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倒数第2个女朋友

周琪说,"我永远是别人的'倒数第二个女朋友'."

明宏问,"什么叫'倒数第二个女朋友'?"

"我交过两个男朋友,两个都是在跟我分手之后,就认识他们后来娶的太太。"

"所以哪天我真的想结婚,最好的方法就是先跟你交往,然后再跟你分手?"

"嗯……应该是这样吧……"

志平的婚礼,当年3年2班的同学来了两桌,都是礼拜天早上固定打篮球的。明宏是伴郎,黄世仁是司仪,杜方、李玉昌、吴英鹏是招待。现场是杜方设计的,很简单,没有表情夸张的"囍"字,只有满山遍野的白花。

"礼堂怎么可以用白色布置?多晦气!"做律师、一板一眼的吴英鹏曾经反对。几个月前,一群人打完球,在南海路教师会馆对面吃冰,讨论着婚礼。

"我问你,婚纱是什么颜色的?"设计师杜方辩驳。

"那……那不一样……"

"天堂是什么颜色的?"

"我哪知道?"

志平喜欢创新,跟老婆Grace商量后,同意了"白色"主题,"Grace很喜欢白色……等一下……她好像也喜欢粉红色……"

杜方把舞台设计成小花圃,白花周围配上粉红的玫瑰。三十桌,桌上架起一根竹子,花绕在竹子上,竹子顶端摆着一筒粗蜡烛。三十桌蜡烛一起点燃时,像黄昏的伊甸园。

"杜方,我不得不赞美你……"彩排后,明宏和杜方站在红地毯起头处看着会场。

"你结婚时,我帮你弄得更好。"

明宏笑笑。

"我说真的,"杜方说,"我公司就等着做你这一ㄊㄨㄚ……"

"那你公司前途堪忧,不能待啊!"明宏转变话题,"听说你公司搬家了?"

"搬到一个大一点的地方,"杜方掏出皮夹,"给你一张新名片。"

"景气这么差(这么不景气),你们还有钱搬家,做得不错嘛!"

"你也不错啊!听说你最近升官。来来来,名片来一张。"

杜方把明宏的名片放进皮夹,安安从后面走过来。她是杜方的女友,才大二,刚下课赶来。她负责收钱,却穿了一套正式礼服。

"这……这位新娘,您……您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许陈联姻是在金龙厅……"

"趁客人没来,我想走走红地毯。杜方,你陪我走好不好?"

"拜托喔,不要抢主人的喜气!"

"走走红地毯,可以改变我爱情的手气。"

"没错,"明宏说,"认识杜方,你真的很倒霉。"

"认识我真的很倒霉,他有亲身经验,"杜方自嘲,"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林明宏!"

"你到底有几个最好的朋友?"安安很直。

"我是其中惟一的男的!"明宏说。

安安去厕所补妆,周琪走进来。周琪是新娘Grace过去的同事、今天的伴娘。

"嗨,你是伴娘对不对?刚才彩排我有看到你。我是安安,我负责收钱。"

"嗨,你好你好,我是Kiki."

周琪把一个旅行袋放在地上,拉开拉炼,拿出另一双鞋换上。

"噢,好紧!"周琪叫。

"干嘛换?你现在这双比较好看啊!"安安说。

"刚才彩排时我发现,我穿这双鞋会比新娘高,还是换一双平底的比较好。"

"来……"安安蹲在周琪脚前,从皮包中拿出一个OK绷,"你把脚抬起来……"她撕开OK绷,贴在周琪的脚跟,"这样就不会磨破了!……你看我……"

安安把自己的高跟鞋脱下来,周琪看到她的脚跟贴着同样的、小熊维尼的OK绷。两人对望一眼,笑了出来。

七点一到,志平和Grace准时站在门口。花瓣铺出的红地毯伸向舞台,伴郎伴娘在台前就位。穿着黑礼服的女歌手站到麦克风前,钢琴师坐下。司仪点头,钢琴传来简单而清脆的前奏,志平牵着Grace缓缓走进来,花瓣被踩得跳起来,女歌手开始唱:

"听见别人提起你的名字,我就会脸红

一张有你合照的照片,看来看去都不厌倦

坐在寂寞了很久的窗前,不停地想念

从没有对谁的只字词组(片言),可以读了好几百遍……"

钢琴牵出大提琴,志平牵出Grace.歌手的声音很纯净,爱到深处没有杂音……

"像童话中的世界,如今出现在真实人生的眼前

再苦闷的时刻,也有彩虹,哪怕只是轻靠你的肩

像传说中的爱情,如今出现在真实人生的眼前

当你拥抱着我,轻轻地对我说,你会爱我到永远……"

志平笑着,喉结上下跳动。Grace比较胖,宽大的裙摆飘起凉风。他把她牵得好紧,彷佛到了此时此地,一不小心还是会牵掉。摄影机拍着他们脸部的特写,传送到台前的银幕。摄影机拍他们手的特写,紧得像一句誓言……

伴郎明宏站在台前,听着歌声、看着走来的志平,想起高中时学校的洗手台。高二刚开学,他们从高一各班分到第一类组,谁也不认识谁。高一时三十四个班,到了高二只有三班是第一类组。他第一次看到志平,是在厕所旁的水池。他从厕所走出来,看到一个人穿着卡其制服在水龙头旁洗脸。满脸肥皂泡,像被砸了奶油蛋糕。早上十点,洗什么脸?他觉得这人很怪,走到水池,小心翼翼地跟他隔一个水龙头,身体还偏向另一边。没想到志平突然打开水龙头冲脸,强劲的水柱冲到磨石子池面,溅到明宏身上。他本能地骂出"干",那人抬起头来。

"嘿,你水开那么大干嘛?没看到这块牌子吗?"

那时节约用水是政府宣导的政策,每个学校都有省水标语。他们学校的压克力牌子上写的是:"开关勿开大".

"什么牌子?在哪里?"

"你近视啊!"

志平抹掉眼睛上的肥皂,吃力地瞄一眼。

"抱歉抱歉!"他嘴上都是肥皂,一边说一边吹出泡泡,"今天第一天来这边上课,还没看到。"

"你哪一班的?"明宏问。

"我2班的。"志平说。

"高二2班?"

志平点点头。

"我也是。"

"余志平。"泡沫人说。

"林明宏。"

志平把脸擦干后,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明宏才发现:这小子真的有近视!

"不好意思把你的制服弄湿了。我买了新制服,今天刚绣好杠拿回来,先借你穿。"

明宏穿上志平的制服,奇怪地合身。那天,高二2班有两个余志平。真的余志平当上班长。另外一个,一辈子把他当偶像……

"我就像Cinderea,等到了寻找我的他

爱情的过程,总会有泪有挣扎,有你的温柔我就什么都不怕

我就像Cinderea,等到了寻找我的他

等待你是我付出最甜蜜的代价,快乐的Cinderea,真爱得到了回答……"

歌曲结束,志平和Grace在台前站定,忍了好久的掌声爆开,拉爆竹的客人一哄而上,白花兴奋地脸红,天塌下来。

司仪黄世仁说,"刚才那首是阿妹的《灰姑娘》……嗯,这是我们高中的班歌――"

大家爆笑,他们高中时,阿妹才几岁啊?

当某人开始说年纪的俏皮话时,就表示他已经老了。

年轻人个个不同,老年人彼此很像。老人的共同点之一:手机都没有照相功能。

"我们拍一张吧!……1,2,3……"

杜方的女友安安用手机帮大家拍照。高中毕业后,志平这群死党星期天固定打篮球,所以没有重逢的兴奋。杜方带新女友来,是惟一的新鲜事。大家自我介绍,抢着掏名片给她。

"你们每个礼拜天打球?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维持?"安安问。

"有几年打得很间断,"吴英鹏说,"大家出国的出国,工作的工作,交女朋友的更不可能礼拜天一大早爬起来。不过三十岁以后,志平回国,李玉昌结婚,打得又规律了。只怕几年后大家开始生小孩,又打不起来了!"

"阿鹏是我们这些人中出席最勤的,毕业后这十几年来,他没有长期缺席过。"李玉昌说。

"一直到今天,他每个礼拜三还固定发E-mai,提醒大家礼拜天要打球。"明宏说。

"但是杜方从来不回信。"吴英鹏抱怨。

"什么E-mai,我从来没收到过。"杜方说。

"你少盖。"

"我们同病相怜,"安安举起酒杯,"他也从来不回我的简讯。"

阿鹏拿起杯子,还在犹豫怎么喝,安安一杯红酒喝完了,"为什么都是你联络,你以前是班长吗?"

"班长是志平!"大家齐声说。

"因为我一直在国内,"鹏说,"明宏消失了几年,像志平这种出过国的,中间也有好几年没打。"

"你们杜老爷呢,是回国后也没来打,"李玉昌指着杜方,"你说,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嗯……半年前吧。"

"那你上礼拜天一早怎么说要去打篮球?"安安问。

"什么……喔,那天早上我要去,对对对,那天我有去……"杜方瞄明宏。

"对啊,上礼拜天对不对?我记得那天你有去……"

"对对对,"众人一起说,"杜方那天有来!那天有来!"

"那天好像12比21,我们大败……"黄世仁说。

"都是杜方,一直误传!"吴英鹏凑热闹。

明宏赶紧补上一句,"什么半年前,你醉啦,杜方?来来来,安安,我敬杜方,你代他喝。"

安安体贴地喝了,不戳破老同学苦心编织的谎言。

平时见面总是在球场,第一次大家一起穿西装。当初那个"没有前途,念不下去才转第一类组"的班级,如今各自有了方向。新郎志平三个月前辞掉银行的工作,准备创业。明宏在企管顾问公司,专做金融界的案子。杜方搞室内设计,自己开公司。吴英鹏是律师,黄世仁还在念中文博士。李玉昌的变化最大,体格最好的他,当兵时抽到空军,当着当着竟当出兴趣,退伍后去学开民航机,现在是副机长。

"你结婚结得太早了!每天跟这么多空姐工作,怎么能抵抗得住诱惑?"杜方调侃李玉昌。

"只能看看,过过干瘾。"

"要不要我帮你分担忧愁?"杜方慈悲地说。

"其实当爸爸后,我觉得小孩比辣妹可爱!"

"不不不,"杜方指着安安,"是像小孩的辣妹最可爱!"

安安说,"其实你们一天到晚在外面飞,老婆也抓不住你的行踪。"

"我给了她我的密码。"

"什么密码?"

"我们公司的班表都在网络上,打入密码就可以看到。我结婚时宣誓对老婆效忠,就把密码给了她,现在她随时可以查我的行程。"

"笨啊!"大家齐声哀嚎。

"密码改掉不就好了?"

"我一改,她不就起疑了吗?"

"所以你就让她继续监控你的行踪。她有了这种安全感,反而不会来怀疑你。"黄世仁说。

"没这么复杂,我又没有非份之想,怕什么?"李玉昌从小就是乖乖牌,现在当选了好老公。

"唉,这么好的职业,就让你给浪费了!"杜方感叹。

"你呢,你到底什么时候拿到博士学位?"李玉昌反问黄世仁。

"快了快了。"黄世仁说。

"你十年前就说快了快了?"

"中国文化博大精通,怎么可能两三下就念完?"

"等一下,"杜方张大眼睛,"黄世仁,你是念中文的?"

菜一道一道上,大家轮流糗不进入状况的杜方。他最近去某个时尚派对,上了杂志,潇洒的杜方被拍得极胖,"侵犯我的隐私,我要保留法律追诉权!""那是因为把你拍丑了,"明宏亏他,"如果拍帅了,你搞不好每个人送一本。"

那个派对还有金融界的大老板,明宏说起他们的八卦。坐在旁边的安安没听过那些人,开始玩手机。她去上厕所时,同学们开炮。

"杜方,我不知道你有女儿?这么大了,高三那年生的是不是?"

"你女儿这么瘦,你这做爸爸有没有尽到责任?"

"为什么每次带来的都不一样?这是老几?"

"你上礼拜天到哪里去'打球'了?"

杜方从高中被消遣到现在,早就习惯了。他一点都不生气,弥勒佛似地,边抽烟边笑。大家表面上笑他,心里佩服他。他在美术方面的天才,没人比得上。高二时他代表学校参加书法比赛,写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得了全国第一名。他们校长题的字,都是杜方写的。

不过大家羡慕的,不是他的才气,而是他的女人缘。高二他当康乐,负责跟女校办联谊。

"我们到乌来──"杜方在班会上报告。

"嘘……乌来有什么好去的,去过几百次了!"

"笨蛋,乌来可以洗温泉,这样才能脱她们的衣服!"

杜方16岁时就有这样的雄心,可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最后只有十几个人去。没想到女生来了四十几个,男比女一比四,是那天去的男生生命中最光荣的一刻。那些男生也因此培养了深厚的感情,十多年后还一起打球,参加彼此的婚礼。

"杜方,教我们怎么泡马子好不好?"

"这怎么能教呢?"杜方摆出大师的姿态,"建筑大师udwigMiesvanderRohe说过──"

"谁谁谁?"明宏打断。

"udwigMiesvanderRohe."

"听起来好像一种病!"

"没错啊,这种病在你身上叫'无知!"杜方瞪明宏,"udwigMiesvanderRohe说过:'有两种建筑设计我教不来,church和bar,因为它们都是非常spiritua的东西。'爱情我怎么教?这也是spiritua的东西啊!"

"她叫什么名字?"

"讲到名字就有趣了。她本名叫张若安。现在叫张若仪。她说她每换一个男朋友就要换个名字,忘掉过去所有不愉快的回忆。"

"所以你是她第二个男友?"

"她是这么说,鬼才相信!谁知道中间她换过多少名字?张淑惠、张美娜、张爱玲……"

"你们怎么认识的?"

杜方张牙舞爪地说,"有一天下班我开车经过忠孝东路四段,在延吉街Starbucks门口停下来等红灯。她从我车前走过,穿着一条很透明的裙子,大灯一照,裙子里的内容照得非常清楚。当下我就爱上她了。"

"哇──真有趣,"明宏说,"印度教有讨论到裙子和灵魂的关系。人的灵魂就该像透明的裙子,让街上每个人都可以看到。"

中文博士黄世仁寻思,"这个算spiritua吗?"他看着每一个人,征询大家的意见,大家都假装皱起眉头,故做深思状。

然后众人齐声,"spiritua!"

喜宴到一半,志平和Grace走上舞台,众人鼓掌。

"呼……终于把婚纱穿上了,今天以后不必再减肥了!"Grace说。

"你减过肥吗?"志平说。

Grace捶志平,"特别谢谢几位从宾州来的好朋友,他们是我们在美国念书时的朋友。因为听不懂中文,被塞在最后面那一桌。"

大家笑,志平接着,"还有旁边那一桌,是我高中的同学,今天都是他们帮忙策划的,如果大家觉得菜不好,请怪他们……"

Grace补充,"他们都住在台北,但陪志平走了十多年,所以也算是远道而来。"

司仪黄世仁在台下叫,"既然今天大家都远道而来,你们能不能给一些保证,让大家觉得不虚此行。"

Grace说,"大家放心,我们会把大家送的礼金全数用掉,不辜负大家的好意。"

志平补充,"我们发誓,不论发生什么事,我们会好好照顾彼此。"

"这种誓要怎么发呢?"黄世仁问。

Grace向乐队点头,键盘立刻响起来,Grace和志平随着音乐摇晃,唱了起来……

"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片心意

我已奉献给了你

不要对我冷默,不要不理睬我

怕你冷冷地待我

不求你的荣华,不求你的富贵

只愿你把我珍惜

给我一点关怀,给我一点安慰

我就能满足我心扉……"

很少新娘敢在自己婚礼上唱歌,Grace敢是有原因的。她中气十足,不但歌声有专业水准,表情动作更是投入,丝毫不受礼服和高跟鞋的束缚。

"好好爱我,好好珍惜

这份情感,得之不易

好好爱我,互相勉励

幸福人生,藏在爱情里……"

"你听过这首歌吗?"杜方问安安。

"当然听过啊!刘虹嬅的《好好爱我》嘛!我很喜欢这首歌耶。"

"刘虹嬅是谁?"

间奏节束,大家正期待Grace的第二轮,志平忽然爆出歌声:

"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片心意

我已奉献给了你……"

就歌声来说,他们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志平极为投入,五官都挤到一起,把情歌唱得像军歌。他的卖力为他赢得更多掌声。副歌来时,两人合唱,大家都忍不住打起拍子,

"好好爱我,好好珍惜

这份情感,得之不易

好好爱我,互相勉励

幸福人生,藏在爱情里……"

志平和Grace送完客回到房间,已经十点了。打开门,众人扑上来扒两人的衣服。明宏和李玉昌抓住志平,李玉昌使出空服人员制服劫机歹徒的技巧,扯掉志平的衣服。闷了一晚的安安叫得特别大声,和周琪合力对付Grace.两人被推进浴室后,他们把门紧紧拉上。明宏隔门大叫,"限你们三分钟内把衣服脱光跳进泡泡澡中,否则我们就夺门而入!"

"这水太烫了,现在不能下去!"志平说。

"少来,我们刚才都试过了,这是最舒服的水温!"

"5、4、3、2、1!"三分钟到,众人破门而入。一人一边,志平和Grace已经躺进泡沫中,头浮在水上。众人踢开地上两人的衣服,向浴缸逼近。

"喂,志平,手在水底下规矩一点!"杜方说。

明宏补充,"咦,志平,你大腿上的痔怎么这么大。"

"嘿,志平,从水浮上来的程度,可以判断你们两个的体积都不大。"杜方说,"刚才我和明宏下去,水都满了出来。"

"没错,"明宏说,"不知道志平哪里发育不完全……"

志平抓起一把泡沫,准确地丢到明宏脸上。明宏抹下,冲上去抹在志平脸上。志平吓了一跳,把泡沫溅到Grace头上。Grace大叫,泡沫飞到池外。池内的志平和池旁的明宏对峙,两人脸上都是泡沫。明宏看着浴缸里的志平,想起高中时那个在水池旁洗脸的男孩。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念得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

高三时,他们几个放学后留在学校K书。五点多下课,先去打一场球。打到六点,冲个干净,到学校后门外吃自助餐。酒足饭饱,回来后刚好打开书本──大睡一觉。起来后罪恶感好重,于是猛K一个小时。九点多,夜补校下课的钟声响起,他们自动又饿了。每个人都有一个钢杯,食指晃着钢杯,走到训导处盛热水煮泡面。泡好了坐在教室门口,看着操场,和满天的星星一起吃。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念得这么辛苦,为的是什么?"明宏问志平。

志平猛吸面,声音像马桶冲水。

明宏追问,"考上好大学、出国留学、回来后报效国家,然后呢?"

志平打个饱嗝,酱料味爆出来,"我从来没想过念书是要报效国家,我只觉得考上好大学,泡马子容易一些。"

今晚,志平念书的目的达到了。明宏看着他,他最好的朋友结婚了,纵使满脸泡沫,他仍看得出他幸福的表情。

那晚明宏回到家,客厅的落地窗没关。窗帘被风吹得不断飘,墙上挂的画轻轻摇。七月的台北,怎么有点冷?

他关上窗,转头看到窗旁的茶几。录音机上的红灯急速闪动,红灯旁边的数字显示着'72'.

他没有碰录音机,甚至连客厅灯都没开,在黑暗中安静地走进卧房。

他有72通留言。

林明宏在民生东路一家企管顾问公司上班。二十层的大楼,电梯有六台。1到10楼三台,11到20楼另外三台。那栋大楼外商到连电梯都讲英文:"Thisisthe10thfoor."每天早上,明宏起床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Thisisthe10thfoor."

明宏的公司标榜人性化设计,加上大部分员工长期在客户的公司工作,所以没有人有固定座位。

"这叫'行动办公室',"老板说,"是国际上的新潮流!"

行动办公室的概念是:员工早上进公司,先在门口的计算机上选位子。计算机屏幕像书店的订票系统,按一下键,哗啦啦所有的位子都冒出来。早起的鸟可以选任何位子。晚来的人选择较少,但可选邻居。再晚的人什么都不能选,只有挤在墙角,连电话都没有。最晚的人只有坐在老板旁边。没有人有固定的分机,接电话都用手机。为了不错过客户的电话,很多人的手机没有语音信箱。忙的时候,同事会帮忙接。在这样的办公室,没有人有隐私。

明宏订了座位,到健身房式的置物柜子中把行李箱拿出来。因为没有固定桌子,公司发给每个人空中小姐拉的行李箱。让大家在高科技大楼中当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明宏拉到座位旁,看看手机:"8:10".他除了台湾的两个客户,最近开始支持深圳的同事争取新客户。每天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十点。早午晚餐,都在办公桌上吃。

他放好东西,下楼买早餐。他穿越民生东路,走进对街的麦当劳。星期一早上,上班族规矩地排队,每个人都露出疲惫的表情。

"单点一个猪肉满福堡加蛋带走。"明宏点麦当劳已经熟练到把所有会被问到的答案一次讲清,不给店员任何表现的机会。

"加蛋要等三分钟可以吗?"

