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末年与二十世纪最初几年,留洋读书、进专学洋话的学堂,乃至进一般的洋学堂,即在“洋务”最称发达的上海与其周围地区,还是不时髦的,在地主和市镇小资产阶级的眼光里,甚至是不光彩的。我是江苏省宝山县(今属上海市)人,我的父亲在县里最初办洋学堂的时候,为了凑成一班两班,就得向亲戚、朋友、本家“拉”学生。进方言馆或广方言馆一类学堂,有所成就,而后来搞“洋务”或当上外交官员的,一般是市镇上穷苦的小资产阶级的子弟,否则,进去了也往往半途而废。我的一个表姨丈就是例子,表面上是因病求退,实际上是保守退缩。
但短短的不到二十年,风气似乎转变得很快。一九一三年夏天,当时称为“留美预备学校”的清华学堂,委托江苏省教育行政当局考收中等程度的学生,名额只十一个,而到南京应考的多到二百多人,无疑的是“留美”的金字招牌起了作用。就我个人来说,问题本来不大。父亲从进士馆转京师大学堂,学了不少“东洋”知识,接着又到日本“考察”了几个月。回来后,上面说过,又在县里开办了好几个男女洋学堂,设有英文课;他的朋友中很有几个是方言馆出身的人,有的当着公使,他经常和他们通信,信封上开着“罗马府……”等字样,通行无碍;他每次从北京归来,行李上总贴着中英文字对译的纸条,如“潘大人”对“HisExcellencyPan”之类,我从小看得很熟。这些都可以说是属于内因方面。至于外缘:一是一九一二年冬我在“两等小学”毕业后,父亲从北京寄回家信,要我下一年应清华的入学试;尽管他于一九一三年春天在北京去世,这个遗命还是遵行了。二是那时候我的舅父正在南京,主管着一部分省的行政,似乎还直接领导着教育的部分,“朝里有人”,报名固然方便,录取也就不大成为问题。十一个额子中,我和舅父的大儿子,即我的表弟,就占了两额,此中不可能没有“关节”。有人好意地推测说,大概我当时的英文程度不坏,其实当时我连动词中现在式和过去式的意义何居,即什么是“时”,都还搞不清楚。
但终于“取上”了。当时清华分高等、中等两科,各四年,高等科的学生起初大部分是由学校直接考选的插班生,大都来自上海等通商口岸,英文一般不错,其中有不少是南洋、约翰等大学的转学生,来此加上一两年工,就可以横渡太平洋了。这部分姑且不多说。主要的是中等科学生,他们从进校到“出洋”,多者八九年,少亦六七年,养成清华“学风”的是他们,沾染上清华习气最深的也是他们。他们是由各省考送的,由于各省对美国庚子赔款所负担的比额不同,所能遣送的学额也就不一样;而就一省而论,逐年也有些出入:大抵苏、浙、川等省最多,从五六名到十余名不等;边远省份少些,少到几年中才轮到一名,例如新疆。各省遣送,大都经过一些选考手续,表面上公开,实际上至少部分名额受到有权位的人把持,把自己和亲友的子弟取上。我自己的例子上面已经说到。其他,亲兄弟、堂兄弟、中表、叔侄、舅甥等先后“考取”入学的例子很不少,有多至四五个的。在北洋政府年代,清华是由外交部主管的,外交部的官僚利用了职权来玩些花样,也不一而足;最掩饰不来的一例是曹汝霖把他的儿子,作为新疆省的名额,送了进来;掩饰不来的是:(一)他冒了籍;(二)未经哪怕是形式上的考试。
民国初年,全国的学制还没有太肯定,初高两等小学之上,大抵中学四年,大学四年。清华一面要遵照这学制办事,一面又必须考虑到学生留学深造,一般要在出国五年之内,读完大学研究院,至少博得一个硕士的头衔,然后回国。高中两科的划分,与每科各四年,表面上正符合了国内学制的要求;实际却不然,总计八年之中,前五年或六年所传授的几乎全部是中学程度的课目,后两年或三年才安排上大学的一些基本课目。所以毕业生留美,几乎全都做插班生,而一般插入大学三年级,读两年毕业后,再留三年读研究院。我在清华八九年,在最后一两年里,高等科的最高两班就索性改称大一、大二。但清华成为正式的大学,是迟到一九二五年才开始的。一九二九年,才有第一班学生毕业,那时我已经离开多年了。
中学拖长到六年,大学只有最初两年,而在这几年之中,为了准备留美,必须全副精神用在英语的训练上,要求学生能阅读外,还要能听、能说、能写;因此,就知识传授说,程度是不可能太高的。大学只前二年,又不分科系,当然比不上同时的历史较久而规模更完备的大学,有如南洋、约翰;中学也比不上上海某些私立的中学。
上述的情况多少决定了当时清华师资的两个特点:一是通英文的教师要占到十之八九,其余十之一二是用汉语教学的老先生了;二是学问造诣大都不很高,反正也没有很高的必要。用英语的教师有两个来源。一自然是美国,其中很多的原先就是中学教师,有教过许多年的,有些教学经验;其次是毕业不久或刚刚毕业的大学毕业生,曾经教过大学而在教学研究上有些成绩与地位的居少数,其中个别资历特别老些的是借了休假的机会来逛逛中国的,只呆上一年半载就回去了。
