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研究室的关主任却把沈小武叫去,递给他一个奇怪的调令。沈小武被调到院办当秘书。
关主任还是那一脸慈祥得做作的样儿,话里酸溜溜的像搁了几斤醋似的说:“行啊,沈小武,咱这生物研究室到底还是小了些,盛不下你这条能扑腾的鱼啊!”
面对突如其来的好事,沈小武强忍着喜悦,十分谦虚地说:“哪里啊,是我这条鱼太小了,还是到小点的容器里去藏起来吧。”
关主任的涵养就是深,他的脸上竟风平浪静。
倒是在门口碰上副主任蒋芙蓉时,蒋芙蓉冷着个脸把沈小武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弄得沈小武莫名其妙,浑身不舒服起来。
蒋芙蓉最后望着沈小武手上的调令,把嘴角微微地向上一挑:“沈小武到底还是鲤鱼跳了龙门!”
沈小武笑笑,没吭声,不管他是跳了龙门,还是脱离了苦海,反正,他总算离开了生物研究室,和那些迂腐的知识分子,还有研究室那个是非不分的体制分道扬镳,成了一名引人注目的秘书,坐进了安静宽敞的办公室里,今后,要与领导们出出进进,成为一名机关干部了。这是沈小武和叶莎莎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好事,也真是不知道上天怎么就把他们给垂青了一回。他们正高兴的时候,好运又一次降临:叶莎莎被评上了副高职称。
说到这个职称,叶莎莎本来是没有抱一点希望的。她在院里的学术编辑部工作,编辑部只有五个人的编制,按比例只有一个半人的高级职称名额,主编早已占了一个,剩下的半个按说也没有叶莎莎的份儿,名额一直被副主编霸占着,这个副主编满嘴仁义道德,其实一点都不讲道德;满嘴政治高调,其实一点都不讲政治,是那种“搅屎棍”式的人物,没有一点工作能力,更谈不上学术成果了,不知道他打通了哪个关节,每年副高职称报的都是他自己,可连续三年都被评委刷了下来,弄得整个编辑部都有了意见,凭什么叫他一个人占着茅坑不拉屎?该给别人让让了。
这一年,有人把这件事捅到了院办,院办责成编辑部要搞好团结,却没有提评职称的事,态度一点都不明朗。主编为了平息大家的怨气,这年干脆把资历比较老的叶莎莎也报上了。听说这年的评委主任换成了原来的周副院长,周副院长已经退休了,因为手里没有了权,他儿媳妇为评职称想发表几篇论文都很难。这个副主编打听到了这个情况后,主动给周副院长儿媳妇联系,叫她送来论文,答应年内全部给她发表出来。周副院长自然知道了这件事,到了评审的时候,也算是抱着感激的心态放了副主编一马,让他顺利通过了。
这个副主编的梦想终于实现,他认为自己的职称已经是铁板上钉钉子,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可就是这个“认为”让副主编想到在这次评审中周副院长根本就没有给他帮什么忙,能够通过还是全凭他自己的真本事,他吹毛求疵地给周副院长儿媳妇的那些论文挑了不少毛病,结果最后一篇都没有发表,还打电话把周副院长的儿媳妇叫来,当面把原稿全部退还给她。周副院长的儿媳妇还以为自己的论文可以发表呢,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当时眼里噙着泪水,拿着她的论文走了。快到年底时,职称到了最后一轮投票审定,这个正美滋滋地坐等收成的副主编做梦都没想到,他竟在这一关又一次被淘汰了。评委会同时提议,一致通过了叶莎莎的副高职称。
年底,叶莎莎的副教授职称批了下来,正赶上学院的最后一批集资建房,只交了八万元预付款,选好了房号,只等房子建成后装修了。要知道,这可是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房子啊,今后就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事了,院里的房子全部走入市场,要买房就只有拿沉甸甸的钱说话了。
这下,叶莎莎可兴奋了,这么多的好事,像约定了似的,一下子都叫她给赶上了。看来,这命运的不可预料,并不仅仅是蔡晓佳这种人才有,普通老百姓也会轮上的。沈小武能调到院办当秘书,想来算去也只能是她叶莎莎去找院长的功劳,不然,谁知道生物研究室还有个沈小武啊!在院办当秘书,走的是行政,可比在研究室有发展前途。能赶上最后一批集资建房,又是她有副教授职称的底气,这下她可不得了了,自认是劳苦功高,在家里更是对沈小武吆五喝六,指手画脚,颐指气使。