"那不加蛋,'猪肉满福堡'就可以了。"

回到座位,他插上网络、打开计算机,在Windows跑的那一分钟吃掉汉堡。公司升级到XP,他的压力变大,因为啃汉堡的时间少了好几秒。

中午,杜方打电话给他,约他十分钟后吃午饭。

"你约人都是十分钟前通知吗?"

"我约女朋友都是十分钟前通知,而且还强调随时可能有突发状况,她手机要一直开着。"

"这样还有人愿意跟你交往?"

"你跟我吃饭,我告诉你其中一个。"

他们约在明宏公司附近的北方馆,明宏走进来时,杜方已经开始吃了。

杜方说,"我知道你赶时间,不想让你等,就先点了。锅贴、小笼包、小米稀饭,你看,你一来就可以吃,我这朋友多好!"

"你对我这么好干嘛?"

"你这几天可能会接到找'林明宏'的电话,但其实是找我的。"

"什么意思?"

"你这辈子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女人,当你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你这辈子离不开她?"

"我妈。"

"除了你妈之外……"

"你那个小女朋友安安不错啊……"明宏激杜方,没想到他说,"那安安让给你,我今天遇到另一个女人。"

"天哪,怎么可能!你这么忠诚的男人!"

"我早上到银行办事,看到一名美女。很高,有170吧。短头发,一身黑,像电影明星一样。她背对着我,所以我只看到她的背影。她拿了一个号码牌,走到等候区坐下。我虽然已经办完事了,为了看她,也绕回到等候区坐下。我坐在她背后几排,专心看她的背影――"

"小姐,帮我们加热茶好不好?"明宏故意不专心。

"她随手拿起银行的广告传单在看,我一直注意她。后来计算机清脆地'铃'一声,然后叫'来宾254号,请到4号柜台',她站起来,走上前去。几分钟,她办完事,掉头要走,我这才看到她正面……Oh,myGod……"

"Oh,myGod!"明宏故意大叫,把杜方从陶醉中惊醒,"小米稀饭中有蚂蚁!"

"算了,不讲了。"

"你讲你讲,你说Oh,myGod,然后呢?"

"超辣的!她办完事,走到门口,我看苗头不对,立刻跑上去自我介绍。大概很多人跟她搭讪吧,她见怪不怪,很熟练地笑一笑。我拿出一张名片给她,我说你看,这是我最后一张名片,给了你我就没有了,你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个搭讪的对象――"

"哇……好浪漫的故事,"明宏假装擦眼泪,"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回到公司,打开皮夹,赫然发现:我那惟一的一张名片,还在皮夹里,而你星期天给我那张,却不见了!"

"你是说……"

"我错把你的名片给了她!所以她现在以为早上跟她搭讪的帅哥叫'林明宏',在一家企管顾问公司做事!"

"太好了!那我岂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耶,你少来,是我先认识她的!"

"干嘛,这又不是去图书馆,哪有什么先不先的?"

"你不会喜欢这种型的女人!"

"'OhmyGod的辣妹'谁不喜欢?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型的?"

杜方自信地摇头。

"等一下,你是不是常干这种事?我常接到一些电话,对方开口就说:'林老板,我是蜜糖啦!你怎么好久没有来了?人家好想你啦!'我一直在调查,是哪个王八蛋在酒店乱发我的名片。"

"喔,这我倒发过一次……"

"就是你!"

"不过今天早上绝不是故意的!她如果打来,你就叫她打给我。"

"你是说'蜜糖'吗?"

"我是说'来宾254号'!"

"你怎么知道她会打来?"

"相信我,她一定会打来。"

"那安安怎么办?"

"她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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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专业形象只是一种武装

http://book.qq.com2005年09月01日

"你不是喜欢年轻的吗?"

"但她的个性太幼稚。那天闹洞房,最后不是一团乱吗?我们回去后,发现我把她的披肩忘在洞房。她跟我一直吵,讲不过我,竟然拿起一本女性时尚杂志砸我的头。时尚杂志,你知道有那玩意儿有多重吗?她太幼稚了!"

"那你当时怎么反应?"

"我当然气得要死!大吼一声,推了她一把,抓起杂志,当场撕成碎片!我要让她知道,跟我谈恋爱是不能这么幼稚的!"

明宏回到公司,立刻把杜方的托付忘得一干二净。杜方从高中起就是白马王子,女友像天气,三天一小变,三月一大变,改变时大家都知道,但变来变去还是那几种类型。杜方是大陆型气候,冬冷夏热。他喜欢的不是冷若冰霜的模特儿,就是闹哄哄的小女生。他变天时,抵抗力弱的,比如安安,会感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但身边其它人,比如说他们这几个同学,早就习惯了。到时间不变天,还觉得不自在。

高中时,杜方是大家的健康教育老师。除了定期提供"教材",还带大家实地参访。他带女生回家,走进房间。同时把家钥匙给明宏,让大家开门进来,跪在房间外偷听。大家都谴责,也庆幸:杜方这么低级!这种事做过一次,大家就不干了。纵使杜方不介意,他们这帮人也无法忍受听过之后,过了几天在校园音乐会撞见那女生的尴尬。

回到公司,明宏立刻被老板抓过去。下礼拜他们要提案,整组人在和PowerPoint游击战。

"台湾金融界逾放比率这么严重,每家银行都有压力,他们的压力就是我们的机会……"老板激励大家。

五个人坐在会议室,白衬衫和领带像盔甲,让他们讲话大声、姿势唬人。明宏知道:专业形象只是一种武装,大部分的时候他们和客户一样茫然。什么企管顾问?他们只是一群没有产业经验的年轻人,凭着商学院的理论和PowerPoint的功能,试图改变这个世界。

晚上七点,公司仍像补习班一样嘈杂。大会议室人进进出出,松开的领带押解着每一个人。明宏正在PowerPoint里做一个表格,手机响起来。

"请问林明宏在吗?"

"我就是,"明宏戴起耳机,两手仍打着键盘。

"我是周琪,你记得我吗?"

"嗯……喔!你找杜方对不对?"

"杜方?"

"对不起,他给你的名片是错的!那张名片其实是我的,我叫林明宏。你早上碰到那个人叫杜方,他把我的名片给了你。他叫杜方,我给你他的电话喔……"

"你在说什么?"对方笑出来,"我是周琪,Kiki,是Grace的同事,我们上礼拜六在她的婚礼上认识……"

"喔……"明宏突然站起来,像被点到名,"你是……那个……"

"伴娘。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呼……那天你踢得我好痛!"

"不好意思,我当时想在桌下把鞋脱掉,我那双平底鞋太紧了!"

"那双鞋的底真的很平,像砖头一样……"

明宏走出办公室,走到电梯旁。他们聊了一下,赞美婚礼多成功。周琪说她出来开一个会,刚好就在他们公司附近,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嗯………"明宏看着电梯,门打开,有人走出来。

"没关系,"周琪听出他的犹豫,主动说,"你可能在忙──"

"谢谢你,Kiki.不好意思,我们正在赶一个东西,今天不太方便。"

"那改天吧。"她轻快地说。

"改天,改天我请你。"

"好啊,那你忙吧。"她的口气仍然开朗,"改天再找你。我的号码刚才有显示,你可以找到我。"

明宏挂掉电话,走回座位,边走边回想那天的伴娘,只记得她很漂亮。他坐下来,看着计算机屏幕、撑着下巴。那晚被她踢到的腿还隐隐作痛,他揉一揉。他是伴郎,她是伴娘。她打给他,他为什么没有感觉?

"明宏,"同事叫他,"去吃饭吧。"

"走。"

他们一行四个人从电梯中走到obby,明宏的电话又响了。他看着屏幕上陌生的号码,以为又是周琪。

"喂?"他犹豫了一下接起。

"请问林明宏在吗?"

"我是。"

"我们今天早上在银行认识……"

婚礼那天踢到明宏的是周琪,她是新娘Grace的属下,也是好友。她小Grace四岁,把她当姐姐。她毕业后到Grace的公司应征,面试她的正是Grace.她跟Grace做了四年,公私无所不谈。甚至当另一家公司来挖她,她也第一个告诉Grace.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你当然要去。你在这里也学得差不多了,趁年轻,出去开拓更大的天地。"

当时周琪自己都不太确定。离开,完全是因为Grace的鼓励。最后一天,Grace出差不在,周琪桌上却奇妙地摆着一个礼物。她把所有的东西收好,把一罐用完的乳液拿到厨房回收,走回座位,计算机关机后,才从袋子中拿出那个礼物。她用刀片小心割开包装纸,一层一层摊开,里面是……

IPSA的"TimeReset"乳霜。

礼物袋中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肌肤和事业,同时Reset."

到了新公司,周琪虽然不常见到Grace,但她每天都在发挥Grace教她的东西。她在这家女性清洁保养品公司做行销,短短六个月,业绩就有起色。她的精明干练,很快在业界传开。

"Kiki,广告公司下午五点来谈合约,还记得吧?"她最要好的同事宝宝走来。

"你跟大楼管理处讲了没?"

"讲什么?"

"请他们不要把空调关掉啊!"

"喔,差点忘了。"宝宝说,"你总是这么细心!"

周琪外表温和,谈生意却很利落。会议五点开始,一直到八点还如火如荼。三个小时她一次都没站起来,一瓶矿泉水插着吸管摆在面前,一口都没喝。手机响了几次,她接起来,遮着嘴小声讲了几句,立刻回到会议中。

"第15条的B项,"周琪说,大家翻到那一页,"第三行,你们说我们收到发票后的10个工作天内要将款项汇到你们美国总公司的账户,你们怎么定义"工作天"?"

对面的男士笑出来,"工作天就是工作天啊,还需要定义吗?"

"当然要!"不介意对方的讪笑,她心平气和地说,"你讲的是美国的工作天还是台湾的工作天?万一我们农历除夕收到账单?可以初五上班后再过10个工作天再付吗?"

对面的男士哑口无言,前后翻合约。

"这里讲的,应该是台湾的工作天吧……"对方说。

"写在哪里?"

"嗯……"男士说,"应……应该是第……"

会议桌上的周琪和回到座位的周琪是不一样的。开完会,回到座位,晚上十点多了。她把桌子收得很干净,HP计算器放进皮套里。那瓶插了吸管的矿泉水,一天都没喝完。吵了一整天的手机,六点后就沉沉睡去。她反复看着E-mai,每一条的深黑色都变成浅黑色,没有新讯息。透过她座位旁的落地窗可以看到建国南北路高架桥,她开始算桥上有多少辆Mitsubishi的车,然后记在计算机屏幕旁的一张便利贴上。

"算这个干嘛?"宝宝走过来,坐在她桌上。

"我有一个好朋友在Mitsubishi做事,这样我就知道他做得好不好。"

"这种资料你不能看报纸吗?"

"不一样的。那种实际在街上看到车子跑过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就像我们到店里去巡产品一样!"

"没错!那是一种很个人、很亲密的感觉。"

某种程度,那种亲密感补偿了周琪在另一方面的空虚。没有人相信她已经两年没交男朋友了。她聪明、年轻、个子高、皮肤好。和前任男友分手后,两年来也有不少追求者。但那些男人都像她卖的洗面皂,洗后不留痕迹。表面上,她的生活很完美。早上,开着白色的March去上班,固定经过花店,买一朵玫瑰花。她在公司旁边的大楼租了停车位,把车停好后,在摩斯汉堡买牛奶和三明治。摩斯卖的是全脂牛奶,她冒着变肥的危险喝,只因为喜欢他们的牛奶瓶。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上面有蓝色、手写的"mik"字迹。她喝完后,把瓶子洗干净,把玫瑰花插进去,也把自己插进旋转椅。中午,跟同事出去吃饭,菜上来时,她会从皮包中拿出自己的餐具。

"你有洁癖啊?"宝宝说。

"没有啊,我只是想保护地球。"

"这里用免洗餐具,很环保啊!"

"用免洗餐具,也是在浪费地球的资源啊!"

"大家都在用免洗餐具,你一个人自备餐具有什么用?"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我送你一套,跟粉饼一样,很方便的!"

下班后,她练瑜珈、学日文、看杂志、研究别人家的化妆品。她买了一百个小时的按摩时数,两年都没用完。为了了解日本的潮流,她订《TaipeiWaker》,买看不懂的日文女性杂志。她最喜欢的是《ef》,觉得里面的模特儿最漂亮。中文版上市后,她立刻订了两年。

婚礼上认识明宏的第三天,她收到《TaipeiWaker约会新玩法》特刊。

"这本特刊是一个征兆!"晚上七点多,宝宝找她去吃饭,她跟宝宝宣布,"表示我该开始约会了!"

"拜托,这只是杂志社刺激销售量的方法。"

"那为什么刚好今天寄到?我星期六认识他,星期一就收到杂志?"

"也许因为邮局周末不上班?"

"我应该打个电话给他。"

"千万不可以!女生采取主动的恋情,通常都没有好下场!"

"什么恋情?我只是好几天没看到他,问候他一下而已。"

"那我们也好几天没看到老板,要不要也打电话问候一下?"

"我打林明宏,你打老板。"

"我可以打给老板,但你千万不要打给林明宏!"

"嘿!"她指着桌旁一本摊开的《时报周刊》,"你不要泄我的气好不好?你看我的星座本周的运势,这边说:'由你主动规划的约会将有意想不到的浪漫结局,但千万不要强求。万一对方没有同样强烈的反应,暂时休息,再接再厉!'"

在宝宝的阻止下,她打给明宏。

"请问林明宏在吗?"

"我就是,"她可以听到对方的键盘声。

"我是周琪,你记得我吗?"

"嗯……喔,你找杜方对不对?"

明宏以为她是别人,后来解释清楚了,两个人都笑了出来。他在忙,他们没有多讲。

"我告诉你吧,"宝宝用原子笔敲她的头,"女人不能主动!"

"啊……."周琪假装大哭,头敲桌子,头发散满桌面,"我被拒绝了啦!"

"好啦,别泄气,我们去吃饭!"宝宝说。

周琪立刻抬起头,"没关系,谁需要男人?我们俩也可以去这些'约会新玩法'的地方啊!"

她们坐进周琪的车,电源打开就是日语录音带。

"日文学得怎么样了?"

"最近进步很多。而且我发现我的日文老师在追我!"

"那很好啊!交个日本男友,日文一下就通了!"

"不幸的是,他比我小五岁!"

"客气什么?姐弟恋现在很流行的!"

"我时髦的极限,是买假的凯莉包,姐弟恋对我来说太前卫了……对了,你不是说要帮我买吗?到底什么时候拿得到?"

"快了快了,我朋友说这一家的货,跟真的完全一样。就是因为做的太好了,所以现在缺货!"

"连假的凯莉包都缺货,这是什么世界!"

她们吃完饭,一起到超市看她们公司产品的摆设。

"还好你没跟那个林明宏见面,你如果在他面前巡产品,他一定会疯掉!"

周琪数着架上的货,边记笔记边问,"为什么?"

"男人根本搞不懂这些东西。洗面奶、保湿液、洗发乳、刮胡膏,对他们来说通通一样。我走进我弟弟的浴室,只看到五样东西:牙膏、牙刷、刮胡刀、肥皂、洗发精。他们这样活就很快乐了。你浴室有几样东西?"

"37."周琪说。

"你还真的算过?"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无聊,彻底算了一下。不过最近夹牙膏的夹子掉进马桶,被我丢掉了,所以只剩下36个。"

"什么是夹牙膏的夹子?"

"牙膏不是从后面挤对不对?挤扁了的部分,我会把它卷起来,用个夹子夹紧,这样,就不会浪费任何一滴牙膏?"

"天啊!你怎么还单身,就已经开始当妈妈了?"

在收银台,周琪把塑料夹和两大袋苹果放在柜台上。

"帮我拿一包。"离开超市,走到街上,周琪请宝宝帮忙。

"你买这么多苹果干什么?重死了!为什么不买轻一点的水果?"

"我告诉你,苹果是最适合单身者的水果。"

"为什么?"

"单身的人吃饭的时间地点都不确定嘛,吃水果也就不确定。苹果的好处是不会坏。你摆了一个月,吃起来一样美味。香蕉、西瓜、葡萄,通通不能摆,只有──"

"God,Kiki,你知道你这句话多悲哀吗?"

喜欢吃苹果的,不只是周琪。安安挂下电话,也咬了一口。

谁是巫婆,喂她这颗毒苹果?

杜方又在开会了,没时间讲话。这跟她拒绝班上男生时说自己头痛一样,是万用借口。我头痛,我在开会,谁能证明这不是真的呢?

她从小调皮,但碰到杜方,却变成淑女。

她在台中长大,爸爸在她国一那年离家,妈妈一个人养她。妈妈赚钱忙,没时间管她。她也自暴自弃,对读书失去兴趣。国二那年,学校来了新校长。她服装不整,被校长骂过好几次。校长总是说,"你看看你,邋里邋遢的,衬衫也不塞进裙子里,一点女孩子家的样子都没有!"她因为头发长,被记了两个警告,一直对校长怀很在心。

新校长要整顿风纪,每节下课都在教室外走廊上巡逻。

"跑那么快干嘛?"有一天下课,她靠着三楼教室外的栏杆,看着校长在二楼走廊喝斥跑过的同学,"你看看你,疯疯癫癫的,一点女孩子家的样子都没──"

校长话没说完,天上掉下一块东西,直落在她头上。旁边的同学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但都忍不住笑出来。校长很冷静,没有出声,她慢慢把头上的东西拿到面前……

是一块用过的卫生棉。

考大学时,安安也不知道要读什么。喜欢看日剧,就选了日文系。来台北上大学后,当然不会乱丢卫生用品了。那份冲动,通通转移到爱情。她才二十岁,已经不记得交过多少男朋友。她交男朋友就像看电影一样,只看DVD,绝不到戏院。屏幕小无所谓,看懂故事就好。DVD只租不买,看了十分钟不喜欢,立刻就不看了。有的DVD两三天就还,有的忘了还,在床下放一两个月,都忘掉了。那些男孩当然也喜欢她。她激情、早熟,男生都还搞不清楚的状况她都懂。但她就像台风,快来快去,走了之后,很多人家破人亡。

直到她遇上杜方。

杜方比她大一轮,一个在学校一个在社会,照理说是不会认识的。有一次她离开忠孝东路和延吉街口的Starbucks,杜方匆忙走进来时撞到了她。

"对不起,小姐。"

"看路好不好。"

"你也喜欢他的小说?"

"你是谁?"

"一位书友。"

那天安安穿着紧身牛仔裤,边走边把发票塞进口袋。动作大了点,所以其实是她撞到杜方,但她的口气仍然很冲。

"什么书友?"

"你手上这本啊。"

也许是杜方的外表和诚恳打动了她,她没有甩头就走。

"我还没看过,好看吗?"

"不错,不过我比较喜欢他上一本。"

"他上一本是什么?"

他们一起走到旁边的金石堂书店,杜方送给安安《挪威的森林》。

那天晚上,杜方送她回家。她住在学校外面,小小的房间隔成两片。

"这里好像女子监狱。"

"谁说的?我的室友小路常带男朋友回来,你有看过可以嘿咻的监狱吗?"

"这里完全没有隔音,那他们在那个的时候你怎么办?"

"我躲到漫画书出租店去。"

"这么够意思?"

"小路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从台中来的!"

安安的"房间"很小,两个人要同时坐下,只能坐在床上。她用被子盖住床上的衣物,把桌上的杂物都塞进衣橱。

"这是什么?"杜方看到衣橱内架子上一排排的洗发精空瓶。

"这是我用过的洗发精。"

一眼瞄去,有二、三十瓶。

"这还只是这两年的而已,之前的都放在仓库。"

"你收集洗发精?"

"我有一个志向,要用过世界上所有的洗发精。"

"这是什么志向?"

"从小到大,我很少用过两瓶相同的洗发精。每次用完一瓶,一定换另一个牌子,然后把用完的空瓶保存起来。每次我有朋友出国,我都请她们帮我带不同的洗发精。"

"这是什么怪癖?"

"这怎么会怪?你集邮,我收集洗发精的瓶子。"

"谁集邮啊?我哪有那么老气?"

"那你的嗜好是什么?"

"我收集毛笔。"

"喔……我误会你了!你不集邮,你收集毛笔,这样你年轻多了!"

她的室友敲门,没等她回应就闯进来。看到杜方,停下来,毕恭毕敬地说:"张伯伯,你好……"

后来,安安都叫杜方"张伯伯".

"我请你喝水!"

"张伯伯"不像一般男孩,总是请她喝咖啡。他第一次约她,带她到西华饭店对面的诚品书店。

"这个咖啡厅搜集了各国的水。起泡的、不起泡的、蓝瓶的、红瓶的、上面写法文的、上面写俄文的……"杜方一口气点了十七瓶,每一瓶都尝一口。十七杯水像十七个不同口味的湿吻。他连她的手还没碰,她已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爱情。

第二次约会,杜方叫她去他公司。当身旁追她的男生都还在跟家里要零用钱,杜方已经有了一个一百多坪的公司。

"你找哪位?"门口的小妹问。

"我找杜方。"

"总经理外找。"小妹拿起电话说。

她大二,却在跟总经理约会。

她走进杜方的办公室时,杜方正站在办公桌前……

写毛笔字。

"你坐一下,马上就好了……"

她自然好奇地凑上前去,那是她看过的最大的一张宣纸。

"这是什么?"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什么东西啊?"