中等科的课程主要是英语训练,全都集中在上午。正课是读本,每周时数最多,附课是文法、作文、默写、拼音,各有各的教师,每周各占两小时。每晚还有两小时的集体而有教师值班辅导的所谓自修。合起来,一天总有五六个小时专搞英文。如今回想,如果一个学生能坚持爱国而不做洋奴的立场,有着“西为中用”的决心和要求,这四年的训练是很好的,扎实、细致、准确、全面,同学们的感受虽各有不同,每一个人对英语的读、听、说、写,基本上都掌握到了,再加上四年高等科的文学选读和语法修辞等课,和其他课程中的英语的运用,又把所掌握到的巩固了下来,并且更趋成熟。清华不设专门的会话课,因为没有必要,反正一切用英语教学的课上,师生交谈是不容许说汉话的,美国教师上课,固然只能如此,中国教师上课也必须如此。此外,在中等科的课程里,数学、世界地理、图画、音乐等,也是用英文书,说英语;教图画、音乐的是两个美国老小姐。最近有机会参加《辞海》的编写工作,对许多外国地名,还不陌生,还能拼写不误,说明当年世界地理一课程还是替我打下了些底子。
汉文课程的光景却惨淡了。第一,课目根本不多,只国文、中国历史、中国地理、博物等三四门,有一个时期还添上练字一课。第二,时间都排在下午一至四时,四时起是体育活动时间,午休根本谈不到,因此,学生精神疲倦,打瞌睡的很多。第三,上面提到过,教学方法与设备一般很差,引不起同学的兴趣。例如,在地理课上,因为没有挂图,教师讲到镇江金、焦、北固三山的位置时,就用自己脸上的耳、鼻、口做比划。又如,在历史课上,教师所讲的和教本或讲义上所印的根本没有差别,只是把文言翻成白话,又穿插上一系列的“于是乎”。历史事件一件接着一件,总有些因果或连续关系,“于是乎”当然是不错的,但总象太多了些。记得在有一堂课上,短短四十五分钟之内,他插上了四十六个“于是乎”,平均一分钟一个有零,于是乎,从那一天起,我就下决心不再听讲,而是阅读我自己想看的线装书了。由于这些原因,午后的课堂生活和午前的完全成个对比,午前是整齐、严肃、紧张而不碍活泼。一到午后,同一批人,同一个课室,却是凌乱、浮动、松懈而死气沉沉。打盹的而外,有看小说的,写家信的,有吃花生米的……更有在点过名以后,就跳窗溜走的。有一次,一个同班同学,外号刘大汉,忘记了这次是在二楼上课,也跳窗,幸而一楼窗户的伞形布幕半中间挡了一下,挂彩了事,未酿成事故。同学大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其中顽皮和爱捣乱的不在少数,老师的学究气、口头禅、特殊的方音、个别的癖好,对他们来说,都是绝好的刺激,不容不有所反应。于是有把课室门半掩,上面安上擦粉板的刷子,让教师进门时来个晴天霹雳的;有的在讲台抽屉里放上几只小青蛙,让教师取粉笔时吃上一惊的;有一个老师喜欢看梅兰芳的戏(那时这位一代艺人已开始出名),班上同学就要求他先谈谈昨夜看演出的观感,可以纠缠上一二十分钟,才得开始讲课。奇怪的是,老先生们对此种不一而足的难堪的现象,至多只是哼上几声,恼而不能成怒,个别的同学可能为此受到过“斋务处”的申斥,被记上一个小过;此外也就无所谓了,富有喜剧性的汉文课目照常进行。
是这些老先生的封建修养特别到家么?是考进清华的中学年龄的孩子们特别调皮么?我看都不是。有些“特别”,是可以肯定的。我虽没有进过别的中学,无法作具体的比较,据一般观察,在别的中学里,汉文课目不景气的情况似乎要好些。乃至教会办的中学在这方面也要比清华“规矩”些。尽管那是伪装,有它的作用,清华倒是老实的,老实得突出。但无论伪装或老实,都是现象。问题的实质是:社会的风气在转变,急剧地转变。上面不说过,距此不过十多年以前,上海附近地区一般读得起书的人家还不很愿意把子弟送进洋学堂,更不必说出洋留学了么?到此,这种态度似乎已经起了根本变化,从“不屑”一变而为“追求”。这种变化的所由发生,远之可以追溯到鸦片战争以及一系列反帝战争的失败,近之可以归结到辛亥革命前后半殖民地化的日益加深,七十年间,量变达成了质变。这其间的过程当然用不着我在这里说,用得着我说的是这番质变的某一些集中表现。清华这一学校的开设和发展本身就是一个集中表现的典型事例。老先生们,无论感情上愿意不愿意,思想上赞成不赞成,当然不可能不觉察到这一转变,认识到,除了本国的文学和一些历史地理的基础知识,不能不姑备一格似的加以传授外,他们纵有满腹经纶,也是不合时宜的了。因此,他们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敷衍塞责与息事宁人的态度。同学们,一般地说,当然更自然地随着风气走,正好用汉文课堂上的“逸”来补偿英语课堂上的“劳”了。简单地说,在对待中国固有文化的态度上,老师们成了失败主义者,而学生们则成为取消主义者,两种人合作,就形成了当年清华汉语课堂上的怪异场面。
