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一场风,下了一场透雨后,闷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秋天刚开始,叶莎莎在驾校学车的日子快要结束了,从她最近讲解的情况来看,她的驾车技术得到了教员的再三肯定,就是说,她结业考核完后拿个驾照没有一点问题。到了这个时候,沈小武最担心叶莎莎老调重弹,提出贷款买车,他已经把观念跟进了一步,贷了款装修房子,如果再要贷款买车,想想未来几年就得在负债中生活,他的心里已经沉重不堪。于是,在叶莎莎讲考核驾照时,沈小武故意把话题往装修房子的事上扯,旨在提醒妻子,他们已经负了债,千万不要再有非分之想。
一个月后,房子装修工程基本结束,剩下的就是清理卫生一些细碎活了。叶莎莎主张找保洁公司的钟点工清理卫生,打扫干净后再把新房所有的窗户打开,透透气,散发一下装修材料的气味,过上一两个月,他们就可以搬进去住。但沈小武拒绝让钟点工来打扫卫生,坚持要自己来弄,他的理由是,钟点工是算钟点的,会磨工不说,干的还是那些表面上能看到的地方,一些犄角旮旯里,则是能闪开就闪开。自己干就细致多了,也不会划伤墙皮和木质地板,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可以省钱。通过这次装修,沈小武花钱都花怕了,前前后后用了五万多块。五万多块啊,得他和叶莎莎不吃不喝两年才能攒下来的钱啊!他心里像扎了五万多把刀子,再多花一分钱,心上就又会多一把刀子,他就受不了了。
可叶莎莎却并不从钱的角度来考虑,她首先想到的是质量,说钟点工是专业搞卫生的,装修过的房子必须要专业清扫的人彻底搞一次卫生才行,人家不管犄角旮旯,都比你有经验多了,况且那些死角根本是我们自己搞不了的,比如下水管道里残存的水泥渣,清理不好过不了几天就会堵塞,还有很多的角角缝缝,都是我们想不到的地方。沈小武这次是固执己见,坚信自己能把下水道清理彻底,也能把那些角角缝缝擦干净。叶莎莎却死活不同意,她倒不是心疼沈小武,而是不相信沈小武能把这些事干好,两人在打扫新房卫生的事情上争执不下,意见没法统一,就先搁下了,反正这事又不急。
这阵子,叶莎莎的全部心思都放在驾校考核拿驾照的事上,为了考核顺利,她除双休日去驾校实际操作外,其他业余时间都用在了背交通规则上,每天像学生赶考似的,把时间抓得很紧,完全没注意沈小武在干些什么。
沈小武已经在偷偷地清理新房子的卫生,为了省下这笔数目不大的钱,他宁愿受这份苦,还要避开叶莎莎,不让她知道自己在清理卫生,免得她又为此生气。每天下班回到家里,沈小武像往常一样做好饭,和叶莎莎吃过后,他快速收拾完碗筷,就推托说办公室里还有些事要加班,便骑上车子匆匆赶到新房子收拾卫生。后来,他觉得总找这样的借口怕叶莎莎起疑心,便改成小苏他们今晚一定要他过去打牌,为了不影响叶莎莎在家背交通规则,他便答应了人家。这样的借口虽然牵强了些,不过叶莎莎乐得有个清净,也不过问什么。沈小武就放开膀子去干自己愿意干的事。碰到双休日就更好办了,叶莎莎去了驾校,沈小武除按时回来做饭,也不用费尽心机地找什么借口。反正沈小武也想好了,等他把房子卫生全搞完了,再叫叶莎莎去验收,到那时,让事实来说话,看她还有什么好说的。想到叶莎莎考完驾照,他也收拾好了房子,夫妻俩一起来看房,妻子那一脸不可置信的惊异,沈小武就暗自得意,干得也更欢了。
沈小武到底是出身农家,干活不怕脏累,十几天下来,新房子的卫生已经搞得差不多,过了这个双休日,他就可以叫上叶莎莎去验收了。
星期天早上,叶莎莎照例去了驾校,沈小武来到新房子里,把地上又细致地擦了一遍。洁净、新鲜的木质地面上,散发着一种湿润的气息,从窗外投进来的秋阳随意地洒落在地板上,看上去柔软又温暖。阳光在地板上缓缓地移动着,沈小武看到刚拖过的地板上升腾起淡淡的雾气来。就在这股淡淡的雾气之中,他的心也像是充斥了无数的阳光,变得温暖宽敞起来,心里慢慢地滋生了一种生活的满足感。他长长地呼了口气,心里舒坦极了,忍不住在纤尘不染的客厅地板上躺了下来,秋阳柔柔地照射在他身上,像盖了一层温暖的鸭绒被,他惬意地闭上眼睛,脑子里想象着他和叶莎莎搬过来后的新鲜又充满了活力的生活,浑身便洋溢着幸福感。可能是这阵子干活干累了,慢慢地,沈小武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想象和憧憬中,在洁净的地板上,在温暖的秋阳中微笑着睡着了。
