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丢一块石子在一池止水的中央,一圈又一圈的微波就会从中荡漾开来,而且愈漾愈远,愈漾愈大。北京曾为五朝京城,历时一千余年,因此成为保守势力的中心,慈禧太后就在这里的龙座上统治着全中国。光绪皇帝在一八九八年变法维新,结果有如昙花一现,所留下的唯一痕迹只是国立北京大学,当时称为京师大学堂或直呼为大学堂。维新运动短暂的潮水已经消退而成为历史陈迹,只留下一些贝壳,星散在这恬静的古都里,供人凭吊。但是在北京大学里,却结集着好些蕴蓄珍珠的活贝;由于命运之神的摆布,北京大学终于在短短三十年历史之内对中国文化与思想提供了重大的贡献。
在静水中投下知识革命之石的是蔡孑民先生(元培)。蔡先生在一九一六年(民国五年)出任北京大学校长,他是中国文化所孕育出来的著名学者,但是充满了西洋学人的精神,尤其是古希腊文化的自由研究精神。他的“为学问而学问”的信仰,植根于对古希腊文化的透彻了解,这种信仰与中国“学以致用”的思想适成强烈的对照。蔡先生对学问的看法,基本上是与中山先生的看法一致的,不过孙先生的见解来自自然科学,蔡先生的见解则导源于希腊哲学。
这位著名的学者认为美的欣赏比宗教信仰更重要。这是希腊文化交融的一个耐人寻味的实例。蔡先生的思想中融合着中国学者对自然的传统爱好和希腊人对美的敏感,结果产生对西洋雕塑和中国雕刻的爱好;他喜爱中国的山水画,也喜爱西洋油画;对中西建筑和中西音乐都一样喜欢。他对宗教的看法基本上是中国人的传统见解;认为宗教不过是道德的一部分。他希望以爱美的习惯来提高青年的道德观念。这也就是古语所谓“移风易俗莫大于乐”的传统信念。高尚的道德基于七情调和,要做到七情调和则必须透过艺术和音乐或与音乐有密切关系的诗歌。
蔡先生崇信自然科学。他不但相信科学可以产生发明、机器,以及其他实益,他并且相信科学可以培养有系统的思想和研究的心理习惯,有了系统的思想和研究,才有定理定则的发现,定理定则则是一切真知灼见的基础。
蔡先生年轻时锋芒很露。他在绍兴中西学堂当校长时,有一天晚上参加一个宴会,酒过三巡之后,他推杯而起,高声批评康有为梁启超维新运动的不彻底,因为他们主张保存满清皇室来领导维新。说到激烈时,他高举右臂大喊道:“我蔡元培可不这样。除非你推翻满清,否则任何改革都不可能!”
蔡先生在早年写过许多才华横溢、见解精辟的文章,与当时四平八稳、言之无物的科举八股适成强烈的对照。有一位浙江省老举人曾经告诉我,蔡元培写过一篇怪文,一开头就引用《礼记》里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句。缴卷时间到时,他就把这篇文章缴给考官。蔡先生就在这场乡试里中了举人。后来他又考取进士,当时他不过三十岁左右。以后就成为翰林。
蔡先生晚年表现了中国文人的一切优点,同时虚怀若谷,乐于接受西洋观念。他那从眼镜上面望出来的两只眼睛,机警而沉着;他的语调虽然平板,但是从容、清晰、流利而恳挚。他从来不疾言厉色对人,但是在气愤时,他的话也会变得非常快捷、严厉、扼要——像法官宣判一样的简单明了,也像绒布下面冒出来的匕首那样的尖锐。
他的身材矮小,但是行动沉稳。他读书时,伸出纤细的手指迅速地翻着书页,似乎是一目十行地读,而且有过目不忘之称。他对自然和艺术的爱好使他的心境平静,思想崇高,趣味雅洁,态度恳切而平和,生活朴素而谦抑。他虚怀若谷,对于任何意见、批评或建议都欣然接纳。