但少数同学对这种情况是很不满意的,说他们爱国也罢,封建保守也罢,看来都有一些。他们总想多学习些汉文和中国固有的文化,而他们一进清华就看到,依靠课堂教育,这是没有希望的,必须自己想些办法。清华的汉书藏书似乎一开始就不太少;老先生们,平时在课堂上受气,在课余时间,有学生肯到“古月堂”质疑问难,当然特别欢迎。就时间说,可利用的也还不少。汉文和用汉语上课的钟点都可以利用,你不听讲就是了。晚上自修时间也很好,这主要是为了准备第二天的英文课而设的,但英文课既多,一门拆成了许多门,课堂上已经搞得够细致熟练的了,往往在晚饭前大致复习一遍,加上做些数学习题,也就可以了事。因此,有少数同学就把自修时间全部移作读线装书,临大小楷之用。这两种时间我是一贯地利用的,因此也曾和教课与辅导的老师发生过一两次小冲突,但只要各课目的大小考试成绩都不受影响,他们也就让我自由处理,终于不再干涉了。其次是漫长达将近三整个月的暑假和一个月的寒假,决不轻易放过。我的计划是每个暑假学习一种经书或史书,也曾搞过一整暑假的“说文”。这样,除了生病以外,搞过七八个暑假,算是对汉文和旧文献获得了一些认识,打上了些底子。这一段回忆可能没有太多的代表性,但清华毕业生中,凡是汉文程度较好的人,一定是在努力学习英文的同时,不肯随波逐流而独自下过功夫的人,初不问这功夫如何下法,是可以断言的。其中有些同学在最后出国的时候,还带上一些经常要翻翻的老书。我至少带过一部缩印的“十三经注疏”。
高等科的课程说来就比较简单了。所谓国文,或汉学课,还是每年有些,有固定必修的,也有部分选修的。但主要的是若干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与所谓人文科学的大学基础课程,后者包括英文文学、西洋史和第二外国语在内。不用说,全部用西语上课,采西文课本,也开始习用指定的西文参考书。在我读书的几年里,高等科最后两年虽已有“大一”、“大二”之称,还不分科系;教师在最后两年帮助学生选课时,参酌学生的意向、兴趣与过去的成绩,至多把学生分为两类,一类文法,一类理工,从而在专业方向上稍稍加以指引而已。至于选定科系,则是出洋前夕的事。这时候年老些的美国教师就有更多的事可做了,要约学生谈话,决定要进的科系和美国大学,也通过他们,和美国大学事先取得联系,谈话自不止一次,其中必有一两次取家庭便饭的方式,好让学生懂得如何使用刀叉和一般社会交际的规矩。入国问禁,未入国门之先,就有机会在“美国地”演习一番。
高等科的功课一般也是很认真的。西语教学的课不用说,国文、汉学的课也还差强人意。同学的年龄大些了,懂事些了,体会到自己毕竟是个中国人,将来要为自己的国家做些事,读洋书,到国外,只是为此目的而进行的一个手段;即使专为个人打算,如果对本国东西一窍不通,一张“八行笺”也写得疙里疙瘩,将来在社会上不免到处碰壁,寸步难行。因此,一般认为至少够一块敲门砖的汉文准备是必要的。当时外界和学生家属的责难也是有的;在“抵制美货”的运动过去了不多几年以后,就如此其推崇美国,凡事要模仿美国,也确乎是难以理解的事。我认为,后来在高等科,汉文课目的所以获得较多的注意,而在我们出国前后的一两年里,学校的所以特邀梁启超一类的有名人物开些临时选修课,如“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历史鸟瞰”,“先秦政治思想史”等,以及后来的所以搞起一个“国学研究所”来——都是和这些因素分不开的;而就学校当局来说,主要的动机是想通过这些做法来杜塞外界的批评责难。
清华高等科的教育虽没有标榜什么,事实上已经走上英美所谓“自由教育”或“通才教育”(1iberaleducation)的道路。(一)课程与上课钟点不多。在美国,每学期一般是五门或六门,每周上课十五至十八小时;在清华,当时也不过六七门,二十几个小时;学生有着很多的自由活动时间。(二)自然科学如数、理、化、生物,社会科学如政治、经济、社会学,又所谓人文科学如文、史、哲等三大类的一些入门课、基础课,虽不是每门必修,总是鼓励学生尽量地多读,每一类选上几门。(三)选修课很多,学生可以随意挑,考不及格也无关宏旨,下学期另选一二门,来凑满毕业时所要求的学分总数就行了。这种选修课在某些美国大学里有的已流为“烟斗课”,师生都可以叼着烟斗上课,清华的选修课当时还差一点,没有到此境界。(四)鼓励学生跑图书馆,闯书库,乱翻书,说是跌跌撞撞大有好处,学生自己,在准备成为一个“通才”的同时,会撞出个比较专门的名堂来。