、列队和各种热兵器的操作。同时,也学会了简单的德语。平素也能和洋教官打打招呼,相互切磋一下西式拳击和少林拳法的优劣,西式击剑和少林剑法的互补等。每逢闲暇,便和众位官长们泡在一起,或是研习兵法兵技,或是争论西式、中式兵法的孰优孰劣。

果然,这样边教边学、高屋建瓴的方式,自然受益匪浅。三人原就比一般的兵勇悟性敏捷,加上又颇知尊上睦下,为人豁达,很快就在官长和士兵中有了威信。徐大人等几位上司,多次在督办大人面前提及"此生颇堪造就"的话。故而,在讲武堂任教官三四个月,逸之便被呈报拔升为武七品官职,如松和如桦也被提任武八品官职。

这些日子,京城上自达官、下至百姓,街谈巷议的全是些"变法"、"维新"、"改良"的字眼了。众人都听说,当年那个领着众举子公车上书、轰动京畿的带头人康有为,辗转周折,终于把一份《上清帝第六书》送达到了光绪皇帝的手中。

此时的光绪皇帝,正满腔雄心地要做振兴大清的一代明君。这份上书正中下怀,也更增加了他欲变法图强的决心。当即就将上书下发到总理衙门,着令众位大臣们讨论。并谕令:今后,康有为的所有条陈,任何人不得阻隔送达。

四月下旬,皇上正式发布了《明定国是诏》,并屡次召见维新派领袖康有为。一时间,变法的呼声呈一日千里之势!改官制、办学堂、兴实业、开矿产……诏书一份接着一份地分发到各省督抚和各部。如火如荼的变法声势,迅速铺散到远远近近。一些渴望国家强盛的官员和士子,也无不奔走相告,踊跃支持变法改制。

远在小站的逸之和如桦二人,也成了变法的热心追随者。维新人士办的一份风靡海内的《时务报》,他们二人一直都是最忠实的读者,每每都会被那荡气回肠的文章激励得热血沸腾,为其提出的"整吏治、兴学校、育人才、设议院、伸民权"等惊世骇俗的新政主张所鼓舞。他们似乎看到了中国的希望,看到了中国人的希望!在教习士兵国语和经史时,不知不觉中就把一些维新思想向士兵们演说起来。

如松却有些担心他们两个了。

他清楚地记得督办大人平时对军官和士兵们的训话,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军人必须记住两个字:服从!平素,他老人家最反对的就是士兵之间拉帮结社!如今,见两人这般热心政治,只怕他们会犯了大人的忌,于是时不时地提醒二人一番。

逸之道:"如松!怎么到了新军,你反倒磨灭了少年时代的满腔热血了?"

如松道:"正是到了军中,我才明白,若想好好地活这个世上,是不能太有个性的!而做为一介军人,更不允许你太有个性!因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啊!"

逸之反驳道:"那也要看服从什么!"

如松道:"不存在服从什么的问题。军人,本身就是长官所操纵的一门火炮、所驾驶的一艘舰船。"

逸之道:"可是,我们并不是火炮,也不是舰船。我们是人,是一群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人!如果长官命令你把炮口指向一群孩子和老人,你敢说你还会毫不犹豫地执行这项命令么?"

"逸之,我不和你辩论这个。做为军人,我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服从,是为了大局。所以,我执行命令时,不该承当和考虑良心和道德这些附加的责任和犹豫。"

"如松,圣人还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说呢!古来亦有'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呢!何来绝对服从之理?就算做了军人,也不能连我们的头脑都一并交给长官啊!"

如松摇头道:"逸之,你得冷静一下,你没发觉你的血也太热了点么?我是为你担心啊。"

这年初夏,督办大人派逸之到京城南海会馆送一封信,逸之得以结识了仰慕已久的康、梁两位先生。

康先生见逸之不仅对变法热情支持,而且在军制练兵方面,颇能提出一些很独到的见解。因他们几个读书人,在军事上纯是门外汉,故而有心和逸之进一步深交。及至后来,见逸之不仅人品忠厚,且也满腔热血时,便开始以知己相待了。凡起草变法上书遇有改革军制的疑义时,总要派人寻了来商讨咨议一番。

逸之从康先生那里获悉--原来,袁大人是维新派强学会最早的成员之一。甲午败辱时,朝野上下图强思变之心一致甚切。他联合朝中文武大臣文廷式、太原总兵聂士成、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直隶总督王文韶、恩师李鸿章等发动捐款,支助维新派办报和活动所用。康先生说,早在公车上书时,袁大人就曾不避嫌疑、自告奋勇地代他递达朝廷的一份万言书。虽说"上书"当时未能递达皇上手中,可因朝中官员大多数都传看了这份上书,毕竟还是起到了不小的影响。

当逸之得知这些内情后,对大人更是打心底里崇敬了!