当时的总统黎元洪选派了这位杰出的学者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北大在蔡校长主持之下,开始一连串的重大改革。自古以来,中国的知识领域一直是由文学独霸的,现在,北京大学却使科学与文学分庭抗礼了。历史、哲学和四书五经也要根据现代的科学方法来研究。为学问而学问的精神蓬勃一时。保守派、维新派,和激进派都同样有机会争一日之短长。背后拖着长辫,心里眷恋帝制的老先生与思想激进的新人物并坐讨论,同席笑谑。教室里,座谈会上,社交场合里,到处讨论着知识、文化、家庭、社会关系和政治制度,等等问题。
这情形很像中国先秦时代,或者古希腊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时代的重演。蔡先生就是中国的老哲人苏格拉底,同时,如果不是全国到处有同情他的人,蔡先生也很可能遭遇苏格拉底同样的命运。在南方建有坚强根据地的国民党党员中,同情蔡先生的人尤其多。但是中国的和外国的保守人士却一直指责北京大学鼓吹“三无主义”——无宗教、无政府、无家庭——与苏格拉底被古希腊人指责戕害青年心灵的情形如出一辙。争辩不足以消除这些毫无根据的猜疑,只有历史才能证明它们的虚妄。历史不是已经证明了苏格拉底的清白无罪吗?
我已经提到蔡先生提倡美学以替代宗教,提倡自由研究以追求真理。北大文学院院长陈仲甫(独秀)则提倡赛先生和德先生,认为那是使中国现代化的两种武器。自由研究导致思想自由;科学破坏了旧信仰,民主则确立了民权的主张。同时,哲学教授胡适之(适)那时正在进行文学革命,主张以白话文代替文言作表情达意的工具。白话比较接近中国的口语,因此比较易学,易懂。它是表达思想的比较良好也比较容易的工具。在过去,知识原是士大夫阶级的专利品,推行白话的目的就是普及知识。白话运动推行结果,全国各地产生了无数的青年作家。几年之后,教育部并下令全国小学校一律采用白话为教学工具。
北大是北京知识沙漠上的绿洲。知识革命的种籽在这块小小的绿洲上很快地就发育滋长。三年之中,知识革命的风气已经遍布整个北京大学。
这里让我们追述一些往事。一个运动的发生,绝不是偶然的,必有其前因与后果。在知识活动的蓬勃气氛下,一种思想上和道德上的不安迅即在学生中发展开来。我曾经谈过学生如何因细故而闹学潮的情形,那主要是受了十八世纪以自由、平等、博爱为口号的法国政治思想的影响,同时青年们认为中国的迟迟没有进步,并且因而招致外国侵略应由清廷负其咎,因此掀起学潮表示反抗。
第一次学潮于一九○二年发生于上海南洋公学,即所谓罢学风潮。我在前篇已经讲过。几年之后,这种学生反抗运动终至变质而流为对付学校厨子的“饭厅风潮”。最后学校当局想出“请君入瓮”的办法,把伙食交由学生自己办理。不过零星的风潮仍旧持续了十五六年之久。有一次“饭厅风潮”甚至导致惨剧。杭州的一所中学,学生与厨子发生纠纷,厨子愤而在饭里下了毒药,结果十多位学生中毒而死。我在惨案发生后去过这所中学,发现许多学生正在卧床呻吟,另有十多具棺木停放在操场上,等待死者家属前来认领葬殓。
表现于学潮的反抗情绪固然渐成过去,反抗力量却转移到革命思想上的发展,而且在学校之外获得广大的支持,终至发为政治革命而于一九一一年推翻满清。
第二度的学生反抗运动突然在一九一九年(民国八年)五月四日在北京爆发。此即所谓五四运动。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消息从巴黎和会传到中国,说欧战中的战胜国已经决定把山东半岛上的青岛送给日本。青岛原是由中国租借给德国的海港,欧战期间,日本从德国手中夺取青岛。中国已经对德宣战,战后这块租地自然毫无疑问地应该归还中国。消息传来,举国骚然。北京学生在一群北大学生领导下举行示威,反对签订凡尔赛和约。三千学生举行群众大会,并在街头游行示威,反对接受丧权辱国的条件,高喊“还我青岛!”“抵制日货!”“打倒卖国贼!”写着同样标语的旗帜满街飘扬。