杜方专心地写,一句话都不说。

"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你真的在收集毛笔耶!"安安看着杜方办公室的玻璃柜,一枝一枝的毛笔,整齐地像卫兵。

"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蹔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

"哈……"安安打个大哈欠,"看你写我都困了!"

杜方不回答,专心地写完最后一个"至"字,嘴巴还跟着一起念出来。

"这到底在讲什么?"

"这是王羲之描述知心好友在一起时痛快的感觉。"

"写这干嘛?"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情书啊!"

那晚,他送她回家,把那张宣纸贴在她床边的墙上。然后,杜方用还沾着墨的手摸着她的脸,在"当其欣于所遇,蹔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几个字下,吻了她。

那天晚上,安安的室友躲到漫画书出租店。

杜方跟安安在一起,也变得年轻。他把屋顶装置成花园,七月的周末,和安安一起整理。杜方光着上身,穿着运动短裤和夹脚拖鞋。安安上身穿着三点式泳衣,下面穿着很多须须的牛仔短裤。他们在屋顶花园洗地,安安喷水,杜方用力刷。水从地砖上溅起来,弄湿杜方的头发。

"Ithinkyouarecute."安安对杜方说。大太阳下她眯着眼睛,手中水管的水畅快地流。

"Ithinkyouarecutetoo."杜方的笑容像太阳一样炙烈。

"IthinkyouarecuteTHREE."安安跟着说。

杜方接不下话。

"我们去买鞭炮,晚上在屋顶上放好不好?"她建议。

"好啊!"

"那要开车去中坜――"

"中坜?"

"台北很难找到鞭炮耶,我知道中坜有一家!"

"喔……那我们还是在家看DVD好了。"

中坜太远了,杜方的极限是西门町。安安喜欢陶喆,杜方被她拉去听了一场Tension的演唱会,只因为她听说"陶喆有可能会来".杜方大概是现场惟一的男性,不然也是最老的人。Tension穿裙子出场,旁边的小女生叫得哭出来,他却哈哈大笑。最后,陶喆并没有来。他为了安慰她,回家的车上都在放陶喆的歌。在《海滩》时,她在座位上满足地睡着。他把冷气关小,怕她感冒。

他们认识几个月后,安安二十岁生日。杜方带她去京华城购物中心一家高级牛排馆。他安排了餐厅正中央的桌子,走进来时很多人都看着他们。吃完后,杜方拿出他准备好的生日礼物。

"生日快乐!"

"这是什么?"

"打开来看看。"

安安把方型的礼物放在桌上,兴奋地拆开包装纸……

是陶喆的新CD《乐之路》,封面写着:"祝安安生日快乐!"下面是陶喆的签名。

她看着礼物,手遮着嘴,忍着不哭出来。

"生日快乐!"杜方摸她的头,像爸爸哄女儿一样,"吃蛋糕吧……"

这时候餐厅的灯突然暗下来,音响放出陶喆的《22》:

"春天是她最爱的季节

当微风随意吹乱她的头发

她并不在意身边世界的吵杂

只想着自己生命中的变化……"

在黑暗中,侍者从厨房走出来,拿出一个插着蜡烛的小蛋糕。蜡烛在黑暗的房间,像流星闪过天堂。侍者走过整个餐厅,所有的客人都放下餐具,眼光跟着蜡烛走……

"她今年农历三月六号刚满二十二

刚甩开课本要离开家看看这世界

却发现许多烦恼要面对Ohyeah……"

蜡烛和蛋糕最后放在安安面前的桌上。杜方站起来,走到安安旁边,在《22》的背景上唱出"祝你生日快乐……"其它客人受到这景象的感召,一起唱了起来。最后,安安吹掉蜡烛,所有的客人一起喊,"安安生日快乐!"

"人生偶尔会走上一条陌路

像是没有指标的地图

别让他们说你该知足

只有你知道什么是你的幸福……"

"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们都是我公司的人,我找他们来一起帮你庆生。"

安安转头看,一整间餐厅,大概有二、三十人。

"把蜡烛拔下,吃蛋糕吧。"

安安拔下蜡烛……

才发现蜡烛是嵌在一只钻戒上。

"她常会想望能回到那年他一十二

只需要好好上学生活单纯没忧愁

她笑着想过未来Oh

她应该得到幸福

如此的简单的梦

有没有实现……"

杜方和安安都曾经相信:他们是要结婚的。特别是当感人的仪式结束,他们走出餐厅,正要搭电扶梯下停车场时,杜方突然说,"往这边走!"

杜方拉安安往一楼门外走去。

"喂……停车场在那边……"

"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杜方带安安走到京华城外,在黑夜中绕到市民大道和东宁路的交叉口。

"你看看京华城这个入口,你觉得它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杜方问。

"没有啊……"

"你看一看嘛!"

"就是一个门啊!"

"你看看门上方的结构……"

"我哪看得出来?我又不是学这个的!"

"你看一下门上的墙壁,有什么不一样?"

京华城是一个球体,因为这样独特的形状,建筑物的结构也很不同。市民大道和东宁路的交叉口那个入口上方不是平的外墙,而是一块凹进去的三角形。三角形弯上去,才连接到建筑物的外墙。于是门前形成一个又像洞穴、又像雨篷一样的区域,"这样的门,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是很奇怪啊……你为什么带我看这个?"

"来,我们走进来……"杜方指着门上的字,"你看……"

安安读门上的字,中间是"回旋音入口",左右各写着"EchoEntrance".

安安问,"为什么叫'回旋音入口'?"

杜方牵安安到门前的洞穴。他左右踏步,好像在探测地雷……

"因为这块角落独特的结构,当你站在这个门前的某一点时,你一讲话,可以听到自己的回音。"

"哪有可能?"

"你不信?"

安安摇头。

杜方站定,看着安安。夜里的台北很安静,连购物中心的门外都没有声音。

"我们回家吧……"安安向马路走去,杜方站着不动。

"走了嘛……"

杜方不理她,他站稳,深呼一口气,然后大叫:"安安,我――爱――你――"

安安转过头。那一刻,在台北的那个定点,杜方和安安都清楚地听到,"我爱你"三个字的回音,一波一波,冲倒水坝,排山倒海而来。

从那一刻起,安安被吸进回旋音入口。

安安不知道,回旋音入口还站着别人。

那天在银行搭讪的女子打给"杜方".

"喂?"他犹豫了一下接起。

"请问林明宏在吗?"

"我是。"

"我们今天早上在银行认识……"

"谁?"对方说。

"我们早上在银行见面,你给了我你的名片。"

"喔……"彼端的明宏会意过来,他解释了一番,把杜方的电话给她,拿到电话后,没等明宏说完,那女子就挂掉,随即打给杜方。

"我们约在哪里?"她问。

"你公司在哪里?"

"仁爱路和新生南路交叉口。"

"嗯……"杜方想一想,故作严肃地说,"那我们就约在那个交叉口的大安分局好了。我们不熟,约在警察局门口我比较不会有危险。"

"应该是我要担心吧!"

"你别担心,我有正当职业。不信的话,要不要来我公司看看?"

照例,杜方和陌生女子约在公司,让她瞻仰他创业的成果。她一进门,看到一面石墙,上面写着"Tu

"你的天花板怎么会有这么多管子?"

"这个粗的灰色钢管里面是空调,上面这些聚在一起的白色细管里是电线。"

"这么多管子多丑,你怎么不把它们藏在天花板里?"

"怎么会丑呢?结构本身就是美,管线也是结构的一部分,干嘛要把它们藏起来?该露的地方就要露,暴露事物的原始状态,就是一种自然的美!"

"你是在讲建筑还是女人?"

"你说呢?"

杜方停顿一下,开始了他一贯的戏码,"房子就是机器,有形式,也有功能。现代主义讲,形式应该来诠释功能……"

"你看这边的灯,"杜方指着右边,"这些是日光灯,没什么稀奇,但因为我把日光灯藏在天花板下的铁架内,日光灯往上照,光线感觉就比较柔和。"

"日光灯要藏在天花板下的铁架内……喔……你怕太主动的女人?"

"我不怕女人,女人应该怕我!"

他们走到办公室后方。文具室摆着各种装备,包括一台印设计图的大机器。接下来是两间主管的房间。杜方打开其中一间,"这是我partner的房间。"

"怎么还有一张床?"

"我partner在上海,这个房间没在用。所以我买了一张床,我们会计怀孕了,中午可以在这休息。"

"你对员工这么好?"

"我不敢说我的公司多成功,但我最骄傲的是:我们公司就像一个家,十个人,感情很好。现在经济不景气,案子少,我都很open地告诉员工公司状况不好,但我绝不裁员。大家一起减薪,但绝不裁员!"

走到底是杜方的办公室。一进门,最显眼的是桌上的宣纸。

"这是什么?"

"我在写字。"

"写什么?"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喔,王羲之……他最近好像有在诚品演讲。"

"听说他口才不错,你去听了吗?"

两人配合得很好。来宾254号坐下,她看了一圈:玻璃柜里有毛笔,书和杂志堆在墙角,围着一台真空管扩大器,喇叭架在天花板,管线优美地隐藏在天花板内。

"你不是说结构就是美吗?那音响线为什么就要藏起来?"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音响线太细小了,暴露它只会让人感到琐碎。空调管够粗,比较容易做文章。"

"唉,我觉得艺术都是诠释出来的,只要符合你们个人的品味,永远可以编出一套道理来自圆其说。"

长长的木桌上一团乱,一张图摊在桌上,几本建筑杂志堆在旁边,彩色铅笔盒大得像喜饼,摊开着,像小学的美术课。

"你看这个,"他拿起桌上一个画框,"这是我裱的一张餐巾纸。"

"餐巾纸有什么好裱的?"

"你看看上面的图案。"

"这是什么?"

"MuseumfurKunsthandwerk,这是法兰克福博物馆的外观。博物馆是德国建筑师RichardMeier设计的,这张餐巾纸是他画的博物馆外观的素描,只在博物馆内的餐厅拿得到。"

"餐巾纸有什么好裱的?"

"你别小看它,这是这整个公司最有价值的东西。"

"我永远不懂,艺术的价值是怎么订的。"

来宾254号不耐地起身走动,看到杜方笔记计算机的屏幕,"这是什么?"她问。

"设计图。"

"这么复杂的图怎么画出来的?"

"有CAD软件。"

"你是老板,还要画这种图吗?"

"我只画sketch,他们会把细图画好给我看。"

"那就让他们画,我们走吧。"

她上车,杜方替她关门,自己再坐进去,这一晚进入第二阶段。

他们开在仁爱路,车速的荧光数字投射在车窗左下角。

"这车真酷,车速还会显示在窗子上。"

"最酷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这车会认人的。"

"怎么说?"

他在收音机前弹了一下手指,收音机竟突然睁开眼睛似地打开,出现了频率的数字。他又弹了一下手指,收音机关上。

"这有什么了不起?"

"你试试看。"

来宾254号试了几次,收音机都没有反应。杜方清脆地再弹一下,音乐响起。

她摇摇头,雕虫小技。

杜方带她去中山北路一家意大利餐馆。窄小的巷弄内,不是内行人找不到。他一手包办,从酒、开胃菜、主菜、点心,都帮她打理妥当。她只需在一旁,从容地表现性感。

"我很喜欢你的耳环,"杜方伸手去摸,刻意碰到她的耳垂,"跟你的项链很搭。"

"你是不是常跟女人说这种话?"

"从来没有,我欣赏女人,通常先欣赏她们的腿,你是惟一上半身先让我感兴趣的。"

邻桌只有一个人,他站起来去洗手间。他一走,留在桌上的手机就铃铃响。杜方正要进入下一个桥段,那手机却响个不停。响了三轮之后,杜方忍不住了。

"等一下……"他跟来宾254号说。

他走到邻座,接起陌生人的手机。

"喂……对不起,他现在不方便讲话……我?我是他旁边桌子的客人……他可能去洗手间了……您要不要留下电话,待会儿他回来我请他打给你……喂?喂?"

杜方走回座位,若无事然地对来宾254号说:"哪有人随便挂人电话的?没礼貌!"

来宾254号笑,杜方让自己的魅力烧。

晚餐后进入第三阶段,离开中山北路的餐厅,顺水推舟,杜方带她上阳明山。这是他最拿手的路线,跟他上阳明山能全身而退的,目前为止只有他妈。

看夜景时,他牵住她的手。

来宾254号没有抵抗,只是笑笑,"我要警告你,其实我是一个很坏的女人。"

"不会啊,我觉得你满好的。"

"那是因为你还不认识我。"

"那我们最好就保持这样的距离,"杜方放下手,"不要太熟,维持对彼此都有好感的感觉。"

"好主意。"

"等一下,"杜方露出戏剧化的抗议表情,"不行不行,这样我吃亏,因为我是一个你认识越多会越喜欢的人。"

来宾254号又被逗笑了。

那晚结束后,跟杜方上阳明山之后能全身而退的,仍然只有他妈。

志平和Grace全身而退,整趟蜜月旅行只掉了一把梳子。

回国后的周末,他们在新家办housewarmingparty.Grace负责联络,第一个当然找周琪。

"有没有dresscode?"周琪的第一个反应。

"这不是国宴,没有dresscode.不过我可以特别替你准备红地毯,志平那些同学大概很早就会来,站在两旁欢呼。"

打篮球的那一帮果然都来了,明宏扛着一箱红酒。

"你是来狂欢的吗?"

"'狂欢'?谁要跟结了婚的人狂欢!"

志平出去玩总会拍幻灯片,这次去欧洲也不例外。七月的午后,他们关上窗帘,放着幻灯片。

"我们在罗马,亲眼看到抢劫!就在教堂前,一对美国老夫妇被抢,我们站在旁边,吓都吓呆了!"

志平换幻灯片,卡擦――

"哇!SpanishPaza!"周琪叫出来,"这就是《罗马假日》里葛雷哥莱毕克和奥黛莉赫本吃冰淇淋的地方!"

篮球帮每个人都睁大眼睛。

"哇……真浪漫……"周琪很陶醉。

安安问杜方,《罗马假日》是……"

"一部电影。"

"那'奥黛莉赫本'……"

"不是你穿的内衣。"

Grace说,"Kiki很喜欢这部电影,看完之后,她觉得骑伟士牌速克达的男人都很性感――"

"我们都骑伟士牌!"篮球帮异口同声说。

幻灯片结束,大家自由聊起来,最关心的当然是志平的动向。他一直在银行做事,婚前辞去工作准备创业。以他的金融背景,大家都以为他要搞投资或网络的东西,没想到他竟要开一家录像带店。

"录像带店很难开吧!"安安说,"我同学都看盗版VCD."

"不只是录像带店,"他纠正安安,"我的店是书店,你可以进来看书,可以买书。也是咖啡店,你可以喝咖啡、买咖啡。也是录像带店,你可以租录像带,甚至在现场一边喝咖啡一边看录像带。我出租很多的经典名片和艺术片,这是一般店找不到的。"

"你有那么专业的背景,干嘛开店?"吴英鹏说。

"嘿,开店是很专业的事!我喜欢看书、看电影、喝咖啡。我把我的兴趣和专长变成生意,还有什么比这更专业?开店要管会计、财务、operations、顾客服务,这些所需要的专业能力,比坐在办公室里强多了!我以前在银行,每天写报告、做简报,常常一个简报内容,是从半年前另一个档案剪剪贴贴来的,那有什专业呢?"

"毕竟是有名的大公司!"

"公司越大,里面的人越小。大家你争我夺,斗来斗去。到最后只是为了把人家比下去而活,自己是不是真正想要那些东西都不知道了。我退出江湖,很多人不再把我当假想敌,朋友突然变多了。若是我还在公司,婚礼那天恐怕不会来那么多人!"

"你不怕这样的店有点曲高和寡?"

"为什么?因为我出租艺术电影?我也租好莱坞的商业片啊!就像我有艺术的书,也有畅销书。谁说有气质就一定会曲高和寡?"

志平的热情是具感染性的。大家七嘴八舌地放炮,但真要跟他辩,还是很吃力。从高中起,他就有革命家的魅力。他要找你去做什么,总可以用激情的语调说服你。你纵使看得出他逻辑上的漏洞,却抵挡不了他滴水不漏的热情。

"今天中山女高校庆园游会,我要去,谁要来?"

"班上一下子少了那么多人,不太好吧!"吴英鹏说。

"所以我们才选你当风纪股长啊!"志平对吴英鹏说,"如果老师问,你就编个理由。"

"怎么编?"

志平说,"就说病假,冬天感冒很普遍嘛!"

"十二月高中校庆多,你们这个月已经感冒五次了!"

明宏说,"没错,我们最近身体不好,所以今天得去做健康检查!"

"上个月检查过了!"

"就说我们都是校刊社的!请公假。"志平说。

"校刊社?你们连校刊费都没交!"

"哎呀,你见机行事啦!"

"你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志平指李玉昌,"你陪阿鹏!"

"为什么?"

"你体格最好,老师不会相信你又感冒了。"

志平带大家逃学去女校,走到校门口,没假单出不去。他带大家绕到校门边的校刊社办公室,跟里面的同学哈拉几句后,没想到他们想一起去。志平打头阵,一行八人,硬是从校刊社天花板旁的小窗户爬出围墙。那天志平认识了中山女高的吴倩莲。吴倩莲是学姐,志平却胆大包天,约她们班去联谊。志平的说服力也适用于女生。她跟吴倩莲说她应该去演电影,没想到她后来真的成了大明星。

大家争论着志平的店的可行性,明宏大声说,"你的店要开在哪里?我正愁下班没地方去。"同学中他跟志平是最亲的,志平号召的事,他总是第一个参与。

"我最近看上一个地方,在忠孝东路四段,房东要价很高,我还在跟他谈。"

"我挺他,"Grace走过来,摸摸他的肩,"如果店做不好,我养他!"

"我也挺他,"杜方也走过来,摸他另一个肩,"如果店做不好,我顶下来开酒店!"

安安跟周琪在一旁聊洗发精,兴奋到两人的头发都闪闪发光。她们都喜欢陶喆,最喜欢的歌却不一样。安安喜欢《22》,周琪喜欢《天天》。讲到高兴,安安唱了起来。

杜方走过来。

"你的手机在响。"他对安安说。

"你认识他吧?"安安问周琪。

"认识啊。"

"你好,"杜方说,"我是陶喆。"

"你少臭美!"安安说。

"为什么不行?陶喆年纪跟我差不多啊!"

"但你其它方面都差太多了!"

安安去看手机,杜方跟周琪聊起来。

"你卖洗发精,那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女性的清洁用品,有越来越多证言式的广告,那些女生的身分都是真的吗?"

"当然啰!"

"我也常在外面谈案子,我怎么从来没看过那么漂亮的'企划专员'?"

"也许你们那个行业比较少。"

"你认不认识多芬的品牌经理?"

"当然认识,我们是同行。"

"可不可以帮我介绍?"

"她好像有男朋友了耶。"

"我不是要追她,我是要请她帮我介绍她的代言人。"

"小声一点,你女朋友在那边!"明宏插进来,搥杜方的肩,和周琪握手,"嘿,又见面了。"

"谁说的?我女朋友在这边!"杜方指着周琪,"这是我女朋友周琪。"

"哈啰。"周琪笑了出来,不急着否认。

"周琪,你一定要相信,不是每一个男人都像杜方一样,他是特例。"

"不不不,每一个男人其实都像我一样。那些看起来比较乖的,像明宏,只是会压抑而已!"

"他不压抑,所以你看,啤酒肚都出来了。"

"胖一点女生才喜欢,你太瘦了,没办法给女生安全感!"

"这倒是真的,女生都很喜欢他,他也很爱女人。"明宏说。

"你话中有话!"

"在餐厅吃饭,他去上厕所,男女厕门上各写着Men、Women,杜方连看到厕门上的'Women',都会情不自禁地走进去。"

"你把我说得太肤浅了吧!我也喜欢小孩啊!像我就常带我的小侄子去Sogo买衣服。"

"你这么有爱心啊?"周琪赞叹。

明宏说,"因为Sogo的童装和女性内衣在同一楼!"

杜方带安安先走了,不知道是带她去买童装还是女性内衣。

明宏和周琪聊天,一讲就是一个小时。站在主卧室的窗前,从头到尾没改过站姿。他们从五楼看着底下的行人,连行人的发型都可以评论。明宏本来要去上厕所的,讲着讲着也忘了。

他们有许多共同点:小学都当过童子军,大学都念经济,都喜欢旅行,都去过旧金山。他们都喜欢在旧金山拍的电影:《绝地任务》很酷,《甜蜜的十一月》很美……

"不过那个故事太悲了!"明宏说。

"可是你不觉得基诺利瓦伊就是要演悲剧才帅吗?他每次演喜剧我觉得他呆呆的。"

"他演过喜剧吗?"

"有啊,你有没有看过《十全大补男》?"

"喔……那部……"明宏想起。

"我对那部就没有感觉。"

"嗯……基本上他演什么我都没感觉。你看他演《骇客任务3》,有一段那个AgentSmith不是一直在问他为什么还要战斗吗?AgentSmith说这一切都是母体营造出来的幻象,一切的战斗都是枉然的。那个AgentSmith滔滔不绝地讲了大概十分钟,基诺利瓦伊的响应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周琪摇头。

"BecauseIchoseto."明宏学基诺利瓦伊的生硬腔调,周琪笑了出来。

"BecauseIchoseto!"明宏又学了一遍。

"唉呀,女生不在乎这个啦,帅就好了。"

"好险我帅!"