清华的藏书一直不太少,当时推为国内最现代化的馆屋建成以后,库藏更充实了,环境更引人了,借阅更方便了,于是这种美其名曰涉猎的读书风气更趋于泛滥。(五)无目的地与缺乏指导地提倡所谓科学研究和论文写作。一到高年级,很多课上就要求学生多看参考书,搞些小题目,从事写作,长短虽不拘,却要别出心裁,不蹈前人窠臼。以我个人为例,在出国前的一二年,我就曾经乱抓一阵所谓“精神分析派”的书刊,配合上《虞初新志》里支如增所写的《小青传》,在梁任公先生的“中国历史研究法”班上,写缴了一篇《小青的分析》,也算是“历史”,也算是做了“研究”,也算是提供了一个“研究的方法”。当时任公先生大为称赞,在奖饰的评语中勉励我“成就其一”,不要学他自己那样的“泛滥无归”,即只要泛滥而有归缩,一个人就是“专家”,而此种专家又不碍其为一个“通才”。同时,一个教德文的美国教授认为我在小青这人身上找到了上好的资料,比西洋用来证明这派学说中的同一论点的资料好得多,又向我灌上大量的米汤。任公先生所欣赏的是“方法”,而这个美国教师所赞许的是“资料”,“方法”与“资料”都对了头,岂不是前途无量!所谓“自由教育”的内容与终极,大概言之,就是这一套了。我自己就是这种教育的相当典型的产物,就自己当年的感受多说了几句,我想是可以容许的。
谈到这里,似乎有必要说一说清华当时“创用”的一种课业成绩计分制,称为“WeightedCreditSystem”,可译为“权衡计分制”。说“创用”,因为,据我所知道,在国内只是清华用这方法;但我又加上引号,因为这方法一定来自美国的某些大学。这计分法主要的内容是把学生成绩分成五等,超、上、中、下、劣(英文符号是E、S、N、I、F)。劣就是不及格,不得补考。在此法实行以前是容许大、小考不及格的学生补考的。更主要的是这五等的评给有着一定的比例,一班一百个学生罢,“中”的当然最多,“上”“下”次之,“超”“劣”最少,各占百分之五;即一次考试,或年终考绩,一班之中,总得有几个幸运的“超”,几个倒霉的“劣”,初不问成绩好的学生真好到甚么程度,和坏的学生真坏到甚么程度。换言之,这种评分法认定成绩只是一个相对的东西,而并无绝对的标准;因此,无论他对一般学生有多大激励的作用,对根柢差而学习能力一时还难以赶上的学生是个打击,无论他如何用功,总归是个“劣”,终于要被淘汰!
当年清华的课业与教师的评分,一般是紧的,中等科的汉文课尽管拖沓,学生也总得在大考时努一把力,免得陷于“劣”等。五等的计算背后当然还得写个分数,在别的学校,一般以六十分为及格,即够得上一个“下”,而清华却要求一个七十分的总平均,才算及格,才够得上升级与毕业出洋。
下面该说说当年清华学生们的课外或课余活动。但在这以前,有一种活动应须先谈一下,因为在我读书的年月里,它的地位是介乎课与非课之间的,而过了不多几年,它就正式成为课程的一部分,同时负责教导的人员也从职员改成了教师——那就是体育活动。清华一开始就以注重体育,高自标榜,大力号召,特设了一个部门,重金聘请了教练专家,这种专家更必然地是来自美国了。当我在校的几年里,前后两任主任都是有博士头衔的美国人,马约翰先生担任部主任,是又过了几年的事。起初只有户外的田径和各式球类运动,应有尽有。后来又添上所谓“国术”,就是我国固有而我们现在更认真提倡与推广的各种武艺,主要是拳类,但在当时只有很少的学生选习,像汉文的学习一样,姑备一格而已。不久以后,体育馆,包括户内的游泳池建成了,在规模与设备上在当时国内也算是首屈一指的,不用说,除砖瓦以外,它的全部建筑物料都来自美国。从此,又添了许多户内运动与锻炼的方法,可以风雨无阻地进行活动了。
学生的体育活动,几乎从开办之日起就用强迫的方式进行的。学校规定下午四至五时为强迫运动时间,到时,图书馆与全部课堂、自修室、寝室都给锁上,只有体育场与体育馆敞开着。平时最不爱活动的小老头子似的学生到此起码要在马路上或荷池边溜得上一个钟头;只要在这时间内照章活动活动,其余倒也不作硬性规定。更硬性的规定是在后头。不是人人想出洋么?出洋是末日,末日要有一番审判,审判取测验的方式,称为“矫捷测验”(这是我在这里拟的一个译名,当时我们都用惯英文,称为(AgilityTest),包括五项,每项要够个标准,即跑得够快、跳得够高、游得够远……你才能取得出洋的资格。每年毕业生中,被搭救一两把而过关的例子也是有的,但一般说来,这一条章程是执行得十分严格的。因此,它的强迫性实际上是大于每天下午的那个钟头,就是中等科生在七八年之内,高等科插班生在两三年之内,平时总得强勉自己,锻炼锻炼,免得临时上轿发生问题,有碍出洋大事。这种例子还不太少,如现在还在重庆任大学教授的西洋文学专家吴宓先生。也因此,平时,就个别学生说是最后的一年半年,急来抱佛脚而锻炼得极为艰苦的“老先生”们也还不少,往往为平静的校园生活点缀上一些喜剧性的场面;到时总有跑场的人奔走相告:某人某人又在苦练什么啦,赶快去瞧呀!后来,不知在我走后的哪一年,体育终于成为必修课目的一种,和其他课程同样地排进了课程表。成为必修之后,平时要评分,周期有考试,其为带有强制性,是不消说的了。