如茵自到了京城,每日里除了陪姑姥娘、妗子说说家常话、逛逛园子、跟妗子学学针线之外,还跟姨妈们学会了织毛衣。

众人只见她每天又说又笑、没心没肺的样子,谁知,她的心内却是藏了一腔无可倾诉的苦情和焦虑呵!

她无法预知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凭着自己一个人,末了能否抗得住吴、刘两家的相逼?到时候,舅舅、舅妈、姑姥娘和大表哥,若都不敢强留自己、不敢为自己做主时,自己果真就只剩下削发为尼和拚上一死这两条路子了么?可是,若人生只剩下这两种选择,她是多么的不情愿啊!她是多么渴望活着,渴望热热烈烈地、幸幸福福地活着呵!

阳春四月,后园子里的海棠花正开得嫣红一片。

据说,这一大片的海棠林,是道光年间一位在此出家的王妃亲手栽下的。百年风雨过去,渐渐地,法华寺的这处院落和园子,便开始有了海棠院这个美丽动人的名字。

风和日丽的日子,她搀着妗子、带着丫头,来到园中或是晒太阳、或是折花;或是让妗子坐在太阳下,听她弹琴、说话。她还会讲好多的故事给妗子听,妗子听得都痴迷了!而所有的故事,几乎都带有一些爱情悲剧的意味,妗子每每都会被这些凄美的故事感动得泪流不已……

海棠花盛开的日子,海棠院成了如茵每日留恋最多的地方了。黄昏,午后,月下,清晨……一天要过来好几番。

有时,一夜春风春雨之后,清晨醒来,从卷起的帘帷和窗口吹来了新雨之后湿泥的气息,第一样惦记的就是:后园的海棠林,是否已成"绿肥红瘦?"

于是,匆匆起来,顾不得梳洗,第一样事便是踩着泥屐,叭吱叭吱地从庭院一直跑向后园,去探问海棠是否依旧?若是见地上径前的落红稀稀零零时,心内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若是见风雨吹落满地残红时,便会站在那里,禁不住泪水潸然,长长地悲悼一番……

如茵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自小就不知愁为何物且素以琴心剑胆自居的自己,这些日子来,怎么竟成了"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成了"为赋新词强说愁",成了"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的一个人儿来?

海棠的红,是胭脂和凤仙花一般的红。

它不似石榴那俗气的火红,也不像玫瑰那张扬的鲜艳。

海棠的红,是那种幽姿逸韵、莹莹欲滴、令人心动的红。一朵一朵地,被淡绿的花萼托着、捧着,花心沾着些金粉似的黄蕊。婀娜地、娇柔地舒展着五瓣的花朵,一簇一簇地躲在浓绿油碧当中,娇羞怯懦地兀自开放,也兀自凋零着,散着一些似有若无的、自然的清馨。

这处园子很少有人光顾。有时,如茵也会携上丫头,抱着七弦琴,坐在花间的一处小亭子里,兀自拨弹一曲。

虽说天到春尽红颜褪,可海棠更与别个花儿不同的是:它直开到败谢时分、直到零丁成泥那时,也仍旧不会褪却掉半点的红色。

这时节,满树满树的海棠花,只要有稍微有些微风吹来,便会把许多的花瓣纷纷拂扬到草地上,拂扬到琴板和衣襟里。一时间,仿如被人打碎的胭脂盒,到处都撒落着这一片一片秾秾的散红。把这凋零的花瓣拾在掌心,放在太阳下细细打量,便会闪烁起迷人的光艳,直仿如被人剪碎的一把把红绫子般,轻薄而透明,温润而无奈。

于是,如茵的琴声里更有了一缕深深的叹息,有了深深的忧伤和无奈。

一次,大表哥偶尔散步闯进园子,忽听到表妹竟然弹出这般忧伤的琴韵时,不觉吃了一惊!他不动声色地站在远处的树荫下,听了一阵琴后,便带笑步上亭子:"茵妹子,这可真是奇怪得很!谁能料到,妹妹这般野小子似的一个人,竟也能弹出这等的伤愁之音?莫非,妹子也会有什么亚驳挠撬济矗?

