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坚回府的日子,夫妻两人皆为后宫的凶险而忧心忡忡。
眼下,两人最感忧虑的一件事是:女儿杨丽华与太子大婚之前,太子与东宫一位下等侍女便已生有长子。太子妃入宫后,别的两位姬妾夫人都相继生下儿子,偏偏太子妃丽华两次喜结龙珠,却是一对女胎!
太子的身子骨如此,太子妃至今又未有亲生嫡子,即使将来太子能荣登大宝,丽华因无自己的嫡嗣,仍是吉凶难料。
丽华生性淡泊不知虑事,他们却不能不替女儿操心。两人合计了一番,终于得出一计:太子的长子宇文衍是服侍太子更衣的侍女朱满月所生。朱满月出身罪俘之后,当年兵败城破后被掠为大周奴隶。独孤氏盘算,丽华如今仍无子嗣,不如把朱满月的儿子收为太子妃的嗣子,养在身边亲自教导。这样,一来原就是太子的长子,二来经丽华过嗣并亲教,母尊子贵,将来毕竟也算有些指望了。
独孤氏替丽华筹算好此事,太子妃把这个主意与太子商议后,太子倒也高兴,立即上疏奏禀父皇。
武帝见太子妃如此通达,心下自然高兴。其实,情知太子妃丽华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子嗣,如今她竟肯立太子的长子、朱满月的儿子为嗣,一来证明她无争嫡之心,二来可知杨坚也并不像别人疑惑的有什么野心。如此看来,倒也实在是朝廷之福。于是,武帝亲自为皇长孙宇文衍改名为宇文阐,又即刻令人拟诏:即日起,皇长孙宇文阐由嗣母太子妃亲自哺育并教导敦促文武功课的修习上进。
自太子遇毒之后,独孤氏和太子妃在太子的饮食起居上比往日更加处处小心了。每餐饭菜、每杯茶药,都要看着宫人亲自试过后,甚至还要自己亲自再试了,然后看着太子食用才能放心。
杨坚在京中停留十数日,回任前还是难以放下心。他隐隐预感到自己离京之后,太子还会出现什么事。可是,因自己所驻守之处乃兵家要地,故而不能在京中久待。
想当初,太子定储之后,杨坚夫妇在朝中的身份顿然显赫,树大招风,几位好友皆认为杨坚暂时离开京城比仍旧待在朝廷好。故而,自女儿大婚入住东宫后,杨坚便反复上表,主动请求家小羁留京城,自己和侄子杨素、杨广、杨勇等皆离京戍守青州。杨坚自幼跟随父亲杨忠身临前阵,颇是历练了一套领兵打仗的经验。这些年一直戍守在外,凡是他的防地就极少有告急京城和求增援兵的事情发生。这样,虽说长年累月地妻儿离别,毕竟也避免了朝中党争带来的诸多麻烦,因而耳边骤然清净多了。只没想到那些人至今依旧不肯放过太子。此番太子遇毒,因一时无法查出凶手,夫妻二人在人前也按宫中御医所说,太子是患了惊悸之症。为了太子,他们不想打草惊蛇,不想敌手因此更加疯狂,使朝中两党也更加剑拔弩张。既然太子一时无碍,隋公夫妇便不想因小失大,更不想弄个两败俱伤。
李娘娘在山寺获知太子宫中遇毒的消息后,惊得如雷轰顶!
她再没想到,自己出宫不久便出现了这等大祸!每日里焦虑烦愁、寝食难安,痛心自己不能两全,顾了女儿却丢下了儿子。因焦虑太子眼下情形,想要派人进宫去看,却不知派哪个回去更让自己放心。末了,倒是奶娘秀月提出不如让翰成进宫去看看的主意。李娘娘急忙令人上山去寻。待慧忍匆匆来到寺里后,娘娘反复嘱托再三再四,这才放他下山进宫探看实情。慧忍闻听太子在宫中遇毒的事情后也大吃一惊!接到娘娘懿旨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即刻纵马进京探看。到了京城时,天色尚未暗尽。慧忍虽持有娘娘交付的一副可以随时出入各道宫门的铜牌,仍担心白天走动宫掖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因而,他在宫外一直等到天色昏蒙、掖宫将要关门之前,才着了宫中侍卫的公服,携了铜牌悄悄潜到东宫。慧忍曾在太子的东宫值宿数月,对宫中大小路径倒也记得清楚。恰好这天起了些黄风,除了缩头缩脑的宫门兵吏外,一路冷冷清清的很少见人。来到了东宫,慧忍趁门前守卫转脸的工夫,运起轻功一跃便跳过了门槛,径直来到太子的寝殿。透过帘帷,就着摇曳的烛光,慧忍见一身朱红常服的太子脸色果然比过去更见憔悴瘦削了。他此时正和一位老年宫监在灯下对弈围棋,旁边一位青衣宫女正在剪着烛花,另一位宫女立在两人后面,服侍倒茶添水。慧忍跃入门槛来到两人身边时,正专心对弈的太子也没有抬头,只管低头说:"药先放桌上吧!我这会儿嘴苦得很,不想喝。太子妃怎么没一起过来?"慧忍微微一笑,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释慧忍参见太子殿下。""嗯?"太子闻声急忙抬头来看,原来,一身宿卫打扮的周将军不知何时已闯进殿堂并站在了自己面前。陪太子对弈的宫监大惊,迅速拔出短剑挡在太子前面喝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私闯太子寝殿?"太子挥手笑道:"张宫监不必惊慌!这位是我旧日的属下、宣威将军周翰成。"张宫监是李娘娘的多年心腹,娘娘出宫时放心不下太子东宫的下人,才特意把他派到太子身边,准其带剑上殿侍候。太子遇毒后,他受陛下之命,和陛下派来的另外两名侍卫日夜轮流值守在太子东宫。
因与公主的奶娘多年同为李娘娘的左右心腹,往日出宫也曾见过少年时的翰成。此时认了出来,赶忙收剑道:"不知是周将军,多有得罪。"慧忍巡视了一下左右,低声说:"娘娘命贫僧进宫来探看太子殿下,因怕引起他人注意,因此才悄悄进殿,惊了太子。"张宫监为人很是警觉,闻听是娘娘派来的,说了声"殿下和将军说话,我到外面看着门",便悄悄退出殿堂,到外面守门去了。
太子惊喜地问:"这层层宿卫,你是如何闯进来的?""娘娘得知殿下遇毒一事,令贫僧火速进宫探看实情,交我一副出入宫掖的腰牌和公服。"太子急切询问:"我这些天不能出门,和山上也断了消息。母亲、公主和奶娘她们可还好?""殿下不必牵挂,寺里现有七八位宫人卫士日夜值守。虽不如宫中锦衣玉食,却比宫中清静了一些。倒是娘娘和公主闻知太子遇险,每日牵挂殿下甚紧,我先看看你的脉象如何。"慧忍说着便握起太子手腕把起脉来。