当时的北京政府仍旧在军人的掌握之下,仅有民主政体和议会政治的外表,在广州的中山先生的国民党以及其余各地的拥护者,虽然努力设法维护辛亥革命所艰辛缔造的民主政制,却未著实效。北京政府的要员中有三位敢犯众怒的亲日分子,他们的政治立场是尽人皆知的。这三位亲日分子——交通总长曹汝霖,驻日公使陆宗舆和另一位要员章宗祥——结果就成为学生愤恨的对象,群众蜂拥到曹宅,因为传说那里正在举行秘密会议。学生破门而入,满屋子搜索这三位“卖国贼”。曹汝霖和陆宗舆从后门溜走了;章宗祥则被群众抓到打伤。学生们以为已经把他打死了,于是一哄而散,离去前把所有的东西砸得稀烂,并且在屋子里放了一把火。
这时武装警察和宪兵已经赶到,把屋子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逮捕了近六十位学生带往司令部,其余的一千多名学生跟在后面不肯散,各人自承应对这次事件负责,要求入狱。结果全体被关到北京大学第三院(法学院),外面由宪警严密驻守。
有关这次游行示威的消息,遭到严密地检查与封锁。但是有几个学生终于蒙过政府的耳目,透过天津租界的一个外国机构发出一通电报。这电报就是五号上海各报新闻的唯一来源。
五号早晨报纸到达我手里时,我正在吃早餐。各报的首页都用大字标题刊登这条新闻,内容大致如下:
北京学生游行示威反对签订凡尔赛和约。三亲日要员曹汝霖、陆宗舆、章宗祥遭学生围殴。曹汝霖住宅被焚,数千人于大队宪警监视下拘留于北京大学第三院。群众领袖被捕,下落不明。
除此简短新闻外,别无其他报道。
这消息震动了整个上海市。当天下午,公共团体如教育会、商会、职业工会等纷纷致电北京政府,要求把那三位大员撤职,同时释放被捕或被扣的学生。第二天一整天,全上海都焦急地等待政府的答复,但是杳无消息。于是全市学生开始罢课,提出与各团体相同的要求,同时开始进行街头演说。
第二天早晨,各校男女学生成群结队沿南京路挨户访问,劝告店家罢市。各商店有的出于同情、有的出于惧怕,就把店门关起来了。许多人则仿照左邻右舍的榜样,也纷纷关门歇市。不到一个钟头,南京路上的所有店户都关上了大门了,警察干涉无效。
罢市风声迅即蔓延开来,到了中午时,全上海的店都关了。成千成万的人在街头聚谈观望,交通几乎阻塞。租界巡捕束手无策。男女童子军代替巡捕在街头维持秩序,指挥交通。由剪了短发的女童子军来维持人潮汹涌的大街的秩序,在上海公共租界倒真是一件新鲜的事。中国人和外国人同样觉得奇怪,为什么群众这么乐意接受这些小孩子的指挥,而对巡捕们却大发脾气。
几天之内,罢市成为全国性的风潮,上海附近各城市的商店和商业机构全都关了门。上海是长江流域下游的商业中心,这个大都市的心脏停止跳动以后,附近各城市也就随着瘫痪,停止活动,倒不一定对学生表同情。
租界当局听说自来水厂和电灯厂的雇员要参加罢工,大起惊慌。后来经过商会和学生代表的调停,这些人才算被劝住没有罢工。各方压力继续了一个多星期,北京政府终于屈服,亲日三官员辞职,全体学生释放。
各地学生既然得到全国人士的同情与支持,不免因这次胜利而骄矜自喜。各学府与政府也从此无有宁日。北京学生获得这次胜利以后,继续煽动群众,攻击政府的腐败以及他们认为束缚青年思想的旧传统。学生们因为得到全国舆情的支持,已经战胜了政府。参加游行示威,反对签订凡尔赛和约,是每一个中国人都愿意做的事。学生们因为有较好的组织,比较敢言,比较冲动,顾虑比较少,所以打了头阵,并且因此拨动了全国人民的心弦。