如茵听了这话,一下子红了脸!仿佛自己深藏心底的私情被人窥破一般,憋在那儿,竟半晌答不出一言来!

大表哥原是无意的一句谑笑,却见她竟认真地红了脸时,心下便有些诧异起来。倒也不说透,只是对她说:"妹妹既进了京,天天闷到家里做什么?京城好玩的地方多呢!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去看看么!哥哥愿意随时奉陪!"

其实,进京的这些日子,大表哥和大表嫂二人,陪着如茵和妗子,倒也把个王府井、天桥、八达岭、大栅栏和戏园子等京城各处热闹和好看的地方,转悠了有一小半之多。这时,大表哥又向她一一说起京城还有哪些好看的地方、哪些好店铺、卖的什么稀罕东西、有什么好吃的点心等等,甚至京城有名的酥糖、烤鸭、酱肘子甚至臭豆腐、酱菜、冰糖葫芦等等,都一样一样地数叨给她听。

当大表哥问如茵还想逛哪里?说只要妹妹说出来,就是龙潭虎穴,他都可以陪妹妹逛上一趟。如茵忽然心下一动,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记哥哥,还真有那么一个龙潭虎穴的地方,妹妹一直都想去看看的!只不知,表哥敢不敢带我去走一趟?"

"只要不是皇上住的紫禁城和老佛爷住的颐和园,什么地方我都敢闯一闯!想到哪里去?只管说罢!"

"舅舅的新军营!我想看看,小站的新军,到底是怎么练兵打炮的!"

大表哥赶忙摇头道:"那是什么地方啊?你如何去得?去不得!去不得!"

"为什么?"

"你是个男人倒也好办。你一个丫头片子,怎么敢去那地方?你是想让恁舅把我骂死罢!"

如茵道:"我女扮男装,夹在人堆儿里,跟着你,也不让舅舅看见咱们。只在军营里转一圈儿,立马就回来,还不成嘛?"

大表哥沉吟了好一会儿:"咳,这事儿可真是有点冒险啊!你若能打扮成小子,夹在众人当中,或许多少也能遮遮眼。不过,军法如山啊!此事万万不敢让恁舅知道!你真想去看看的话,咱试试也中!不过,咱得先打探打探,等哪天恁舅不在营中才行!""嗯!记哥哥!事情成了,我许你一双我亲手做的靴子!怎么样?"

大表哥"噗哧"一笑:"咳!得了罢我的好妹子!你别让恁哥正走着路,靴子一下子张嘴笑了,我可就出洋相啦!"

如茵道:"你也别瞧不上眼!哼!哪天你就等着瞧罢!"

大表哥笑笑,也不跟她争辩。几天后的下午,他来到妗子院里悄悄告诉她:"恁舅明儿去天津总督衙门办事,咱可以乘机到军营去逛一逛。不过,可得快去快回!不然,被人识破,让恁舅得知此事,惑乱军心,不要了我的命才怪呢!"

第二天上午十点,大表哥按约好的时间过来接如茵时,如茵从厢房自己的屋子,顺抄手游廊一直来到妗子的屋里。进门时,大表哥的一双眼都瞪直了:老天爷!这个表妹!只见她身穿一件湖青的杭绸袍子,下面月白套裤。脚上是白丝绒袜子和抓地虎靴,头上一顶宽檐硬衬凉帽,低低地拉下来,盖住半个脸,压住了鬓发。乍一看,果然十足一位翩翩公子!

妗子看了也禁不住笑起来:"就是生成个小子,也是个风流俏公子!记儿,你可别领着恁妹子打紫禁城门前过。让公主撞见了,硬给招了附马可怎么好?"

大表哥和几个丫头听了,皆笑出声来。

大表哥和娘交待了一声,便带着几个亲兵,出门乘火车先到天津,尔后在天津新军的兵马驿站牵了几匹军马,骑马直奔小站。

如松乍一见到如茵时,不禁吃了一惊!没想到,堂妹到了京城,还是这般龙潭虎穴都敢闯的性情!如今,竟然连军营也敢闯进来了!舅父若是知道了还了得啊!不知该牵连多少人为她挨骂受罚!这个黄毛丫头,可真是吃了豹子胆啦!

见了如松,如茵把两件洋纱衬衣和毛衣分别交给大哥,说了会儿闲话。出门时,如茵装做漫不经意地样子问大表哥:"梁逸之梁大哥在哪个兵营?我找他还有点事儿!"