慧忍为太子把脉的当儿,太子的手便开始颤抖起来,接着就见他脸色骤然青白,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胸口,冷汗即刻渗了满脸。慧忍忙问:"殿下……"太子一边喘气,一边抖着声说:"遇毒之后,虽有太子妃母女事先备下的还魂解毒散当即灌下,捡了条命,可是腹内疼痛每天总要发作两次。这腹内……被人灌了热铅似的……"翰成请太子伸出舌头看了看,又翻了一下太子的眼睑:"血肉和经络中还有少许余毒残存,所幸喝得少,又有隋公夫人求来的解毒药及时解救。否则,殿下的情形就难说了……"一面说,一面早已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两寸长的小葫芦,从葫芦盖里面倒出一粒朱红色的小药丸,"殿下!快把这粒轮回救命子吞下,然后再请殿下忍耐片刻,我为殿下排毒……"慧忍一边将药丸放入太子口中,一边开始合目运气发功为太子排毒解痛。太子咽下药丸,闭目入定,接受慧忍所发的功力。不久便觉得腹内犹如溪水喧腾一般上下涌动,后来突觉腹内一阵翻肠绞胃的剧痛,"哇"的一声便吐出了两大口褐紫的污秽来。
因翰成气功的强力推助,身子原本孱弱的太子有些不堪承受,早已气喘吁吁、通身大汗淋漓了。
慧忍的内衣也被汗水溻透,脸上也满是汗水。他一边拿来杯盏让太子漱了漱口,又拿绢子亲自替太子擦了汗和嘴角:"殿下眼下身子太弱,我也不敢太过用气。等殿下静养几天后,我再进宫为殿下继续排毒。否则即使只有少量毒液积存体内,也有可能致殿下神志狂躁痴狂。"太子闻言惊骇不已:"周将军!这个宫掖太可怕了。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你立马把我带走吧。"
"殿下肩负江山社稷承前启后之天大重任,岂能说走就走得脱?再说,娘娘和公主相继离宫,对陛下的伤痛已经够深了,你再突然出走,岂不令陛下愈发绝望心痛?陛下一旦有什么好歹,殿下岂不成了不忠不孝的千古罪人?"翰成拦阻着。
太子听翰成这般言说,着实感慨不已。他原是因父皇一道圣旨而被断了前程的人,如今竟一点也不记恨,反倒比自己还知顾念父皇和江山社稷。如他这样的品行胸襟,实在天生一介忠良!可惜,竟不能为一向有识才重才之称的父皇的朝廷所知所用!太子思量了一番,虽不忍丢下父皇离宫遁去,却实在厌倦了这种被人监视、为人加害、处处小心时时忧惧的日子:"周将军,这种小心忧虑的日子实在让人心神难宁。暂时出宫躲一阵子,心神便可以放松下来,岂不更有益于疗养和恢复?再说,凭我眼下这副情形,不仅不能为父皇分担国事家事,反倒成了他老人家的累赘和牵挂。如能出宫一段日子,父皇果有改嗣之心的话,也算可进可退了。"太子忧戚地说。慧忍见太子说得有理,如果是这样,太子出宫退隐一段时日倒也不是坏事。眼下这情景,若把太子留在宫中,娘娘和公主母女恐怕会天天担心忧虑。见慧忍仍旧有些犹豫,太子便叫过张宫监来与他相商。张宫监起初也不甚同意太子出宫,但思来想去,若从太子的恢复和长久之计着想,出宫清静一段日子倒也不算坏事。于是,三人商定明天清晨宫门一开,就扮作出宫买菜的宫监,潜出宫去暂避一时。计策议定,夜里张宫监便送来了两套采买宫监常穿的公服。第二天天还未亮,太子和翰成换上衣服,趁天色尚昏,眉眼看不大清,各位宫人又各自忙着洒扫洗涮、顾不上进出的人等,由张宫监带着匆匆混出了掖宫。出了宫门,天还没大亮,三人先来到慧忍京城的家中。慧忍早令家人套好一辆马车,扶太子上了车,和张宫监骑马护卫在左右。此时,出城入城赶集的人众正多,三人混出城门,一路径奔少室山而去。
太子失踪之事传来,一时令武帝如晴天霹雳!
伪齐已灭,诸乱亦平。眼见大周国势强盛,扫平南陈,荡涤西北,一统天下的雄图王业也正在加紧酝酿之中。这个时候,身为大周储君的太子却继公主和娘娘先后离开宫掖之后,也跟着突然背离了自己!作为一国之主,他能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可是作为一个肉身凡心的父亲和丈夫,武帝真正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苍凉、哀痛和失落。正烦怒之时,太子东宫宫尹求见,说是从小宫人手中接到一封太子临行前留给武帝的一封书信。武帝脸色苍白、双手发抖地打开信,见太子在信上说:"此番出宫是因为身子太虚,心神过于抑郁,出宫一段日子只不过是散散心、养养病。而且身边又有武艺高强的张宫监陪着,故而请父皇不要担心,也不要声张。等过些日子身体康复一些,自然会赶回宫来继续奉孝父皇。"武帝虽有些释然,却仍旧感到一种无奈和悲伤。太子的书信中流露出的厌世情绪和烦愁,实在令武帝心酸:"儿臣无论意志抑或身心皆不争气,不是一个能让父皇宽慰的儿子,更不是一个称职的储君。恳求父皇念在儿臣身体虚弱难担江山社稷之重任,思忖改立其他兄弟或叔父诸王为嗣……"武帝情知,太子大病未愈潜出宫并留下这封书信,并非只是谦让之词,也并非想借此要挟自己的。太子生性温软,可能确实有了卸重之心。他这样一来,若父皇果有改嗣之心,正好彼此都是一个不错的台阶。再则,太子确实也感觉到了他自己的意志和身心不堪承受大任,故而有意避祸趋静、逃离红尘的。他内心清楚,太子确有被人下毒的可能!向以内敛稳健著称的武帝,却无法料定到底是哪个仇人所为。
除了朋党之争外,他也怀疑当年诛杀宇文护的胞弟卫王,受这两个人连带之罪被诛杀的也有数十人。闵帝之子纪厉王谋反也牵涉多人,这是私仇;北齐、北魏、南陈和前朝梁国诸多王公将相的妻妾儿女等亲友后人,眼下很多也都沦为大周后宫为奴为仆,在宫中服役……为了不致打草惊蛇,这些日子以来,虽未大张旗鼓地追查凶手,却也专门派在东宫两名二等侍卫,以守护太子为名,其实私下在缉查凶犯。一国之君岂容他人敢对自己的皇太子下手?
武帝最担心和惶恐不安的就是:以太子眼下的虚弱病体,身边只有张宫监一个年纪偏大的侍卫,私自出宫的消息一旦被奸人获知,什么样的大祸随时都可能发生啊!武帝突然发觉:此时此刻,自己竟是如此挂念这个一向懦弱不争的皇儿来,也从未有过地思念一向贤淑温顺、知冷知热的李妃来。
遥想当年,正是他们母子与自己患难与共、生死相依,陪伴自己整整度过了那危难的十三年啊!