从认识叶莎莎那天起,沈小武就对她百依百顺,原因很简单,沈小武是从农村出来的,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又进了研究院工作,他就想找一个真正的城里媳妇,好改写一下他沈家世代种地的家族史,给父母脸上增点光。叶莎莎虽然不是望族显贵,可也算是城里的老户人家,根正苗红,正是他竖起找真正城里媳妇大旗的最佳人选,况且叶莎莎长得也是清丽脱俗,叫人一眼看后还会再看第二眼的。沈小武没有理由不对既是城里出身又漂亮动人的叶莎莎言听计从。
叶莎莎的父母家人,一开始就没有把沈小武这个农村出身的人低看一等,沈小武本身就很过硬,他体形颀长,脸皮白净,他对自己的发型要求很严,为了强调他已经不是农村人了,为了和民工之类的人物区别开,沈小武拒绝留长发,一年四季都理个板寸头,通常是一个月理一次,齐刷刷的板寸,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格外精神。
沈小武就凭这个劲,把叶莎莎给拿下了。叶莎莎的父母第一次见到沈小武,没有像农村父母为女儿选女婿那样,相牲口似的把对方上下左右仔细地相上一遍,然后品头论足。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浑身透爽的小伙子,只问了几个常规性的问题,根本就没有计较沈小武是不是农村出身,一直到结婚,也没有说过一句看不起沈小武农村出身的话。就凭这一点,沈小武对城里人产生了好感,认为城里人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势力。
但是,很快,沈小武就发现,城里人还是有城里人的毛病,叶莎莎家里的人始终把他当成外人,尤其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们没有房子,暂时住在叶莎莎家,每天出出进进的,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叶莎莎家里一有个啥事,一家人叽叽咕咕地说得火热,但只要沈小武一出现,他们就会戛然而止,生怕沈小武听到什么,有时还会有意地避开沈小武。把他一直置于外人的位置上,叫他觉得别扭,他可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叶莎莎家里的,虽说没有随意到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可也从来都没有把叶莎莎的家人当成不可融合的外姓人。但显然叶家人是没有这种感觉,虽然他是叶家的女婿,却终归不是叶家的人,只能是一个让他们客客气气对待、无法融入其生活之中的外人。连叶莎莎有时的语气里,都说他是外人不懂她们叶家内部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全是些叔伯亲戚之间的鸡毛蒜皮,可叶家的人会把这些俗事搞得神神秘秘,跟组织部门的人事问题似的,只能小范围内姓叶的人知道,别人是一概不能获知的。
沈小武是个比较敏感的人,叶家人的这种做法叫他看着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沈小武发现,不光是他,还有叶莎莎的弟媳妇苗苗,在这个家里其实也和他的处境一样,都是被叶家无法纳入的外人,如此看来,倒不是叶家有意要与他显出一份生疏来,而是他们从心理上,把叶姓之外的人都看成了外人。
这个发现让沈小武心理平衡了点。沈小武在不断的不平衡中寻找平衡,一旦找到了平衡,也就寻到了慰藉。好不容易等到学院分上房子,沈小武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看到了敞开的笼门,飞出去的念头是想压也压不住的。本来叶莎莎还想要把房子好好装修一下然后再搬过去,沈小武已经无法隐忍,坚持在最短的时间里从叶家搬出来单独住。有了自己的窝,沈小武也就不再在乎叶家人把他当成自己人还是外人了,反正过日子的是他和叶莎莎,又不是和叶家的其他人,只要叶莎莎把他当成是丈夫,其他的是与非,是不会再影响到他的。
可是,有了自己的居所,沈小武和叶莎莎之间的摩擦却比以前多了。
其实说白了,叶莎莎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就是有不少小毛病,好吃懒做,对家务事不管不顾。沈小武对叶莎莎的这些缺点都能容忍,人家是城里人嘛,城里人肯定有城里人的德行。沈小武并不是没有吃过苦,能有现在的生活,他的心里还是很感激的。所以,他几乎包揽了所有家务,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难的事情,既然叶莎莎不愿意干,他干起来又不费太多的精力,他干又有何妨?并且还毫无怨言地尽心侍候叶莎莎,他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妻子的关爱。
