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沈小武才从亡妻的精神恍惚中回到现实世界。仅仅几个月的工夫,沈小武就觉得眼前的现实已经叫他无所适从了。因为,这段时间给他介绍对象的人,多得超出了他的想象。各种条件的女人都有,甚至还有没结过婚的姑娘呢。沈小武绝对没有想到,他一个死了老婆的老男人还会这么吃香,这让他的思维有点转不过弯来,他和亡妻结婚前,大学刚毕业,又是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比现在的状况不知要好多少倍,可那时想在城里找个对象,还不是件容易的事呢。现在却不同了,三十好几的老男人,又是个二婚头,竟然会这么吃香。更叫沈小武难以置信的是一向不和他打交道的生物研究室的副主任蒋芙蓉,也突然之间主动来找沈小武了。
这一天,沈小武正往办公室走,蒋芙蓉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像在什么地方埋伏了很长时间,专等着他似的。她迈着高知女性矜持而优雅的步子,却板着一副领导者的面孔,径直走到沈小武跟前,安排工作似的对他说道:“你抽个时间,咱们俩谈谈。”
沈小武一下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蒋芙蓉要和他谈什么。他离开生物研究室都快两年了,他想不透这两年之后,蒋芙蓉还能和他有什么可谈的。他仰着头迎着蒋芙蓉的目光,竟幼稚地说了一句:“我现在就有时间。”
蒋芙蓉用她美丽的大眼睛狠狠地瞪了沈小武一眼,说道:“你怎么能这么随便?这种事,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谈吗?”
沈小武看了看几乎没有人影的办公楼前,不解地看着一脸认真的蒋芙蓉,心里不悦地问道:“什么事不能现在谈?”
蒋芙蓉把她尖锐的下巴挑了一下,不满地看了沈小武有几秒钟,才说:“什么事?我们俩的事呀。”
“我们俩的事?我们俩能有什么事?”沈小武问道,他的脑子里迅速地闪了一下,就算自己亡妻后有一阵子糊里糊涂的,可他连想都没想过蒋芙蓉,不可能在背后和她有什么是非,更不可能和她有什么过节儿。两人离得太远,就是想有过节儿,也难啊。
“当然是我们俩下一步的关系了,这事不能再拖,应该早点确定。你安排时间吧,我这几天有空,你随时可以通知我。”说完,蒋芙蓉像刚宣布了一项处分决定的领导似的,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把惊愕留给沈小武,走了。
沈小武一头雾水地被扔在空旷的办公楼前面,半天没有缓过劲来。他的神志又飘移进恍惚之中。自从妻子亡故之后,他的神志一直不是太清晰,但他还没有到精神错乱的地步,怎么也不可能与这个曾经的女老上司有出轨的行为吧?可她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事不能再拖了”,这不是明摆着他和她之间有脱不了的干系吗?
沈小武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老副处”到底要和他确定什么关系。
调到院办当秘书之前,沈小武对生物研究室的领导们是一点也不感冒,关主任常说他是“不务正业”,什么研究课题都与他无关不说,他在全国权威杂志发表的不少量化管理方面的论文,却被关主任说成是“不务正业”,竟成了他评副高职称的障碍。关主任的笑里藏刀他是领教过了,对性情古怪的副主任蒋芙蓉,沈小武更是敬而远之。女人最不好打交道,这是小苏他们总结出来的经验,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对不和她照面儿。
可是,蒋芙蓉却主动来找他沈小武了。思前想后,沈小武决定,不把蒋芙蓉的话当一回事。他已经不在生物研究室工作,早就不是她的下属,就算有什么事情要说,你蒋芙蓉还拿腔拿调,摆出一副领导的口气跟自己说话,他偏不吃这一套!蒋芙蓉再有本事,难道还能把手伸到院办来?就算他们部门和部门之间有工作上的接触,那也是领导层的接触,跟他沈小武可没什么关系。
沈小武没有理蒋芙蓉的碴儿,没想到她又打电话来了。看来蒋芙蓉还是沉不住气,在电话里的口气也完全变了,抛开了那个副主任的身份,拿出一个女人的温柔腔调对沈小武说道:“小武,你是不是感冒了,我怎么听着你的声音都不像你本人了?”