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怅然和心痛,一面交代严密封锁太子不在宫中的真相,一面命几位亲信火速出宫,悄悄寻找太子的下落并设法保护太子安全。
太子来到山上,感觉到平生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惬意。
太子一下子便迷上了这奇幽绝秀的林木山壑了。他突然生出了强烈的修隐之心,再也不想回到凶险四伏、冰冷无情的皇宫,不想再做什么太子储君了。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反复恳求拜慧忍为师,求慧忍为他正式剃度,一心要皈依三宝。慧忍细心劝说道:"太子,师父临终前已为我点化迷惑。连我最终还要回到红尘世间,最终方能证得菩提的,何况殿下注定要做大周天子。眼下虽一时危难,却也是前世孽报,注定殿下遭此一劫的。殿下必得撑过眼前的困厄,才有云开雾散的日子。凡事莫可强求,无论是从佛门未来着想,还是为大周江山打算,殿下只能修信,却断不可剃度皈依。"见翰成执意不允,太子也只得暂时放弃此心。
因太子体内仍有一些余毒,因而每隔两天就有心痛之症发作。慧忍随时以气功助太子排毒解痛,同时辅之草药调理扶气,太子总算没受太大的罪。为了太子及早排清余毒并滋补伤情,慧忍常常背捆绳子,独自攀到连天峰或是望洛峰,采集生在绝壁断崖上的珍稀药草和灵芝之类,煎成药汤为太子疗毒滋补。日落月升,太子渐渐觉得自己的体力开始恢复了些,神志也少有痴迷眩晕和狂躁发作了。后来便开始四处走动走动,和众人在附近的山间丛林一起采摘新发的野蔬山菜,日子倒也其乐融融起来。见太子脸色开始有了红润,翰成终于舒了口气。因为太子殿下的康复不仅可使陛下、娘娘和公主免却焦虑痛心,使大周江山后继有人,而且将来少林寺的重新光扬乃至整个大周境内的佛法光复也总算有了些许希望。这天傍晚,慧忍采药直到月上树梢时分才回来。放下药篓时,见太子兀自在洞外等着他。他身边的大青石上摆了一个青铜香炉,案上摆着几样山果,地上并排摆着两个蒲团。佛徒只供佛祖,一般是不供天地鬼神的。慧忍一时不解何故,于是望着香炉笑道:"太子殿下,这是……"太子一脸凝重地抱拳道:"兄弟,我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了。"他一边携过慧忍的手,一边指着天上的大轮月儿和群山诸峰道:"兄弟,我比你年长了几岁。你我兄弟相识一场,也是前世缘分。今世你我相识相知虽时日不长,却也算得上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至交了。我虽为太子,却几番为兄弟搭救方才得活到今日。今天请兄弟勿再以僧俗之界为限,你我此时当着这天、这林、这轮煌煌之月,效法当年刘关张,结为异姓兄弟如何?"翰成道:"兄弟虽是出世之人、佛门弟子,不过还是一介俗心凡身的人罢了。今太子既不辞万乘之贵,愿与慧忍结为生死兄弟,慧忍有何理由不从兄命?"二人遂焚香跪地,对空歃血盟誓,发誓结为异姓生死兄弟,同甘共苦、同舟共济。当太子的身子开始恢复一些时,为了太子能与初祖庵李娘娘母子常见,慧忍便和师弟、张宫监一起,把修行的地点暂时迁移到了初祖庵后面五乳峰半山坳子间一处山洞。迁到这里之后,风和天晴的日子,虽说山陡路险,但毕竟不算远。娘娘、奶娘和公主也能以上山采摘野菜草药为由,小心攀两个时辰的山路,到山顶悄悄探看太子一番了。如此,虽说日子过得很是清寒,毕竟母子、兄妹可以不时团聚一番了。
公主此时比别人更是喜出望外了!
她再没料到,自己竟会因祸得福--以皇兄遇毒出宫疗伤之故,翰成哥竟把修行地点迁在了寺庵的后山。自己从此可以不时溜到山上一趟,看看他的人影了。虽说众目睽睽之下难得有诉说儿女情长的机会,毕竟也算慰藉了这份相思苦情。
有时,公主悄悄来到山上,采来大束的野玫瑰、野牡丹、山梨花、野槐花或是杜鹃花,事先躲到翰成修行之处的山岩上。待翰成开始练功时,便在山岩之上,将手中的花瓣儿顺风撒下,雪片一般飘了满天,落了翰成一身。
起初,翰成甚是罕奇:上面原是一大块秃岩,哪来这么多纷纷而下的零丁花瓣儿?朝上瞅去,又不见有人影。后来蓦地悟出原委,一张脸骤然涨得通红……
于是也不再作理会,只管静心打坐。孰知,一颗心竟怦怦跳得厉害,再也无法入定了。
公主在上面撒着花瓣儿,一面悄悄嬉笑,一面咬牙道:"哼!我让你无处可逃!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信我这个摩洛迦魔女降伏不了你这个小和尚!"下得岩来,她自己也止不住笑道:"小和尚,知道吗?这叫做'曼陀罗华'。据说当年维摩菩萨讲经,天空忽有天女散撒五色花雨纷纷坠落于众弟子身上。今天小和尚打坐,想不到也会天降花雨。唉!看来小和尚果然功德圆满、开悟飞升西天极乐了!"慧忍却合目诵经,不理会她的戏谑。
第三十一章公主在寺里学会了绣花针绩。
公主每次上山,总要带来一件绣活儿。在慧忍修行的山洞中,观音的石像肩上披着绣了花的披风。慧忍打坐的蒲团上面铺了一个绣着莲花的罩子,释迦佛祖像有了一件大红金绣的小袈裟,绣满莲花的帷幔……还有,山花开了,野果熟了,她会在佛像前的竹筒里插送上几束鲜花、一把缀着红果的枝叶……还有,她亲手为翰成做僧衣僧鞋僧袜,绣有佛字的枕套……
山间佛前,洞中案几,处处透着她的气息,处处有她的女工,随处可见她的用心和痴情……
有时,就是皇兄太子在跟前,她也不避讳。
见她闹得厉害时,太子便对翰成一笑说:"尽是父皇和母妃把她给惯坏了。"一次,翰成在山岩下修行,公主依旧在山顶撒花瓣儿玩儿。见翰成不理会她,公主瞅了一个带刺的枯枝,咬着牙、闭着眼朝自己脚踝划下去,随即在山岩上突然惊叫了一声!
翰成在山下听到公主的惊叫,骤然慌了神,以为她在上面出了什么事,急忙三步两下地蹿到岩顶,看见公主正揉着眼睛哭,满眼泪汪汪的样子。低头又见她的脚踝上正流着血,忙问怎么流的血?
公主哭着道:"翰成哥,蛇咬了我。我只怕,快要死了……"翰成一听,连伤口也顾不得看,趴在伤口上就吮。过了一会儿,细瞅了瞅伤口说:"不像是蛇咬的,像是酸枣刺划的。"公主却偷偷捂嘴一笑。
翰成此时一边从怀里取出止血散来撒在伤口上,又扯了条衣服里子为公主包好了伤口,一边怪她不该跑这么高捣乱。见她说脚痛,以为扭了脚,便背起她下了山岩。下到岩底后,翰成小心地托着她,轻轻地放到一块石头上令她坐下。没料到,此时贺公主突然伸出双臂一下子吊在翰成脖子上不肯松手。
翰成满脸涨红,一边去扒她的胳膊,一边道:"妹妹快别闹了,太子看见可了不得……"公主嘻嘻一笑,又嗔着脸说:"哼!怕什么?皇兄看见,我就一口咬定说是小和尚使坏……"翰成实在是哭笑不得!