但唯一叫沈小武不能容忍的,就是叶莎莎在花钱方面的随意性,她似乎没有一点计划,看到什么只要当时一对上眼,不管有没有用,一冲动就先买了,至于今后能不能用得上,就不是她叶莎莎要操心的事了。沈小武受不了乱花钱,他在农村受过不少罪,知道钱来之不易,每次只要是从他口袋里往外掏钱,就像割他身上的肉一样,他都能够感觉到疼痛。所以,沈小武别的事都能让着叶莎莎,唯独在花钱方面,他绝不姑息迁就。对此,叶莎莎当然生气了,她拿的工资并不比沈小武少,怎么她每花一分钱就跟要沈小武的命似的,他的脸吊得老长不说,还老是嘀嘀咕咕的,把她弄得简直烦透了。
蔡晓佳在她们几个朋友面前大手大脚的样子虽然她看了也不屑一顾,觉得那纯粹就是显摆,这样的女人俗到底了。叶莎莎自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俗气的女人,可是在蔡晓佳这种人面前,她又怎么能表现得缩手缩脚?她一直以来比蔡晓佳有优越感,不能现在人家有了几个钱就能把她的自尊踩在脚下。所以,不仅是她,其他的几个女人也是一样的想法,大家都不愿在蔡晓佳面前表现出气短,一旦有人看中了什么东西,只要口袋里能掏出来这么多钱,大家便一窝蜂地去买,至于那是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东西,倒是没有人去追究。跟后来的蔡晓佳待在一起,人的表现欲就会不知不觉地浸入骨子里。叶莎莎和沈小武出去买东西时,她其实还是压着自己出手的欲望,可沈小武看着心里认为她有点不管不顾,有一股想豁出去的劲儿,他便心疼,忍不住说上几句,有时,甚至在商场就说开了,弄得叶莎莎很没面子。所以,两人之间的矛盾,大多都是钱引起的。
叶莎莎像不少女人一样,不思进取,懒惰自足,虽然敢说敢干,但不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势利女人,她有平常人的心态,能与人平等相处。当年,沈小武看重的就是这点,才向这个城市女人发起进攻,凭着他的长相和文章,只用几个回合,叶莎莎就接受了他。结婚后,两人都拿的是死工资,刚开始,家里的钱沈小武还本着尊重妻子的想法让叶莎莎来打理,他认为女人更细心一些,可是后来当他发现叶莎莎花钱的样子时,心里就紧张了,想法儿跟妻子要回了把握家庭财政的重权。
在沈小武的控制下,夫妻两人勒紧裤腰带攒了一些钱,还好,这次赶上交集资建房还拿得出,如果要他们买商品房,那无数沓要出手的钞票沈小武连想都不敢想。沈小武是一个很传统的人,虽说在城里也待了好几个年头,接受了不少新潮的思想和观念,可说白了,那接受的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到了他自己身上,却还是没有转变过来。就说贷款买房吧,背负一身债务住好房子,他的心里还是不能踏实,所以他宁愿省吃俭用着,攒足了钱再好好享受也不迟。叶莎莎却不同,她是那种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的人,要不是死活说不动沈小武拿出钱来,她早都超前享受了。不过说来说去,现在能够分上经济使用房,省却了买商品房需要的更多的钱,她还是很开心,想着这沈小武虽然迂腐了一点,可到底也让他守得云开见日月,这几年的紧张拮据还是有了回报,也就把以前对沈小武的不满和抱怨抛开了。
自从分到新房子,叶莎莎的心情好多了,有一段时间她不给沈小武找碴儿,甚至还破天荒地给蔡晓佳打电话,约她一起出去逛商场。蔡晓佳一听就来了劲,在电话里说逛完了商场咱们去做护肤吧,我办了张年卡,一个人去美容店也没劲,倒不如以后我们一起用好了,什么时候想去咱们就什么时候去。
叶莎莎摸摸自己的脸,手感还是很细腻的,但她还是感觉到肌肤的松弛,岁月不饶人啊,再怎么说她也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心里竟泛起一丝悲凉来。又想象着蔡晓佳那张被抹得缤纷的脸背后现在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她从蔡晓佳结婚以后就没见过她素面的样子。管她呢,美容就美容去!叶莎莎下定了决心。
“哎,明天上午八点,你就在家等着好了,我开车去接你。现在啊,我也没别的爱好了,就喜欢开车,开车那才叫一个过瘾呢……路上车不多的时候,放开车跑,不是飙车胜似飙车,那个刺激,那叫一个爽啊!不过,我的车换挡慢了些,当时买车的时候一眼看中的只是车的外表,虽没有大富大贵的豪华气派,可线型优雅,纤巧沉稳,价格也居中,不喜欢都不行啊!”