体育比赛活动是频繁的。春秋两季的校内运动会、平时班级之间的各种比赛、校外地区性和全国性的运动大会、校际的球赛,在日历上是排得相当紧凑的。由于当时大中学校的一般风气,也由于清华的条件较好,提倡得更着力,清华在这方面也曾头角峥嵘过一段时期;不但在华北,并且在全国,俨然以盟主的姿态出现,比起南方的南洋、约翰,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一九一七年一月十八日(我记得这日子,因为它恰好是我由于醉心体育运动而不得其道,终于失落一条腿的第一个周年),南洋大学的足球队,于击败南方各大学的校队之后,远征来到清华,一场会战,即铩羽而归。还记得当天中午食堂上空气紧张与推测纷纷的光景,一般出乎主观的愿望,都认为清华必胜,至少主客与劳逸的形势对清华有利;与我同桌吃饭的一个新从南洋转来的插班生却不以为然,大概由于旧有的感情联系罢,认为清华必败。我们在桌上争得面红耳赤——结果是南洋输了,这同学也输了,好几天在桌上没有开腔。
为此,当年的清华也曾吸收过一批擅长运动的高等科插班生,但由于插班考试与平时功课比较严格,专靠运动在学校里混混的“武学生”,或职业运动员学生,或向别的学校挖取已显过身手的此种学生——这一类的例子或现象似乎不存在。不过这种学生构成校园内一个特殊阶层的情况还是有的。凡属在体育运动上已表显有成绩而足够某种标准的学生就有资格在特设的小食堂吃饭,这种食堂称为“训练桌”,这又是我在这里临时使用的译名了,当时都用英语呼为TrainingTable,在没有希望参加而又不免艳羡的其他同学则称之为“雅座”。当时清华学生的一般伙食,八人一桌,八菜一汤,半荤半素,用旧时的任何标准来衡量,本是够特殊的了;但“雅座”则有牛奶,有更多的鸡蛋和肉类,据说非此就“训练”不出来,不能为学校在疆场上争光夺彩。这在许多同学看来是极不舒服的,其中有的固然是出于“酸葡萄的哲学”,但一般认为这里面确有问题:一则一般伙食的营养已经够好,没有这种必要,不必要而为之,是浪费,是制造特权;再则提倡体育固然必要,但提倡体育与豢养打手毕竟是两回事。大家当时也看到,美国大学生活方式的又一部分搬到中国来了,美国大学各有其大学运动队(VargityTeam),受到学校的特权待遇,甚至有特殊的衣服,平时一样地穿,在特制的毛线衫的胸前还缝上大学名称的第一个字母,至于这种衣服一定要用规定的所谓“校色”,是不消说的了。清华当时还没有效颦到这样一个程度,但特制的服装已经有,是白地紫字,因为“校色”是“紫与白”。这种服装,比赛时固然要穿,平时也一样地有人穿,甚至有把旧的多余的送给非运动员的同学作为内衣穿的。在本世纪的最初二三十年,美国大学的体育活动便已发展到一个尾大不掉的地步,连美国自己的电影都不得不加以讽刺。例如有一部片子描绘一个规模很小的大学的种种怪状,第一个镜头就揭示“一座庞大的体育场旁边附带着一个小小的学院”。这种歪风不可能不很快地吹过了太平洋,来到中国,当时的清华以及其他大中学校,尤其是教会学堂,在不同程度上,无疑地已受到这股歪风的袭击。
但话得拉回来说。清华的体育,即在当年,积极的一面终究是更大的一面。上面说到它的强迫性,强迫就意味着普遍,积极的一面就在这里。对付当年专啃书本、足不出户、手无缚鸡之力的一班“小老头子”①,就得这样办,才有希望把千百年的积习与堕性加以初步的扭转。因此,当时得益的倒未必全是“雅座”上的座客,而是一般的同学。有了体育馆的设备和形成正式课程以后,这种好处更取得了物质与制度的保证。缺点也是有的,特别是在最初美国人担任指导的若干年里,一般的鼓励有余,个别的指导很不足。我入校不久,就选择了“跳高”作为经常锻炼的方式。不到一年,就出了毛病。我自己总想做个“文武双全”的人,想在体育方面,也出人头地,好高骛远,一意孤行,当然要负主要的责任。但若当时,作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能够得到一些指导,这毛病与后来的不可挽回的损失,我想是可以不发生的。
此外,又曾推行过一段时期的课间操,每日上午十分钟,也还有意义。像其他中学一样,也曾搞过英帝国主义者贝登鲍威尔所“创立”的所谓童子军,设备很齐全,解放前的末任校长梅贻琦早年还担任过清华童子军的一员教官;这就不值得多说了。