李妃见儿子逃脱了一场大灾厄,身子和神志也渐渐康复,
心下感念佛祖佑护,从此越发虔诚礼佛了。初祖庵通往五乳峰山腰的路虽说不远,却陡峭难走。李妃因不能常到山上去,仍旧每天挂念儿子。从山顶到山下初祖庵原有一条引泉下山的水栈,是前朝北魏孝文帝的冯皇后出家建寺时一并修下的。因天旱时山泉往往会断水,寺里又打出了一眼水井,水栈渐渐就朽弃不用了。
太子迁到山上之后,娘娘以寺内人多为由,命侍卫把水栈修复完好,说平素可以用这些水来洗衣浇园。于是众人破竹架竿,很快便修通了栈道。
水栈尽头的庵寺后院,原有一处天然蓄水的石池,上面盖着一只竹筚子。山顶太子有什么事要告诉山下的母妃和公主时,便写在纸上,装入小竹管里,然后放到水栈里使它顺水一直流到山下的寺里,正好漂在竹筚上。如此,娘娘随时可以得知山上太子的情形,自然也放下了心。起初一段,李妃天天担忧不已,真怕武帝会派人寻来,逼自己和公主回宫。直到张宫监来到山上之后,娘娘知道武帝并没有强迫自己回宫的意思,才在山上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了。希望有一天终能成全女儿的心愿,从此平平静静地过百姓的日子。除了当初朝廷留下的寺田之外,李妃和奶娘秀月领着众人又在寺里寺外开了些荒地,种了许多的瓜果蔬菜,竟做起长久过日子的阵势来。
武帝派出的人好几天都未查到太子的下落。后来还是武帝自己蓦然想起:太子肯定和李妃在一起!
武帝写下书信,派一位亲信悄悄来到初祖庵。李妃见了武帝的御书,不敢隐瞒实情,忙回信请陛下放心,又说太子眼下正在山上疗毒理气。过一段日子,即使陛下不催,她也会赶他下山回京的。武帝见了李妃的信,心想太子在宫中身心疲惫,如今能和他母亲、胞妹一起在世外山中宁静疗养一段,对他的康复倒也有些益处。便悄悄加派了几名武功高强的近侍,专门赶到山上保护太子。为了隐瞒太子的行踪,武帝对东宫两位属官言说,太子是被他派出去微服私巡考绩地方官吏去了。如此,朝中众臣起初虽也闻听太子不声不响离宫之事,私下有颇多议论。有说太子病了,有说太子微服私巡去了,也有说太子被武帝安排到哪个行宫疗养去了。因见陛下避而不谈此事,不知里面还关乎朝廷什么机密,便无人再多嘴打听了。
独孤氏没有料到:自己处处为太子担心,天天替他操心,出宫这般惊天的大事,不告诉自己倒也罢了,竟然连太子妃也不肯实说一声!虽说独孤氏安插在东宫的心腹言说,陛下说了,太子此番是陛下直接派出宫私巡去了。然而这话能瞒得过外人,怎么能瞒得了她?她天天都到宫里去,和太子妃两人轮流守在太子身边又是煎药又是烹茶的。以太子遇毒未大愈的身子,走路尚且不稳,还常常伴以胸痛发作和狂躁痴呆之症,如何担当得了出宫私巡和跋涉之苦呢?独孤氏只不明白:陛下为何对人隐瞒真相?
气恨之余,又担心太子出宫的行踪万一被奸人访出,在宫外加害他又如何是好?想来想去,独孤氏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陛下对外人隐瞒太子出宫的真相,原也是要暗中保护太子。
机灵的独孤氏当即悟出了:太子眼下一定和娘娘在一起!
独孤氏想,娘娘在山上肯定闻听了太子在宫中遇害的真相,才派人把太子接到山上暂避一时灾祸去了。而且,陛下肯定也知晓了太子和娘娘在一起的实情。独孤氏微微松了口气。太子若真和娘娘在一起,山高林密,外人倒也很难找到他的存身之处。她仍旧不大放心,当下派了一位亲信,带着自己的书信悄悄出京,赶到少室山觐见娘娘并查访真相。家人很快就带回了娘娘的回信:太子果然在山上。娘娘请夫人和太子妃切勿挂念,又交代太子在山上的实情不可使外人得知。还说眼下太子正在山上以草药气功排毒疗理,待太子元气康复后自会及时归京。独孤氏见了娘娘的书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阿弥陀佛……"
因有慧忍每日早晚的排毒止痛、草药扶理,近几日来,太子更觉神清气爽了些,于是开始跟着众人一起在山间打柴、采蔬,做些简单的体力活。昔日苍白的脸,一经风吹日晒,竟开始显出几分红润来。
武帝因在宫中放心不下太子,隔三差五地派人来到山上问寒问暖,送些补品来。后来听侍卫禀说太子在山间身子骨已经恢复,如今已经能砍柴提水、踢腿练拳时,武帝实在喜出望外。加之朝中私议纷纷,武帝觉得太子也不能再久耽在外时,便决定微服出京,亲自接太子回宫。
武帝微服赶到山寺时,见绿丛掩隐中,近看是几畦青蔬、数垄豆角,远望是累累野梨、红柿。脚下的山泉穿篱而过,岩下的黄花傍石乍开。再向山脚远处望去,一片粉淡如雪的是荞麦花,半山胭红如霞的是棠梨叶。武帝不觉怦然心动!果然民间百姓的日子是另一番景致!一时不觉也生出几分禅心来,渴望来世也尝尝做一介布衣平民的宁静滋味……守门的侍卫见陛下到来,惊得急忙跪见,又要进去禀告娘娘。武帝笑着止住了,将随从和侍卫留在寺外,自己一人悄悄进了寺庵。布衣荆钗的李妃端着一个笸箩,正坐在院中的槐树下拣白果。她一抬头看见进到寺庵一个男子时,先吃了一惊。待认出来客是陛下时,一时竟愣在了那里!武帝数月思念,如今乍见李妃,看她虽未施脂粉,觉得比宫中更清丽可爱了。不觉眼中一热,叫了声:"爱妃……"便顿住了。
李妃喜极而泣,赶忙又拭干了泪,笑吟吟地唤公主来见父皇--贺公主应声而出,见面前竟是数月未见的父皇。她怔了一下,竟像儿时一样奔过来,一边搂住父皇的脖子:"父皇!女儿天天做梦都梦见你……"一边早已呜呜咽咽起来。武帝两眼也湿润了。他轻轻地拍着公主的背:"贺儿不哭,父皇这不是来看你来了吗?来,父皇看看,朕的爱女瘦了没有?"一家三口就坐在院子的树荫下闲话着家常。李妃忙将平素晒的野果端出来,用细小荆条编成的小筐盛了,还有黄的野梨、橙的
海棠、艳红的柿子等鲜果,也一同端了出来。公主把翰成在少室山顶专为娘娘、公主采制的松萝茶取出来,拿山泉煮沸的水泡了冲在一个小竹茶瓯里,双手捧着递给父皇:"父皇,你尝尝这山茶醇不醇?"见父皇一心品着茶,贺公主又拿了个蒲团放在父皇身边,半跪半坐地斜伏在父皇的膝上,一面仰脸微笑着听父皇和母妃说家常话,一面用小石锤为父皇敲开粒粒饱满的松子儿,剥出仁儿来,放在手中吹净了,放在父皇嘴里。此情此景,融融亲情,令武帝的心又温暖又软和。
即令受天下人山呼万岁、为群臣叩拜时的皇权威严,也比不上这种自然和亲情的享受啊。
炊烟袅袅后,小院当中的小方桌已摆上了几碟山菜,一阵粥香随风飘来。公主把一碗杂米粥捧给父皇,武帝尝了尝,连声夸道:"朕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没有吃到过这么美味的粥饭!"公主偎在武帝膝边,嘻嘻笑着说:"父皇,这可是女儿亲手舀的谷米熬出来的粥,你可要多吃几碗。"武帝放下粥碗,不觉噙泪道:"娥姿,待我平定南北、海内清平、国家安定之时,立马禅位于太子,也来到这里和你们一起过日子。"李妃深深地望着陛下,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他说的是实心话,因为他一向喜欢宁静和自然,喜欢简朴和素食。
晚上,就着当院月光,公主为父皇端上来一铜盆热腾腾的洗脚水。
武帝见那水中有些水草浮着,又闻着水汽有些药香味,便问:"这是什么水啊?"贺公主笑道:"父皇,这是女儿在山上采的药草。用这水洗了脚,不仅可以安眠消乏、心神宁静,也可使脚底松软,祛除脚病。父皇,在宫中都是母亲为你洗脚。今晚,女儿也要给父皇洗一次脚。"贺公主跪在草垫上,为父皇脱去袜屦,捧着父皇的脚轻轻放在盆内浸泡着、捏搓着。
武帝享受着妻子女儿的亲情,望着半轮斜月挂在前面大殿的挑檐,听山风吹拂树叶和风铃的清响,直有些微微醺醉、不知天上人间的感觉……
这是一个静谧如梦的夜晚。
耳旁是杜鹃的悠远啼声,李妃和往昔一样,如绸的手儿轻轻地为他揉捏着脊骨、抚摩着额头。
此时的武帝觉得皇宫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天下,疆场,权力……一切俗世累人的东西,都已淡然遁去……
太子再没有料到:父皇竟会微服布衣,一路攀山登岩地来到山顶。
望着父皇显得憔悴和苍老的面目颊,太子禁不住热泪迸溅,长跪谢罪道:"父皇,恕儿臣不孝之罪……"陛下爱怜地搀太子起身,一边自责道:"皇儿,只怪父皇忙于国事,致皇儿罹此灾险……"太子跪在那里垂泪不已。
"父皇今天是专门上山接皇儿回宫的。皇儿身子既已康复,朝廷国家万机待理,皇儿就随父皇回宫去吧,早晚也可替父皇分担料理一些。""父皇,皇儿愿意回宫,也愿意早晚孝奉于父皇膝下。可是父皇……皇儿真的不想再做什么太子了。父皇,皇儿是怕担不起朝国江山的万钧重任,使父皇失望……"太子垂泪不已,跪在地上恳请父皇恩准。
武帝叹了一声:"皇儿,皇儿再累,比得上父皇当初在奸相擅权时还累吗?莫非父皇就不是肉身凡体,不知这朝国万机的繁重吗?
