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以升:回忆我在北洋大学-过去的大学

北洋大学在全国大学中,是建校最早的,因而素有“老北洋”之称。所谓老,不一定是美誉,老干部、老科学家是尊称,老官僚、老学究就是贬词了。但北洋属于前者,历史虽老,教学不旧,毕业生在工作岗位上,绝大部分都能顺应潮流,时有建树。特别在政治上,学生运动也是勇往无前的。北洋校内的几次罢课学潮是可歌可泣的,全国性的学生运动,北洋学生也素不后人。

这里,谈谈我与北洋大学的历史渊源:

一九二六年夏,我在北京,北洋大学校长刘仙洲先生来访,约我去校授课,因为结构学教授美国人阿罗克(O.Rouke)合同期满回国,经李书田先生推荐,要我去接他的手。我于一九二○年自美回国后,曾在唐山交大担任过教授兼工科主任,后在南京东南大学担任过教授兼工科主任,对于教书向来有兴趣,刘校长来约,正中下怀。但那时我在北京有任务,一时走不开,就商定先去兼课,度过缺人难关,每星期去天津一次。到了一九二七年夏,才接受北洋大学专任教授职。那年去天津时,就住在老友罗英先生家。一九一六年,他和我以及郑华先生同在美国康乃尔大学读桥梁系研究生,那时该系除了我们三个中国人以外,并无美国研究生。我每星期去津时,与罗先生晤谈,颇得教益,后来我就约他往钱塘江桥共事。

我在北洋大学任专任教授时,主讲结构工程及有关各科,每星期授课二十几小时。我将每星期课程,安排在四天内,每天上午授课,腾出三天时间(包括星期日)搞科学研究,这就给了我时间来研究如何改进教授法。在这以前,我在唐山及东大授课时,曾创立了几种教授法,其目的在启发学生思考,引导学生深入钻研,如学生提一问题而我不能答复,就给学生满分。这个方法获得成功,我就带到北洋,同样受到欢迎,因而听我课的,除了本届学生,还有些上届学生已经学了一遍再来补习的。

一九二八年夏,天津陷入战区,北洋大学停课,我回到南京老家。十月间有北洋学生专程来南京访问,劝我回北洋大学任校长,我婉却之。十二月初,北平大学区成立,将北洋改称为北平大学第二工学院,校长李石曾来电,约我为院长,学生亦来电表示拥护,我不得已北上。到北平后,学生代表一再敦劝,云我不去则复课无期。天津北洋校友会张务滋、徐绍裕先生等专程来京恳劝,备言学校停课已久,极盼我去收拾局面。我辞不获已,向李石曾声明,前往暂就,仍请另觅继任。于是我于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天津就北洋院长职。除聘谭真先生为秘书外,其余教职员,除辞职者一概未动。

我何以不愿当院长呢?因为在北洋军阀专政时期,全国混乱,即学校亦动荡不安。我在唐山及东大,饱受派系倾轧之苦,视行政职务为畏途,故就北洋院长职时,即存“五日京兆”之心。

我就职后,目击院内停课多时,百废待举,即动员各方力量,逐步恢复旧观。北洋不但历史久,而且教育新,所聘的教授皆国内外知名之士,历年来教诲不倦,辛勤培植,故功课严格,力争上游,在国内与唐山交大、上海交大齐名。教授中不论本国人或美国人,教务均甚繁重,每星期授课二十小时以上,故人数较少。教本采用英文原版,内容完备而有系统,同时亦给学生外语训练。校风淳正,学生大部分都能刻苦勤学,但亦不忘政治。我通过考察,竭力维持各种优良传统,并欢迎学生提意见,能办者即办。天津北洋校友会,关心院务,常有校友来院访问,特别是张务滋、徐绍裕、齐璧亭先生等指教尤多,深得其惠。

一九二九年三月三十一日晚,院内一座主要建筑的教学大楼,突然起火,因距市区甚远,施救不及,竟致全部被毁。北平大学校部派谢树英先生来院协同调查起火原因,终未查明。

各地北洋校友会,闻火灾消息,莫不震动,纷纷来信慰问,并表示愿为恢复大楼尽力。

我当即收起辞职之念,决心尽我全力,筹募工款,以恢复校舍,重建一更好大楼为己任。不久,南京大学院取消,恢复教育部,本校亦改称“北洋工学院”。这年夏,我往南京教育部接洽筹款,时部长为蒋梦麟,对北洋颇表好感,因校友王宠惠、王正廷等均其旧交,因授意此项恢复经费,可在“中比庚款”(比利时国退还我国的庚子赔款)中设法,因此项“庚款”尚不为多数人所注意。这时黎照寰先生为铁道部次长兼上海交大校长,曾一再向我表示,希望我去交大,任木工工程院长,适巧他是“中比庚款”董事会的董事,我因往沪求教,他一口应承,表示负责办到,并笑说:“我给你十万元,你给我一个院长!”于是我向中比庚款董事会正式提出,请拨十万元,恢复校舍。其时该会负责人为褚民谊(后来当了汉奸),我找他多次,他都表示冷淡,但我钉着他不放,并同董事会其他董事分头接洽,他们散居南京、上海两地,我分头相访,沪宁奔驰,有一段时期每晚都在沪宁火车的卧铺上过夜。最后,果然该董事会通过,补助北洋十万元,恢复校舍。其时又有天津电车公司(比国投资)捐款一万元,估计恢复原来大楼而有余。于是一面交一比国建筑公司设计(此系中比庚款董事会中比国人的要求),一面请几位北洋校友组成保管委员会保管此项建筑专款,免被挪用。保管委员会主任为赵天麟先生。