明宏当然称不上帅,所以周琪的笑声像烟火一样爆开。

"你最近有去旧金山吗?"明宏问。

"我下个月可能会去开会。"

"哇,好羡慕。"

"我会寄明信片给你。"

"请贴足邮票。我收过欠资明信片,最后我还要付钱。"

"那你朋友一定很不好意思。"

"不会啊。她写明信片跟我分手,开心地不得了。"

周琪又被逗笑。

"你童军当了多久?"周琪问。

"一年吧,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被选上的,被迫花钱做制服,我根本不想当!"

"怎么会有人不想当童军!"

"每天绑绳子,无聊死了!"

"嘿,童子军讲话怎么可以这么负面呢?你不记得贝登堡讲的话了吗?童军的精神就是要快乐。他要我们保持欢乐的神态,不要把自己搞得太严肃。"

"贝登堡是谁?"

"天啊,你真的要回来重修了!"周琪故作生气状,"这样吧,我读的小学下个月要开一个营火大会,他们邀请我回去,我带你去,找回童子军的光荣!"

"那我得先复习一下……嗯……童子军的信条是……'快、狠、准'吧?"

"'智、仁、勇'啦!"

那晚散伙后,明宏和周琪一起走出巷口。

"你住哪里?"明宏问。

"板桥。你呢?"

"我住师大那边。不过我送你回去。"

"你开车吗?"

"没有,我可以坐出租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喜欢坐地铁。感觉很开阔。"

"那我陪你坐地铁好了,时候不早了。"

"不用了,我常这么晚自己坐车回去。你不要麻烦了。"

"不麻烦,我很乐意。"

他们在地铁的昆阳站上车,那节车厢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谈着明宏的工作。明宏说起上礼拜到高雄出差。

"我家在高雄。"明宏说。

"你回家了吗?"

"忙死了,过家门而不入。"

"你们住旅馆?"

"对啊。第一晚,我们三个人,坐在饭店大厅的coffeeshop讨论事情,从晚上七点一直搞到十一点。几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一直在我们身旁走来走去。到了十一点,其中有一个跑上来跟我老板说:'大哥,你们工作得好辛苦,要不要跟我们去唱歌?'我老板被这么一问,完全不知道如何招架,只是一直目不转睛地打着计算机,还好我替他解围,说:'小姐,不用了,谢谢你,我老板不是台湾人,不会唱中文歌。'

'那我们可以唱英文歌啊,我朋友的歌声很像玛莉亚凯莉喔!'

'我老板是泰国人啦。'

她们接不上话,我老板才松了一口气。"

"是松了一口气吗?你说他是泰国人,搞不好他因此对你怀恨在心。"

"不会啦,我老板很黑,真的很像泰国人。"

"但他不愿意被提醒吧!"

"咦?你讲得对喔……难怪我回来之后,工作量增加了一倍。"

他一路陪她坐到新埔站,而且跟她一起下车、一起上楼梯、一起把票插进出口、一起通过、一起坐着手扶梯往上、一起看到大汉桥、一起走在红砖道、一起走到她的公寓门口。

"你跟爸妈住?"

周琪点点头。

"那你不用邀我上去喝咖啡了。"明宏说。

周琪笑笑,明宏说,"我走了。"

"到家打个电话给我,让我知道你平安到达。"

"不用啦,我是男生,没事的啦。"

"你还是打吧。这样我比较安心。"

"下礼拜找一天吃饭。"

"好啊。我再打给你。"

两小时后,明宏还没打来。她梳洗完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睡不着。当她犹豫着该不该主动打去……

明宏来简讯,说平安到家,抱歉忘了打来。

周琪满意地睡了。

满意的周琪没有告诉明宏:她其实有车。她的车,就停在志平家的巷口。

杜方的车,则停在另一个巷口。他和来宾254号见面,安安自然不知道。对于突然的疏远,他以工作忙碌来搪塞。有一天他早上才回家,车一停好,一名女子跑上来,二话不说,一巴掌挥过来。杜方抓住她的手,她开始大哭,是安安。在大街上,她对杜方拳打脚踢,路人指指点点。杜方把她拉进大楼,安安在警卫面前发飙。

"我昨天晚上六点就在这里等,饭都没吃。你干嘛关机啊?整晚都找不到你!你到哪去了?"

"我在公司跟客户谈事情。"杜方很平静。

"男的还女的?"

"男的。"

"你少来,我昨晚十二点到你公司,一个人都没有。"

"他要看我的设计,我带他到阳明山喝茶。"杜方设计了阳明山的一家餐厅,是他的得意作品之一。

"那你关机干嘛?"

"我没有关机,那边收不到讯号。"

"什么客户?要喝一整夜?"

"我们聊得很开心,一直到三点。我送他回家,他又请我上去坐了一会儿。"

"一听就是谎言,你不要唬我啦。"

"不信的话,你打电话问他。"杜方用手机搜寻一个名字,然后拿给她,"就是这个Jack."

安安拿过杜方的手机。他是很重视隐私的,从来不把手机给她看。她拿着手机,看着杜方。

"你打啊。"

清晨八点,他们在警卫面前对峙。

安安低下头,杜方把手机拿回来。她抱住他,哭了起来。

"肚子饿了吧?走,我带你去吃豆浆。"

"我可能得了忧郁症,要去看医生。"

她说暑假生活不正常,每天恍恍惚惚。她一边说一边擦睫毛膏,她是那种在豆浆店也要看起来很美的女生。

"我有个朋友是心理医生,叫江志杰,很有名,诊所在天母,很高级。我帮你约。"

"不要啦,我没有钱。我要看有健保的那种。"

杜方笑笑。她的忧愁有个底限,那个底限叫健保。

"心情不好,干嘛不回家?"

"家里没人。我妈和我阿姨去'剑湖山世界'乐园玩了。"

"为什么不跟她们去?"

"这些主题乐园我都去过了,包括剑湖山。你喜欢去主题乐园吗?"

杜方摇摇头,"我有惧高症,一坐上云霄飞车,我就想把衣服脱光!"

"少盖!"

"真的!"杜方拿起油条发誓。

"你这种表情好白痴喔,不要动,我帮你拍一张。"

她拿出数位相机,杜方把油条放在舌前,像鬼的长舌头。

她连拍了好几张,看着作品,边喝豆浆,边呵呵地笑,豆浆表面激起一圈圈愉快的涟漪。

"来,我也帮你拍一张?"杜方说。

"等一下,可不可以给我苹果光?"

"还苹果光勒?平常多吃苹果吧你!"

他们把相机当作调情的玩具,照了一堆鬼脸的相片。

"走,现在路上没什么车,我带你去兜风,散散心。"

"你只要带我去屈臣氏,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了。"

他们走到屈臣氏,她在洗面皂的架子前蹲下。看了两三个管装的洗面皂,挑了一支粉红色的。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喜欢买新的洗面皂洗脸。我喜欢买日本的洗面皂,上面全是日文的那种,不知为什么,洗起来就会觉得很幸福。最幸福的就是泡沫很多那种,还没抹,就觉得洗干净了。脸洗干净,不开心的事也就忘了。"

"那天party上周琪跟我说,泡沫的多少跟洗得干不干净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不是要洗干净。我只是喜欢那种,被泡沫包围的柔软感觉。"

杜方带她回他家,把她安顿在自己床上。她还没洗脸,就握着新买的洗面皂睡着了。

这时杜方才注意到她的穿著:她的T恤很短,肚脐露了出来。肚脐下是牛仔裤。她绑了一条很宽的白色皮带,上面两排大洞,像刑具一样。她穿着一双休闲鞋,蓝色的底,两边有黄色的"M".她没穿袜子,一躺上床,光脚背就露了出来。她的背包倒在墙角,背包正面是一块纽约的车牌。他坐在床尾,听她微微的打呼声。他摸她肩头的一个蝴蝶图案的印章,应该是某家pub的入场证明吧。他顺着她手臂上的汗毛摸下,拿起她的手,发现她的指甲油和T恤的颜色是一样的。他把她的脚放在他的膝盖上,小心地把帮她解开鞋带,脱掉鞋子。她的脚底很脏,因为没穿袜子而有味道。她的脚掌好小,杜方把她的脚握在掌中。

她还只是一个小孩呢。

但安安想尽办法进入大人的世界,包括杜方的。

星期三,吴英鹏照例发出了标题为"周日打球否"的E-mai,慷慨激昂地说,"上周只有四人来,被东吴那批兔崽子吃死。本周请踊跃出席,一雪前耻。"大家回答得都很简短。志平写"这礼拜要赌冰,要赌大家才会振作!"明宏阿Q地说,"年纪差这么多,小输就是大赢。"李玉昌说,"我们应该找一天固定练体能!"至于杜方,他从不回信。

他们每个礼拜天早上在爱国西路的台北市立师范学院打篮球。挑师院,因为在市中心。他们不敢回母校,在学弟面前丢脸太糗了。在师院,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几个东吴大学的也在那边打,志平他们报过队,输得很惨。后来东吴的把整个队移到师院练习,就成了他们固定的对手。

星期天早上,大家刚被东吴以21:8打败,坐在场边哀嚎。都十一点了,杜方才慢条斯理地走过来。

"同学们,请向我的女友挥手!"杜方指着背后。

"嗨……"安安站在操场外围,大家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挥手。

"我跟她说我来打球,她不相信,一定要送我。"

"你是不值得相信,"明宏说,"上次那个来宾254号呢?"

"暂时冷却一下。"

"那么快就腻了啊?"

"你有没有这种经验,逛唱片行时听到一首歌,觉得很好听,兴冲冲地买回家,却觉得没那么好听。"

"是因为在家听到了完整的歌?"

"还是因为在家放了太多遍?"

讲到女人,大家又七嘴八舌,比打球更有精神。志平先站起来,回到球场运球,大家也纷纷下场。

吴英鹏瞄一眼安安,把球传给杜方,"杜方,你既然已经有了别人,就不要欺骗这个小女生。她这么幼稚,打个球还要监视,你们在一起会有什么结果?"

"她并不幼稚,她有很多优点。"杜方好几个礼拜没来了,跑起来有些吃力。带球上篮,没人守也擦不到板。

"比如说……"

"她的身体非常敏感,像PDA的屏幕一样。"

大家羡慕地点头。

"不要羡慕了,李玉昌,快投!"

李玉昌随意投出,杜方被羡慕后颇为自豪,竟神勇地抢下篮板,运到罚球线,准备远射。

"还有,她很可爱……"杜方出手,难得的空心,"你跟她约在外面见面,你迟到,她等了半个小时,不但不生气,看到你终于来了,还会眉开眼笑,朝你跑过来……"

"是偶像剧女主角在沙滩上那种跑法吗?"

"没错!还有她再见时都用双手。"

杜方把球丢下,两手一起挥,"我们再见时吭都不吭一声就走了对不对,她再见时会弯着头,给你一个大笑容,然后双手一起挥舞。"

"我只有在日本卡通中看过这种女生!"

"她是读日文系的啊!你知道她最大的志愿是什么吗?用过全世界的洗发精!"

"什么?"

"没错,这也是我当初的反应。我看过她从小到大保存的洗发精空瓶,像兵马俑一样排得整整齐齐,她很少用相同品牌的洗发精。"

杜方把球传给吴英鹏,吴英鹏投了个篮外空心,志平抢下,"Grace会喜欢她,她是行销人的终极挑战。"

"猜我们昨晚在干嘛?"

"去pub跳舞狂欢?"

"我刚认识她时,也以为她们这些小妹妹的大概只会做这些事情。后来才发现,那些都是我们这些无知的老古板的偏见。昨天晚上,我们哪里都没去。她帮我用刷子刷我鼻头的毛孔,你们有用刷子刷过鼻头的毛孔吗?"

众人面容呆滞。

"我只有在理发厅用洗衣刷刷过头发。"吴英鹏说。

"你们应该试试看,你们会很惊讶地发现里面累积了很多脏东西!"

"我不懂这些年轻人……"黄世仁说。

"没错,"李玉昌说,"上礼拜飞纽约认识一个空姐,漂亮得不得了,但怪癖一大堆,她把从小到大剪的指甲存在一个罐子里。"

"干嘛?当瓜子吗?"明宏说。

"她每次回国第一件事是什么你猜得出来吗?"

"洗澡睡觉啊!"杜方说。

"脱掉制服去巷口吃凉面!"

"要配味噌贡丸汤吗?"杜方问。

"我下次问她。"

杜方罚球线投篮,"我们的志愿是做大事、赚大钱,她们是要吃凉面,用过天底下所有的洗发精。这世界,怎么会有和平呢?"

安安还没有用过周琪卖的洗发精,这给了周琪加班的动力。

星期六下午没事,她开车到公司。拉开百叶窗,八月的阳光一涌而上。她转开一瓶矿泉水,插上吸管,旋转着座椅,不知道来公司的目的。她突然了解:工作,给了她生活某种意义。就像当年参加童军一样,让她的生命,大过自己本身。

为什么不能满足于自己本身?

也许自己本身的生活乏善可陈吧。

觉得空虚时,本能动作是上网和看手机。

"到台中看看吧……"

她在网上订了机票,下礼拜六到台中看他们的货品在各超级市场的陈设。

三点多,Grace打电话来。

"你在干嘛?"

"你有没有算过,计算机键盘上总共有几个键?"周琪问。

"五十个?"

"我刚才算了一下,104!"

"请问,知道这件事对任何人有任何帮助吗?"

"好像没有。也许下一次可以变成在party上跟人聊天的话题!"

"那你很快就可以用到!下礼拜六来我家吃饭,我找了几个朋友。"

"礼拜六不行,我要去台中做storecheck."

"那礼拜天好了。"

"我礼拜天傍晚才回来。"

"没关系,我们等你。"

"这样不好吧,你不是还有其它朋友?"

"你是主角。"

那天晚上,志平经过明宏公司的大楼,打电话上去,果然在公司找到他。

"oser!星期六晚上还在公司。"

"什么oser?我在增加国民生产毛额!你今天做了什么促进经济成长的事?"

"完全没有,那又怎样?我今天还过得满开心的,这是惟一有意义的国民生产毛额……下来走一走吧,我请你喝咖啡,你想喝什么?听说这里的焦糖玛奇朵不错──"

"我喝黑咖啡!"

明宏下来时领带已经拉开,脸色像试图上吊但失败。

"你这样下去会累死。"志平把黑咖啡递给他,他们走在民生东路上。

"啊,什么?"明宏很恍惚,"你要去当老师?"

"下礼拜天晚上来我家吃饭,我要下厨。"

"难得,什么场合?"

"没什么,大家聚一聚,我约了周琪。"

明宏看着志平,嘴角上扬。

"你怎么都没打电话给她?人家对你印象满好的!"

"我知道啊。我不怪她。"

"你不要臭美。"

"好,告诉你实话,其实我们出去了好几次,我还去过她家!"

"真的?"

"当然是假的!我连星期六晚上都要加班了,哪有时间联络?"

"少来,这种生活我不是没过过。你我都知道,忙都是借口。"

"跟头痛一样,不需要提出证明的万用借口!"

他们在红灯处停下,对街的绿灯小人向前冲。

"周琪是个好女孩。"

"我知道。"

"不把握,过一阵子她可能就不在了……"

"她要移民吗?"

志平不觉得好笑,他把空的咖啡杯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金色的奇异果?"他问明宏。

"当然知道。很营养,很好吃,但也很贵,五个一百块。"

"你喜欢吃吗?"

"很喜欢。晚上回家当宵夜,一次吃两个。我本来不喜欢吃奇异果,觉得太酸了。后来因为金色的品种不酸,才开始吃。"

"你最好趁夏天多吃一点!"

"为什么?"

"我那天去水果摊,看到金色的奇异果,很开心对老板说:'哇,金色的又出来了,之前好像消失过一阵子?'我原本以为是代理权发生了问题,或是通路谈不拢之类的,没想到老板跟我说,是因为冬天没有金色的奇异果。"

"什么意思?"

"冬天就过季了。"

明宏呼吸。

"没想到吧!奇异果这么常见的东西,也是有季节性的!"

绿灯亮了,他们没有往前走。

"来,这个给你……"

志平把一颗金色奇异果,放在明宏的手掌中。

明宏低头摸着奇异果,"现在这个时候,我不想把生活弄得太复杂……"

"复杂什么,只是交个朋友――"

"志平,"明宏打断他,"我现在只想过简单的生活,你知道我现在生活中最大的单笔花费是什么?李斯德林漱口药水!没错,李斯德林漱口药水!你知道吗?这玩意小小一瓶要210块,一两天就用完了。"

"你当水喝啊!漱口药水是要稀释着用的。"

"我不要稀释,我吃什么、喝什么,都不稀释,我不是一个稀释的人。我要嘛就全要,要嘛就没有。"

"所以你现在选择没有?"

"我选择简单的生活。"

"在你这简单的生活中,最大的成就是什么?"

明宏想了很久,"一张1,000块的地铁票,能完全用完,而不会半途弄丢。"

"最高兴的事呢?"

"早上进公司打开信箱,有很多E-mai."

"还有呢?"

"迟到的那天,老板刚好更晚来。"

"就这样?"

"在7-11结帐,不用排队!"

"不会吧!"

"星期六的下午,突然收到简讯,但不是电信业者的广告……开会时,你讨厌的同事被老板骂,他还笨到去顶嘴……跟客户约开会,他自愿来你公司……一直用电话沟通的客户,第一次见面发现她是美女……在自助餐店买便当,欧巴桑把你点的各种菜摆得很整齐……打开冰箱,发现牛奶刚好明天到期……冰了半年的花生酱,还是很软很好涂……打开一个红西瓜,两边加起来也只有五颗子……出租车费75块,拿一千块出来司机也乐意找……晚上加班加到十二点,坐出租车回家时听到一首高中舞会时跳过的歌……沉睡后因为闹钟铃声,而不是因为外面街上其它奇奇怪怪的声音而醒来……刷牙时硬毛牙刷已经被刷软了……天冷时洗澡水一下就热了……换裤子时发现直接从烘衣机里拿出来的裤子一点绉纹都没有,穿上去,口袋里摸出一千块……出门前找钥匙一下就找到了……刷卡走进地铁车站时车刚好来了……地铁上坐在你对面的男生跟你年纪差不多,却还在看'学生版'的时代杂志……街上发传单的人因为你不是目标族群而不发给你……玩扑克牌时拿到K……辛辛苦苦地削了一个香瓜,真的是甜的……去中泰宾馆的泰国餐厅吃饭,没有订位却刚好有位子……喔,还有,没看报纸,也没订票,突然跑到华纳威秀看电影,还能买到五分钟后开演的票。"

"这些事都让你快乐?"

"等一下,还有还有,每个礼拜天去游泳时,我游的那个水道不超过五个人。"

"这样你就满足?"

"有一个礼拜天,我快关门了才去,泳池人很少,我自己游一个水道,那时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是你要的生活?"

"这是简单生活。"

"明宏,你有没有发现,在你刚才说的所有让你快乐的事情中,你都是一个人?"

星期天晚上明宏一个人去了。志平亲自下厨,做的菜说不出名字,但都好吃。细心的周琪煮了一碗酸辣汤带来,上面盖着保鲜膜。进门后在桌上放下,保鲜膜拿下,保鲜膜上面竟然一滴汤都没沾到。

"我从家里一路带来的!"

"你是不是当过模特儿?"志平赞美周琪的平衡感。

"你开的车一定很高级,跑那么远都不会溅出来!"明宏补充。

"你背着我偷偷去练瑜珈!"Grace说。

"其实,只是我的碗大,而汤的量比较少。"

酸辣汤让大家胃口和话匣打开。吃完饭后,Grace特别慎重,用她新买的咖啡机机器打了Cappuccino.当四个人都坐定后,她坐到志平旁边。

"其实,今天有另一个好消息……"

"其实也不是今天的事,只是我们一直没讲。"志平说。

"你们是好朋友,没什么好隐瞒的。"

看着Grace的眼神,周琪猜出来。

"我们怀孕了。"志平说。

"其实我们结婚前就怀孕了!"Grace补充。

"真的?"周琪没有料到。

"已经快两个月了!"志平说。

"先上车后补票!"明宏兴奋地说,"我认识你十几年,终于找到一个以后可以嘲笑你的把柄!"

"你们有什么打算?"周琪问。

"生下来啊!不然要去堕胎吗?"

"你准备好了吗?这么年轻就做妈妈?"

"Kiki,我已经32岁,算是高龄产妇了!"

"我的朋友中,还没有生小孩的。"

"那是因为你交的朋友,都是台北的上班族。我们以为这是世界的全部,其实这是很小的一个团体。我到医院妇产科一看,天啊,所有的产妇都比我年轻!"

"你不要吓我!"周琪说。

"Kiki,你应该到医院妇产科的门诊去看看,任何自以为是单身贵族的人,都应该到妇产科去看看!"

"没错,明宏,"志平警告,"你不去妇产科警惕自己,过几年,你可能就要直接去泌尿科!"