一阵粗暴的擂门声把沈小武惊醒,阳光已经从他身上挪开了,有了凉意。他赶紧爬起来打开门,看到站在门外面的岳母和叶娜娜正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他心里不由自主地一紧,想着这次她们又要发什么疯了,反正他又没有干对叶莎莎不利的事。这么一想他就不慌张。还没有容沈小武问一声岳母有什么事,岳母已经很迅速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扭过头就把他向门外拖着,其力量之大,简直让沈小武吃惊,他没想到岳母这一把年纪,居然能有如此大的力量。他身不由己地被岳母拖着出了门。叶娜娜却在母亲的慌乱之中从沈小武的身边挤进屋子里,到各个房间里快速地扫描了一遍,才冲过来从里面推着他,气喘吁吁地说:“原来你真躲在这里,房子里就你一个人啊?”
沈小武没有听明白叶娜娜话里的意思,他只是心疼洁净的地板上被叶娜娜踩出的杂乱的脚印。他忍着问叶娜娜:“大姐,你们——是来找莎莎的?她去驾校了。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就来收拾收拾房子。”
岳母一边抓着沈小武往出走,一边非常不满地瞪了大女儿一眼,恶狠狠地对大女儿说了句:“就你事多,抓奸还抓出经验啦!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快把门锁上。”
这下,沈小武才弄明白了叶娜娜刚才急匆匆到各个房子里去看,是怕他与哪个女人在这里幽会,想抓他的奸呢。沈小武在心里冷笑一声,看着岳母仓皇急促的样子,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又问了一句:“是不是找不到莎莎,找她有急事吗?”
岳母这才正眼看了一下沈小武,眼圈一红,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要找不到还好了,这比找不到更可怕。”
沈小武心里不高兴岳母用这种口气给他说话。他扭过头问叶娜娜:“大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你们紧张成这样。”
叶娜娜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了句“啰唆什么,快下楼,到那你就知道了。”
出租车在市人民医院门诊楼门口停住,他们从车上跳下来,叶娜娜和她妈就往门诊楼里冲,那样子就好像要冲进去救火一般。沈小武一看觉得不大对劲,心往下一沉,想是不是老丈人突然不行了,她们急成这样。他冲上去赶紧和她们一起往里一边跑着,一边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娜娜瞪了沈小武一眼,非常生气地说道:“就你事儿多,这个时候还问什么问,都奔到医院来了,什么事还能不清楚?马上就看到你老婆,她出车祸了!”
沈小武心里轰然一声爆炸,在新房里感受到的美好感觉,瞬间被阴云遮蔽,他眼前一黑,腿软得移不动了。叶娜娜和她妈跑出去几步,又返回来,一边一个抓住沈小武的胳膊,架上拖着就跑。沈小武全身都往下坠,重得两个女人拖不动,叶娜娜她妈狠狠地剜了女儿一眼:“哼,跟你说了先不告诉他,你偏要说,那个躺在急诊室还不知死活呢,这个又成了拖累。”
母女俩好不容易把沈小武架到了急诊室门口,往墙边的木连椅上一丢,赶紧趴在急诊室的玻璃门跟前,脸贴上去往里面看。门上的玻璃是那种毛玻璃,除了一片模糊外,什么也看不见。她们急得左瞧右看,周围没有一个可以给她们提供信息的人,她们心里焦急,忍不住用手拍起了急诊室的门。不一会儿,门突然从里面猛地拉开了,走出来一个戴着口罩看不清面目的护士,恶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怒斥道:“干吗干吗?捣什么乱,不知道这是急救室啊?”