下面可以一叙完全不属于课程范围的各种活动了。
首先是各级级会和后来的全校学生会。两科八级一开始就各有级会,当时每级的学生不多,最多的不过七十多人,遇事开级会决定。平时有个小小的执行机构,有间小屋子,可以洽办事务,也供同级看些书刊。照说,级会的组织该在学校与同学之间起桥梁的作用,把学校的意图与同学的要求沟通起来。事实不是。说它提供了练习组织与办事的机会罢,有一些,不多,只少数几个同学有此机会。大抵会说话的当会长,写字写得好些快些的当书记……每年总是这几个人,变动很少。练习组织也只是个形式,主要是在开会时练习,开会的次数不少。章程的拟订、通过、修正,人员的选举,提案的处理,包括提议、附义、修正、搁置或最后表决,等等,一切模拟议会政治那一套,倒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一九一九年起的学生运动向学校争取到全校学生会的组织后,有了明确的全校代议机构,称为“评议会”,由各级会推选一定名额的“评议员”组成。从此,一般对这一套开会的清规戒律更熟悉了,少数被选进领导机构的同学当然是尤其熟练。熟练也正是被推荐的重要条件之一,其中不止一个现在是我们全国政协的委员,有时谈到这一段历史的时候,还不免以此自豪。
资产阶级民主政治讲所谓三权鼎立,明月三分,同学们勉力效颦,到此算是已得其二,就是立法与行政,司法则一直归学校掌握,直接的主管部门是“斋务处”。但一九二○年后,同学通过学生会提出要求,一度成立了所谓“学生法庭”,选出了审判官与检察官。学校还居然拨了一笔钱,为法官们缝制了“法服”。我就曾当过第一任也是最后一任检察官之一,峨冠博袖、大摇大摆地在同学们面前炫耀过一番。但似乎连一桩民事案子都没有处理结束,就收场大吉了。当时因何收场,如何收场,我已经记不清了,可能是因为碰上又一度的学生运动的浪潮,大家无暇于这一类粉饰太平的把戏了。当时盛传美国有几个大中学校搞“学生共和国”的试验,十分新鲜,清华师生中颇有人想如法炮制,也曾鼓吹过一番,当然更是空口说白话了。如今回想,即使这一整套都学会了,学像了,又将怎样?如果一个人认为猴戏值得一看,那就要看真的,要看大的,美国的政治舞台就一直在开台上演,并且愈演愈烈,也愈空虚。当年的清华也曾极小规模地“沐猴而冠”过一番,但实际上始终受着北洋政府外交部所指派的包括美国使馆的一个参事的三人董事会和这会所任命的校长——的统治,师生们何尝真正有过提供改进意见的机会?学校行政对待学生的官僚主义和同时的其他学校没有丝毫分别,所不同的是,更多了些从太平洋彼岸直接输送而来的花招而已。从一九一九年起,由于全国政治浪潮的冲击,同学的觉悟有所提高,逐步发展了全校性的学生组织,一面尽管继续玩弄议会政治的戏法,一面由于群众的力量加大,在爱国主义与反官僚主义方面,才终于起了些极初步的作用,下面还有机会叙到。
学术与文艺的活动也很频繁。听所谓演讲的机会,虽不经常,是不少的,大都是临时性的。在北京的或到北京的中外名流来校访问,学校,或学生团体在取得学校的同意下,拉他讲一次或几次。现在印象较深而可供追忆的例子不多了。记得美国有名的人类学家埃德里希卡(A1eeHrdlicka)很早就来清华讲过一次,听众不多,因此我有机会向他提出这样一个天真的问题:“白种人一般身体上的毛多于黄种人,这是不是说明他们比黄种人进化得慢?”相去六七年后,杜威也来讲过,当然是讲所谓实验主义的哲学,他说话声音很低,又单调,不但听不清,还起了“摇篮曲”的作用,一起讲五次,我在座入睡过四次。一个姓苏的,据说是个天文与地理学家,“老店新开”,来讲日绕地球的“学说”,想推翻久经肯定了的哥白尼的理论,真是匪夷所思,不知是怎样会被约来的。名画家陈衡恪,陈寅恪先生的哥哥,讲中国画学,酒后开讲,在黑板上写个“黄”字,下面光脱脱的,掉了两点,弄得大家忍俊不禁。
刊物很多。全校性的有《清华学报》,似乎分中、英文两种,算是学术性的,代表师生的学术水平。《清华周刊》,则以议论与报导为主,起过论坛的作用,例如在白话文的问题上,同学们作过较长时期的热烈的争论。各级和不少学生社团,有时候也分别出些自己的刊物。全校性刊物的经费,由学校负担,其他则同学拼凑些印刷费,也要求学校津贴一部分。最浪费而无聊的,是每一级于毕业离校前所编印的一种留念性刊物,通称为Tsinghuapur,附加上毕业的公历年别。例如,我是一九二二年毕业的,前三分之二当然是清华的英文校名,尾巴上的三个字母就莫名其妙了。刊物主要是用英文写的,其中包括在校若干年的全级的大事记,一切属于本级的重要事件的特写,当然都是荣誉的事件了。例如得过什么冠军亚军、受过甚么奖旗奖章之类;也包括个人的传记,刻画着每一个人的才具、兴趣、志愿、癖习,加上编者的“月旦”,照片与插画多得出奇,有现拍的,也有历年保留下来,专供这一朝之用的;印刷用铜版纸,十二开,硬封面,烫上金字,厚厚的一大本,从搜集到出版,历时大半年以上。后来到了美国,轮到又在那里毕业一次,才明白原来这又是美国的玩意儿。在那儿,大学毕业班的留念册更要伟大,是八开本,重十多斤。不过在清华,我所属的一级在这一点上,倒是一个例外,只匆匆地出了一本小册子,而我个人又被摈不在其列,幸免了这一分灾梨祸枣的罪过,这却是有原因的,我在下面另有地方说到。
