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大将军被一阵凉风渐渐吹醒后,见自己躺在一片无人的矮树丛里,前后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他的马儿在一旁悠闲地啃着地上的草叶。
大将军拽着马缰,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回过头去,遥遥望见西面那残骸遍野的山岭于落日余晖下血气蒸腾着,在山坳上空滚涌翻卷、漫天遮地地朝大将军这边渐渐扑来。
隐隐中,就见那血烟中似乎裹挟着数不清的少腿断手的鬼魂,从呜咽到号啕,一路惨叫着、悲啼着朝他卷来。那哭号声渐渐喧嚣成山洪海啸一般,一浪一浪,此起彼伏:"娘啊,我要回家--""娘的儿,回家吧--""夫君,回家啦--"大将军突然头痛欲裂:"天哪!罪孽啊!"血雾翻过,霎时,大将军觉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如同被人浇了烧红的铜汁一般,嗞嗞啦啦地冒起火烟来。
伴着那老母亲断肠裂肺的招魂声、年轻女子的悲咽声,众多肢体残缺鬼魂的哀号声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再也挥之不去了……
年轻的大将军口干舌燥,五内如焚,惊悚地翻身上马。他发疯似的打着马,想要寻找一处清凉之水狂饮一通镇镇自己燥热的身心。
可是,每当他寻到一处清水溪流之后,便发觉所有的河水不仅一概灼热烫人,而且无一例外全都带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和尸体皮毛的焦煳味。那晚的月亮一如暑天的骄阳,月光下的一切全都泛着烟火和血气。
大将军发疯地到处寻找清净之水,希望能洗去难耐的灼热和满身的血腥气,能镇一镇冒烟的喉咙。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他耳畔隐隐提示:朝前走,一直走下去,只有那里的水才是干净和清凉的……
于是,他便不停地打马一路走,一路寻。马累倒了,他丢下马独自步行。从黄昏走到夜半,从夜半又一直走到凌晨……
就在一颗心将要被烤焦烧着之时,就在那颗启明星的辉芒闪烁于东方晨空时,蓦地,他听见从密林掩映的深处,隐隐传出几声悠长如水的禅院钟声:"咚--嗡--""南无阿弥陀佛……"一阵山风拂过,山寺众僧们的早课诵经之声随风飘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密多,故心无挂碍,故无恐怖,远离颠倒……""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亡时罪亦亡……"霎时,大将军觉得自己一颗灼热、狂乱、骇怖的心骤然清凉宁静了下来。他望着山寺的方向訇然长跪,流泪哽咽道:"弟子感谢佛祖引领!"尔后,朝着京城的方向,年轻的大将军深深地长跪三叩之后,挺立于崖前,一把握住自己的发髻,青铜宝剑的利刃划落处,万千烦恼丝随风漫漫飘飞于千崖万壑。此时,大将军记起了二祖慧可断臂求法之事……
大将军高举宝剑,朝着自己的左臂奋然斩去……
霎时,少室山涧的密林幽谷,霞光似血,血光如霞。
从此,大魏国一位年轻的驸马,一位前程无量的常胜大将军杳无踪迹……夕阳已经退尽,天色更加暗淡了。
山风扬起,大禅师身上那宽大的缁衣于渐浓的暮色里猎猎作响。
杜宇的啼声穿透林丛,彷徨于神秘的幽谷密林。
暮鼓声和着众僧的诵经之声悠然飘来,与山涛溪流、鹧鸪杜宇的啼声混成美妙的天籁。
自禅宗祖师达摩一苇渡江飘然而来,在少室山默玄洞整整面壁九年终于得悟并传法于众僧之后,大乘佛教便在嵩山一脉生根开花,禅宗祖庭少林寺因而香火延续。少林弟子不刻意执著于文字,素以悟禅修持为主。寺院要求弟子们除了坐禅诵经之外,还要掌握研药诊脉和拳法武功,治病救人,抑暴制强,自度度人,自觉觉他。
自佛灯引领、大禅师住持少林的这些年里,红尘世间动荡不已,宗室更替愈加频繁。各路英雄动辄伐国出兵,拓疆开边,无不希望最终能揽中原而得天下,实现江山一统的帝王霸业。沙场厮杀,战尘如云。刀戟剑丛里,成千上万兵卒将士的性命朝不保夕。加之朝廷赋役繁重兼天灾人祸不断,民间生计愈加困窘。五浊混流,五苦无常,佛寺便成了众生躲避苦难、死亡和恐惧的一方净土。人们在此寄托梦想,祈求平安。于是,信奉三宝的人众与日俱增,各寺院香火一天天越发旺盛了。