母女俩不再拍门。叶娜娜赔着礼,小心问了一句:“里面怎么样?就是刚送进去的,那个女的,叶莎莎她……”
“暂时还死不了!”护士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啪地关上了门。
等了大约有半个多小时,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护士走出来,喊叫道:“谁是叶莎莎的亲属?”
已经缓过劲来的沈小武和叶娜娜母女异口同声地回答,向急诊室冲来。医生挡住他们说:“只要一个亲属签字,别的到一边去,等会儿到收费处去交手术费。”
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沈小武走到前面,接过护士手中的病情报告单,签上字后,颤着声问了句:“手术费——得交多少钱?”
医生看了沈小武一眼,不耐烦地说:“先交两万押金吧。”
“啊,要这么多?”沈小武吃了一惊,“现在到哪里去搞这么多的钱啊?”
叶娜娜瞪了沈小武一眼,非常不满地对他说:“你还是不是莎莎的丈夫?性命攸关的时候,你还能说出这种话?”
沈小武声音颤抖着说:“我……我这不是刚装修了房子……”
“沈小武,你给我闭嘴!你是要老婆还是要钱?”叶娜娜的妈厉声打断沈小武还要往下说的话。
医生这才用缓和的口气对他们说道:“你们别在这吵了,要吵就回家吵去,赶紧去准备钱吧,病人可拖不起!”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叶娜娜母女的眼神明确地告诉沈小武,她们可不会出这两万块钱。沈小武死了对她们开口的心,转身跑走了。
沈小武打车跑回单位,把情况跟办公室主任一说。他以为主任会拿拿捏捏,都做好了央求主任的准备,没想到主任这次非常痛快,叫沈小武写个借钱的申请,亲自去找主管的副院长签字,很快就从财务处拿到了现金,还派车把沈小武送回医院。沈小武再次感受到了当秘书的好处,他要是还在生物研究室,想借这么一大笔钱,哪会这么简单。
交了手术费,医生开始给叶莎莎做手术计划方案。
叶莎莎是在驾校组织的上路实习时出的事。驾校车少,三个人一辆轮换操作,他们跟着一个教员上了路。那是在郊区,路上基本没有什么车,但教员还是一个劲地给他们提示着注意事项。一路上都挺顺的,三个人轮换着开了好长时间,往回返时,是一个男学员驾的车,他的技术是经常得到教员肯定的,所以他就把车速提得很快,甚至超过了一辆农用小货车,并远远地把它甩在了后边。男学员对自己能够超车有点得意,摇头晃脑地把着方向盘,当时是不是嘴里还吹着口哨,叶莎莎已经记不起来了。事后,她只记得前面拐弯处突然冲出了一辆高大的工程车,男学员对这个庞然大物的突然出现失去了辨别意识,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脚下也乱了方寸,本来是要踩刹车却把油门踩死了,他们的车更加快速地向凶猛的工程车冲了过去,车内顿时响起几声尖叫。关键时候还是教员有经验,他一把抓住了方向盘,往右猛打了一把,工程车擦着他们的车呼啸而过,他们的车却因为速度太快,冲出了公路,翻在了路基下,被一棵白杨树撑住了。叶莎莎他们被惯性甩出车外,摔在了田地里,捡了条命,那个驾车的男学员可就惨了,被方向盘卡住,压在了车下面,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丢了性命。叶莎莎幸亏没有驾车,不然,她也就捡不回来这条命了。但她伤得不轻,腿和腰部受了重创,尤其是左腿没有了知觉,连疼都感觉不到。就这,她还算好的,和她一起出车祸的另外几个人,一个一条腿当时就和身体分离了,最惨的是那个教员,脑子受了严重的震荡,到现在也没有醒过来,据医生说,那个教员就算是醒了,可能这辈子也站不起来了,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非常大。
叶莎莎的伤势不容乐观,医生做出手术方案分析,准备截去她的左腿,她的左腿骨质已经坏死,如果不截掉,就容易造成下肢动脉衰竭,引起肢体萎缩。当然,最担心的还是血液感染导致败血症、血液栓塞等多种并发症,到那时就是想救也无法救了。沈小武一听医生的话,整个人就像被魔法定住了,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岳母和叶娜娜哭得像人已经死了似的。只有岳父还比较冷静,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医生的嘴,期望能从那里再蹦出些比这更好的话来。
医生看看这几个人,什么也不再说,只要求家属尽快在手术报告单上签字,他们要准备实施手术了。
岳父天真地对医生说:“能不能再努力一下,保住她的这条腿。”
医生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这时,岳母发话了,她哭着叫喊起来:“不行!不能就这样截去莎莎的腿,一定要找那个驾校的领导,叫他们负责。”
叶娜娜坚决拥护母亲的说法,两人态度强硬地向医生声讨着。医生生气了,把报告单往沈小武手里一塞,愤怒道:“你们以为我有截别人肢的癖好呀?如果能保住腿,费那劲干吗?要怎样的结果你们自己决定。现在,你们要停止喊叫,否则请你们到外面喊去,这里是医院,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自由市场!”