"皇儿,父皇若只为自己清静享乐和奢华淫逸,何苦还要艰辛忧虑地做这个皇帝?皇儿尚且不愿替父皇分担这份重担,外人又能靠得住吗?"太子泣不成声:"父皇是天生明主!儿臣是怕……毕尽一生也学不会父皇的王者之道啊。"武帝抚着太子的头:"皇儿,王者之道,皇儿只须悟透四字足矣。""哪四个字?"太子急切地问。
"独处之道!""父皇,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有谁能得知天欲如何?"太子望着父皇的眼睛,费力地悟着父皇的话。
"皇儿,你私通寺院,父皇当众责打于你,还有何人敢再议及此事?诏令周将军归里养伤,是因为父皇看出他果有英雄之气。然少年得意往往不知天高地厚,若无坎坷,非是自折便要折人。若一蹶不振,匹夫之志如何堪当朝廷大用?若果然挟持者甚大,必能忍尽人臣所不能忍者。一日得皇儿重新提携,不仅历练稳健,亦必将赴汤蹈火,忠诚皇儿……"太子抬起脸来,满眼热泪、满怀敬仰地望着父皇那充满睿智的双眼,伏下身子深深三叩,尔后抖着嘴唇说:"父皇!孩儿铭记父皇教诲……"虽知五脉余毒尚未驱尽,至少还要三四旬才可确保无碍,然太子情知父皇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及早完成南北平定、九州一统的帝王大业。自己若不回宫代为署理朝国万机,父皇就无法去率军南征北战、扫平六合。于是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答应父皇立即回京。太子回京不几日,张宫监便带着朝廷的一道圣旨匆匆来到山上:"……周翰成将军外伤既愈,诏敕还归东宫,仍复其宣威将军之职,着即日起回京复命……"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辉煌和梦想突然失而复得。
慧忍接旨后,不觉心热气躁、六神不宁了。
这份圣旨拟得含而不露,进退自如。此时自己只要回京复命,公主、娘娘和母亲就再也不会为他受苦操心了。等待他的亦将是锦绣前程、沙场勋绩,一切都将水到渠成。圆月如镜,清辉若水。
他拿出师父传下的青铜宝剑,豪情澎湃地于山间月下舞了一阵。耳旁山风厉厉、林涛汹汹,剑气与月光纠葛,英姿与峭壁对峙。
收剑归鞘时,慧忍扶剑望月,蓦然记起师父的重托和身肩的弘法大义来。他彷徨于山间,打坐在煌煌月下,屏息禅悟,祈求师父在冥冥之中能为自己廓清迷茫。
当启明星跃出暗夜的天幕时,他终于得到了某种启示:佛法未复,道场未兴,何来机缘之说?他岂能仅仅为了一己名利、眼前荣华和儿女私情而背叛信念、入世还俗?
他料定,朝廷发出这份圣诏之后,一定还会再次派人来到山上寻找自己,故而必得尽快离开此地,方可得以清静自在。虽说太子的情形仍旧令人担忧,好在太子离山之前他曾叮嘱过:半年之内只要不遇惊震,辅之以自己开出的药方每日调理,太子五内痛乱和神志迷蒙之症一般就不会再发作了。
黎明到来之前,慧忍一面命人赴京回复陛下的诏令:"……微臣外伤虽愈,奈镖毒已侵入血脉尚未尽除。臣请恩准微臣在山中继续疗养,痊愈之后即刻回复圣命……"一面却带着两个小师弟,匆匆收拾法物行李,仍旧回到人迹罕至的少室山密林幽谷潜身修行……
第三十二章大周灭齐之后,突厥佗钵可汗对大周日渐强盛的局势甚感惊慌。当齐国遗臣范阳王一路逃到突厥时,佗钵可汗撺掇范阳王自立为齐国新主,并策动他速到齐国最后一处阵地营州去,以此为据招兵买马,为复兴齐国与大周开战。
佗钵可汗许诺范阳王:范阳王若能策动营州刺史高宝宁率兵攻打大周,突厥愿出十万精骑相助!
武帝闻听营州刺史联合突厥兴兵南犯的消息后,即刻下诏调集二十万大军,欲从数路发兵一举荡平突厥和齐国残贼。
各路兵马尚未调齐,忽然南面彭城告急军书飞报京师:南陈常胜大将军、大司空吴明彻督领八万步骑和水军数路北上。正向吕梁、彭城全线进围!