大禅师住持少林寺的这些年,寺僧已经增至四五千之众。
然而,世间万事万物莫不是太阳则阴,过盛则衰。香火过盛,自然也会带来一种浮热躁动之气。而佛教本贵清净,过于绮丽繁华终将会引来灾厄、埋下祸源。大禅师的神情里透出了深深的悲悯和无奈……
圆月初上,清光轻泻于万籁俱寂的少室诸峰。山下,寺里武僧弟子们练武的步声和吼声,随山风和林涛隐隐传来。
大禅师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几千弟子当中,大禅师最喜爱的一位弟子就是武僧释慧忍了。
他是三年前初夏的一天傍晚来到寺里的。
当时,寺里众僧都在忙着收麦打场。有个徒弟对大禅师报说:有个毛头小伙子在寺里等了三天了,缠着一定要见见大禅师,说要入寺学武。
少林神功乃达摩祖师相传,一代代发扬光大,越发有了名气。民间一些百姓或是江湖武人纷纷化装成修信的居士来到寺中,有意与少林武僧一比高低。后来有几位被降服者,竟死心塌地地请求大禅师为他们莲台剃度,非要皈依佛门。对这一类,大禅师多不肯收留的。一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往往并不肯潜心修信佛教,只不过想入寺来学些少林武功罢了;二是这些人大多都是百姓家的青壮劳力,国家的丁役,若不加限制,随意剃度,致弟子泛滥,最终将会致祸佛门。
大禅师听寺里的几位执事僧说,这个小伙子已经等了整整三天了。几番催他回家,可是任人怎么劝,那小伙子就是不肯离开,非要见到大禅师不可。执事僧说,这小伙子甚是执著,不如请大禅师见上一面,也许这小伙子果然有些善缘慧根也未必呢!原来,这三天小伙子一直帮着寺僧们割麦拉碾,扬场垛垛,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几天相处下来,弄得寺僧们心下都喜欢上他了,纷纷跑来替他向大禅师传话求情。当大禅师走出山门,远远地看清正在山门外麦场上帮众僧拉碾的小伙子那一张脸时,心内不觉一动:小子怎么这般面善?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大禅师站在台阶上,合目禅定片刻,静观三生,不觉一惊:阿弥陀佛!原来,面前这小伙子与佛门竟有如此善缘……
大禅师正在合目禅悟之时,那小伙子得了众僧的暗中指点,此时已经跪到了大禅师面前。
"师父!请收下弟子吧。"小伙子一脸是汗,满脸诚挚地仰面请求。
大禅师一边合目捻着佛珠,一边面无表情地问:"施主仙居何方?俗姓什么?入寺意欲何为?""弟子祖居山城,姓周名翰成。求师父收弟子入少林修学武功,将来马上天下,报国救民!"小伙子合十应答。
大禅师挥了挥长而宽大的僧袖冷冷一笑:"缘木求鱼!罢!罢!"沉厚的少林寺大门在大禅师的身后訇然合拢。
当晚,少室山一带下起了小雨。山风掠过少室山,翻过层层殿堂,卷着厉哨声在屋外回旋着。
寺外,方圆百里的少室诸峰明明灭灭响了一夜的雷,闪了一夜的电。
大禅师久久地跏趺打坐在自己的寮房内。他知道,小伙子并没有远离寺院。他担心小伙子在外面会不会被淋坏?
第二天,大禅师领着众位弟子冒雨上殿。刚刚做完功课走到殿堂廊下,被雨淋得落汤鸡似的小伙子早等在殿外平台上,见了大禅师"扑通"一声便跪倒在雨水中:"请师父收下弟子吧!"大禅师道:"溯回从之,道阻且长。不为修佛,难入佛门!小施主,哪里来的,哪里去吧!""师父,弟子求师父慈悲收留。"小伙子长跪不起。
"天色已暗,小施主莫再痴妄了!趁天色尚早,赶快归家去吧!"小伙子道:"师父不答应收留弟子,弟子就不起来了。"大禅师不再理他,披上徒弟递来的蓑衣兀自去了。
小伙子倒也倔强,在雨中直挺挺地跪了两三个时辰。
半夜时分,冷雨骤停。清冷的斜月挂在殿堂的挑檐,而方丈室内的大禅师并未入睡。此时,蓦闻殿堂的钟磬之声悠然传来。大禅师披衣出门,一眼便望见了在殿前依旧直直跪着的小伙子,眼中不觉一热:"真我佛门弟子也!"小伙子听见脚步,转脸望见月光下的大禅师,不觉惊喜万分地叫了一声:"师父!"大禅师抚了抚小伙子的头发:"嗯!来吧,为师亲自为你剃度,法号就叫……慧忍吧!"这几年里,为了度化慧忍能早得正果,在寺院几百名武僧弟子中,大禅师对他一人格外教导。平时,除了令他演练少林武功和佛家必修的禅宗佛经等诸多功课外,还督促他操练长短剑、射箭和长枪等马上阵前常用兵器,并布置下诸多兵法布阵的修习和草药治病等各样功课。