上面说组织演讲和编写刊物的负责者也有一些是学生自动结合的小团体,这种团体也是不少的,多的有四五十个成员,少的七八个人,大都是班级相近、年龄相仿而所谓志同道合的分子;它们都有章程,章程必有“宗旨”一条,这一条一定会写上“磨砺道德,交换知识、联络感情”十二个大字,一般搞得很认真,吸收新成员很严格,在团体以内做些所谓“律己律人”的工夫。专业性的很少,因为学校当时还不分科系,至多只有理实两途的些微分化而已。其中少数也搞些团体以外的活动,管些校园生活中的“闲事”,推动些改良主义性质的措施,但这种事例是不多的,也是要从一九一九年起才有一些。
演说、辩论的练习会与比赛会也经常有,有学校主持的全校性的、有班级性的,也有专搞这种活动的学生社团所举办的,进行时分汉语英语两类。为了提倡英语的演说辩论,学校的英语课中还特设了一门,和这方面的课外活动相配合。教这门课的教员当时也成为同学笑谈的对象,因为他在班上现身说法,指手划脚,往往十分机械,有如看木偶戏或皮影剧,使人起鸡皮疙瘩。例如,他做示范演说,讲“在历史上有那么一个转折点……时”,一到“转折”两字,右手臂就配合着举起来,着重那么“转折”一下!演说、演说,大抵“说”的内容本来不关宏旨,主要的是“演”,说的道理未必能折服人,而演的姿态动作一定要富有煽惑力。美国政治界和宗教界里所谓成功的人物大都具备这一套本领。我们,作为留美的一部分预备工夫,依样葫芦,又安得放过不画呢?因此,演说比赛场合上也就充满着这一类的表现,能选择恰当的题目,乃至借用一些课题,从而用警辟的语句,说出些较大的道理来的,是极难得的例外。如今还记得的一例是很多人都熟识的洪深同志,曾于一九一六年以《敬惜字纸》的题目获得了汉文演说比赛的亚军①。至于辩论,目的性就更差了,总是为辩论而辩论,或找些模棱两可的与实际全不相干的题目,或虽相干而是非曲直已很明显的题目,反复辩驳一番。只须三寸不烂,掉得灵活,不怕理屈,但要词强,评判员就可以宣告你方胜利。我一直没有过机会去旁听西方议会里的所谓辩论,方式容有不同,精神实质必然是一样的。当时,演说与辩论还曾发展成为一门校际比赛的活动。
对中等科的学生,音乐起初采用过上课的方式,由一个美国女教师主持,专教唱洋歌,从“三只瞎老鼠”、“苏格兰大火”一类的儿歌,基督教的“颂圣诗歌”,到见于《一○一个名歌选集》中的许多歌曲,由浅入深,教了不少。同时又挑选部分同学,组织了初级和高级的两个唱歌队,当时一般用英文呼为GleeClub。尽管那位女教师很严格,其中南郭先生还是不少,我自己就是一个。但一般说来,从中等科读起的清华毕业生都会哼上几声洋歌,大都是在这几年里学来的,后来机会就少了。其中部分对音乐特别爱好并且爱玩乐器的同学,在学校的倡导、组织与财力支持下,发展为管弦乐队,并且逐年有所扩大;学校当局当然也乐于为此,因为像体育一样,乐队也曾“光大过清华的门楣”。但个别的同学也曾因此而踏上音乐的专业道路,例如不幸早逝的黄自先生和最近在教学之余,还时或出场一显歌喉的应尚能先生。也有个别的同学仅以音乐为表现自己的一种业余手段,一到美国,就不惜花上可观的一注美金,专门吊他的洋嗓子。
演剧与观剧的机会也不算少。有完全属于娱乐性的,时间总是在除夕,各班级都凑些节目,以独幕的小喜剧或滑稽剧为多;剧本有现成的,也有临时编凑的。有属于英语实习性的,则一般用现成的古典剧本,间或用过教师自编的剧本,都有教师提导,在有一段时间里少数同学还成立过一个“戏剧俱乐部”。记得其中有一个我的同班同学——听说几年前当过台湾伪政权的外交次长,后来病死了——在我面前把西洋话剧的所谓三段法吹嘘得如同金科玉律一般。最热闹的一次是一九二一年,为了救济河北旱灾,募集些款项,在北京第一舞台演出的所谓义务戏,剧名“鸳鸯雠”,是由同学自己集体编写的;学校在“义举”两字的压力下,还掏了不少的一笔钱,其中一部分就消耗在各编写人于漫长的冬夜里吃火锅的上面。记得演出的那晚上,梅兰芳先生是包厢中的一员观众,后来事隔多年,我还听到当时参加编写的一个同学说,他从没有看过梅老板演的戏,而梅老板却看过他编的戏。当年同学们搞的几乎全都是话剧,京剧是不屑于搞的。进城看京戏的师生尽管大有人在,但作有系统的学习而登台演唱,总像有失读书人的身份,是搞不得的。只有家住北京的职工们在这方面还有些修养,间或登场清唱一番。