大表哥心下有些惊异:这个表妹,找梁逸之有什么事?男女大防,有什么事不能通过她堂兄转达?非要亲自一见?虽有些疑惑,却依旧还是带着她走了好远一段路,来到讲武堂逸之的寝室。尔后令亲兵叫讲堂的梁教官过来。

逸之匆匆地走过来,大老远就看到了站在大表哥身边、扮了男儿相的刘如茵。到了跟前时,一张俊武的脸儿早涨得通红了!

精明的大表哥,一眼就看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同寻常来!进了屋,稍叙了两句,借口有事出去一下,把逸之和如茵两人单独留在了屋里。

"你,怎么……跑来了?"逸之望着她,口齿竟有些结结巴巴地起来。

"我怎么就不能来?赶明儿,我还要女扮男装,到军营来当兵呢!"

逸之一笑,也不和她争辩。转身给她倒了盅茶,放在她身边的桌上。如茵先是捧着茶盅,啜了两口又放下。一时,就见她站起来,从顺手放在书案上的小包袱里,取出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衣和一件毛衣,一样一样地端放在他的枕边。尔后,又见她咬着嘴唇,垂着眼睛想了想,略犹豫了一下,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当着逸之的面,塞在了那些衣服中间。

逸之忽闪着明净的眸子,望着她,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如茵抬起眼来,望着身穿直挺挺皂色校尉官服、威武英俊却是一脸漠然的逸之,两个眸子骤然盈满了泪水,一咬牙"咕咚"又咽了下去。心内纵有万千言语,见他这般冷冰冰地样子,一句也难开口了。心内恨恨地说:"真是一砣子凉铁!"

又沉默了一会儿,如茵咬了咬嘴唇,也不看他的脸:"我走了……"转身时,那汪了一眶的泪又要流出来了,好容易才咽了下去。

逸之依旧一语不发地望着她,一直望到她出得门去,身影消失在拐弯处时才返回身来。他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那几件叠得齐齐整整的衣裳,尔后双手慢慢地托起来,把脸伏在上面,久久地嗅着那温馨得让人心动的气息……

待出了讲武堂大门,等在树荫下的大表哥摇头一笑,也不看她的脸,只管低声道:"呃!你哪里是到军营看兵来的?明明是想看人的么!也不说清楚,倒让哥哥给你打灯笼!知羞不知羞!"

如茵的脸一下子红透了:"记哥哥!此事……请哥哥莫告诉舅舅和妗子知道!"

大表哥一笑:"我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不过,你可是该我两双鞋啦!"

逸之以为,到了小站军营,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虽说他和如茵有了匪乱那晚的遭遇。可是,他不能因此而伤了同窗之谊,落下不仁不义的名声啊!

所以,如茵两番到营中时,他都是硬着心肠,极力用冷淡和漠然对待她。

如茵这里呢,眼见家里为自己定下返回的日子越来越近,而且已有信催她启程时,心内更是焦灼起来。她连着让人捎信给逸之:请求逸之帮自己拿个主意,如何才能了断和吴家的亲事?

逸之见她一个女儿家,竟是这般不管不顾地执意抗婚,不禁感到了深深的震撼!眼见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终于架不住也为她忧虑起来:事情到了跟前,若家里逼得甚紧,她舅舅一家也不敢留她时,凭她那般性情,恐怕真的会走一条玉碎之路的!这般忧虑着,一时竟也心乱如麻起来!末了,情知事情实在不能再拖下去,自己也不能不做出一样选择了:要么是抱定主意,硬下心肠!凭她去死、去活、或是出家,与自己何干?只是不管不问就是了!要么,就得公然就和她站在一起!难道,自己不也在深深地思慕着她、喜欢着她么?

这些日子来,尽管他想努力忘记她,然而随着心的思恋,随着为她将要面对的困境的担忧。一天天地,更是把她的命运和自己牵连在一起了!

他想:如果硬是硬着心肠见死不救,负了如茵的一片真情和信任事小;最终,逼得性情执著的如茵果然寻了短见或是看破红尘,自己的良心就能够获得宁静了么?就算一时全了圣人的教诲,全了仁义礼智的虚名,也全了同窗之谊,自己又能算是真正的男人么?与其将来在长久的痛苦和自责中、在虚伪中活着,何如这会儿勇敢地站出来,承当起一个男人应该承当的责任?