叶娜娜和母亲被医生这番严厉的话镇住了,停止了喊叫,一边哭着,一边把注意力又集中到沈小武的身上。岳母冲着沈小武手一指道:“你要签了这个字,你就得负责到底!”好像是沈小武要截她女儿的肢一样。沈小武一下子还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个负责到底,他看着手里的手术报告单,不知所措。
叶娜娜看着沈小武傻愣愣的样子,生气地说:“这个字只要你签了,你老婆的一条腿就没了。除非你想莎莎今后没有了腿!”
岳母一听,更是大恸,一把从沈小武手中抓过手术报告单,冲着沈小武哭道:“都怪你……都怪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如果当初你不叫莎莎去学车,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岳母哭得站立不住,整个人倒在了叶娜娜的身上。
沈小武恍惚不知所以,岳母对莎莎出车祸这件事在性质上的变异,更让他无言以对。他看着岳母极度恐惧和悲伤的脸,再看看她手中簌簌发抖的报告单,说:“我……我……”,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来,与其说他是被叶莎莎的伤势吓住,倒不如说完全被岳母胡搅蛮缠的气势压住了。
医生已经显得极不耐烦,冲着他们说:“你们这一家人到底怎么了?现在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吗?病人还躺在手术台上呢,你们在这吵吵闹闹,到底想干什么?”
大家这才面面相觑。老太太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过头,便扭开头,又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一直没有吭气的岳父走到沈小武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道:“小武,你妈这是伤心得过了头,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啊!”
沈小武没有吭声,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岳父又对医生说:“医生,对不起,出这么大的事,我们昏了头。我们能见一下女儿吗?见了她,我们再……签字,行吗?”
昔日的信访办副主任把说话的尺度降低到了这个地步,医生也只好叫他们进去见见病人了。
“不过,你们得尽快做出决定,不然,病人可拖不起。”医生又叮咛了一句。
几个人进到手术室,看到了躺在手术台上昏睡过去的叶莎莎。还好,她的面部没有受损。一看到女儿,老太太就往上冲,被老头一把拉住了。但老太太的哭声却没法拉住,她的哭声随即就从气腔里蹿了出来。叶娜娜也跟着哭,她们的哭声把叶莎莎惊醒了。
老太太见女儿睁开了眼睛,颤声喊了一声莎莎,扑过去就抱住女儿的头,放声大哭了起来。叶莎莎也哭着道:“妈……妈,我以为再……再也见不到你……你们了……”
这一下,沈小武和岳父两个男人也撑不住了,都跟着哭了起来。沈小武绕过手术台,从另一边来到叶莎莎的头前,把脸凑近了,轻轻地对老婆说:“莎莎,你疼吗?”