明宏笑笑,看着志平。

"来,吃点水果!"

志平端上一盘金色奇异果。

"哇──金色的!"周琪叫出来,"多吃一点,冬天就没有了!"

金色奇异果上市了,Grace怀孕了,Cappuccino冷了。志平跟他说的话他还没忘:让明宏快乐的事情中,只有明宏一个人。让志平快乐的事中,已经有三个人了。

让杜方快乐的事中,人永远多得数不清。那晚,安安在杜方家做饭,来宾254号打电话来。在杜方的手机上,来宾254号显示的名字,是"Jack".

杜方坐在客厅,瞄一眼厨房,放低了声音,走到阳台。

"你消失啦?"

"最近比较忙。"

"不是说从美国出差回来就和我联络?"

"什么?"

"你不是去美国出差吗?"

"喔………对对对,我昨天才回来,行李都还没打开。"

"你来陪我好不好,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

"今天晚上不行,我在开会,明天要跟客户提案。"

"那我来找你──"

"不行!"

"为什么?"

"我………我待会儿要去公司。"

"你家有别人对不对?"

安安虽然年轻,做菜却不含糊。意大利面酱的香味,从厨房一直飘到阳台,甚至飘到杜方的话筒里。

"我们出去吃好不好?"挂掉电话,杜方提议。

"神经病,"安安端出海鲜意大利面,"我都做好了。"

杜方狼吞虎咽,西红柿酱沾到嘴边,面条掉在桌上,腿在桌下抖个不停。

"好吃吗?"

"很好啊。我出去买个甜点,你要不要吃什么?"

"我有做吉士蛋糕啊,出去买干嘛……嘿,你不要抖好不好?"

"我哪有抖?"

杜方的心悬空,面吃得满脸。他很快吃完,跑到客厅看电视。安安一个人面对满桌的食物,胃口全失。她站起来,走进厨房,把面倒进垃圾桶。很快洗了碗,收拾了东西说要回家。杜方惊讶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明天要期中考,我想回去看书。"

"你干嘛?生气啦?你不是做了吉士蛋糕吗,我们来吃蛋糕啊!"

"你的滤水器的滤心该换了!"

那是她那晚讲的最后一句话。

杜方陪她走到楼下。

"我帮你叫出租车!"

她摇摇头。

杜方陪她走向地铁。安安抬头挺胸、脚步很快。杜方加速跟上,巷口站着一名高挑的女子,他再怎么样也知道不能去认。他瞄了来宾254号一眼,加紧脚步跟上安安。一路上安安不说话,杜方主动出击。

"你到底是怎样嘛?"杜方问。

安安继续向前走。

"你生什么气啊?"杜方失去耐性,"就因为我吃得太快?你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

安安没有回应,走下地铁站的楼梯。

月台地上警示的红灯闪动,一阵风灌过来。安安的头发飘起,杜方站着离她五步的距离。

安安走进车,转过身,门关起来。透过透明的门,杜方看她举起了右手,比出那个她常比的"V"字型。车子开始移动,杜方看到她的嘴型无声地说着:

"oveandpeace……"

爱与和平,那是陶喆常在呼吁的事。

安安一个人坐在车上,回想着刚才杜方在阳台讲电话的情景。她看着自己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抬起来内外检查一番。她看着左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突然觉得自卑。她拿出镜子看看自己,镜中的脸像个四十岁的女人。她拿下发夹,夹在T恤的圆领上,开始梳头发。

她在台北车站换淡水线,长长的电扶梯往下。一名匆忙的旅客从左边跑过,把她整个人撞向扶手。上了车,车厢很空。她拿出一本日文小说,翻到书签那页。她的书签是盒装面纸的椭圆形开口,那盒面纸现在放在杜方的卧房,杜方的卧房现在有……

她回到家,洗了澡,坐在床上涂指甲油,半小时后,她的二十枚指甲都变成黑色。她看着手机,晚上十二点了,越想越气,跑到室友小路房间……

"我们去染头发好不好?"

杜方回家后,原本在街角的来宾254号不见了。他在家等了很久,来宾254号没有来。他打了几个电话给她,都关机。十二点多,当安安开始染发时,杜方找到了来宾254号。

"你不是要来吗?"杜方质问。

"有吗?"

"你刚才还站在门口!"

"我不记得了,我要睡觉了,拜──"

"我来找你。"

"不要了,我要睡了。"

杜方立刻开到她家,在楼下按了十分钟电铃,她才让他上去。

"吃饭了没有?"她站在门口,穿着睡衣。杜方问,她摇摇头。

"我特别帮你买了吉士蛋糕。"

染了发的安安好几天没接杜方电话,杜方只好在别处得到补偿。他在客户的公司开会,开到一半,假装需要一份数据,请客户的女秘书去影印。她站起来,转过身,杜方坐在会议桌对面,用力看她的好身材。像超人,他在发展他的透视能力。像圣人,他对每一名女子格物致知。

安安不在,杜方晚上没伴,开始慌张。他跑到明宏公司,拉他出来吃饭。杜方带他去加州健身中心后面巷子的"橘子工房".一坐下,旁边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小女生。

"干嘛来这里?"明宏问。

"干嘛每次都去鼎泰丰?"

明宏转头看了一圈,"喔……因为这里……"

"东西好吃!"

杜方把安安和来宾254号的狭路相逢的事告诉明宏,对自己的齐人之福颇为得意。明宏把他臭骂一顿,"安安这么小,你这样对她真的很不公平!"

"我对她很好啊,我上礼拜还送礼物给她!"

"你送她的是股东会纪念品!"

"那也是礼物啊!"

"你会送给来宾254号那种礼物吗?"

"她不适合送热水壶。她可能比较适合……嗯……内衣裤!"

"你有病!"

"什么病?我跟其它男人有什么两样?"

"杜方,你去买DSize的电池都会兴奋!"

"那又怎样?"

"要不要去看医生?搞不好是生理问题……"

"什么生理问题?"

"搞不好你……荷尔蒙不平衡?或是你可以去找我们班那个江志杰,他不是在当心理医师,在天母有个诊所?"

"我没问题。"

"任何称呼一个女人'来宾254号'的男人都有问题!"

"没错,我病了,应该多喝点水……小姐,"杜方转头叫侍者,"可不可以替我加水。"

侍者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加水,杜方看着她。

"谢谢你喔,Jenny."

侍者听到自己的名字,笑得更开心。

"你怎么知道她叫Jenny?"

"我刚才听到在厨房旁边,她的同事叫她Jenny."

"你真是超人,坐在这边跟我讲话,还听得到厨房那边的声音。"

杜方自满地把水喝光,又开始转头找Jenny.

"你是真病啊?喝那么多水干嘛?"

"我只是想多闻闻Jenny身上香水的味道。"

明宏手上的叉子掉进盘中。只有杜方,是的,全世界只有杜方,才能把这么恶心的话说得这么真诚,而且会眼神迷蒙,好像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

"唉,人生真是很辛苦。昨天我去高雄,飞机降落后,我们排队上接泊车。一个身材很好的女孩排在我前面,她穿着牛仔裤和一件无袖上衣,上衣很短,腰都露出来。当她走上巴士的楼梯,上衣被撑得更高。我就站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她露出腰部白肉,还看得到她的evi's牛仔裤是W24,32的。上了车,我立刻跟她搭讪,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已经结婚了!遗憾啊!"

"唉,上天对你真不公平!"

"你不要这么酸,我知道你不以为然,但我就是这样,我喜欢女人,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你当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你就像是制造空气污染,对你的直接危害很小,但是对所有的人类是有害的。"

"我又不是为人类而活。何况,任何男人看到W24,32的女人都会有反应吧。你不会吗?"

"也许我会,但我不会像你样,因为这样就跑去跟人家搭讪。你怎么知道她没有男朋友?"

"那又怎样?你们学商的不是都讲究'有效率的市场'吗?你还记得'有效率的市场'的意思吗?"

"在信息完全流通的市场,股票的价格会被一名拥有充分信息的投资者,以不高也不低、最合理价格取得。等一下,这跟女人有什么关系?"

"如果她有男朋友还能被我追走,就表示她那个男朋友不够好。我是那个信息充足的投资者,她男朋友就是那个信息缺乏的投资者,所以她被我抢走,也是应该的!"

突然间,明宏的脸沉下来。室内的灯暗了,空气干了。

明宏微笑,看看表,"我该走了。"

杜方知道讲错话了,想要补救,却不知该说什么,"嘿,那个叫Kiki的怎么样了,看她好像蛮喜欢你的。"

"你又知道了?"

"拜托,全世界都看得出来。"

"我看不出来。"

"怎么可能?"

明宏站起来,"也许因为我是那个信息缺乏的投资者吧!"

周琪也缺乏信息,但凭着《时报周刊》的星座运势的激励,打了两次电话给明宏,但他都没有接到。明宏的手机不能留言,她完全找不到他。他看到"未接电话"是周琪的号码,也没有冲动要立刻回。他总是找一些合理化的借口,"啊,待会回公司,坐定了再回。""晚上下班,轻松一点再回。""周末下午,时间比较多再回。""十点多,太晚了,打去不礼貌,明天再回。"

那是一个星期三的晚上九点。他坐在公司会议室,吃完便当,看着电视上的气象。气温和晴雨的信息根本没进入他的脑袋,但他仍衔着牙签、痴呆地看着。下班的同事从门外走过,跟他说再见,他没听见。

他关上电视,走回座位,准备收拾东西回家,他看到行李箱中,志平给他的奇异果……

"嘿,Kiki吗?我是林明宏。"

"嘿……你好吗?"

"不错啊,你呢?"

"还在公司。"

"不好意思,这两天到桃园受训,没回你电话。"

"没关系,没什么事,只是看你好不好。"

"你有空吗,我请你喝东西。"

"现在?"

"如果你有空的话!"

"好啊,可是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下,公司里还有件事没弄完。"

"好啊,你忙完了再打给我。"

他们约在东区一家咖啡厅。他准时到,她已经站在门口。明宏走来,看到她在门外打公用电话。她放下话筒,叫他先进去。他进去,隔窗看着她。她拿着话筒,专心聆听的同时还隔窗跟他挥手。几分钟后她走进来,提着一个环保袋。

"你干嘛打公用电话?"明宏问。

"我这几天整理抽屉,发现有好几张没用完的电话卡,立志要在这个月把它们用完!"

"这种事也要立志?"

"当然啰,用手机太方便了,公用电话又少,一不小心,这些卡又要摆几个月。"

明宏笑笑。

"你笑什么?"

"没事。"

"我这个人有一个优点,"周琪说,"就是当你说'没事'时,我会真的相信你没事,不会一直逼问:'一定有事,快说快说!'"

"哇──这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优点!"

"就是啊,男人最怕女人啰唆。"

"你EQ好高喔。"

"没有啦。好,言归正传,你刚才到底笑什么?一定有事,快说快说!"

明宏笑笑,"你吃过饭没有?"

"我吃了,好胀,不过我们可以点个甜点,你想吃什么?"

"既然好胀,还吃得下甜点?"

"我现在在学日文,那天还学到一句话。你知道吗,日文中有一句谚语说:"'女生都有两个胃。'"

"这是说日本女生的食量都很大?"

"这是说她们有一个胃是专门用来吃甜点的!"

"你很哈日对不对?"

"没有啦,只是喜欢日剧而已。"

"真的吗?你最喜欢的日剧明星是谁?"

"我喜欢《Gooduck》中的柴崎幸。你看日剧吗?"

"当然看啊。"

"那你喜欢的谁?"

"嗯………中森明菜!"

"拜托喔,你哪个年代的?"

他们聊了聊他那个年代的生活,以及他现在的工作。明宏说这几个礼拜马不停蹄地工作,每天都弄到九、十点。

"你好像也很忙,你那一袋是什么?"明宏问。

"喔,这个……说来好笑。我们过几天要办一个新产品发表会,邀请了很多人。但是邀请卡今天才印出来,有点晚了。所以我就跟同事讲一定要限时专送寄出去。刚刚我本来要走了,看到她桌上这些卡,发现她都没有把邮政编码写上。你知道,虽然是限时专送,如果没有邮政编码,还是不能保证在一天内送到,所以我要回家把邮政编码统统写上。"

明宏拿出几封来看,地址遍布台湾,"你怎么知道这些地方的邮政编码?"

"查这本书啊,"周琪从皮包中拿出一本册子,"交通部邮政总局编的邮政编码目录。"

明宏不由得笑出来,拿过来翻了两页,"你有多少封?"

"五百多封。"

"五百多封?要查很久吧?"

"没关系,就熬夜吧。我查这一次,查出来之后,输到数据库,就一劳永逸了。"

"我帮你查好了。"

"不用了。"周琪连忙挥手,"这很无聊的,怎么能麻烦你?"

"我本来就是个很无聊的人,这种工作最适合我!"

"不好意思啦!我们聊聊吧,这我回家后慢慢弄。"

"我告诉你,我数学很好,你回家弄要五个小时,我十分钟就可以搞定!"

"这好像不需要数学好,视力好比较重要!"

"我视力2.0,而且是邮政编码的专家!不信你给我任何一个台北的街名,我立刻可以告诉你邮政编码。"

"怎么可能?"

"你考我嘛!"

周琪打开邮政编码目录,"忠孝东路?"

"几段?"

"四段。"

"大安区106."

"这太简单了。嗯……卧龙街?"

"106."

"耶,不错喔……好,这个你不可能知道:瑞光路――"

"114."

"真的还假的?"

"在内湖啊,很多科技公司在那里。"

"算你狠……好,康定路?"

"100."

"哇……好厉害!"

"我瞎猜的,还真的蒙对了!"

周琪看着手中的册子:康定路,108.

明宏把地上的袋子拿到桌上,把信封倒出来。

"真的不用了,明宏。我只有一本册子,没办法两个人查。"

"那我来查,你负责输入数据库。"

他们打开明宏的笔记计算机。明宏翻着索引,把查出的邮政编码写在信封上。周琪则拿过信封,把上面的数字打进计算机中。

"台南县永康乡……"明宏一边念一边翻着目录。

"710."周琪说。

"你怎么知道?"

"统一企业在那里,我们常常邀他们来参加活动,地址都背起来了。"

"你知道吗?"明宏查出兴趣,开始考究起来,"和平东路一段1到153号是106,155号以上是110,然后所有的双号都是106.这是为什么?"

"当初一定有一个伟大的人,坐在邮政总局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内,设计出这套庞大复杂的系统。这背后搞不好根本没什么道理,只是因为他弄到一半出去吃午饭,回来之后忘记刚才弄到哪里,所以和平东路一段的双号,都变成106了。"

"不合逻辑,对不对?"

"没关系,我E-mai给台北市长马英九,跟他compain!"周琪说。

"你有马英九的E-mai?"

"每个人都有啊,你只要到市政府的网站上就可以看到。"

"你写过吗?"

"还没有。我要把我所有对台北的compaint集合起来,写一封大的,这样他才会注意,搞不好还会召见我之类的。"

"搞不好还会爱上你……"

"真的吗?"她很认真的问。

"呼……"明宏摇摇头,"我可不要当马英九的情敌!"

这个玩笑很甜蜜。

他们查了两小时,只剩下十几封。

"我找不到桃园市耶。"

周琪靠过来,斜着头看索引,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我看看……"她的手臂摩擦他的手臂,"桃园市……喔,这里,330!"

"桃园市怎么会排在桃园县里面?市不通常比县大吗?"

"你没学过县辖市吗?"

离开咖啡厅,已经一点了。

"我去洗手间一下。"

明宏趁周琪去洗手间时把钱付掉。她回来,走向柜台,明宏向她点点头,表示已经付过了。

当他们走出大门时,明宏却拍她的肩,尴尬地说,"你忘了付钱了!"

"啊,真的,我以为你付……对不起对不起。"

周琪走回柜台,小姐告诉她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

"你耍我!"

她跑出来,做势要揍她。他捉弄成功,哈哈大笑。她追他,他灵活地闪开。

"我的车停在公司,我得先回去。"周琪说。

"那我们一起坐出租车吧。"

"你住哪里,先送你还是先送我?"

"当然是先送我啰!"明宏理直气壮地说。

走到大街,很多车在排班。一辆新车停在他们面前。

"我们坐那辆好不好?"

周琪走上前,招下一辆开过的旧车。

"为什么不坐那一辆?那一辆新多了!"

"旧的出租车总得有人坐啊,不然他们怎么活呢?"

那夜是百年一次的天文奇观,像月蚀或流星雨,发生时令人惊呼,但短暂的几小时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天际依然平静,你突然不确定几天前老远跑来观赏的异象,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你异想天开。

一个礼拜过去了,周琪没有接到明宏的电话。

同时间,志平却打给很多人:房屋中介公司、房东、银行、录像带经销商、杜方。

"我从来没看你一天打这么多电话!"Grace说。

"以前在银行,每天只要坐在那边接电话就好了,光是电话的留言就回不完。"

"以前是别人求你,现在是你求别人……"

"有点讽刺,不是吗?我因为觉得在大公司里很窝囊,才出来自己创业,没想到现在反而姿态更低。我去银行贷款,才发现我们以前对待别人的方式是多么傲慢!"

"慢慢来,总是需要一些调适。"

"不能慢慢来喔!我要在baby出生前把这个店做起来!"

"干嘛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我希望他出生之后,能够专心地照顾他。"

经过了一个月的纠缠,志平终于和房东达成了协议。店面在忠孝东路四段Mango旁边的巷子里。

"地铁站出来只要三分钟呢!"他签完约,先打给Grace,第二通就打给明宏,"这边店面很多,但巷子里都是住家,这些住家都是我的潜在顾客!你中午有空吗?我带你看我的店。"

他们在地铁站碰面。志平兴奋地在前面带路,明宏勉强跟上。那是一栋大楼的一楼,门前还有一排停车位。

"我的店也分到一个停车位,我不开车,就留给顾客。你说,哪家录像带店有停车位的?"

"周末生意好的时候,我可以过来代客泊车。"

他们走进店里,旧房客搬得很彻底,四周空旷地听得到回音。

"这里有回音耶!"明宏说。

"你也注意到了!听说以前是KTV酒廊,跟外面的隔音做得很好。"

明宏左右张望,没有酒廊的痕迹。那是一栋一百坪的房子,做录像带店是大的了。

"这么大的地方,装潢一下要花不少钱。"

"我跟杜方谈过,他很够意思,他说他从不打折的,我是第一个。"

"杜方替你装修,吴英鹏帮你办营业登记证,你这家店快变成我们高中同学的老巢了。"

"那你要帮我什么?"

明宏打开靠在墙上的折迭椅,放在房子正中央坐下,"我帮你记账好了。"

志平说,"同样做得那么累,干嘛不替自己当老板?"

"我喜欢拿薪水,不喜欢发薪水。"

"难道你打算当一辈子的顾问?"

"有什么不好?一辈子企业界都会有野心勃勃,却没有头绪的老板。"

"你明明对做生意有一些想法,何必一直窝在大公司?整天开无聊的会,伺候老板?你有被启发的感觉吗?你每天除了presentation,还在做什么?过几年,微软可以发明一个软件,完全取代你的功能,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们可以去卖那种软件的盗版。"

志平没笑。

"唉,我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明宏说,"穿着西装、坐在冷气房里写写报告、作作简报可以。一旦自己做生意,自负盈亏,那就是完全不同的游戏!我们的工作其实跟模特儿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们在伸展台,我们在会议室。"

"既然是游戏,要玩就玩大的!"

"为什么不玩轻松的?我们从小奋斗到大,现在30多岁了,为什么每一件事还要搞得那么累?我现在公司名气响、薪水高,别人拿了你的名片,回去后会真的留在名片夹中,有什么不好?"

"明宏,我们要做的是那种不需要印名片的人!"

"但是……"明宏笑笑,"开个店就能做到吗?"

"这只是第一步。我跟你讲,我们已经错过Internet那一波,不能再错过这一波!"

"我们哪有错过Interent那一波?那时候还没有人听过Yahoo的时候,你不是就叫我买Yahoo的股票,我们还真赚了几万块!"

"我不是说赚几万块,我是说赚几百万!我们永远停留在几万块这个世界,都是被好学生情结所害的!"

"什么叫'好学生情结'?"

"永远走最安全的路,做最安全的选择。因为我们不能失败,我们从小到大没失败过。我们习惯了顺利,所以不敢冒险。总要选名牌、看前例。可是十年前,谁听过Yahoo这个牌子?十年前,谁听过amazon这个品牌?如果当年那些投资人都选名牌,网络根本就不会发生!"

"如果当年那些投资人都选名牌,网络'泡沫'也不会发生!"

"是不是泡沫,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志平,其实我不是那么喜欢凡事自己决定。在公司做那些presentation,我不累,累的是想每天晚上要吃什么,周末怎么安排。我好希望像军中一样,有人包饭,时间到了就送来。每天要变花样,好累啊!凡事都要自己决定,也许你才被好学生的情结害了。"

志平拉来一张椅子,自己也坐下来,"想一想,你和我,我们一起创业,一起工作。我们一向是最好的搭档。别忘了,你穿过我的制服!"