亲日官员辞职,被捕学生释放,上海和其他各地的全面罢课罢市风潮歇止以后,大家以为五四事件就此结束,至少暂时如此。但是北京大学本身却成了问题。蔡校长显然因为事情闹大而感到意外,这时已经辞职而悄然离开北京。临行在报上登了一个广告引《白虎通》里的几句话说:“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他先到天津,然后到上海,最后悄然到了杭州,住在一个朋友的家里。住处就在著名的西湖旁边,临湖依山,环境非常优美,他希望能像传统的文人雅士,就此息隐山林。虽然大家一再敦劝,他仍旧不肯回到北大。他说,他从来无意鼓励学生闹学潮,但是学生们示威游行,反对接受凡尔赛和约有关山东问题的条款,那是出乎爱国热情,实在无可厚非。至于北京大学,他认为今后将不容易维持纪律,因为学生们很可能为胜利而陶醉。他们既然尝到权力的滋味,以后他们的欲望恐怕难以满足了。这就是他对学生运动的态度。有人说他随时准备鼓励学生闹风潮,那是太歪曲事实了。
他最后同意由我前往北京大学代理他的职务。我因情势所迫,只好勉强同意担负起这副重担,我于是在七月间偕学生会代表张国焘乘了火车,前赴北京。到了北京大学,初次遇见了当时北大学生,以后任台大校长的傅孟真(斯年),现在台湾任国史馆长的罗志希(家伦)。两位是北大五四的健将,不但善于谋略,而且各自舞着犀利的一支笔,好比公孙大娘舞剑似的,光芒四照。他们约好了好多同学,组织了一个新潮社,出版了一种杂志,叫做《新潮》,向旧思想进攻。我现在写《西潮》,实在自从五四以后,中国本土,已卷起了汹涌澎湃的新潮,而影响了中国将来的命运。然而五四之起因,实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帝国主义之崩溃,以及日本帝国主义的猖狂。所以毕竟还是与西潮有关。
我到学校以后,学生团体开了一个欢迎大会。当时的演说中,有如下一段:
……故诸君当以学问为莫大的任务。西洋文化先进国家到今日之地位,系累世文化积聚而成,非旦夕可见。千百年来,经多少学问家累世不断地劳苦工作而始成今日之文化。故救国之要道,在从事增进文化之基础工作,而以自己的学问功夫为立脚点,此岂摇旗呐喊之运动所可见?当法国之围困德国时,有德国学者费希德在围城中之大学讲演,而作致国民书曰:“增进德国之文化,以救德国。”国人行之,遂树普鲁士败法之基础。故救国当谋文化之增进,而负此增进文化之责者,惟有青年学生。……
暴风雨过去以后,乌云渐散,霁日重现,蔡先生也于九月间重回北大复职视事。
北大再度改组,基础益臻健全。新设总务处,由总务长处理校中庶务。原有处室也有所调整,使成为一个系统化的有机体,教务长负责教务。校中最高立法机构是评议会,会员由教授互选;教务长、总务长,以及各院院长为当然会员。评议会有权制订各项规程,授予学位,并维持学生风纪。各行政委员会则负责行政工作。北大于是走上教授治校的道路。学术自由、教授治校,以及无畏地追求真理,成为治校的准则。学生自治会受到鼓励,以实现民主精神。
此后七年中,虽然政治上狂风暴雨迭起,北大却在有勇气、有远见的人士主持下,引满帆篷,安稳前进。图书馆的藏书大量增加,实验设备也大见改善。国际知名学者如杜威和罗素,相继应邀来校担任客座教授。
这两位西方的哲学家,对中国的文化运动各有贡献。杜威引导中国青年,根据个人和社会的需要,来研究教育和社会问题。毋庸讳言的,以这样的方式来考虑问题,自然要引起许多其他的问题。在当时变化比较迟钝的中国实际社会中自然会产生许多纠纷。国民党的一位领袖胡汉民先生有一次对我说,各校风潮迭起,就是受了杜威学说的影响。此可以代表一部分人士,对于杜威影响的估计。他的学说使学生对社会问题发生兴趣也是事实。这种情绪对后来的反军阀运动却有很大的贡献。