原来,南陈国主闻听突厥和齐国残余聚集十万兵力攻打大周而大周兵力眼下开始调往北部时,乘虚而入,一举攻陷了大周吕梁吕梁:北周地名,今江苏一带。等水陆要冲之地。
南朝敌兵来势汹汹,吕梁的守城将士未及告援便因寡不敌众而致城池失陷。南朝大军破城之后,近万大周被俘将士为南军尽皆斩杀。
吕梁城外,大周士兵横尸贯野、惨不忍睹。
南朝大将军吴明彻攻克吕梁后,又乘胜率军进围彭城。彭城闻听吕梁失守的消息后,同仇敌忾,合力拼死顽守。吴明彻年近七旬,却壮心未已。他此番出征前在陈国国主前立下军令状,决心再立下盖世奇功后退隐故里。见彭城此时固若金汤,便令南陈数万军士筑起长堰,引来城外大水直至彭城城墙之下,水军顺水驾船、层层围困,不分昼夜地猛烈攻扑不止。武帝与大将军王轨紧急商定援救大计,并诏命他率四万援兵火速南下解救彭城之急。
乌丸轨素有百战将军之称,用兵向以智谋取胜。解危救困非他莫属。
当他领命率大军日夜疾行来救彭城,探得南陈水兵以舟舰层层围城的实情后,却并不直奔彭城而来。他引领水陆大军直奔南陈军水兵往返必经之路清水与淮河的入口,一面在入淮口两岸筑垒屯戍,一面令士兵在附近村落集镇广发露布:"即日起十日之内,清水周军大营驻地大量收购新旧铁轮、铁索。铁轮五十两银子一副;铁索二十两银子十尺。"百姓见露布竞相传播,奇罕天下竟有这般的好事!消息传开,慌得远远近近的百姓居民四处搜寻铁轮、打造铁索,急急忙忙要赶在官兵限期前交到周军营地。众人源源不绝一路赶来,驴拉骡驮、老抬少扛的,三五天日子,就见上千副的铁轮铁索堆积得小山一样,垒在了淮口两岸。又眼见那些铁轮被官兵运在船上,拿铁索串起锁定,轰轰隆隆推入水中、沉入水底。百姓们痴痴地望着,却猜不出竟为何故?吴明彻大军正在猛攻之际,突然闻听大周乌丸轨大将军已引兵据淮口,收购了上千副铁轮沉入水底,以阻断陈兵船舰归路的消息,全军上下霎时军心大乱,遍生骇恐!彭城守军得知乌丸轨大将军已经率援军截断南陈退路,知道此战必胜,更是军心大振。
南陈刺史萧摩诃看出了情势危急,对吴明彻进谏道:"属下闻知
乌丸轨锁断下流,并在两岸筑垒。今乘周兵立足未稳,吴公未若派兵攻击,周兵必然败退。我等可趁水路未断之时,贼势不坚之际,及早退兵。若待敌垒立定,我军必然进退无路,只恐终成他人阶下之囚。"吴明彻不信王轨从大周发兵,一路急行军至彭城,能够如此之快地凑齐千余副铁轮。因心下烦躁,不觉愤然怒喝道:"军事谋略岂是尔等所虑之事?大战在即,大敌当前,出此胡言,莫非要乱我军心不成?"萧摩诃闻言,急忙住了口退出帅帐。
彭城守城军士此时闻听大周援军已到,并且阻断了陈军水兵退路,士气更加高昂。陈军又连攻数日,仍旧固若金汤一般纹丝不动。
清河入淮口被铁轮锁定后,大将军王轨方才速派两万大军赶来援救彭城,留下两万大军守定清口。
此时,陈军早已闻听退路被截,军中上下一团惊慌,无人有心再战。众将也一齐来到帅帐,请求吴明彻答应破堰拔军、撤兵突围。
吴明彻本系年迈之躯,彭城久攻不下,又闻知水军退路已断,因焦虑过度而骤染重疾。萧摩诃再次进言道:"吴公,今求战不得,进退无路,潜军突围未足为耻。愿公帅步卒、乘马舆徐行,摩诃情愿率铁骑数千,驱驰左右,拼死断后,必使吴公安达京邑。"吴明彻不觉含泪叹息道:"果然危难之中见真情!明彻为陈军主帅,知进不知退,知得不知丧,独断专行不听弟言,急功近利,终致我大军将士沦入险厄,如今悔之晚矣!弟所具述的退兵之计甚好。然明彻既为三军总督,面临危难之际,必得身居其后,岂可放弃三军而独自求生?明彻愿与我大陈数万水步军兄弟同生共死。请弟率骑军速速突围,万勿迟缓致我大陈全军覆没。"摩诃见劝说不动,只得依令率几千骑军乘夜绕过周军营地撤离围困。
骑军撤退之后,吴明彻方下令决堰,想借水势浩大之际迅速退军。
待陈兵船队退至清口临近入淮处时,见水势渐渐平弱。正犹疑时,突然传来船舰被水下铁轮阻塞进路的消息。众船一时前后相撞,在河中挤作一团进退不得,正好困在两岸壁垒之间,被周兵围了个铁桶一般。
陈兵正惊疑惶惧中,忽听一声呼哨,只见两岸骤然万箭齐发,一齐射向河面船队。陈军的水陆大军在舰上无路可逃,也无法回击,或是中箭号叫,或是纷纷跪在船甲乞降,也有许多投身水中,试图泅水逃生。
岸上周兵的箭矢即刻转射河心。
南陈大将吴明彻此时已病得无半点力气,眼睁睁地在帅舰上被大周将士生擒过去。
因吕梁城破之后大周的万余将士被陈军悉数斩杀之故,王轨和大周将士早已恨得眼中出血,不仅将河中逃兵尽皆射杀,就连船头的三万多陈国降俘也尽数斩杀、抛尸水中。彭城一战,吴明彻所率八万大军,除了跟随萧摩诃从旱路悄悄逃走的几千骑兵之外,其余的南陈士兵全部做了水中的亡魂。
一向宁静碧澈的清水河,一时间竟流成了一条血河,河面上凌乱地漂浮着无数的断肢残躯……
彭城大捷飞报京城后,武帝龙心大悦,急令传诏:城内城外广悬花灯、高搭彩棚,礼乐仪仗阵列凯旋门。待王轨一路风尘仆仆地率军回朝复命时,武帝亲率文武百官在十里长亭迎接三军,并诏谕晋封厚赏有功将士,同时下诏改元宣政。
南朝老将吴明彻被押解到大周后,爱将惜才的武帝对他厚礼相待,并晋封他为大周怀德郡公、大将军。吴明彻却因羞愤懊责而病情沉重,末了竟拒绝医治而亡。彭城兵事甫定,北境边塞接着有急报传来:突厥和范阳王已纠齐了数万兵马,兵分三路入寇大周。
武帝此时早已调齐了各路兵马,又下诏征集关中所有公私骡马全部从军。武帝亲率六军御驾北上,兵分数路进军北伐,决心一举靖定边患,为明年的全线南征而断绝后顾之忧。
后续大军尚未赶到,前线各军已有捷报相继传来。
此时的武帝雄心万丈,志在必胜。白天乘御辇率军疾进,夜晚在帅帐中秉烛运筹,通宵达旦地与军师和属僚商定击敌克城的用兵方略。
不料却因操劳过度,帅营尚未行至敌域,主帅武帝便突发重病。随军的几名御医穿梭于帅帐和药篷之间,又是汤药又是针砭的。连着好几天下来,武帝的病势不仅不见缓轻,反倒日渐沉重起来。
大军进发主帅重病,自古就于兵事不吉。在左右臣僚的反复劝说下,武帝只得下敕:暂停各方兵事。
帅帐中的武帝咳喘不已,呼吸紧迫。他自觉病入沉疴、大限不久,勉强支撑着他令左右急召宗师宇文孝伯觐见。
孝伯闻诏匆匆离京。一路赶到帅帐时,见出京时还是好端端英气勃发的一位陛下,几天工夫竟病成了这般模样,一时心痛如绞,禁不住涕泪交流起来。