"但我不是你。志平,你比谁都知道,我不是你。"

"那你不要跟我比。你看杜方。你别看他那个样子,整天泡美眉,其实我满佩服他的。自己出来做,当初资本额也不过几十万,几年下来,也把它做起来了。"

"那是几年前,现在不是好时机。"

"你是说经济不景气?"

"所有的事都不景气!"

志平笑一笑,"你知道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大乘佛法是什么?"

"我觉得你已经达到了。"

"为什么?"

"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是无我,一个高僧年轻时花了很多时间修道,修得很好,有很多领悟,大家都很称赞。然后到了某一个程度,他停下来了。他变得无我,不再想自己下一步要修什么。他摆个测字摊,做起算命的。来来往往很多人请他算命,他都算得不错。可是对他自己,他就不算了。"

空气凝重,好友四目相对。

"你这样讲是不公平的……"

"难道要一直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这两年来,你也遇到过一些不错的女孩,你总是嘻嘻哈哈,虎头蛇尾地敷衍过去。介绍周琪给你,你也不积极,她哪里不好?"

"周琪很好……"明宏微笑,"我们约见面对不对,我到的时候,她在门口打公用电话。我走过她身旁,通常这种状况,大部分的人就是点个头,然后继续讲,让我很尴尬地站在那里。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周琪那时候在跟国外的老板报告,还讲英文呢,看我来了,很冷静地打断对方说:'对不起,请你等我一下。'然后跟我说:'对不起,美国的老板打电话来,有急事,你要不要先进去坐,我马上进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下也没有感觉。可是我回去越想越觉得,这其实是需要某种细心,某种体贴,某种细致的个性。"

"没错啊,她长得漂亮,又有细心体贴的个性,这种组合的机率有多少?杜方就说过,要不是看在大家是老朋友的份上……"

明宏沉默了几秒钟,"会不会过了一个年纪,或是全力以赴的爱过一次后,你就再也不会感觉到比较年轻时感受过的那种爱,再也不会那么义无反顾地爱上别人?"

"不会!"志平斩钉截铁地说,"但是过了一个年纪后,的确是会变得比较胆小,编织借口的口才变得比较好!"

"喔………"明宏装做一箭穿心状,从椅子上慢慢倒在地上。没有人能像志平这样,轻轻一针就刺破了他。

杜方和明宏很多方面都相反。明宏修大乘佛法修到无我,杜方任何事先想到自己。明宏对周琪无动于衷,杜方仍会为安安坐立不安。

那天晚饭不欢而散后,安安就失去联络。打她电话她都不接,留言也不回。杜方坐在车里,在安安家门口等了一晚。夜里下雨,他对着雨刷吃御饭团。第二天早上,台湾所有AM、FM电台的频率,他都背起来了。早上她出门上学时被他拦下。她不理他,踏着湿的巷道往前走。他的车无声地跟着,不开音响、不按喇叭,两个人就这样缓慢地走在窄巷中。后面的车跟着不耐烦了,开始按喇叭。杜方不加速,仍然慢慢开。安安转过头,看着杜方后面跟着三部车。她挥手叫杜方开走,杜方不管。她无可奈何,只好坐进他的车。

"你不怕被揍?我们这边有很多流氓?"

"揍我?我就是流氓!"

说完他猛加速,在窄巷中飞驰而过。

"我送你一首歌好不好……"杜方按着钮,音响出现前奏:

"我的一份柔情,我的一片心意

我已奉献给了你

不要对我冷默,不要不理睬我

怕你冷冷地待我……"

杜方拿起CD盒,"这是刘虹嬅唱的《好好爱我》……"

安安摸着CD盒,一周来硬撑的倔强,一下就崩溃了。她转头看着杜方,鼻头不停地收缩,慢慢说:"可是……我比较喜欢凤飞飞那个版本耶。"

他们又开始恋爱了。晚上,杜方带她去吃大餐,服务一流,色拉和牛排是在客人桌子旁现做的。侍者将一盆色拉,像赌场的轮盘一样旋转,边转边加入酱料。两盘放在他们面前,漂亮得像两盆插花。

"怎么样,跟庞德罗莎的色拉不太一样吧!"

"嗯……"安安大口吃着,点点头,"这个比较冰!"

啊!杜方想,只有安安会有这样的反应!

马铃薯上来时,上面插了一张小卡片。

"这是什么?"安安拿起来:

"IamagenuineUSApotato

Thereisnoneedtoactdiscreety!

I'vebeentubbed!

I'vebeenscrubbed!

It'squitearight

Toeatmecompetey"

杜方解释说,"卡片上写的是:'我是纯正的美国马铃薯。对我请不要客气。我洗得很干净!磨得很光滑!你可以把我整个吃下去都没关系!'"

"真好玩,"安安说,"马铃薯也会说话。"

吃完饭,杜方带她去看电影。

"你想看什么?"安安问。

"当然是《绝地战警2》啰!"

安安抗议,"可是……《向左走,向右走》比较好看耶?"

杜方皱起眉头。

"好吧,那就《绝地战警2》吧,威尔史密斯还满帅的啦!"

杜方买了票,给她一张,"这一部保证比较好看!"

安安拿着票……

是《向左走,向右走》。

电影演到一半,杜方手里还拿着爆米花,却张大嘴巴睡着了。安安把他手中的爆米花拿过来吃掉,靠上杜方的胸膛,和他一起睡。金城武在银幕上,她却闭上眼睛。安安心想:我有全世界最好的男朋友!

看完电影,他们开车回杜方家。安安倚在杜方右肩,比排档杆还轻。开到仁爱路上,杜方在富邦大楼前停了下来。他跑下车。

"你干嘛?"

"下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安安下车,抬头看富邦大楼。大楼内灯火通明,把楼前的池塘和花园照亮。

"你知道这里有个池塘吗?"杜方问。

"你神经病啊,半夜三更来找池塘。"

"你来嘛……"

他向她挥手,她跟上去。

"来,我们到池塘旁坐下。"

她坐在池塘旁的小亭子,时间晚了,整条仁爱路只剩下他们。杜方的车还停在路上,引擎没熄,两边红灯闪着。

"记不记得我送你的《兰亭集序》吗?王羲之写的'兰亭'在绍兴,我没去过,我一直把富邦大楼这个亭子,当作台北的兰亭。"

"这么晚了,你就是要告诉我这个?"

"还有这个……你坐好……"杜方确定安安坐好,两手放在大腿上。

"坐好了。"

然后杜方跪在池边,卷起袖子,手伸进池内。

"你在干嘛?"

杜方伸到池底,摸了摸,

"噢!"他大叫一声,假装被鱼咬到。

"怎么了?"

杜方看她上当,大笑出来。

"你很无聊耶,我要回家了啦──"

"等一下!"

杜方的手从池中慢慢伸出来,湿淋淋的手臂上……

拿着一个密闭的塑料盒。

他用袖子把塑料盒擦干。

"打开来看看!"

安安接过盒子,小心地放在大腿上。杜方跪在她腿旁,等着她的奖赏。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两小瓶酒。

"当初王羲之在兰亭和朋友饮酒作乐,有四十一个人。现在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他替她转开旅馆房间里的超小酒瓶。他跪在她面前,慎重地跟她敲瓶子。两个人仰起头,一饮而尽。

他怎么知道,她最喜欢办家家酒?

回到杜方家,安安已经醉了。和他冷战这几天的不愉快,像香槟的泡泡,一粒粒消失了。她躺在他的胸前,头夹在他的胳肢窝里。

"要不要吃水果?"杜方问。

"我吃不下了……"

"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杜方回到床边,拿着一盘草莓。

"哇,好漂亮,不过我真的吃不下了………"

"那我吃啰……"

杜方把草莓放在安安身上的不同部位。

他开始亲吻她,她眼睛闭着,嘴角慢慢漾开。冰草莓在皮肤上刺刺的,杜方的嘴唇湿湿的。然后她听到杜方开始小声地唱歌,曲调她没听过,但风格是儿歌,或是催眠曲,不过歌词却很陌生。杜方在唱什么?她仔细听,慢慢听出来:

"我是纯正的美国马铃薯。

对我请不要客气。

我洗得很干净!

磨得很光滑!

你可以把我整个吃下去都没关系!"

安安摸杜方的头发,慢慢微笑。

Grace不吃草莓,不吃马铃薯,事实上,她什么都吃不下。她32岁,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如此奇妙的变化。怀孕以来,她的口水变多,但食欲却变差了。她以前爱吃,现在看到什么食物都恶心。有时甚至没看到食物,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频道若有食物的画面,也会想吐。她的尿变得多,半夜要起来个两、三次。以前她是睡靠窗的那边,现在换到靠厕所这边。每次她醒来,志平都会跟着起来。

"你起来干什么?"她问。

"我……"他摸起床头的手电筒,照着厕所的方向,"我喜欢偷窥女生上厕所。"

厕所里一片漆黑,Grace坐在马桶上,志平的背靠着马桶旁的浴缸坐着。没有开灯,他把手电筒放在磁砖地上滚,地上的扇形的光圈在黑暗中起舞,照到她的脚趾,他从她的脚趾,慢慢摸到她的脚背。

"我变得好丑……"

"有吗?"

"以前只是胖,现在更肿了。"

"嘿嘿嘿,你不要侮辱我老婆!"

"你看,"她解开睡衣的扣子,露出胸部,"怀孕之后,我的胸部变大了!"

"那很好啊!我怎么这么幸运?"

"可是你看,上面凹凹凸凸的,好像一条柏油路。"

"这是我听过女人抱怨自己身材最有创意的台词!"

"还看得到下面的血管呢!好像道路底下的管线……你不觉得吗?"

"你这样讲,我以后走台北的柏油路,都会觉得兴奋了!"

"还是你觉得像苦瓜?"

"呃……我最讨厌苦瓜!"

"很多老公都在太太怀孕时有外遇耶,你会不会去赶时髦啊?"

"嘿,我还没想到耶,谢谢你提醒我!"

"你若是有外遇,我OK,只要不告诉──"

他堵住她的嘴,轻轻吻她。她有些惊讶,脚一踢,把手电筒踢到墙角,室内更黑暗了。

杜方和明宏下班后去看Grace,亲自送上礼物。

"这是什么?"Grace问。

"杜方的主意。"明宏说。

"打开来看看吧!"杜方说。

Grace打开,是一本叫《WhattoExpectWhenYou'reExpecting》(《怀孕时应有的心理准备》)的书。

"我特别从amazon上订的,今天刚收到。"杜方说。

"没有没有,"明宏补充,"杜方有存货的。他一次买二十本,常送这本书给他女朋友。"

"哈――哈――哈――"杜方假装大笑,"你别傻了,我避孕做的最彻底了。如果台大要开'避孕学'的课,我是最好的老师。"

"你很尽责,下课后还会跟学生'实习'对不对?"

"那是校外教学啦!"

明宏说,"那本书是怀孕时看的,我们还帮你订了三年的《Chid》杂志,以后baby生下来,你还可以学些育儿常识。"

"只怕你没时间看……"志平搂住Grace的肩头。Grace看着志平,摸摸肩上他的手,"志平希望我把工作辞掉。"

"为什么?"

"Grace工作太累了,"志平说,"我希望她休息一下,把孩子好好生下来,将来自己带。"

"这样很好啊!你做事也十年了吧,一直没有休息。"

"我不愿意,"Grace说,"志平的店将来怎么样也不知道。我希望家里还是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唉,这你别担心!"杜方叫道,"志平私方钱很多的啦。当初还没有人听过'Yahoo'这个字时,志平就叫我们买它的股票,我们都海捞了一票。"

"他哪有捞到!"Grace说,"他当初也叫我买啊!结果是在高点上买的。"

志平说,"对不起,当初我们还没那么熟,所以我没有一开始就叫你进场。"

Grace抱怨志平,"等到我要卖时,也叫他卖,他死也不肯,最后通通赔光了!"

"可以考虑休息一下,"明宏说,"我们做事也做这么久了,知道企业就是这么一回事。大家斗来斗去,真的学到什么东西,做了什么事情,倒也不一定。你每天鞠躬尽瘁做的那些事,十年后谁还会在乎?孩子才是真的。既然要生,就要好好生,将来好好养。"

"你要听明宏的,"志平看着明宏,"他是顾问,帮别人算命都很准的。"

明宏和杜方离开志平家,走向杜方停在大街上的车。

"你要去哪?"杜方问。

"大同水上乐园。"

"真的?"

"这么晚了还能去哪?当然是回家!"

"这么无趣……嘿,我介绍伊林给你认识好不好?"

"谁是伊林?"

"'伊林'是一个模特儿经纪公司。待会儿有个聚会,好几个美女会去,一起来吧。"

"老兄,快十二点了耶,明天是星期三,你不用上班吗?"

"我当然要上班,我明天还要去上海呢!不过这几个绝对值得你熬夜,都170以上的。你不是羡慕志平娶到Grace吗?搞不好今晚你就会碰到你的Grace."

"Grace只有160,而且我猜她也没听过伊林。"

"认识一些新朋友嘛,搞不好会拉到新客户!"

"你是说,模特儿需要企管顾问的服务?"

"很难说喔,模特儿这一行竞争非常激烈!"

"我要走了。"

"喂,你不要这么封闭好不好?"

"我没有封闭,我只是累了。何况,我跟她们活在不同的世界,认识后能聊什么?"

"你看看,你就是成见太深。你这辈子若娶不到老婆,就是被这种'好学生情结'害的!"

"你说什么?"这是他这个礼拜第二次听到这个字。

"你心中有很多刻板印象,都是当好学生的时候学的。你总觉得那些书念不好的人都很肤浅,甚至是坏人。你一路当好学生,又怎么样?你现在赚很多钱吗?你快乐吗?我那些模特儿朋友,都是很热情的人,赚的钱搞不好比你多,最重要的,她们都比你外乐。"

"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

"你这样叫快乐,那全世界都在吃摇头丸了!"

明宏看着杜方,说不出话。

"走吧,喝个东西而已。"

"改天吧,我真的很累,想回去休息。"

杜方放了他,绕到驾驶座,打开车门,本来要走了却又补上一句,"明宏,人三十岁以后,老得很快。你自己要把握时间。你以前跟女生搭讪,碰到中意的,会问人家有没有男朋友。慢慢的,碰到中意的,要问人家结婚了没有。再过几年,你会问人家有没有小孩。到那时候你还找不到对象,你就只能问人家说:'哈啰,你女儿结婚了没有?'"

"是你的亲身经验吗?"

"我都直接问最后一句!"

明宏笑笑,他们还是好朋友。杜方点点头,坐进车里。车尾的灯打开,迅速地消失在车阵中。

明宏坐进一辆崭新的出租车,一进去就听到一首熟悉的歌。那歌像新车的冷气,迎面冲上。

是电影《新娘百分百》的主题曲,罗南基顿唱的〈WhenYouSayNothingatA〉……

"It'samazing

Howyoucanspeakrighttomyheart

Withoutsayingaword

Youcanightupthedark……"

新车的窗户关得特别紧,冷气特别强。明宏被〈WhenYouSayNothingatA〉团团包住,完全听不到窗外的声音。他看着仪表板,CD在播第8首歌。窗外忠孝东路的人潮,海浪一样无声飘过。

"Thesmieonyourfaceetsmeknow

Thatyouneedme

There'satruthinyoureyes

Sayingyou'nevereaveme

Thetouchofyourhandsays

You'catchmewheneverIfa

Yousayitbest

Whenyousaynothingata……"

好不容易那首歌放完,明宏松了一口气。音响短暂的静默后,又开始重复那条歌。

原来司机很喜欢这首歌,重复放着。

明宏坐在后面,晕车一样,身体碎动起来。他打开公文包,拿出公司文件来看,但是仍听得到歌声。他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却又不知道该打给谁。

"先生,可不可以请你把音乐关小声一点?"

司机关小,但他耳中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不好意思,我就在前面下好了。"

他匆忙地下车,座椅上一堆口袋中掉下的硬币。他没有拿,关上门。站在大街上。

大街让他感觉赤裸。他钻到巷子里,走进一家面店,店快打烊了。像避难一样,他自然地往店后头钻,一个人坐在十人座的大圆桌。他把手机放在桌上,手机上的液晶字因为太久没有收到来电而疲惫地变暗。小弟在角落擦桌子,他看着醋和酱油紧紧靠在一起。他抬起头,前方几个桌子都没人,他一眼可以看到门外。他看着有木棂的门,门上有水气。窗外下雨,红绿灯的光映在地上。出租车开过,行人撑伞走过。其中好像有一个是她,好像不是……

他回到家,打开门,瞄一眼录音机。红灯闪烁,显示留言数的红色数字字还是"72",在黑暗中像救护车的灯一样刺眼,一样紧急。

志平的大乘佛法,杜方的醒世真言,罗南的歌,都刺激着明宏。几天后,明宏写了封E-mai给周琪,写到一半,被老板叫去。回来后赶着去开会,就作罢了。第二天中午,周琪主动打来。

"要不要一起吃饭?"

"好啊。"

"去吃西红柿面好不好?"

他们约在她公司的obby.他早到,站在正中央等,出去吃饭的人从他身边走来走去。

"你喜欢我们大厅的装置艺术吗?"她出现,笑容照亮整个大厅。

"哪里有装置艺术?"

"那个啊!"

她指着外面。明宏转头,一眼就看到大楼外街道上一排出租车,杂乱地停在红灯前。

"嗯……那些出租车的排列的确蛮有趣的……"

"什么?"

"你不是说那些出租车吗?"

"我是说这个……"她指的是他们眼前大厅中的一件艺术品。用报纸包成的几个假人,从地面一个连一个,迭罗汉似地登上天花版。

"喔……"明宏摇摇头,"我的眼光远大,哪会注意到这个?"

"我的眼光短浅,所以要带你去的这家面店,就在我们公司附近,店面很小,却好吃的不得了!"

他们在民权东路巷子里一家小店吃西红柿面,店面小的像槟榔摊,只有一张补习班里的细长白桌。他们坐着时膝盖碰膝盖,桌上手机靠手机,像芭比娃娃和肯尼。店门口挂着小风铃,中午的微风拂过。轻微的铃声,从周琪的发后响起。

"风铃好可爱。"明宏说。

"很棒对不对,没有门的店,店门口挂一个风铃。"

"我就是喜欢这种简单的感觉。一是一,二是二,不做作!"

他们点了面,明宏看到价钱,一碗四十元,他喜欢这种不做作的价钱。

"我送你个东西,"周琪说,"谢谢你那天陪我查邮政编码。"

"干嘛这么客气?"

"打开来啊……"

明宏接下这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他小心地打开包装纸,是一条皮带。他像抓蛇一样把它拿起来,悬在半空。

周琪先发制人,"不要想歪了!"

"你不是那个意思吗?"

"才不是呢!"

"好失望喔!"

周琪帮明宏把皮带收进盒子中,明宏问,"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一条皮带?"

"那天你查邮政编码,一直打哈欠。你伸懒腰的时候,我注意到你的皮带中间的铁牌退色了。"

明宏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于是他本能地冒出一个笑话,"喂,非礼勿视,你怎么可以看我下体呢!"

"我不但看,我还用眼睛量了一下你的腰身。我选了这个长度,帮你多打了两个洞,应该没问题了。不过你要多吃一点,你又瘦了。"

明宏想说谢谢,但说出口的是,"那天我伸懒腰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外套口袋里的皮夹里的钱好像也变少了。"

"有啊!你怎么知道?"周琪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更小的礼物,"这跟皮带是一套的……"

明宏打开,是一个新的皮夹,"天啊,我是随便乱说的……"

"那天我的确注意到你的皮夹的边缘都起须须了……"

明宏拿出旧皮夹,摸摸边缘的须须。他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进新的皮夹里。

"好漂亮的皮夹……"明宏说。

"是仿造的Hermes.我有一个同事,他知道一家专卖仿造品的店,我们公司读书小组都是在那里开的。"

"我喜欢!"

"真的?"

"如果里面有钱,我就更喜欢了!"

他们笑到两点,该回去上班了。周琪拿出一张一百元,解决了一顿饱满的午餐。她收回老板找的二十块。

没想到不用信用卡,也可以有好的约会。

他们离开店里,在街角招出租车。明宏送周琪坐上车内,帮她关上门。他站在路边,向逐渐远去的车挥手。他已经好久没有跟任何人挥手了。

西红柿面店里,补习班的细长白桌上,两个空碗中间,摆着一只旧皮夹,被风吹啊吹的。皮夹边缘的须须,被风吹得上下飘,像出租车里的周琪,因为高兴而不断眨的睫毛……

安安的睫毛很长,她躺在地上时,睫毛看起来像地上的草。

她躺在杜方客厅的地毯,两手举起,拿着一份CD的小册子在空中读。她换一张CD,CD槽伸出来,滑过她眼前。她把新CD摆进去,把CD槽压回,从头到尾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为什么国外的歌星都要在CD的说明书上感谢上帝?"安安问。

杜方坐在饭厅餐桌上看报纸,没听她在讲什么。

"我不是说什么老气的歌手,《真命天女》耶,够酷了吧?在这张专辑说明书中她们就写,'要不是因为上帝,我们不会在这里做这第三张专辑。'恶,好矫情。还说,'世上没有人像你一样伟大!'这不是废话吗,世上当然没有人像上帝一样伟大……"

杜方爱理不理,安安站起来。她走到杜方收集的DVD柜子前,用手指滑过他的DVD.