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一面立马回信宽慰如茵:请她好好地待在京城海棠院舅舅家中,不要糊思乱想!他是个男人,一切都让他来了断就是了!一面选了个适宜的时机,向如松摊明了事情原委。

孰知,如松一听此事竟顿然变色:"梁逸之啊梁逸之!你、你怎么能这么做呵?天哪!你这样,咳!让我怎么向家里交待?怎么见子霖兄?这么做,咳!怎么对得起大家的同窗之谊?"

逸之强硬地大声反驳:"你少拿这话来吓我!难道,强迫如茵嫁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就算对得起同窗之谊了么?难道,逼得如茵最终出家、抗死!就算全了君子谦谦之道了么?我们这一群她最信任的男人,真的就能心安了么?你一心想的只有你自己!顾及的也只是自家的名声!为什么不替如茵想想?如茵她始终就不同意吴家这门亲事。一家人硬是瞒着她定下了这门亲,你这个当大哥的果然不知不晓?为什么不管不问?难道,这就算君子之举了?你难道真不清楚,凭如茵那样性情的女子,果真会甘心屈从么?就算没有我的出现,她这次进京,正是为了逃婚才跑出门来的!你这个做大哥的知道么?"

如松一下子被逸之的话震住了!他被咽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管烦恼地在屋内踱来踱去。一时又有些淡淡的醋意泛了上来:怎么?自己这个当哥哥的竟然不知,三妹这次进京竟是为了逃婚才出来的?三妹她,果然连他们这两个当哥哥的都不信任么?

可是,转而自问:自己果然值得她的信任么?三妹对自己和二弟如桦,一直都是那般地无私相助。可是,在她的亲事上,自己从来想过为她说一句话么?当初,家中上下十几口人,只瞒着她一个人,又是谢媒、又是合八字的,自己什么不知道?却什么都装着不知!竟连一点风声都没有透给她。如今,突然出了这样的事,逸之说的难道没有道理么?自己首先想到的,难道不是刘家的名声、吴家的门势和吴家叔侄的同窗之谊么?其实,在这门亲事上,自己果真顾虑过三妹的心愿么?

想到此,口气不禁就先自软了下来:"就算如此,你又如何去了断此事?要知道:吴家为了这门亲事,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岂肯轻易退婚?咱们几个倒也好说,天高路远的,他们也奈何不得!可是,山城那边,不知闹成什么呢!咳!不是我这个当大哥的有私心!我顾及是这个呵。"

逸之道:"如松兄,此事我早已想好--我是个男人,这件事,我会亲自了断,会向子霖说明此事的。"

如松叹了一口气:"咳!事情恐怕不那么容易了断!只怕,吴家不仅不同意退亲,反倒会逼着我三叔和我父亲他们,只向他们要人!三叔他们若真是来到京城找到舅舅,硬要三妹回家,舅舅又敢强留她么?那时,怕就不大好办了。"

逸之道:"所以,到时候请大哥给家中写一封信,把一切都推到我这里就是了。我想,这么一千多里的路途,他们总不成会动用衙皂捕快,再把如茵给抢回去吧?"

如松哼了一声:"这倒不必担心!天子脚下,又有你、我和如桦在,凭他吴家的衙门势力,怕他还没有这个胆量!"

逸之松了口气:"如松兄,在京城,我也就只有你和如桦两个靠得住的朋友了。如茵自然更需要你们这两个保镖。只要有了你们的支持,我和如茵什么都不怕了。我想和如松兄商量的就是:真若不行的话,我想在天津或是京城先租下一处房子。哪天请上几个朋友,尽我的能力先把事情办了。虽说委屈了如茵,但应急之措,也只能先这样了。那时,他们见木已成舟、闹也无趣时,自会息事宁人的。"

如松思忖了好一番后,才点头道:"我看,也只有这样定了。"

有如松这句承诺,逸之便放下了心来。这才叫来如桦,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知道。如桦一听事情竟是这样的,由不得拍案喝采起来:"嘿!三妹真是好眼光!我头一个赞同!我若是个女人,当然也会选择逸之做夫婿的!"

如松道:"说正事呢,你别添乱了!哦!我这会儿才明白了:是不是你们三个一起合计好的?事情单只瞒着我一个啊?还有,大表哥那里,我这会儿也想起来了,如茵两次来军营,都是他带着来的!哦!弄了半天,只有我一个人成了金山寺的老法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