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打电话给周琪,不是特别要道歉,只是看看她好不好。不是以一个暧昧情人的身分,只是以一个朋友。
但他没打。
回到忙碌的工作是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周琪说对了,一个人逛国父纪念馆很尴尬,一个人时,最好的去处是公司。因为办公室永远会接纳你,不会吞吞吐吐,露出尴尬的表情。你32岁,住在台北,在大公司上班,有一些牵扯的儿女私情。Sowhat?这样的人生中所能碰到的任何问题,都能用忙碌来解决。
明宏给自己排了很多会,见很多客户。合作可能性很低的,他也去拜访。坐在客户公司的接待处,笔记型计算机在他的脚底。他翻翻桌上的杂志,又放下。旁边有一个纸杯,里面有凉了的茶。他的心的温度,就像那半杯茶一样。
"不好意思,黄先生,麻烦您再等一下。"
"没关系。"他客气地说。他不是黄先生,但何必去纠正她呢,我只是另一个业务员而已。在这个城市中,很多人是像我一样。
但是,真的有很多人是像我这样活着吗?
他的手机响起──
"我是明宏……"
同事打来的,提醒他下午另一个会。他挂掉手机,有些失望。
晚上回家,经过一家新开的7-11,店里亮得像一个降落的飞碟。里面一名女子的侧影很像周琪。她侧着头,头发盖住她的脸。明宏走到窗外,那女子站在一排洗发精前,专注地看着。明宏在窗外注意她很久,她仍然站在原点,好像那上面有一个真理,她正专心地等待它的诞生。除了周琪,谁会花这么大的热情看超商的商品?明宏绕到门口,正要进去,那名女子转过头来……
明宏失望地走开。他看到7-11前,菲佣在讲公用电话。周琪是他的朋友中惟一会用公用电话的。突然有个念头,想打给周琪。一台出租车开过,他闪到路边,瞪了那出租车一眼。出租车走后,他打电话的念头又消失了。
出租车顶上的招牌写着"大爱".
他揉揉眼睛,出租车消失。
会不会有一种人,辛苦地爱过一次、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之后,就再也提不起劲来,爱另一个人?
杜方大概不会同意。
"您要靠窗还是靠走道的位子?"
"靠窗。"
杜方坐在香港机场的登机门外,看着同班飞机的乘客抢着登机。这几年台北上海来回跑,香港机场成了他惟一能放松的地方。这次跑上海,感觉比以往累很多。上海到香港,他一路睡。他从不在飞机上睡觉的。坐飞机,是杜方最重要的社交活动之一。他怎么可以浪费在睡觉上?他总是坐靠走道的位子,这样才能跟空中小姐搭讪。他总是坐华航或长荣,他不想费了半天功夫结果对方根本不住在台北。他的眼睛很利,当小姐问他吃鱼还是吃鸡时,他已经瞄到了她的姓名。"咖啡需要吗?"每一次小姐拿任何饮料走过,他一概需要,让小姐有成就感。"免税商品需要吗?"杜方家里有个行李箱,放的都是飞机上买来、却从来用不到的免税商品。他从不在飞机上和小姐聊天,她们太忙了,就算对你有兴趣也没时间多聊。他总是在快降落前,小姐忙完了之后,站起来,走到厨房,拿出自己的名片,轻声说,"嗨,杨小姐,不好意思打扰您。我姓杜,这是我的名片。我只是想说,您的服务很好,我很感谢。如果我有荣幸,回台北想多认识您一些。"空中小姐那么累,哪个乘客懂得感谢?杜方不但懂,而且风度翩翩。所以小姐总是笑得很甜,希望杜方问她们的电话。但此时杜方点点头,转身就走。多年的经验让他知道:耐心,是最大的魅力。不要问电话,给她们名片就好,她们会打电话来。也许不是今天,也许不是明天,但会是一个礼拜之内。"喂,请问杜先生在吗?"她们总是会打来,一开始总是叫他杜先生。一个月后,她们打来时变成:"是我。"
回到台北,杜方出关,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以为是那个空中小姐。
"你怎么来了?"
安安在另一边,高兴地跳起来。还像饭店司机一样,拿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杜方的名字。
"我来接你啊?"
"你拿牌子干嘛?"
"好玩嘛!"
"你怎么来的?"
"我开车啊。"
"你哪有车?"
"我跟朋友借的。"
"你怎么知道我坐这班飞机?"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知道你今天晚上回来。我等了三个小时了!"
他不知该觉得气愤,还是幸福。万一他跟别人一起回来?万一杨小姐追了上来?万一他从机场要直接去某人家?万一他约了别人来接他……
"我帮你推……"
她把他的行李箱抢去,像是小学生抢着抱记事本。
"我要你帮我买的洗发精买了没?"安安问。
"嗯……"
安安体贴地转变话题,"台北这几天好热……"
"是吗?"
"我去把车开过来……"安安兴奋地说,"你在那边等我!"
她跑走,像一只工蚁,为了搬一片碎饼干而上天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