"真好笑?哪有人把《教父》放在《Payboy泳装特辑》旁边啦!"

杜方还是没反应。

"我在跟你讲话耶!"

"我知道,因为美国是一个很虔诚的国家啊。"

"我要去美国耶――"

杜方抬起头。

"你要去哪里?"

"你要不要跟我们去黄石公园?"

杜方回到报纸中,"不是说不去了吗?"

"我妈还是想去,她说要趁我暑假,刚好可以陪她。你要不要跟我们去?"

"我要去上海,那边的分公司现在很忙。"

"你晚一点再去不行吗?"

"就算我能去,你妈在,多奇怪?"

"怎么会?"

"下次我们一起去吧。只有你和我。"

安安坐回地上,把音响的音量开大。她猛按遥控器,每首歌只听几秒钟。

"那我们就不能庆祝认识四个月了!"

嗯?"

"我说'那我们就不能庆祝认识四个月了'!"

"喔,四个月……"杜方放下报纸,"你想怎么过?我们在你走之前先过!"

认识四个月,安安想唱KTV.约好七点,杜方临时说要开会。她只好找小路和几个同学来唱。杜方十点才到。两个同学先走了,包厢里只剩下三个人。安安一手麦克风,一手荧光棒,很努力地用郑秀文的《眉飞色舞》带热气氛。

"嘿,小路。"杜方走进来,打了个招呼后,喝了一口茶,一首歌都没完,又走到门外去接手机。

他回来时,安安兴高采烈地拱他唱歌。

"他的拿手歌是《好好爱我》!"安安骄傲地跟同学宣布。她熟练地找到歌的代码、输入、插播。屏幕上的字变成红色,和其它没有插播的歌区隔。同样的动作她重复了五遍,屏幕上一排五次红色的《好好爱我》。

"你神经病啊!"杜方说。

"这样歌才会比较快出来啊!"

歌出来时,杜方在门外接手机。安安兴高采烈地替他唱了一段,巴望着他能回来跟她合唱。

"切歌!切歌!"小路叫。

安安坐在键盘旁,不管观众怎么要求、场面怎么冷清,她就是切不下去。

安安一早走,在机场打给杜方,他没开机。中午,杜方在饭店和客户吃饭,吃到一半起身去洗手间。

"前面那个门出去右转。"客户告诉他。

"我知道,这边我常来!"

他站起来,把椅子放进去,转身走向洗手间。迎面走来一名可爱的女侍。杜方露出微笑,突然停下来。

"小姐,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小姐转过身,"你看到那边那个盆栽吗?"

"看到了。"

"盆栽那边右转。"

"喔,我以为你说那边那个盆栽就是洗手间。"

小姐笑了,杜方赢了。安安不在,他需要用别的方法找到这种赢的感觉。

安安走的第一晚,杜方就寂寞了。在公司待到十一点,一个人回到家,开门后直接倒在沙发上。沙发上的软垫掉在他脚背上,他连踢开的力气都没有。他的身体像一件瘫在沙发上的大衣,好久没有干洗。他转着电视频道,一分钟内就转过100台。他无意间瞄到DVD的架子,《教父》旁边,现在摆的是《神鬼战士》。至于《Payboy泳装特辑》,被放到《黑色追缉令》旁边。

他笑一笑,拨安安的手机。她关机,应该在飞机上吧。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很累了却睡不着。他没有力气去客厅看《神鬼战士》,他惟一还有力气做的事,是拿起电话。

"喂……"

一小时后,来宾254号来到他家。

安安从美国打了几次电话来,杜方都和来宾254号在一起。他看到手机屏幕上没有显示来电号码,知道可能是美国打来的,就不接。

"你跑到哪去了?都不接电话。我现在在黄石公园里面打电话给你,我们的小木屋里没有电话,我得跑到森林里的公用电话打给你,晚上冷得要死,四周黑漆漆的,好想你喔。这边到了晚上,回到小木屋,什么都不能做,没有电视,没有电话,只能睡觉。我妈睡了,我跑出来打给你,好想听你的声音。你带着手机好不好,好想跟你讲话……"

安安在黑森林留言的那一刻,杜方正和来宾254号和她一群朋友,坐在安和路的pub里,点了一杯"黑森林"鸡尾酒。他们五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每个人都在偷瞄邻座的客人,看有没有人在注意自己。来宾254号低头按手机,检查留言,虔诚的程度好像手上捧的是祖先牌位。

他们散了后,杜方送大家回去,最后剩下来宾254号。他看她整晚心不在焉,想夺回她的注意力。

"想不想去听卡列拉斯的音乐会?"

"我最讨厌国家音乐厅了,"来宾254号说,"闷都闷死了。"

"我不是说去国家音乐厅。"

"那去哪里?"

"我带你到吴哥窟去听音乐会好不好?"

"哈!"来宾254号爆笑出来,"我才不要去柬埔寨呢!那么落后,连象样的饭店都没有!"

杜方换档,什么也没说。他开了一段,很温柔地说,"我明天一早要跟美国做一个电话会议,今晚不想睡了,你来陪我好不好?"

"不行,我明天早上要开会。"

"没关系,我一早送你去公司。"

"不要啦,你现在送我回去吧。"

"你还有事是不是?"

"你这口气什么意思?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你管我这么多?"

"你找我的时候那么热情,现在我需要你,你就变得这么冷淡!"

"你搞清楚,当初是你来跟我搭讪的――"

他紧急煞车,她被安全带拉住的身体向前冲。

"你干什么啊?"她破口大骂,尖锐的声音和优雅的外表隔隔不入。

杜方猛踩油门、再紧急煞车、猛踩油门、再紧急煞车。来宾254号的身体被前后甩动。

"你再说说看……"杜方也大叫。

来宾254号扯掉安全带,抓起皮包。杜方抓住她的手臂,她用力地甩开,打开车门。杜方扑过去抓住她的手――

"放开我!"

她用力甩开杜方,跑到门外,连车门都没关,向前冲,招下一辆出租车。

杜方用力捶喇叭,连续按了十秒钟。

他第一次约会变魔术给她看的收音机,突然莫名地被打开。频道播着摇滚乐,配合着杜方的喇叭声,把整个街道翻过来。

车门开着,来宾254号走了。杜方的车停在路边,像被解体后的赃车。入夜的台北格外冷清,习惯于pub的耳朵忍受不了寂静。经济不景气,这个城市也随之改变了生活习惯,12点就开始熄灯,每个人都关上了门。他把手机铃声开大,但是安安一直没再打来。他打开引擎,漫无目的地开了十几分钟,停在路边。他拿出今晚拿到的名片,来宾254号有一个朋友,叫Judy.

他拨Judy手机。

"嘿,我是刚才的杜方啊,嘿,想不想出来兜风?"他又变回原来的温柔语气。

"你不是跟……"

"我送她回家了。"

电话的彼端静止了一会儿,"她是我的好朋友。"

"我知道。你是她的好朋友,我也是她的好朋友,所以我们都是好朋友,好朋友一起出来兜风,有什么不对吗?"

杜方做了一个Uturn,绕到Judy住处。她坐进车,晚上的妆还没卸掉。杜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屏幕上没有显示来电号码,他关掉手机。

"老公,你又没接电话了,你是没带手机是不是?我现在在黄石公园最有名的'OdFaithfu'喷泉打给你。这是一个地热喷泉,为什么叫'OdFaithfu'呢?因为它很忠诚,每隔一小时就会喷出热气,这么多年来,准得很。但我们等了好久,已经超过十分钟了,还没喷,好无聊喔,所以打电话给你,你在干嘛?有没有想我啊?啊!喷了喷了!老公老公,我不能讲了,它开始喷了,我要去帮我妈照相,再打给你,爱你喔,拜……"

安安留完话,杜方的手搭上Judy肩膀。

周琪的手搭在摄影机的监视器前,看着画面中导演调整模特儿脸上的光。她一整天都在内湖的摄影棚监督广告片的拍摄。导演是一个叫Johnny的香港人,眼睛很大,绑个马尾。周琪第一眼看到他,觉得他是不修边幅的艺术家。但看他工作,又觉得他细心而有条理。外型是会骗人的,他并没有艺术家的疏离。中午吃便当,他看周琪没动鸡腿,就用他的广东国语问,"你吃素啊?"

"我吃半素。"

"'半素'?你是说你吃的菜,一半是荤的,一半是素的?哇,那我也是吃半素!"

周琪笑了出来。

"等我一下……"

Johnny去拿拍立得,回来帮周琪拍了一张。

"拍我干嘛?"

"你笑起来很好看呢!有没有兴趣演广告?"

"你这是骗女生的标准台词吗?"

"你怎么知道?"

"我被骗过。"

"你冤枉我了。难道我不能真心的赞美一个女生吗?"

"我哪会演戏?何况,我是广告主,怎么能自己下来演广告。"

"你的皮肤很好啊,如果你们也拍证言式的广告,你会是最好的代言人。"

"我怎么可能和那些专业的模特儿比?"

"别傻了,我看过那么多'专业的模特儿',他们都是化妆和灯光制造出来的。你没化妆还能这样,算是奇迹!"

"你怎么知道我没化妆?"

"那你让我检查一下……"他的食指,竟然直接伸了过来,周琪闪过脸。

"你这边有个饭粒……"他说。

周琪把饭粒拿下来,Johnny接过去,"你看,饭粒上一点粉都没有!"

Johnny花了三个小时拍水泼到脸上的镜头。因为不能把模特儿脸上的妆弄糊,所以脸上还贴了一片透明胶布。当然Johnny有办法能让观众看不出胶布,这是他一支片子能拿上百万的原因。他的眼神很锐利,镜头前任何小东西都被他自动放大三倍,于是工作的时间也自动加长。那晚一直到十一点才收工,整理东西的时候,周琪从皮包中拿出自己的手机。没有人打电话来。她打了一个电话给明宏,响了十声没人接。她不知道,他的客户找他的运气会不会好一点?她也纳闷,那天中午是不是只有她喜欢西红柿面?

"Kiki,"她转过头,是Johnny,"你怎么回去?要不要我送你?"

"你开车?"

Johnny摇摇头。

"那你怎么送我?"

"我们可以散步啊?你家在哪里?"

"我家在板桥。"

"喔……那我们坐出租车好了。"

"不用了,我开车。"

"好啊,那你送我!"

Johnny坐上周琪的车,一路开往台北。Johnny常来台湾拍广告,虽然没车,对台北熟悉的程度不下于周琪。

"我请你喝个东西?"

"我没看过客人请主人喝东西的。"

"有什么关系?因为客人很想跟主人多聊聊啊!"

周琪逗他,"你知道,我是客户,你是我们聘请的人员,我们之间是不能有暧昧关系的。"

"那我们就不要暧昧,我直接告诉你我想追你好了!"

周琪被逗笑。

"好吧,你是客户,我是员工。那就算伙计请老板喝东西吧,我总要跟你拍拍马屁,希望你以后多给我一点生意。"

"嗯……改天吧,今天有点晚了。"

"别这样嘛,难得有机会。我明天就要回香港了。"

你怎么拒绝"明天就要回香港了"这样的话?

她进了pub,Johnny和众人打招呼,显然是常客。他走到吧台尾端,和酒保讲了几句广东话,酒保笑得把杯子打翻。

"你明天回香港?"周琪问。

"我两天内会把A拷剪好。下礼拜把片子交出来。下下礼拜我要去巴西。"

"巴西?"

"亚马孙河。"

"亚马孙河?去拍片吗?"

"去度假。"

"去亚马孙河度假?"

"很奇怪吗?"

"我以为度假都是去峇里岛之类的,你去亚马孙河?"

"很好玩的,你有没有看过印地安那琼斯电影?就像那样,是探险之旅。"

"你跟团去吗?"

"跟团?你看过印地安那琼斯跟团的吗?"

"亚马孙河可以一个人去吗?"

"当然可以啊!我告诉你,真正好玩的地方都是一个人去的。比如说登陆月球,有跟团去的吗?每隔三小时还让你下车,上厕所买纪念品?'喔,各位旅客,这里是月球。我们在这边停一小时,大家可以上上厕所,买买纪念品。我们一小时后出发!'"

"你讲得一付好像你去过月球的样子。"

"我将来会去。你知道现在俄罗斯可以送老百姓上太空,只不过要好几百万。"

"好几百万,我会先买房子。房贷比太空真实!"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我没有好几百万。"

"我是说亚马孙河,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周琪被这个问题震住,但她不动声色。

"听起来很棒,但是我不能去。"

"为什么?"

"我工作好忙,现在走不开。"

"你该不是怕食人鱼吧?"

"食人鱼?"

"亚马孙河有食人鱼,"Johnny用手比出一只鱼,"小小的,看起来没什么。但是你如果掉进水里,哇――"Johnny的手突然冲到周琪的面前,成功地吓得她大叫一声,"牠在半小时可以把一个大人吃得干干净净。"Johnny拿起桌上的胡椒粉,倒进水杯中,细致的黑色颗粒慢慢沉到杯底,"最后就剩下这些粉……"

周琪被吓得闭上眼睛。

"张开眼睛!"Johnny说,"我变个魔术给你看……"

他随手拿起啤酒瓶旁的瓶盖,放在掌心,"你摸摸看……"

周琪用食指碰了一下瓶盖。

"瓶盖在这里没错对不对?"他阖上手掌,变成拳头,假装向拳头吐了一口痰。他把拳头转过来,张开手掌,啪啦!瓶盖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周琪把他的手抓过来,仔细地检查。

"真的不见了!"周琪大叫。

"你找不到的啦!"Johnny得意地笑,"我有执照的,哪会那么容易被你抓到!"

"什么执照?"

Johnny把手从周琪手中抽回来,拿出皮夹,抽出一张卡。

"天啊……魔术师也是有执照的!"

"我去参加过《哈利波特2》的试镜,他们没要我。我魔术变得最好,但长得不像白人。"

那的确是充满了魔法的一晚。周琪送Johnny到敦化南路和信义路口的饭店,车停好,眼前路口的号志灯变成红灯,Johnny坐着不动。

"是这里吗?"周琪问。

"没错。但我不要你一个人等红灯,我陪你坐一下。"

周琪的心暖了一下,两个人不讲话,一起等绿灯。

绿灯亮,他很有礼貌地下车。周琪正要开走,他转过身跑到她车窗口。周琪摇下窗户,

"嘿,别忘了这个。"他从包包里拿出刚才在摄影棚帮她拍的那张拍立得。

周琪走进家门,连客厅的灯都没开,直接走进卧房。她打开桌上的灯,把拍立得插在计算机键盘上,Q到P的那一排。

照片上她低着头、吃着便当,笑得很开心。

她看了看时间,一点了。她拿起手机,电池满格,却没有人打来。手机躺在桌上,形状像一辆在终点站等了过久,却始终等不到任何乘客的公车。

她关掉手机,放进皮包。

然后她看见皮包里……

有个啤酒瓶盖。

闪闪发光,像Johnny的大眼睛。

中午周琪约Grace见面,两人坐在咖啡厅里吃三明治和色拉。Grace从厕所走回来,无奈地摇头。

"我纤维吃太多,一天要上好几次厕所。"

"干嘛吃纤维质?"

"我本来就胖,怀孕后志平更注意我的饮食。他把墙上的电影海报换成六大食物类的图表,星期一到星期六,每天强调一个主题。礼拜一是淀粉,礼拜二是肉、蛋、豆类等等。横跨六天的主题,是纤维质。昨天他还喂我吃马铃薯皮,说有很多维他命B和纤维质。我不想吃,他说多吃纤维质才不会害喜。"

"你老公真细心!"

"跟他吃饭有够boring.都很营养,都很难吃。想吃甜点,门儿都没有!"

"那我们来点甜点吧!"

"可以来杯咖啡吗?"

"不要跟志平说你今天中午跟我一起吃饭!"

提拉米苏上来,Grace咬下一大口,"这景象给志平看到,他会气死。"

"他的店还好吗?"

"已经开始装潢了,大概还要几个礼拜才能开张吧。"

"你们真勇敢,结婚后立刻生小孩,开自己的店,你们都知道自己要什么,然后不顾一切去追求。"

"没那么壮烈啦!"Grace尝了一口咖啡,"你也知道我们是先上车后补票的,这一切不在计划之中。我们本来也没也打算七月结婚。"

"你们本来有什么打算?"

"我们本来根本没在想结婚这件事,在一起那么久了,觉得维持现状很好啊。后来怀孕了,觉得那就结婚好了。我们无所谓,但还是要在乎爸妈的想法。"

Grace喝着咖啡,周琪的舌头却冒出一滴苦味。

"让你失望了对不对?"Grace注意到周琪的表情,"其实我们本来就是平凡人,不因为怀孕或创业就变得有什么特别。你看看外面,每天有多少人怀孕或创业,我们跟他们没什么两样。你觉得特别,是因为我们这些从小就乖乖念书的人,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也因此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生活突然有了一点变化,就觉得很不得了!志平多多少少就是抱着这种烈士的心情在创业,我一直很替他担心。"

"你不希望他创业?"

Grace摇头,"创业本身是好事,只不过他把创业的意义膨胀得太大了,好像自己从小到大的学经历,或一生的价值,都维系在这一件事上。我一直告诉他: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你越是把自己逼到没有退路,你越会真的没有退路。"

Grace舔舔手上的巧克力,"所以,别人都说我现在事业这么好,怀孕很可惜,还说我真是个伟大的妈妈之类的。我当然不会去纠正他们,但我知道我其实没这么伟大。其实我很讨厌怀孕。如果时光倒流,我不会这么快怀孕。怀孕后不能喝咖啡,好痛苦。我也不想创业,创业好辛苦。志平现在没有收入,变成一个小气鬼,出租车都不敢坐。他把健保移到我名下的那天,好像家里有丧事一样,别扭了好几天。"

"但是你们考虑过这些,还是做了。你要生,他要创业。"

"有时候,时间到了,你会知道。你一直在做那些伟大的计划,想哪一年要做哪些伟大的决定,那些都不准的。时机真的到了,该生小孩了,该创业了,你都会感觉到。"

"我还没有任何感觉。"周琪笑笑。

"那就是时间还没到。或者,也许它永远不会到。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应该经历人生中每一件事情。"

"我很羡慕你所经历的这些……"

"我还羡慕你的身材呢!"

Grace调整了一下坐姿,把盘中的甜点吃干净。周琪看她吃得津津有味,把自己的那份也推给她,"我很羡幕你能把一块提拉米苏,吃得这么津津有味。"

Grace不客气地接受。

"你什么时候发现你怀孕了?"周琪问。

"六月。还不是因为月经,而是突然间性欲增加,而且很容易达到高潮。"

"哇!"周琪睁大眼睛,"那我可能也怀孕了!"

"小姐,我是说'很容易达到高潮'!"

"喔,那我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

Grace知道:每一个玩笑,都有几分真相。

"最近有跟明宏联络吗?"Grace问。

"有啊,我们见了几次面。"

"感觉如何?"

"他蛮好的,很会耍宝。"

"那很好啊。"

"但是我一直觉得他……很疏远"

"好像在做客户服务一样……"Grace附和,"对明宏……你要主动一点。"

"我觉得我已经蛮主动的耶。他人很好啊,我们也出去过几次。可是我觉得,他好像包着保鲜膜,虽然看得很清楚,但是摸起来就是不真实。"

"我懂你的意思……他可以跟每一个人都当好朋友,但他很难跟人亲。"

"不会啊,那天在你家,我看他跟杜方他们就很亲,打打闹闹的,一点顾忌都没有。"

"你知道杜方和明宏是什么交情?"

"高中同学?"

"他们有一群人,从高中毕业到现在,一直在打篮球。那些人之中,明宏、杜方、和志平三个人是最好的!"

"他跟志平要好我还可以了解,他跟杜方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跟杜方才好呢!几年前杜方有一个女朋友,在杜方床上拉出一件不属于她的内衣。杜方情急下说昨天把家借给明宏,那一定是明宏女朋友的。那女的当然不信,杜方叫她直接打给明宏,她打了,接通后,你知道明宏怎么说?"

"他应该否认吧!"

"他说:'是我女友的啊,你们有没有找到她的耳环?'"

周琪笑出来。

Grace说,"你认识他多久?一个半月?他和杜方认识十五年了!"

"那我认输。我快三十了,没有十五年的时间来认识他。"

"志平满想撮合你们,但我觉得如果不适合,就算了吧。你条件这么好,追求者不断,何必这么辛苦?"

"我从来不把追求者的数目当作一种成就。我真正佩服的,是那些一个追求者都没有,却还能凭空找到另一个人,和他经营出一段美好的关系。那种感觉,好像在沙漠中创造出了自己的绿洲!"

"你太理想化了。我怕你跟志平一样,把所有的情感都投注在一件事上。而那件事,是一开始就不被看好的。"

"你不看好林明宏?"

"他是一个好人,但我不会跟他交往。"

"他有女朋友了?"

Grace摇摇头。

"还是有过很好的女朋友?"

Grace笑笑,"你自己问他吧。"

"还是他就是对我没兴趣?"