罗素则使青年人开始对社会进化的原理发生兴趣。研究这些进化的原理的结果,使青年人同时反对宗教和帝国主义。传教士和英国使馆都不欢迎罗素。他住在一个中国旅馆里,拒绝接见他本国使馆的官员。我曾经听到一位英国使馆的官员表示,他们很后悔让罗素先生来华访问。罗素教授曾在北京染患严重的肺炎,医生们一度认为已经无可救药。他病愈后,我听到一位女传教士说:“他好了么?那是很可惜的。”我转告罗素先生,他听了哈哈大笑。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中国的思想界,自由风气非常浓厚,无论是研究社会问题或社会原理,总使惯于思索的人们难于安枕,使感情奔放的人们趋向行动。战后欧洲的西洋思想就是在这种气氛下介绍进来的。各式各样的“主义”都在中国活跃一时。大体而论,知识分子大都循着西方民主途径前进,但是其中也有一部分人受到一九一七年俄国革命的鼓励而向往马克思主义。《新青年》的主编陈独秀辞去北大文学院院长的职务,成为中国共产运动的领袖。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运动也促使知识分子普遍同情俄国革命。第三国际于一九二三年派越飞到北京与中国知识分子接触。某晚,北京撷英饭店有一次欢迎越飞的宴会。蔡校长于席中致欢迎词说:“俄国革命已经予中国的革命运动极大的鼓励。”
俄国曾经一再宣布,准备把北满的中东铁路归还中国,并且希望中国能够顺利扫除军阀,驱除侵略中国的帝国主义。苏俄对中国的这番好意,受到所有知识分子以及一般老百姓的欢迎。这种表面上友好表示的后果之一,就是为苏俄式的共产主义在中国铺了一条路。
在这同时,许多留学欧美大学的杰出科学家也纷纷回国领导学生,从事科学研究。教员与学生都出了许多刊物。音乐协会、艺术协会、体育协会、图书馆协会纷纷成立,多如雨后春笋。教授李守常(大钊)并领导组织了一个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当时北京报纸附栏,称这研究会为“马神庙某大学之牛克斯研究会”,不过作为嘲笑之对象而已。马神庙者,北京大学所在地也。此时北大已经敞开大门招收女生。北大是中国教育史上第一所给男女学生同等待遇的高等学府。教员和学生在学术自由和自由研究的空气里,工作得非常和谐而愉快。
北大所发生的影响非常深远。北京古都静水中所投下的每一颗知识之石,余波都会到达全国的每一角落。甚至各地的中学也沿袭了北大的组织制度,提倡思想自由,开始招收女生。北大发起任何运动,进步的报纸、杂志和政党无不纷起响应。国民革命的势力,就在这种氛围中日渐扩展,同时中国共产党也在这环境中渐具雏型。
军阀之间的冲突正在这古都的附近间歇进行着。在这些时断时续的战事中,北京各城门有一次关闭几达一星期之久。枪炮声通常在薄暮时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有一次,我们曾经跑到北京饭店的屋顶去眺望炮火,那真叫做隔岸观火,你可以欣赏夜空中交织的火网,但是绝无被火花灼伤的危险。炮弹拖着长长的火光,在空中飞驰,像是千万条彩虹互相交织。隆隆的炮声震得屋顶摇摇晃晃,像是遭到轻微的地震。从黄昏到清晨,炮火一直不停。我回家上床时,根本不能把耳朵贴着枕头睡,因为这样炮声显得特别响亮。因此我只能仰天躺着睡,让耳朵朝着天花板,同时注意到电灯罩子在微微摇晃,玻璃窗也嘎嘎作响。我有一只德国种的狼犬,名叫狼儿,它被炮声吵得无法再在地板上安睡,一直哼个不停。它的耳朵一贴到地板,它就惊跳起来,哼唧几声之后,它冲到房门旁,拚命在门上抓,它一定以为怪声是我卧房的地板下面发出来的。第二天早上,我骂它一顿,说它前一晚不该那么捣乱。它似乎自知理屈,只用两只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早餐时我到处找不到狼儿,从此再不见它的踪影。大概它跑出去想找块安静地,夜里不会有恶作剧的魔鬼在地下大敲大擂,好让它安安稳稳地睡觉。不过,我想它大概是很失望的。