叶莎莎从被子下面慢慢抽出缠满了绷带的胳膊,用手指着沈小武。一看到那白得刺眼的纱带上渗出来的血迹,沈小武惊悚万分,他心疼地一把抓住老婆的手,叶莎莎却疼得尖叫了一声,说是尖叫,却因为她的无比虚弱少了平日里的力量,更像是呻吟。沈小武还是吓得赶紧松开了她的手。
岳母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沈小武一眼。
沈小武没有理会岳母,他关切地看着叶莎莎。叶莎莎却用愤恨的目光看着他,含着泪骂道:“这下,你——高兴了?!你可以去找比我更好的……”她的喉咙里像卡了刺一样,叽里咕噜着,谁也没听清她最后几个字是什么。
沈小武没有想到老婆这个时候,还会对他说这些话,他惊慌失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像他真的表现得很高兴,叫叶莎莎还有她的家人看透了似的。一时间,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岳父走过来,俯下身子对女儿说:“莎莎,你别这样,小武已经吓坏了,你没看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啊,莎莎,告诉爸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叶莎莎轻轻地摇了摇头,哭得喘不过气来。她爸推开老太太,把脸贴到女儿的额头上,老泪纵横。过了一会儿,才哽咽着道:“孩子,别怕,爸爸在这呢,你妈、你姐,还有小武,他们都在这里呢,咱不怕,啊!”说完,老头握住女儿的手,竟呜呜地哭出了声。
哭了一会儿,叶莎莎才像个孩子似的,说道:“爸妈,我疼……疼啊……”
老头止住哭声,抹了眼泪,招呼着要去叫医生。老太太厉声喝住了:“不要叫,叫他们来,光想着给莎莎使瞎招。”又对女儿说,“莎莎,他们……他们要……要……”
叶莎莎不哭了,瞪大眼睛警惕地问道:“他们——要怎样?”
老太太看了大家,又看着女儿说:“他们说——要截掉你的……你的左腿!”
“啊!”叶莎莎尖锐地叫了一声,随即惊恐地叫了起来,“不行!不行!我不要,我不要锯腿!妈、爸,爸爸,我不要锯掉腿啊!没有了腿,我今后怎么办啊,我成了什么……残废……”她伤心欲绝地痛哭起来。
哭声像刀子似的,从每个人的心上划过,一阵一阵锐利的疼痛漫开来,在手术室里回荡着。谁也不敢再说这事了,但手术在即,报告单上签不上字,医生就没法给叶莎莎动手术,而病这东西,把最好的时机拖过去了,对病人越发不利。沈小武不敢再耽搁,试了几次,还没有说到主题,叶莎莎就破口大骂,骂他狼子野心,根本就没有安好心,最巴望她缺条腿的人就是他了。最后,叶莎莎可怜地哭诉着,没有了腿,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她还说,她就是死,也不准锯掉她的腿,谁要是同意锯她的腿,她就死给谁看。叶莎莎异常暴躁,本来就坏的脾气,变得更加不可思议。
沈小武没能在手术报告单上签字。他不签,谁也不会签的。医生再催促,他只能哭丧着脸装哑巴,任凭医生怎么训斥,他只当自己是聋子没有听见。
病人不同意截肢,家属不签字,医生也没有办法,只好改变了手术方案,采取保守治疗。他们给叶莎莎的伤口重新做了处理,该缝合的缝合,还有知觉的右腿打开骨折的部位,取出了粉碎的骨渣,接植了小腿骨,上了钢板定型。左腿已经坏死,没有治疗的必要,征得病人及家属的同意后,也给上了钢板,涂上了石膏。
一连几天,叶莎莎身上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她的情绪坏到极点,不是哭,就是骂,逮住谁骂谁,骂医生心狠手辣,护士蛇蝎心肠。刚开始医生护士被骂得烦了,就给她打一针止疼药、镇静剂,后来,干脆不打止疼药了,叶莎莎疼得连她爸她妈都骂上了。沈小武更是挨骂的对象,张口就来,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祖宗八代,远亲近邻,她能想到的都骂到了。沈小武也知道妻子心里烦躁,这又不是平时,好歹还能跟她争辩几声,谁能跟突遭横祸的病人一般见识呢!他心里委屈难受,也只有装聋作哑,任由她去骂,自己该干啥还干啥。几天下来,老丈人家的几个人都撑不住了,精神上撑不住,体力上也支持不下去了。把苗苗都算上,只好白天轮流着来照料叶莎莎,但叶莎莎伤势实在太重,端屎接尿的活别人都不方便,沈小武是丈夫,自然是义不容辞,没有人和他轮班,他只有没黑没夜地守在医院里,给老婆喂水喂饭,端屎倒尿。就这,叶莎莎一点都不配合,故意和他作对,有时把屎尿打了他一身,他也只有忍了,谁让这是自己的妻子,谁又让他摊上了这事呢。