"不要这么想……"Grace欲言又止,"每个人忘掉过去的能力不一样。我有一个staff,跟男朋友分手,第二天请了一天假,在家看了一天的大爱电视台。第三天再来上班全好了。"

"但明宏不是……"周琪说。

"我觉得,这两年认识明宏的女人都很倒霉。好像房客兴冲冲地搬进一间新房子,却被房东催收前任房客积欠的房租。"

周琪微笑,喜欢这个比喻。她想:可是,我押金都付了呢!

"别说了……"Grace笑笑,"你日文学得怎么样?"

"很好啊,只是我练习不够,我想去日本……"Grace体贴地不再追问。

"我想,明宏就像日文,每个人都会两句。但要学的好,你需要很多,很多的练习。"

日文、明宏,周琪都学得不好。她惟一擅长的,是工作。晚上六点多,她还在忙。她们有个新产品,要申请在军公教福利中心卖。她花了一个下午填表格、照了好几张产品的照片。

宝宝过来,"走,几个朋友喝东西,一起去吧!"

"不行耶,我得把这个东西弄完。"

"听说有一个男的蛮cute的,你不去会后悔喔。"

"那你先去认识,下次再介绍给我。"

"干嘛为这个加班?明天再弄不行吗?"

"你知道送件进去要多久才能通过吗?两个月!我分秒必争,要赶快进入这个通路!"

"这样工作下去,你卖的洗发精通通进入了通路,但您老人家却永远待在家里!"

周琪弄到八点多才走。明宏打来时,她正站在地下室停车场。她从皮包中拿出手机,一看到是明宏,激动得皮包都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他说他在晶华酒店开会,想约她过来吃饭。挂上电话,周琪坐进车里,深呼吸一口气。

这是爱吗?短短几秒钟的电话,结束后也要深呼吸。

她坐在晶华酒店的大厅,凝视前方,他迟到了。

"这么专心,在思索人生的意义吗?"明宏突然出现。

"没有,我只是在看Bugari的橱窗而已。"

他出现在她面前,她第一眼去注意他的皮带。他没有戴她送他的新皮带,她的心垮下来。

"来,这是给你的。"周琪给明宏一个袋子。

"干嘛每次都送我东西?你好像慈善机构。"

"我哪能救济你?你赚的钱不知道是我的几倍!小东西,我前几天逛街看到的,想也许你会喜欢。"

他从礼品袋中拿出一个小盒子,他打开盒子……

是一串小风铃。

"这跟那天面店那个好像……"

"没错!我问他们是在哪里买的,去买了个一样的。好险,老板说是最后一个!"

"干嘛这么麻烦……"

"没关系,我知道你喜欢。"

"等一下,这是什么……"他从礼品袋摸出另一个东西,"为什么还有一个3M的塑料勾子?"

"这样你就不用再去找勾子啦,回家后直接挂上去就好了。"

明宏感动,但也开始忧虑。

"那你给我的礼物呢?"

周琪逗他,两手叉在身后,身体摇啊摇。

"给你的礼物……"明宏的脑筋快转,然后从包包中拿出一本杂志。

"这是什么礼物?这是……《经济学人》杂志……"

"你看看……"明宏翻开杂志,"这里有一篇关于P

"我送你风铃,你送我《经济学人》杂志……"

"没办法,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浪漫!"

明宏在饭店内开了一天的研讨会,吃完饭后想透透气。他们开到国父纪念馆,绕着广场散步。九月的夜晚,三三两两的中年人在练土风舞,旧式的收音机放在地上,放着旧式的歌。

"你常来这里吗?"明宏问。

"我小时候家住在这附近,常常来。高一时,有一次我下课不直接回家,骗家里说去补习,其实是穿着制服在这里约会。我跟一个男生来,我们在外面的麦当劳买了汉堡,走进来吃。那时候小孩子觉得吃汉堡超浪漫的。你看那边,我们就坐在那边那张椅子上,他喂我吃汉堡,我嘴巴张得好大,然后竟看到了两个人……"

"谁?"

"我爸和我妈!他们吃完饭出来散步,我竟然刚好被他们抓包!"

"怎么会这么巧?"

"我吓死了!当场就把嘴里嚼到一半的汉堡吐出来,刚好吐到那男的手上。"

"所以后来你就没跟那男的联络了!"

"不,后来我再也不吃汉堡了。"

"呼……难怪麦当劳最近关了很多店!"

"嘿,我食量有这么大吗?"

"耶,你看,你爸爸在那边……周伯伯好!"

"哪里?"周琪四处张望,才了解自己被戏弄了。她搥他一下,他夸张地叫出来。她是一家国际公司的行销经理,下班后穿着套装在国父纪念馆搥男生。

他们走到周琪昔日出丑的石椅上坐下。

"你呢?你常来这吗?"周琪反问。

他摇摇头,"我觉得一个人逛广场,是很孤单的――"

"没错,广场好像突显了你'一个人'的状态!"

"是啊!电影院也是。餐厅啦,地铁啦,婚礼啦,通通都是一个人不该去的地方!"

"那一个人的时候可以去哪里?"

"游泳!"明宏说,"你呢?"

"公司!"周琪说。

他们离开孤单的广场,走到忠孝东路,经过一家康是美。

"我们来看看你一个人的时候跟谁作伴……"明宏说。

周琪介绍她们公司的脸部清洁和保养用品。每个产品的特质、订价策略、不同的目标市场、广告模式。

"你常要巡视店面吗?"

"当然,像康是美、屈臣氏这种连锁店是我们很重要的通路。"

"所以你每天都逛药妆店。"

"不只药妆店,还有很多其它的通路,超级市场是一种。像家乐福这种大卖场是另一种。军公教福利中心,一般的独立小店也都很重要。"

周琪一边说,一边用手整理"露得清"架子上的产品。

"我以前在露得清,现在虽然换公司了,每次做storecheck,还是忍不住会帮老东家整理一下架子,把产品排整齐。"

"嗯……我了解那种感觉。"

"你也常替老东家做事?"

明宏看着周琪,一时答不上来。他怎么能在周琪面前、康是美明亮的日光灯下,整理过去的架子呢?

"我们跟客户提案时,都要讲到过去做过的案例,所以以前的客户的数据,我们都很熟悉。"

他们离开康是美,转进逸仙路,沿着国父纪念馆的外围的红砖道走。在逸仙路和仁爱路的转角,突然听到猫叫声。

"你有听到猫叫声吗?"

他们在铁栏杆内的草丛中发现一只猫。后半身低着,脸往后缩,以防卫的姿势看着他们。周琪把手伸过铁栏杆,猫退了一步,"好可怜的猫,一个人在这么黑的草丛中,一定饿坏了。"

"我们可以去买东西给她吃。"

"我也这样想!"周琪大声叫出来,"可是这附近没有7-11."

"当然有,在光复南路啊!"

"你愿意陪我走到光复南路吗?"

"嗯……算了,太远了!"

"那你在这边等我――"

"跟你开玩笑的啦!"

他们走到光复南路的7-11,进门后没说话,很有默契地分工,各走一边。他在架子上选蛋糕,她到冷藏区挑牛奶。他买了一盒小的孔雀饼干,她买了一包纸碗。

"买纸碗干什么?"明宏问。

"牛奶热了之后,放在纸碗中,这样她才比较好喝啊!你要猫用吸管啊?……你买孔雀饼干干什么?"

"我不知道猫吃不吃饼干。如果她吃,孔雀饼干比较松软,吃起来比较方便。"

"如果她不吃呢?"

"我自己吃,我满喜欢吃孔雀饼干的。"

到了收银台,收款机打出68块。他们两人同时掏钱,他先掏出50,当他还在口袋里找时,她很顺利地拿出18,好像两人事先商量好了。

"我去把牛奶热一热。"明宏说。

"60度。"

"什么?"

"按60度就好了。那样热出来的温度最好喝。"周琪说。

他们离开,周琪突然想起某件事,"等一下!"她回头冲进店里。

"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他隔着玻璃门,看她走到收银台,从皮包里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他上前一歨仔细看……

里面是许许多多的电池。

"麻烦您帮我回收好吗?"

他们循原路穿过国父纪念馆广场,回到逸仙路和仁爱路转角。周琪小心地安置蛋糕和牛奶,好像在准备一场盛大的派对。明宏打开孔雀饼干,把它弄成更小的一片一片,在牛奶中放进几小片。

两人紧张地看着猫……

猫仍然缩在角落,虎视眈眈,不敢轻举妄动。

"她再不吃……"明宏说,"我都想吃了。"

周琪紧张地抓着明宏的手臂。

猫慢慢走到碗前,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他们松了一口气。

他们离开国父纪念馆。她要送他,他说不必了。她怕他还有别的事,不好意思坚持。他陪她走到她的车旁。

"白色的车很适合你!"明宏说。

"其实我最喜欢的交通工具不是汽车……"

"那是什么?"

"伟士牌速克达,而且也是要白色的!"

"喔……对,你上次说过,因为《罗马假期》那部电影,你说骑伟士牌的人都很……"

"性感!"

"那你为什么不买一台?"

"我妈会杀了我!"

她从皮包中拿出钥匙,"真的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我想走一走!"

"你为什么不开车或骑车?"

"我喜欢大众交通工具。"

"为什么?"

"因为我坐在上面时很轻松,我不必专心看路,我可以想自己的事情。"

"你都想什么事情?"

"就是……事情嘛!"

周琪点点头,准备上车,突然又想起,"明天中午我会来看看她,再告知你最新状况。"

"她若没吃,那些孔雀饼干融化掉,那碗牛奶大概要变成奶茶了。"

"你真的很恶心耶!"

他看她上了车,她发动引擎。他敲她的窗,她把窗放下来。

"想不想吃宵夜?"他问。

"你要请我吃宵夜啊?"

他点点头,魔术般,从手指中变出一块孔雀饼干。

"喔……你暗坎……"

她从他手中接下饼干,看着他,咬一口――

他本能地,把手伸到她的嘴下,接掉下的屑屑……

明宏一个人走回家,咬着孔雀饼干。他拿出周琪送给他的风铃,边走边甩,风铃叮当地响着……

这么好的女孩,走进他空虚的生命,他为什么像那只猫一样,如此惧怕向前?

周琪上华江桥,开始加速。她嚼着孔雀饼干,家好像越来越近了……

那个风铃,能不能让他竖起耳根,终于听到她的来临?

安安睁大眼睛、竖起耳根。清晨下飞机时,偷偷希望杜方会给她一个惊喜:来机场接他们,送她一朵花,递上一瓶矿泉水,抱着她说"累了吧"……走进入境大厅时,她四处张望,很多饭店的司机拿着牌子,一整排人没有杜方。她和妈妈走向巴士候车处,外面下着大雨。空气好闷热,像她的心。

回台北的高速公路上,她的鼻子顶着玻璃窗,看旁边车道的车,一辆一辆超过他们。雨水从那些车的轮胎间喷出,像烟一样。

她一回家就打给杜方,杜方压根不知道她今天回来,看着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吓了一跳。但还是清清喉咙,装出兴奋的声音。

"我今天下午有空,你要不要来公司?"杜方说。

"好啊,我下午来找你!"

"刚下飞机会不会很累?累的话你先在家里休息。"

"没关系,我来找你。我有时差,如果不来找你,在家睡觉,晚上又睡不着!"

"喔,我是帮你调时差的喔?"

"你就是我的时差!"

下午,安安跑到杜方办公室。她特别化了妆,让自己看起来更漂亮。

"我好想你,"她一走进杜方办公室,就跳到他身上,"你有想我吗?"

"当然有啊,你走了几天后,我就'间接'地开始想你――"

"你还是'间接'地想我,不是直接的喔?"

"'渐渐'!不是'间接'!"

"这还差不多!"

"你又染了头发!"

"我在旧金山染的,很好看吧!这种染料是有机的。"

"有机的鬼,这年头贵的东西都说是有机的!"

"嘿,我花了那么多钱,你就不能赞美两句吗?"

"你的头发好像变长了……"

"算你眼尖!"她把头发拉到胸前,"你看看,我去植发,让头发变长。"

"你又没秃头,植什么发?"杜方去拉她的长发。

"嘿,不能拉啦……"她退后一步,"今晚我是长发造型!怎么样,像不像蔡依林?"

杜方摇摇头,回到他的制图桌。安安看他失去了兴趣,连忙大叫,"嘿,想不想看我送你的礼物?"

"什么礼物?"

杜方本来以为会是名牌的皮包或领带,没想到她却从包包中拿出一张地图。

"这是什么?"

"美国地图。"

安安轻脆地拉开地图,摊在杜方的制图桌上。

"你知道黄石公园在美国的哪里吗?"

"嗯……"

"你看,"她整个身体趴上制图桌,手指着地图,"我们去这次先去旧金山,参加当地的旅行团,再从旧金山北边的奥克兰机场坐飞机到犹他州的盐湖城,"她的手指随着路线滑动,"盐湖城是黄石公园附近惟一有机场的城市。从这边开始,就要坐车了。我们沿着15号州际公路,向北走,进入爱达荷州。差不多早上十一点,先在一个叫'黑脚'的小镇休息――"

"'黑脚'?"

"叫'Backfoot',很好笑对不对?然后我们再向北走,在'爱达荷瀑布'这个镇停下来吃午饭。那个小镇好小喔,大概只有两三百人吧,但竟然也找得到中国餐厅。你想想看,一对台湾来的夫妇大老远跑到爱达荷州一个三百人的小镇开中国餐厅,你不得不佩服他们…….吃完午饭之后,我们上这边这个26号公路,往东走,进入怀俄明州,下午三点左右,到了'杰克森洞市',这里就是国家公园的门口。然后往北走,进入'大提顿国家公园',这是黄石公园南边的一个小国家公园,风景也不错看喔!过了大提顿国家公园,就到了黄石公园的南边入口。黄石公园在怀俄明、爱达荷,和蒙大拿三州的边界。进去后再开一小时,就到我们住的小木屋。嘿,我就是在这个小木屋旁的公用电话亭打给你的。"

安安转头看杜方,他正低头看手机简讯。

"嘿,你有没有在听啊?"

"这些圆圈是什么意思?"杜方指着地图上一路画的很多圆圈,"旧金山"、"奥克兰"、"盐湖城"、"黑脚"、"爱达荷瀑布"都被圈了起来。像高中的课本上的重点一样,圈圈有很多层,画得很用力,纸都被画破了。

"每次我想你,就在当地画一个圈。这些都是我想你的地方。"

杜方摸摸她的头,像爸爸。安安说:"当然,这张地图不是真正的礼物……这才是。"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个贴在冰箱上的磁铁,上面是黄石公园地热喷泉的图案,图案上写着……

OdFaithfu.

他带她去吃饭,她给他看她用数字相机拍的照片。他的手机一直在他裤子口袋里震动,他不理会。

"你去哪?"安安问。

"我去洗手间一下。"

走进洗手间,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如他预期,是来宾254号。他想起她那天在街上无情地离他而去,决心要惩罚她。他回她电话,冷漠的口气,"干嘛?"

"我们见面好不好?"

"我在忙。"

"你在哪?"

他学她那天的口气,"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管我这么多?"

杜方挂掉电话,开心地笑出来。他在洗手池前,愉快地整理头发。这一回合,他又赢了。

他走回座位,若无事然地对安安笑。安安弯着头,坐在椅子上张开双手,迎接他回来。

但他似乎回不来。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又开始震动,他又让它震动了几次。

"你手机在响耶。"安安说。

"没关系。"

"要不要接一下?"

"没关系,是明宏,他打一天了。"

"什么事这么急?"

"他希望把他家重新装潢一下,要我去看看。"

"那你为什么不接?"

杜方向前倚,握着安安的手,"你刚回来,我想跟你讲话。我天天见到他,不急啦。"

快吃完时,手机又在他口袋里震动。安安说,"你接吧,搞不好是急事!"

"喂?"

"你干嘛不接电话?"来宾254号劈头就问。

"我在忙。"杜方维持正常语调。

"我九点来找你,我有东西要给你。"来宾254的声音很大,像爆裂的消防栓。杜方把电话靠紧耳朵,一个无力防堵的水坝。

"九点?九点有点赶耶,明天好不好?"他边讲边对安安笑。

"怎么,女朋友回来啦?"

"没有啊,就是我跟你提到的那个客户……"杜方看着安安,她仍一脸天真的表情,拿着叉子卷意大利面,然后塞进嘴巴,"没事,只是今天比较忙一点,你也有这种经验吧。"

"那你忙吧,下次你女朋友不在的时候,不要来找我。"来宾254号挂掉。

杜方装出大笑,"好啊!纽约很好啊,对了,洛克斐勒中心有一家巧克力店叫'Teuffers',你帮我带几盒好不好?安安最爱吃巧克力了!……好……好……他们有两种,一种综合的,一种香槟的,你就帮我各带一盒好了!……够够够,各买一盒就够了……OK,谢了,明宏,拜!"

他挂掉电话,"明宏要我九点去找他,看他的房子,他要出差一个礼拜,希望走之前能让我看过。"

"他要去纽约?"

"我叫他帮你带巧克力。一盒综合,一盒香槟,你一定会喜欢。"

"Yeah!"安安欢呼。

吃完饭,他们回杜方家。在车上杜方想:安安毕竟太年轻了,两盒巧克力,就可以让她相信任何故事。

第二天安安要去注册,很早就醒来。旁边的杜方还在睡,她没有叫醒他。她洗完脸后走到厨房,水池里堆了一排碗盘,她一一洗干净,放进烘碗机。她按"30"的钮,让它烘30分钟。开水没了,她打开水龙头,注意到杜方还是没换滤水器的滤心。她烧了一壶水,等待时把客厅扫了一遍。水开了,她在水壶旁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刚开的,小心烫!记得换滤心!"

她离开杜方家,走到地铁站。她站在月台,打开在美国买的Prada钱包。钱包虽是新的,里面的东西却是从旧钱包直接塞过来的,丝毫没有整理。地铁票、发票、拍立得照片、信用卡,甚至还有黄石公园带回来的一片叶子。在叶子下面,竟然还有两个月前婚礼拿到的一迭名片。她翻了翻,找到林明宏的那张。

明宏桌上的电话响起,"我是林明宏。"

"请问林明宏在吗?"

"我是。"

"嘿,你好,我是杜方的女朋友,我是安安。"

"安安!"

"你还记得我吗?"

"当然当然!"

"嘿,杜方要我打电话给你。他说他昨天请你在美国带的巧克力,可不可以多买一盒?"

明宏的警觉性升高,杜方的女友直接找他,不是第一次。

"嗯……不好意思,我这边收讯不好,听不太清楚,你刚刚说什么?"

"杜方说他昨天请你在美国带的巧克力,可不可以多买一盒?"

"要多买一盒?"明宏顺着安安的话说,"我知道了,好,我多买一盒……确定只要多买一盒吗?要不要多一点?"

"多一盒就好了。"安安说。

"没问题。"

安安进一步说,"不好意思喔,一下子就叫你带一打,太麻烦了!"

"这有什么关系?杜方是老朋友,别说一打巧克力。把巧克力店买下来都可以!"

安安挂下电话。月台地上的红灯开始闪,她的心纠紧。她蹲下,列车经过。风把头发吹散在她的脸上。她的嘴巴好苦,巧克力加上谎言,竟然是这种味道。

安安打来有惊无险,明宏立刻打去警告杜方,留了言。明宏开了一早上会,中午和志平有约,正要离开公司时,手机叫了一声。他拿起来看,是一个简讯。他打开:

"猫不见了,蛋糕没动,但牛奶剩一半。谢谢你陪我喂她。Kiki"

他笑了笑,把手机放回口袋。他匆忙走出去,赫然看到安安坐在接待小姐旁。

"你……"

"你们公司好像K书中心喔!"安安满脸笑容,像个等待剪头发的小女孩。

"你怎么会在这里?"明宏很镇定。

"来找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的公司?"

"婚礼那天你有给我名片啊!忘了吗?喔……你给人名片都不记得喔,这样不诚恳耶!"

同事纷纷走出去吃饭,走过时瞄着他们。学生打扮的安安,不常出现在这样的公司。

"你们公司冷气好棒喔!"

"中央空调……"

"外面这么热,在这里面上班一定很舒服!"

"有什么事吗?我赶着要出去。"

"除了我,杜方是不是还有别的女朋友?"

"什么?"

明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了。

"你是他的好朋友,一定知道。"

"我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让我死心好不好?"

"我只知道,杜方很喜欢你。"

"我只是要知道她是谁。我只是要确认我没有被比下去。"

"没有人会把你比下去,杜方跟你在一起后,都很少跟我们混了。"

"真的吗?"

明宏点头。

"不好意思,我中午还有约,我得走了。"

"我跟你一起去。"

"你怎么能跟我一起去?"

"你不要我跟,就告诉我杜方别的女人是谁。"

"什么别的女人?我根本不知道。杜方不会跟我们讲这些,他跟谁交往,从来不告诉我们。"

"喔……你这样说,意思就是他真的有。"

"我哪有这样说?"明宏的口气变成小学生。

"你明明就有!"

明宏不跟她纠缠,径自走到电梯。她跟进去,全场紧迫盯人。电梯打开,明宏快步走过大厅,她紧逼在后,左右脚都跟他一致。他推开旋转门,她推开。他头也不回,坐进出租车,往志平店里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