有一天,我和一位朋友在围城中沿着顺城门大街散步。老百姓还是照常操作,毫无紧张的样子。拉黄包车和坐黄包车的也与平常毫无异样。我们从西单牌楼转到西长安街,然后又转到中央公园。皇宫前午门谯楼上的黄色琉璃瓦,在夕阳下映着澄碧的秋空闪闪发亮。我们在一棵古柏的浓荫下选了一个地方坐下。这些古老的柏树是几百年前清朝的开国皇帝种植的。有的排成长列,有的围成方形。空气中充塞着柏树的芳香,微风带着这些醉人的香味吹拂着我们的面庞。我们围坐在桌子旁,静听着邻座酒客的议论。大家都在议论战事,猜测着谁会胜利,谁将入据北京。谁胜谁败,大家好像都不在乎。操心又怎么样?北京已经见过不少的战事,饱经沧桑之后,北京还不是依然故我?沉默的午门谯楼就是最好的见证。
“城门都关了,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叫个鱼吃吃。”我的朋友说。
堂倌拿了一条活生生的鱼来问我们:“先生们喜欢怎么个烧法?”
“一鱼两吃。一半儿醋溜,一半儿红烧。”
鱼烧好端上来了,有一碟似乎不大新鲜。
“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半儿是死鱼呀!”我的朋友质问堂倌,堂倌鞠了一躬,只是嘻嘻地笑。
“哦,我知道了!这条鱼一定是从城墙跳进来的,碰到地的一边碰死了,另一边却仍然活着。”我代为解释。堂倌再度跑过来时,我的朋友从桌上抓起一把空酒壶,翻过来给他看。“怎么!你给我们一把空酒壶呀!”
“对不起,”堂倌笑嘻嘻地说,“酒烫跑了!”他马上给我们重新拿了一壶。当然,两壶酒都记在我们账上。
我们在黄昏时回家。那天晚上,战斗停止了,我又想起狼儿。这一晚,它大概可以在城里找个地方,安静地睡一觉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政府已经易手。皇宫依然无恙。老百姓照常过活。各城门大开,成千成万的人从乡下挑着蔬菜、肉类、鸡蛋、鱼虾涌进北京城。小孩子们在战场上捡起废弹壳,以几块钱的代价在街头出售。许多人拿这些炮弹壳制花瓶。
城外有些人家破人亡,我亦失掉了我的狼儿。
一般而论,在这些漫长痛苦的日子里,因战事而丧失的生命财产并不严重。使中国陷于瘫痪而成为邻邦侵略之目标的,实为人心之动荡,交通之破坏,经济之崩溃,以及国民安定生活之遭破坏。国家陷于四分五裂,全国性的建设计划几乎成为不可能。中国当务之急就是统一。
蔡校长赴欧旅行时,我又再度代理北大校长。这时我接到中山先生一封信,对北大的各种运动大加奖誉,最后并勉励我“率领三千子弟,参加革命”。
孙中山可惜未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他的希望实现,不过短短数年之后,他的继承人蒋总司令,率领革命军从广州北伐,所向披靡,先至长江流域,继至黄河流域,终至底定北京。开始于北京,随后遍及全国各阶层的革命运动,已先为这次国民革命军的新胜利奠定了心理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