沈小武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给他打电话的女人就是蒋芙蓉,嘴里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接着,蒋芙蓉关切的声音才叫他听明白,这个女人是在用这种方式责怪他。这样,蒋芙蓉的女人味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因为沈小武是第一次听到蒋芙蓉这样柔声柔气的说话,他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沈小武想不出该用什么借口来打发她,蒋芙蓉已经在电话那头自作主张地把见面时间定下了:她下班后来找他。她还叫他不要离开,就在办公室等着她。沈小武一听急了,连忙找理由推托,人家根本没打算听他的言辞,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干脆利落得像个大刀阔斧搞改革的领导者。
还没到下班时间,沈小武就溜出办公室,提前回家了。
其实,沈小武是不愿意这么早就回家的,家里的空荡和清冷常常让他深感凄凉,没有一点家的气息更是令他几乎失去对生活的信心。自从叶莎莎死后,这个家一下子就塌了,沈小武一直在心里劝说自己,一定要撑住,可是他能撑住自己的人,却撑不住自己的心。心塌了,家也就塌了。现在,大半年过去,沈小武对老婆死亡的事实已经完全能够接受了,也能把自己安慰得基本上不伤感。可一进家门,寂寂的,冷冷的气息迎面扑来,他不由自主地会被这种寂静和冷漠击倒,他的心在顷刻间变得茫然、失落和压抑,所以家塌了的感觉是挥之不去的。一般情况下,沈小武一回到家里,就上床睡觉,什么都不想干,饭早就不做了,只给自己一人做饭,缺了做饭的动力,也没有兴趣。有时候赶上点了他就在食堂吃点,赶不上了就泡方便面,或者干脆不吃,反正他也没有饥饿感,吃和不吃都是一样的。
开始时,小苏他们还打电话过来请沈小武出去喝酒打牌,他哪有那个心思,妻子才死,自己就搞得这么自在和热闹,有点欢欣鼓舞的样子,好像巴不得妻子早点过世。他的心还灰着呢,哪里有那种情绪。小苏叫了几回,蔫蔫的都叫沈小武拒绝了,好在他们都能体谅沈小武,本来也就是想着让他散散心,既然他不愿意去,也就作罢。
沈小武躺在黑糊糊的家里,似睡非睡着,脑子里还浏览着以前的一些事情,昏暗的光线加上寂静的环境,很适合他怀旧的心理。就在他慢慢地要进入梦时,却听到门铃响。他翻了个身,没有起来去开门,想着响一阵没有动静,摁门铃的人大概就会走了。可这天不同,那个摁门铃的人很有耐心,一直摁着不松手,似乎认定了他就在屋子里,有一股子不把门摁开誓不罢休的“英雄”气概。沈小武实在忍受不了这持续的铃声,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去开门。他没有想到站在门口的会是蒋芙蓉。沈小武微愣了一下,第一个念头是要把门关上,可想了想这样不妥,还是尴尬地把蒋芙蓉让进屋。不管怎么说,人家一个女人,他无论如何也不好把人家拒之门外的。
屋里光线暗淡,但一点也不影响蒋芙蓉把屋里的凌乱不堪看进眼里,她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小小的细节没有逃过沈小武的目光,他盯着蒋芙蓉,连句客气话都没有。沙发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零零碎碎,他懒得收拾,也没法叫人家坐。
接下来的情景还是叫沈小武吃了一惊,蒋芙蓉站在门口扫视了一下屋子之后,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然后像到自己家里似的,从鞋架上找了双拖鞋换上,就从鞋架开始,动手整理起屋子来。
沈小武站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个平时很少接触的孤傲女人,她到底要演什么戏。蒋芙蓉这时倒显出了女人的味道来,是那种沾着人间烟火的世俗的味道,让沈小武突然看着很陌生,同时也有了亲切感。可是,这种感觉一出来,沈小武立马警惕起来,这个女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究竟想玩什么花样?他在心里琢磨着,她不是要找他谈谈吗,难道一进门就收拾起卫生,就是她要和他谈话的序曲?沈小武在心里揣摩半天,也想不透蒋芙蓉要开始和他谈话的内容。
这个女人太古怪了,简直叫人不可思议。
像换了个人似的蒋芙蓉,并不理会冷眼旁观的沈小武,她只埋头干自己的活,还干得特别卖力。过了一阵,可能是身上出汗了,她干脆脱掉身上的浅蓝色外套,穿着一件红得耀眼的紧身毛衣,像团火焰似的,在屋子里飘来飘去,也在沈小武的眼前飘来飘去。就这样飘了一会儿,沈小武发现屋子变了样,变得整洁而有条理,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经过一番梳洗后变得眉清目秀起来,叫人看了心里舒坦。等蒋芙蓉丢下扫把拿起抹布时,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愣站着傻看着的沈小武说:“哎,你别光顾傻站着看了,帮我洗一下拖布,好吗?”