由于请款成功,校内对我信任益坚,我辞职的话提不出来了,于是安心整顿校务。北洋为国内最老的新式学校,因而也有一些旧的传统习惯需要打破。最妨碍教育进步的为“贷书制”,即将教科书借给学生,于毕业时交还。其时由于学校经费日紧,无力每年购换新书,于是教本日益陈旧。我在南京时,遇到一位方鸣皋先生,他能将原版书不经照相来翻印,成本甚低,我就请他来北洋,主持翻印教科书事,印出的当作讲义,无偿发给学生,于是全校所用的教科书,每年可以全部更新,师生都很满意。

我在沪宁接洽“中比庚款”时,乘便延揽新教授,果然请得科学界老前辈胡敦复先生主讲物理学,卢恩绪先生担任土木工程学。胡先生是清华学校(后来发展为清华大学)创办人之一,在我国科学界负有重望。卢先生是辞谢清华大学工学院长职不就而来北洋的(后来仍去清华任院长)。得到两位名师,院内师生兴高采烈。

在南方时,杭州北洋校友约我去报告院务,他们本来准备发起募款运动,为母校造大楼,因知“中比庚款”成功而作罢。

一九三○年春,院内忽起风波。多年来,院内教授常有每星期往北京各大学兼课的,愈演愈烈,以至有的教授需在星期日上课,招致学生不满。于是我和这几位教授进行谈判,请他们或在北洋或往北京,不能兼任。他们就一面辞职,一面鼓动学生,说我排斥好教授。受鼓动的学生中有几位认为我当院长是由于他们的“拥戴”,而我一年来并不大听他们的话,他们就想“换马”,于是鼓动风潮,使我难堪。我本来无意于行政工作,于是一再向教育部辞职,并去南京面陈内情,终于得到同意,另派蔡远泽先生继任。

一九三二年,李书田先生继蔡先生为院长,约我回北洋任教授,先是兼职,后为专职。我仍担任结构工程课,对教授法又有所改进。

一九三三年三月间,我接杭州友人来信,约往杭州谈钱塘江桥事,八月间辞北洋教职,在杭州就任桥工处长职。

一九四一年中国工程师学会在贵阳开年会,举行三十周年纪念会,北洋校友到会的很多,开过一次全天的会,商议复校问题。因北洋在日寇侵入天津以前,迁往西北,并入西北工学院。李书田先生和我商量,在贵州复校,我那时在贵州平越县(今福泉县)任交大唐院院长,因和李去附近的一块地方看校址,可惜未有结果。

一九四六年初,因抗日战争胜利,迁往内地的各大学均迁回原址,北洋大学亦迁回天津复校。经过北洋校友的努力,教育部于这年六月发表“北洋大学筹备委员会”委员,约我为委员兼秘书,不久即由委员会推荐,由教育部发表我为北洋大学校长,但我因钱塘江桥在抗战伊始为我方自动炸断,这时我正在杭州负责修复,一时不能到职,由教育部发表教务长金问洙先生为代理校长。

一九四七年九月,我从南京飞到北平转天津,往北洋探望诸旧友,对他们在抗战中转徙流离之苦,表示慰劳。同时,为了安定校内情绪,想在了解校内情况后,向教育部建议善后办法。我向校内负责同人,特别是金问洙、李书田、陈荩民诸位先生,陈述我不能就任校长的原因,得到他们的谅解;同时拜访天津校友会各位,答复他们一年来屡次劝我就职的盛意。我回南京后,即向教育部报告此行经过,再次陈请辞校长职,最后得部同意,改派张含英先生继任北洋大学校长。

在回忆当年我和北洋大学的历次关系后,感到非常愧对学校,虽承校内师生对我如此信任,而我为外务所牵,总未能始终其事。假如我从一九二七年起即专心一致,担任校事,锲而不舍,劳怨不辞,直至一九四九年解放,学校总可减少些动荡,不无裨益。所堪庆幸的是:在这些年内,全校师生团结一致,奋发图强,维持了老北洋的声誉于不坠,在今年祝贺八十五周年的校庆时,人人可以自慰:“我们始终贯彻执行了‘实事求是’的校训!”

附带谈一件事:在一九三○年左右,北洋教授美国人爱利斯(Ehlers)先生发起组织“斐铎斐”荣誉兄弟会(Fraternity),凡各知名大学毕业生中名列前三名至五名者,得申请为会员。经该会驻在北洋的理事会批准为会员的,可以佩带金质会章,上镌φτφ三个希腊字母,作为荣誉的表示。在抗日战争前,每年都有各著名大学的新会员。自北洋在抗战中西迁后,此兄弟会理事会即无形消失,我自己也把它忘记了。不意一九七九年我率中国科协代表团赴美国作友好访问时,方才知道这个斐铎斐兄弟会的会员,一直在美国进行活动,每年改选会长,当选者以为荣,印在名片上。他们得悉北洋并入了天津大学,斐铎斐兄弟会理事会亦不存在,都为之叹惜不已。

(一九八○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