这几天,他听说了大周国欲对大齐动兵,官府正在山下广贴露布、招兵选将的消息,小伙子便跃跃欲试了……
"打出山门去!打出山门去!一定要打出山门去!"少林寺慧忍和尚一边咬牙念叨着,一边弯腰从少溪河里一左一右各舀了满满的一桶水,一路上滩下坡、过桥上阶,快步如飞地朝寺院奔去。脸上的汗珠和着桶里溅出的水花,一路飞溅在乱石野径上。
这几天,官府在山下嵩阳城西红沙校场高筑擂台、招兵选将的消息传到山寺之后,慧忍几次求师父允许自己按寺里的惯例,打出山门、下山打擂,应官府招选。可是师父根本就不理会他的话。
慧忍脚不沾地地从少溪河边一口气直奔到僧院灶房前,将桶架在锅沿上,一左一右的桶底一翻,两大桶水便掀到了几围粗的一个大铁锅里。
水一下子漫了出来。
慧忍放下大木桶,见几个头皮刮得亮着油光的小沙弥正蹲在灶前,极有兴味地看着一个老僧从怀里掏出一根涂有硫磺、专意用来取火的芝麻秆儿,再拿一根燃了半截的香头对着芝麻秆凑去,只听"嗤"的一声,火便点着了。老僧小心地捧着那火儿,把堆在灶前的一把油松碎叶点着了,小心地塞进去,引着了灶中的枝枝杈杈。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沙弥顺手拉起炉旁一个巨大的风箱来。风箱"呼嗒呼嗒"有节奏地响着,眼见灶洞里的树枝树干之类"哔哔剥剥"的,一边炸响着、一边旺旺地烧了起来。在寺院,如这些提水、烧灶、拉风箱、守殿、种田、打扫院落等各样活计,都是由众僧轮流值守的。
今天轮到慧忍和另外三个师兄提水,四人各跑了几趟,总算把那粮食囤一般的大铁锅装满了。
慧忍站在那里眼望着灶火,心里却盘算着最后再去找师父一趟--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在寺里已整整做了三年多的和尚了!
虽已是初秋季节了,正午的日头仍旧有些烤人。慧忍心内焦急,汗便不停地出着,僧衣早被汗水溻得透湿,紧巴巴地贴在前胸和后背上。他抓起衣角一边呼呼啦啦地扇着风,一边已拿定了主意:再去求师父一回!这回师父要是还不允准,自己就一直跪着再不起来了。
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早已匆匆溜过各处殿堂,转眼就来到了方丈室外的青砖大平台上。
一踏上方丈室的平台,慧忍不觉就放慢了脚步。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旁,躲在一丛竹子后面先探头朝屋里看了看,见师父此时打坐在一张蒲团上,背朝着门,面朝着一尊佛像正专心禅坐呢。
出家人最忌讳的就是心神躁动、言行张皇。前两次,师父见自己张张皇皇的模样,没等自己说话就先教训了一通。结果他还没提下山的事,师父便拂袖而去了。后两次,师父虽听他说完了要下山打擂的事,却根本没有理会他。
为了使自己镇静下来,他长吁了两口气,双手合十,闭着两眼默默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了会儿佛,再朝屋里看看,师父仍旧还是那样跏趺打坐一动不动。慧忍不觉有些躁意泛了上来。站在方丈室外,竟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转来转去的。烦乱中,一只手无意撞着了揣在胸前衣袋里的一对翠镯。
翠镯"丁当"一声发出脆响。
慧忍忍不住把翠镯拿了出来。
翠镯凉津津的,凝碧欲滴,握在手中即刻有一缕凉意顺着掌心沁入心脾。他握着镯子,透过禅林泻下的光线随意打量了一眼,心内不觉一喜:"啊?明天要下雨了?"嵩山一带有二十多天都没有落一场雨了。山下的秋庄稼多已卷了叶子,官府和百姓们天天都在求佛祈雨。师父大禅师也领着众僧做了多次的法会,念诵金刚祈请文,祈求天降甘霖、普度众生。
这场雨下来,百姓们可就有救了。
慧忍手中的这对翠镯,青碧中隐着些深碧的翠纹。若在灯下或是太阳下仔细打量,这些翠纹好似飞翔着的凤凰。只是,每逢风雨到来之前,镯内的翠纹便会变得昏暗难辨,看不大清花纹图形了。待天气将要转晴之前,纹痕又会重新清晰起来。
这一对能预兆晴雨的翠镯,是很多年前一个春天,波斯国的国王派遣使者千里迢迢地赶到大周皇宫,馈赠给大周国主的爱女--宇文贺公主的珍贵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