武帝躺在病榻上,紧握着孝伯的手气喘吁吁地向他托付后事:"公卿……我自觉病已深重,恐天命不久了,今将朝中后事尽付与公卿。我去后……请公勉力辅佐新君治理朝国,切勿辜负我言!"令内史敕授孝伯为司卫上大夫,总理兵马军事,并令他先行还京,守备非常。
孝伯洒泪退出帅帐,奉旨依命快马加鞭疾驰归京,以安定大事。
孝伯去后,武帝躺在床上一路缓缓而行,途中一天比一天越发气息微弱了。当行殿终于隐隐可见京城的轮廓和接驾的白旄旌旆、戟钺仪仗时,武帝令人扶起他,撑着最后的气力睁眼望着巍然而立的城门,挂念尚未实现的统一大业,拼命喘息一阵后骤然驾崩于卧床之上。
当太子一路跪拜、一路悲号、跌跌撞撞地爬到父皇的御辇卧床边时,满嘴张着却早已吼得喉哑音喑地发不出半点声了。他再不曾料到:一路雄风高扬地率大军北进的父皇,短短数日竟出师未捷身先亡,竟连和自己见上一面都没来得及!内史一面悲啼,一面宣读陛下遗诏:"……昔太祖扶危抑倾,启开王业。朕勉承大位,与诸王公将帅协力一心,靖平东夏,然妖氛荡定却民劳未康。每一念此,如临冰谷……天下事重,万机不易,王公及庶僚宜当共同辅导太子,使上不负太祖,下无失为臣,朕虽瞑目九泉而无所复恨……"太子闻听父皇遗诏,一时五内痛绝迸裂。遗诏未毕,一口鲜血喷出,当即便昏厥了过去。
太子稍缓过气来,在众位内史和辅官的引领下,迷迷蒙蒙地依例入宫嗣皇帝位,号宣帝。尊谥父皇为武皇帝,庙号高祖。奉嫡母阿史那皇后为皇太后,生母李氏为帝太后。册太子妃杨丽华为皇后,长子宇文阐为太子。
宣帝如此勉强支撑着理完大丧,又料理了几样紧急军国要务之后,再一次突然晕倒在御书房,一病数日未起。
宣帝因遇毒后元气乍复,怎禁得这等意外惊痛?此时旧伤新痛骤发,肠腹和喉咙每日里疼痛如割,御医们日夜汤药针砭,方才终得舒缓。
待神志稍稍清醒一些,案头早已积压下了小山一般大堆大堆的军国事务等待梳理了。宣帝望着面前山也似的卷宗疏折,方才真正体味到父皇在位时,每日竟是怎样繁累操劳的!一时又悲悼了一番,勉强打起精神开始署理朝政万机。
殡灵逾月,葬高祖灵柩于山陵后,转眼便到了冬日。此时,忽闻汾州急报,北方游牧部落稽胡的大将刘受逻千在西河之地率众起反。宇文孝伯提议令越王为行军元帅,宇文神举为行军副帅进军西河,平定叛乱。
稽胡闻听大军卷来,急忙向突厥求援。突厥派骑兵往赴援救时,被宇文神举侦悉,在突厥骑兵必经之途设下绊马索、陷阱阵和蒺藜阵,掩击突厥骑兵。突厥不备,骤然陷阵后,一时人仰马翻,不战自败。稽胡闻听援兵大败,自动乞降归顺。
西河乍平,幽州人卢昌又突然举旗召兵,并引领一支突厥援兵赶往范阳城,企图与范阳王会师后合兵南下。
宇文孝伯有心令神举再建武勋,奏请宣帝再次令宇文神举前往征讨。宇文神举自然知悉堂兄的深意,不敢有负期望,日夜兼程地一路北进直捣范阳,以奇计诱敌深入后,再次一鼓攻陷敌城,并以生擒敌首而告捷。
连着几番内外变乱平定后,朝廷江山总算稍稍安定了一些。
宣帝终于记起了他的复仇计划。
多年为党争所苦的宣帝,发誓要尽皆清除朝廷党争,使当朝为臣者不再为内难而耗神,专心一意地效忠朝廷。
清除党争,首先要剔除的就是齐王和王轨二人!
眼下,自己初登大宝根基未稳,剔除二人,杀一儆百,使今后朝中无人敢再生争端。而且断此二患以后,令辅臣协太子署理朝政,自己也可以像父皇那样放心离国,亲率六军完成父皇未竟的帝王大业了。
多少年来,在宣帝的心目中,齐王和王轨二人就像一对匍匐于丛林中阴狠的老狮子,他们的利爪随时都会撕碎他孱弱的身心。
齐王和王轨不除,他即使是在重重侍卫和壁垒森严的皇宫大内,也无法睡得踏实。至今未得真相的遇毒之谜,也是一样始终纠葛于他内心深处的症痼。
当初,太子妃母女在自己床前低声议说何人下毒时,独孤氏怀疑是齐王。太子妃当时曾问独孤氏:"母亲,他们干脆除掉我不是更直接了吗?我死之后,太子自然会另册新妃啊。"独孤氏说:"太子是重情重义、恩怨分明之人。即令你死了,太子也不会忘了你。将来一旦继位,你仍要被谥封为元皇后的,你父亲仍是太子的忠臣。毒死太子是釜底抽薪。这样,即令齐王做不了太弟,只要换了任何别人,这场夺嗣之争他们就算获胜了。然后凭着陛下一向的信任,他们自然还会被诏命为辅国重臣的。"宣帝那天虽说神志昏昏,可母女二人的话却也句句听得真切。他当时就咬牙发誓:"有朝一日国玺在手,第一件大事便是诛杀齐王!"遇毒之后,每次的发作都令太子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而且从此之后,每一个夜晚的到来,便成了宣帝一天中最虚弱、最恐惧的时光。每当黑夜来临时分,他便令宫殿内外各处都要灯火辉煌。特别是寝殿里,决不能熄灭灯火。即令这般,只要一合眼入睡,也常常会被各种噩梦惊醒。寝榻上的他虚弱惊惧得就像个怕黑的婴儿一般,只有紧紧地偎依在自己的嫔妃怀里,在她们温柔的抚拍下才能渐渐平静下来。
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主宰万民、至高无上的君主,这种病态的虚弱和怯懦,实在是一种令人难以启齿的羞辱。
每当这时,他便咬牙发誓:一定要毫不留情地斩杀那些迫害荼毒自己身心的元凶!父皇驾崩前后,宇文孝伯倒也尽心竭力地辅佐他料理内外国事、发兵平定边乱。宣帝心下甚是感动,不觉淡忘了往日的诸多嫌隙,渐渐引为心腹,朝中重大机密也都令他参与。宣帝诏孝伯上殿,想借孝伯之手除掉齐王。
"公卿,朕闻知高祖父皇在世时,齐王便有觊觎大位之野心。还闻听当年皇太后大丧期间,他竟不肯守晚辈人臣之制,在齐王府内饮酒食肉无异平时,分明对高祖心存怨毒。高祖因念及手足之情,一直未忍清除。然而留他在世,迟早都是社稷大患,今请公为朕筹谋去除奸臣之计。"孝伯闻言即刻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他原以为新帝虽说才学平平,毕竟天性温软。若辅弼得当,倒也可以做好一代治世守成的国主。再没有料到,初承大位不久,他便要大开杀戒、诛除异己了。
孝伯赶忙跪叩劝谏:"陛下,先帝遗诏不许滥杀骨肉。齐王本系陛下叔父,又是功高德茂的社稷重臣,乃国家栋梁之所寄。陛下若妄加刑戮,微臣又阿旨曲从的话,既是臣之不忠,陛下亦难免担当不孝之名啊。请陛下三思!"宣帝闻言半晌不语,疑惑孝伯与齐王一向交好,如今果然仍旧袒护于他。不禁又由此联想起当年他们连成一气迫害自己的事情,其实孝伯也曾多有参与的。待孝伯去后,宣帝便立即下诏:召长孙揽总兵辅政,收夺齐王手中兵权,并密令大将军于智暗中观察齐王府的动静。