舞蹈是唯一没有地位的文娱活动。交际舞只行于“美国地”和部分留洋归来的中国教师中间;逢年过节,或某些周末,间或举行一次。当晚一定有同学在场外偷着瞧,第二天一定成为同学们笑谈的资料,大家把它称为“合作大会”,说某两人合作得好,某两人合作得差。这种反应是容易理解的。表面上只是好奇,是少见多怪,实际上是当时还属十分普遍的封建意识的反映。当时清华根本不收女学生,几个美籍女教师、中国教师的部分眷属,成为校园内最稀罕而引人注目的人物。女教师每月到一定的时候,一定要请几天假,期前必有人加以推测,替她算日子,渴盼着这日子的来临,除了可以少上一两堂课之外,这其间还包含着一个有趣的问题悬而不决的引逗心情,是显然的。某教师的宅眷新生孩子,某家专生女孩,教师夫人成了“瓦窑”,也是课余饭后的一个谈柄。封建社会由于日常生活中把两性隔离开来而发生的所谓同性恋爱的现象,在清华也有所流行,在某些角落里也曾造成过很恶浊的气氛。既谈到当时对交际舞的态度,也就走笔提一提这一方面的一些不健康的生活点滴。
电影在师生娱乐活动中也没有很大的地位。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当时电影还一般的不发达,城里虽已有电影院,由于交通关系,进城观看的例子很少听见。学校与学生团体在这方面从未作过任何安排。但当我在校的最后两三年内,即一九二○年起,突然有了些“发展”。①几个河南同学,是一家的兄弟叔侄,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和条件,一面从城里搞到了片子,一面取得了学校的同意,借用当时的礼堂,即后来称为“同方部”的那座建筑,作为演出场所,居然一周一次地开业放映起来。可怪的是,学校并没有招商承办,而平白地多了这一行私营企业。这家弟兄叔侄无疑地掌握着这企业的全部权利,接洽片子,张贴广告,卖票收票,真是经营奔走,不遗余力。放映的又是什么片子呢?美国片子是不消说得的了。美国的哪一类片子呢?如今虽事隔四十年,大家还留着极深刻的印象的一例是一系列称为《黑衣盗》(TheHoodedTerror)的片子,一续、再续……十几续,前后不知演了多少场,每场总是满座。这片子的内容,顾名思义,便知非奸即盗,充满着极不健康的刺激与诱惑。但学校始终不管,教师们,即在一个教数学的美国教师的儿子按照这张影片所传授的手法开始盗窃行为之后,也还不管。最后,我们一个爱管些闲事的小团体,其中包括闻一多先生,终于忍不住地出头管了一下。我们利用《清华周刊》和其他方法,一面主张非带有教育意义的片子不得上演,一面发动同学对诲淫诲盗的今天所称的黄色片子,共同抵制,来逼使这一家学生商人不得不改换另一路质量的片子。小小的运动算是成功了,但在改换片子后的最初几场里,观众毕竟少了许多,学生商人的利润显著有了下降。记得我第一次恢复观看而买票入场的时候,收票的那个同学狠狠地挤了我一下。但有趣的是,事隔六七年,我已回国而在上海工作,这个收票的老板同学从美国回来,在赶回河南老家之前,却选择了我的家作为寄放行李的场所,件数很少,书籍衣服而外,似乎没有其他东西。我当然表示同意,相信在他的观感里,我毕竟还是够朋友的。
也曾搞些所谓社会服务的活动:一部分同学,老成些的,有些相信当时流行的“教育救国论”,有些是认真的基督教的信徒,这两种人就是这方面的课外活动家了。他们主要是在校内或校园附近做些普及识字的工作。当时的学生,除了为观瞻关系,用学校所配买的床单,早起把自己的床铺盖上而外,是完全不劳动的。因此,各式各样的“听差”,或后来改称的“工友”就多了,加上厨丁、厨役、木匠、铜匠、水电工、园丁、火夫、清道夫、理发匠、“美国地”各家的“西崽”,以及住在校外的洗衣工、成衣匠……数目更加庞大。清华全部师生职员,起初不过四五百人,而直接为他们服务的劳动人口,连同他们的家属在内,是这个数目的好几倍,他们几乎全都没有文化,很少几个认得字。于是,校内,就搞起了夜校;校外,如城府、三旗、西柳村、大石桥等村落,办起了些露天的识字班,每当夕阳西下,就有同学轮班出动。为了夜校,学校也出些钱,供给些现成的设备上的便利,至于校外,则物力人力几乎全都是同学自愿提供的了。回忆在校八九年,部分同学有机缘和穷苦的劳动群众直接打些交道,似乎只有这一个方面,而劳动群众,在当时的觉悟程度之下,也还欢迎这种零星的努力。记得在高等科的理发室里,好几年挂着今天全国政协委员陈鹤琴先生的一张照相,而陈先生便是这方面最出力的同学之一。因此,尽管离校已经多年,还有人惦记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