再好的心情也敌不住别人用你没有的东西来压你,叶莎莎一下子就蔫了。这个蔡晓佳,也真不知是什么居心,时时处处都在炫耀她的财富,知道她们这一帮子人当中,没有人能比她更有钱,她也只有在钱上面才有优越感。可话又说回来,什么优越感在金钱面前不会黯然失色呢?叶莎莎郁郁地挂断电话。
沈小武见妻子一脸的阴云,有些不知所措,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晴转多云,这乌云就已经密布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叶莎莎狠狠地白了丈夫一眼:“怎么了?都是嫁你嫁出来的,想我叶莎莎好歹也算是花容月貌,却偏偏嫁了个你这样没本事的窝囊老公。”
沈小武知道妻子肯定又是受了什么刺激,她也只有在受了刺激的时候才会不管不顾地这样骂他,他心里也来了气,凭什么总是他来做受气筒啊?正想回击妻子,可一看叶莎莎的眼里竟然涌出了眼泪,就自动地偃旗息鼓了,算了,女人就是喜欢莫名其妙。他打开电视,拿起沙发上的遥控器,噼里啪啦按开了频道,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只是想让屋里有些动感的色彩,有些他们夫妻以外的声音。
叶莎莎见沈小武不理他,觉得无趣,蜷在另一个沙发里望着电视屏幕发呆。沈小武见妻子寂寞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心说两个人的世界到底过于清静了些,他不是个很爱聊天的人,往往聊起来的事又和叶莎莎说不到一块儿。叶莎莎基本上不愿意听他说,每次他一开口说话,不一会儿便是哈欠连天,轮到她说时,往往又是她那几个女人之间的事,琐碎繁杂,总是带着浓重的女人色彩,有时候听得沈小武头大,心想这些女人真不知怎么回事,当着面一个比一个亲热,背后谁也瞧不起谁,天生就有一股子妒意,却又不是敌意。
看电视是夫妻两人消磨时间的最好方法,但他们各自喜欢的电视节目又不一样,沈小武爱看港片,逮着港片不管什么片子都能津津有味地看着,叶莎莎呢,除了情感剧,剩余的一概都提不起兴趣,好在港片里也有情感戏,否则这电视非得一分为二不可。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时不时地感觉有些冷清,就好像一场没有掌声的舞蹈,再卖力也少了期待。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他们的生活一定会多些乐趣。沈小武眼角扫了扫妻子,心里想着。
他们不是不想要个孩子,是叶莎莎有过一次宫外孕,手术后被告知以后再也不能生育。当时,沈小武还没有做不了父亲的那种悲哀,他只是心疼妻子,担心她知道后会有精神压力,便一门心思地安慰她。谁料想叶莎莎得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后,反倒比以前想得更开,她说这样也好,以后就不存在养育儿女的负担了,她也可以放开手脚去玩。沈小武还以为妻子是在反过来安慰自己,可一看她的神情,没有一丝悲痛的样子,如果不是手术疼痛的缘故,反倒是一脸的欣慰之色呢。沈小武知道妻子是真的不想有个孩子绊着她。
这时候,想到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有个孩子,沈小武心里忽然间有了一丝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