一个礼拜下来,沈小武饥一顿饱一顿,每天又睡不好觉,身体虽然还没有垮,但离垮只有一步之遥了。他披头散发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连看人的眼神都变得飘忽不定躲躲闪闪的了,从形象到神态,就像一个刚从非洲难民营逃出来的难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沈小武还不能有怨言,就是怨,怨谁去?驾校?事故还在处理中;怨那个开车的学员,他已经被火化成一盒骨灰;怨叶莎莎?她的境遇够凄惨了,此时她的样子比谁都可怜,再说,她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啊。
沈小武有时也想过,当初他要是狠下心来竭力阻止住老婆不去学车,也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可他真能阻止得住吗?叶莎莎当时的劲头,别说是他沈小武了,恐怕天王老子也拦她不住!怨只有怨命,命里注定要有这一劫,叶莎莎躲不过去,他沈小武也躲不过去的。
这人的命啊,好起来是天上掉馅饼的事都有,这要恶起来呢,喝口凉水都会塞牙。就在沈小武灰头土脸一门心思地在医院侍候着叶莎莎,忍受着老婆不断发难的时候,他刚买的新房里又出事了。沈小武接到学院管理处的电话,说是他的新房子跑了水,非常严重,叫他赶快回去处理。沈小武一听,心里轰地一声爆炸了,一个念头从他心头掠过:是不是自己清理卫生时,没有把下水道的水泥渣清理干净,堵了下水道?他挂断电话,拼命拍打着自己快要爆炸的脑袋,他算是真正领教了什么叫祸不单行,什么叫焦头烂额。
等岳父来了,沈小武给岳父交代了一声,赶紧骑上自行车赶回新房子,那里已经围了很多人,他们或多或少受到了漏水的侵害,都用愤恨的目光盯着沈小武,准备要和他算账似的。
沈小武迅速跑到自己的房门口,房里的水已经从门缝里渗出来,门口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他用钥匙打开门一看,地上有近两公分深的水,木质地板全叫水泡透了,有些地方可能还没完全浸透,在冒着气泡。这可是花了几万块钱啊,沈小武心里一疼,泪都快掉下来了,如果不是最近老婆出事把他整得几近麻木,说不定他早就潸然泪下了。就在他一愣的瞬间,身后的人已经忍受不住了,纷纷指责他,还不赶紧进去把水源切断。沈小武得到提醒,鞋子也来不及脱,就冲进水里,跑进有水管的卫生间、厨房。可是,他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跑水的源头,只听到卫生间的下水道里像下雨似的吼叫着。他蹲下用手去掏下水道口,能看见一个小漩涡在快速地转着,说明水一直是往下流着的,没有往出冒的可能。沈小武站起身来,返回门口,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憔悴的脸看上去很无辜。
有人用责备的口气说:“你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水源切断?嫌我们淹得还不够啊!”
沈小武还没有解释,就有人惊叫了起来,大家顺着这个人的手指一看,见沈小武家房子的墙壁上像爬满了细细的虫子,一道一道的水线正欢快地顺着墙往下淌着,水线把墙皮泡得软软的,鼓起一个一个泡,像长满了瘤子似的,看上去又肮脏又令人惊恐。沈小武一看,知道水不是自己家里跑的,虽然水把墙壁冲坏了,但他心里却突然轻松了。起码,这事不怪他啊,虽说当个受害者也并不比做个肇事者强,可毕竟他不用再为此对别人有心理上的负担了。
这下,大家更急了,有人在询问楼上住的是谁,掏出电话问电话号码,有人已经跑下楼去找楼上那家人了。等人走光,沈小武把房门一关,一个人蹚着水,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转着,他没有想收拾这个残局的心思,心里乱七八糟的,理不清头绪。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他还得去医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来收拾这个残局,想来想去,就只有小苏能帮他这个忙,别的人不一定能靠得住。于是,他掏出电话给小苏打过去。小苏临危受命,在电话里满口答应,他马上就过来拿钥匙,叫他稍等一会儿。挂了电话,沈小武很受感动,平时和小苏他们打个牌输几个钱自己都心疼,找借口躲着不和他们玩,自己真是小心眼,关键时刻,还是这些小兄弟行啊。
没多会儿,小苏来了,看了看屋里的狼藉,也很心疼,嘴里不停地啧啧着。沈小武担心着医院里的妻子,把钥匙交给小苏,交代了几句就要往医院去。小苏拦住他说:“小武,你自己要保重,有需要我们哥们儿的时候,你就说话。”
沈小武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把眼里的东西逼了回去,然后才强笑着说:“你已经很帮我了,谢谢!”小苏没说话,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