于智一向与齐王不睦,情知宣帝对齐王嫌忌憎恨已久,便派人日夜监视齐王。因见大将军安邑公王兴、开府独孤熊等几位武将近日以来频频出入齐王府,疑惑齐王暗中联络武将,恐有兵变之嫌,便如实奏禀宣帝。
宣帝大惊,速召郑译等上殿密议。
郑译道:"齐王乃大泽之龙。虽蛰伏不动,但一遇风雷激荡,必当驾云而上。虽为宗亲,却更系朝廷大患。然而,齐王对大周素有旷世奇勋,且为皇族宗亲。不发则已,一发必得万无一失,方不致酿成诸王变乱,以致引发朝廷动荡……"宣帝以为极是。待与郑译筹划齐全之后,宣帝又召宇文孝伯进殿:命他前往齐王府传敕并代为询问:"三公要位应属亲贤。今欲授五叔齐王为太师,九叔陈王为太傅,十一叔越王为太保,不知五叔意下何如?"孝伯依诏前往。齐王令孝伯回禀:"臣才轻位重,早惧满盈,三师重任非所敢当。再者,若三公之位专用臣之兄弟、皇室诸王,只恐引发物议,还请陛下三思。"如此,经孝伯几番往返通报之后,宣帝再次令孝伯传诏:今晚召诸王入殿,共议国是。
因是孝伯传诏,齐王不知有诈,便遵诏进宫。待行至御殿外,却见周围冷冷清清的,并不见别的诸王到来,心下便有些惊疑。怎奈身已入殿,也只好坦然而行。孰知,门内花丛中早已埋伏着许多武士。见齐王一入门来,众武士一齐扑上,合力将齐王拿下。
齐王大声喝道:"本王何罪之有?"宣帝冷笑一声:"请于将军告诉你吧!"说罢丢下齐王,兀自转身返回殿内。于智走到齐王面前,历说齐王府近期频频出入武将,由此论断齐王有谋逆之嫌。齐王怒斥于智道:"属好往来,实系常情。尔等鼠辈小人竟敢据此捕风捉影,以不实之词陷害本王?"于智冷笑道:"我向来以为齐王还算明白之人。以齐王往日所为诸事,再看今日之大势,还需多言吗?"齐王闻言大笑三声,转而仰天悲叹:"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皇兄!五弟这回终于可以毫无愧怍地去面见你了吧?"齐王只恨天命不公!自少年之时,他便自认才华武功丝毫不逊于四哥宇文邕。凭武功,他从十三四岁起跟随太祖东征西杀、屡建奇功,二十岁就成了统领大周军事的大司马了。凭心计,他能多年周旋于把揽朝政的宇文护和几位嗣帝之间。当年,如果不是他这个做弟弟的多次从中调停,反而再稍微从中挑唆一些儿,四哥这个嗣帝恐怕决计活不到三十多!齐王对皇兄即使样样皆服,也有一样不服:太祖匡扶魏室,以一州之地最后终于奠定了宇文氏的帝王基业。大周天下本是太祖半生心血打下的根基,他齐王和朝中诸王皆为太祖骨血,私下曾误以为四哥的帝位乃兄长所传,一向以国事为重的四哥自然也会像大哥一样量才立储的。
可是,他们最终发觉大错特错了!一向以英明、宽宏、惜才著称,以大周利益为首要利益的四哥,根本不许任何一位诸王兄弟对储位有半点觊觎之心!
往日,他虽并未露出想要做太弟的意思,却因敌党杨坚系太子妃生父之故,加之太子确实性情软弱浮躁又才智平庸之故,为江山社稷所虑,多次据实而奏鲁王的不堪大用。孰知,原本以为自己纯粹出于忠心之举的直言,不仅令武帝滋生戒心,也因而得罪太子一党甚深!
当年,自卫王被满门抄斩之后,他便真正见识到了武帝的威厉果烈!从此更是一心奉公、任劳任怨,哪里还敢再存半点的非分之想?若说他宇文宪当初曾是一头雄心勃勃的雄狮,也早已被高祖武皇帝驯服成了只会为主人捕鼠看院的狸猫家狗了。他也曾料到,因太子势弱,皇兄早晚有一天会替太子铺平道路而除掉自己的。他别无所求,只希望皇兄果然诛杀自己时,别像诛杀六弟卫王那样下手太绝,不要将自家儿孙满门抄斩便足矣。多年以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只求安度余生。再没有料到,即使自己忠心耿耿,终于逃得了昨天的武帝,到底也没能逃得过今天的宣帝!他双泪长流,将手中觐见帝王的玉笏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玉笏骤然碎成了一地的碎碴。他对着家门的方向屈膝长跪,悲声喊道:"苍天啊苍天!你为何要把我生在帝王之家?母亲啊!恕孩儿不能为你养老送终,我先走一步了。"言罢,他对着齐王府的方向连连磕头,却骤然被一群壮士合力围上,用绳索勒至气绝而亡。
此时,宣帝一直躲在殿内窥望。当他亲眼
望见身材高大的五叔如同一只猎物般被人套上索子,从起初的手脚挣扎到脸色青紫,再到末了停止挣扎,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而亡时,不仅没有感觉到复仇杀敌的快意,反倒觉得胸口涩涩楚楚的,说不出的沉闷抑郁……
齐王既死,齐王的五个儿子宇文质、宇文宗贝、宇文贡、宇文干禧和宇文干洽,也一并连坐被诛。安邑公王兴等三位大将军,皆以合谋叛逆之罪一并处死。诛掉头号心腹之患后,宣帝下诏:晋于智为柱国将军并封齐国公、兖州总管;诏皇后之父、隋国公杨坚回京入朝晋上柱国,兼总理朝廷军事的大司马;拜郑译为内史上大夫,晋沛国公。
杨坚虽远在南兖州戍守,也很快闻知了齐王等人被诛的消息。
当他接到朝廷晋他为大司马之职并召他回京的诏敕后,并未感到太大的惊喜。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他早已预感到:新帝登基之后,除了要诛杀一大帮子当年的异己之外,接着恐怕还会相继换掉一大帮子朝中大臣。自己和郑译的晋拔仅仅只是开始。
此时,朝中文武重臣肯定人人自危、个个惶恐。
杨坚略估算了一番:时下之大周,内有自太祖以下宇文氏皇族宗亲数十位的诸王和国公;外有尉迟、长孙、达奚、韦孝宽、李虎、李弼、于翼等几大家族并众多柱国大将军。新帝当年的敌党,也正好多是杨坚的敌党。自己此时回京并任军国要职,宣帝近期所有的杀伐惩处和升迁削除,外人定然以为一切皆是自己在背后操纵的结果。
如此下去,过不了多久,他杨坚便会成为群臣攻击的靶子。
既要奉诏回京,还得避过眼下的政事风潮,不致引火烧身,又不能让宣帝心生疑惑--这实在难坏了他。
当载着当朝皇后之父、新任大司马、柱国大将军杨坚的车辇隆隆赶到京城隋公府时,已是月上柳梢时分了。
当晚,杨坚与夫人独孤迦罗通宵未眠,窃窃私议直到天快亮时,终于商定出一个既可避开一时嫌疑又足以自救的计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