这种亲昵征询的口吻,恍惚之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老婆叶莎莎在说话呢,沈小武很自然地答应了一声,却发现面前的是蒋芙蓉,那美好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失掉了,但他又不好意思再站着看,只好去卫生间冲洗拖布。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他的家,他总不能把洗好的拖布再递给蒋芙蓉吧。他开始拖地。蒋芙蓉擦完最后一个凳子,也没有来接沈小武手中的拖把,她站直身子,用手一边捶着腰一边问道:“怎么样,肚子饿了吧?一看你就知道还没吃晚饭。我也没吃,看看你这有什么东西,咱俩一起凑合着吃点吧。”
也不管沈小武同意不同意,蒋芙蓉过去拉开冰箱,在里面翻找起来。沈小武想制止已经来不及,只好眼睁睁看着蒋芙蓉从冰箱里找出一根蔫不唧的黄瓜,两个土豆,几包方便面,还有半根火腿肠。蒋芙蓉手里掂着这些东西,抖了抖,边往厨房走边对沈小武说:“你这日子过的也真够寒酸的,要啥没啥,不知你是怎么凑合下来的。”
沈小武手握着拖把,不好意思地说:“我……那我出去买点……”
蒋芙蓉回过头来说:“算了吧,超市离这挺远的。”
沈小武愣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阳台上还有些鸡蛋,就去全部拿来送到厨房。蒋芙蓉从沈小武手里接过鸡蛋,竟然很高兴地说:“还有鸡蛋啊,这就好办了。你去拖地吧,拖完了歇会儿,我这马上就好。”
从厨房里退出来,沈小武几下拖完地,赶紧进到卧室,把床上床下的脏衣服收拢到一起,抱到卫生间塞进洗衣机里。他想趁蒋芙蓉做饭的工夫,把这些难堪的东西处理掉,再把卫生间打扫一下,不然一会儿她要借着参观的名义过来看到这些,多不好。他倒不是说要把卧室整理出什么好模样来让蒋芙蓉欣赏,他是怕人家像刚才那样自作主张地替他收拾。这可是卧室,现在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卧室,臭袜子、脏短裤,让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来收拾,毕竟是很尴尬的。
等沈小武给洗衣机通上水放好洗衣粉,还没有把卫生间清理好,蒋芙蓉已经把饭做好了。她一边叫沈小武在茶几上放垫子,一边就端着盘子、碗过来了。沈小武赶紧在茶几上放好垫子,一股香气已经随着飘了过来。蒋芙蓉端来了一盘鸡蛋炒黄瓜片,一盘素炒土豆丝,再就是两碗煮好的方便面,每个面碗里还漂着几片火腿肠和葱花。沈小武闻着久违了的香气,看到蒋芙蓉脸蛋红扑扑的,头发粘在了额头上,鼻尖上的汗珠米粒一样的拥挤着,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脸突然就红了。他怕被蒋芙蓉发现,忙把目光移开。
蒋芙蓉的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沈小武,那双眼里燃烧着像她身上毛衣一样的火焰,她给沈小武递过一双筷子,柔声说道:“快坐下,吃吧,我肚子早就饿了。”
这种情景太暧昧了。
沈小武这下没有被蒋芙蓉的柔情吓坏,他接过筷子,迟疑了一下,在蒋芙蓉的催促下,正要举筷去夹菜时,他家里的电话响了。
沈小武忙放下筷子去接听电话,蒋芙蓉皱皱眉头,嘟囔了一句:“谁呀,吃饭时间胡乱打什么电话。”
沈小武没搭理她,拿起电话,刚“喂”了一声,那边已把名报了上来:“沈小武啊,我是蔡晓佳!”
“哦,你好!”沈小武心说,怪了,怎么今天来找他的都是女人,而且都是莫名其妙的女人。自从蔡晓佳在叶莎莎病重时来过一回后,就再没露过面,但却打过几次电话,在电话里问一下叶莎莎的情况,时常给沈小武说些安慰的话,沈小武没话说,每每拿了电话任她独自絮絮叨叨着。有一回电话被叶娜娜接了,一听是蔡晓佳,警惕性极高的叶娜娜不热不冷地说了几句话,大意就是叶莎莎有现在的处境,蔡晓佳应负有一定的责任,要不是她老煽动莎莎买车,莎莎就不会要死要活地去学车,也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惨状了。这以后,蔡晓佳便再也没打过电话。直到叶莎莎去世后,她突然又给沈小武打电话联系了。
蔡晓佳也没有多余的话,直截了当地问沈小武有没有时间,她想请他吃饭。
“你说现在?”沈小武看了看蒋芙蓉,又看看桌上的饭菜。
蒋芙蓉像知道了电话内容似的,瞪着眼睛看着沈小武。
“你有什么事吗?我已经吃过了。”尽管不想和蒋芙蓉在一起吃饭,沈小武还是拒绝了蔡晓佳。人家蒋芙蓉替你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帮你做好饭菜,你能丢开人家说走就走。再说,他还不清楚蒋芙蓉即将要和他谈什么事呢。
“那算了吧。”蔡晓佳的语气很失落,“我没什么事,就是想找个人聊聊天。下次吧,下次我再请你。”没等沈小武再说什么,蔡晓佳已经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沈小武本不想坐到饭桌前,见蒋芙蓉正用一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又不好意思,就坐过来,拿起筷子夹了些土豆丝放到嘴里。几乎没什么味道,他又夹了些鸡蛋炒黄瓜片,可能是黄瓜不太好了,炒的又不太熟,沈小武嚼了几下,实在难以下咽,在蒋芙蓉的目光注视中,又不好吐出来,只好强忍着把那口鸡蛋炒黄瓜片吞咽下去。
“是不是不好吃?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不好吃,实在不好意思,我……不会做饭……我平时其实很少自己做饭……你凑合着吃点……”说着,蒋芙蓉的脸红了,她端起一碗方便面递到沈小武手里,“我平时也懒得做饭,除过吃食堂,大多时候在外面吃,说句实话,一个人过日子,也吃不了多少,做顿饭又挺费时……”
沈小武没有吭声,她做的菜的确不敢恭维,而她说的这些话,他也有同感,可就因为说这话的是蒋芙蓉,他心里不愿附和。
蒋芙蓉很难堪,为了掩饰,她吃了几口菜,失落地说:“这一个人过日子,就是没劲!冷冷清清,干什么都无滋无味。”
沈小武还是没有表态。
蒋芙蓉放下筷子,看着只顾埋头吃面的沈小武,终于忍不住了,语气很冲地说:“我想和你谈的,就是……我们俩的……事……”
“我们俩……什么事?”这下,沈小武很敏感,抬起头来看着蒋芙蓉。
“还能有什么事?”蒋芙蓉彻底生气了,呼地站起来,大声说道,“都到现在了,你还问什么事?沈小武,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要我怎么说你才好呢?”
“什么事都到现在了?”沈小武一脸无辜地看着蒋芙蓉,“我是真糊涂!”
“那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俩——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这怎么可能呢?”沈小武脱口而出。婚姻是多大的事啊,怎能这么轻率?沈小武的心里好像吞了一只苍蝇似的,极不舒服。这不仅仅是蒋芙蓉压根儿就没在沈小武的考虑范围之内,更重要的是她怎么能把婚姻这样一件很神圣的大事,当成自己在办公室想使用或不想使用的某种东西,主动权完完全全地握在她的手里,她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呢?沈小武自认还没落魄到那种随便就可以让人抓过去做老公的份儿上,尤其是被蒋芙蓉这样的女人抓过去。
“你说什么?”蒋芙蓉的眼睛瞪得老大,她以为她都这么主动了,以她这样的身份,找你沈小武还不是拿大盘装小菜?她就没想会遭到拒绝。“你有了女人?刚才打电话的那个是不是?你可以告诉她,你和她不合适。”蒋芙蓉毫不含糊地说道。
沈小武差点跳起来,这世上还有自信得这样可笑的女人,真是把天都看得低了,以为自己真的能主宰一切,连婚姻也如此。沈小武隐忍着没发作,他把一口面咽进肚里,摇摇头说:“跟任何女人都没有关系。是我和你不合适!”
就这么一句话,击碎了蒋芙蓉所有的自信,她以为最可以把握的男人却一样无法把握,她所有的铺垫均以失败告终。她扔掉手里那双连她自己做的菜都没沾几下的筷子,站起身抓起自己的浅蓝色外套,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怨愤地瞪了沈小武一眼,带着失意和失望毫不犹豫地走了。
沈小武望着半敞着的门,又看了看整洁的屋子,还有桌上几盘变凉了的菜,心想:我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