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笑很久了-水上的声音

谁知道呢。解放走在山林里,他一边走一边胡思乱想着。他发现此刻他的脑子似乎特别活跃,什么想法都有。这种感觉就像是喝醉了酒,显得特别亢奋。但他不久就碰到一件事,这件事刺激了他,他的亢奋马上就转变成了沮丧。解放在一处林子里见到强牯和那个长辫子女孩在一起。他们手拉着手,还唱着一首歌呢。解放仔细一听,原来他们唱的是《英雄赞歌》。为什么大地美如画,英雄的鲜血染红了它;为什么大地春常在……强牯一直不喜欢唱歌,他的嗓子不好,他唱起来像牛在叫,但这会儿,强牯唱得很欢,瞧他的表情,荡着幸福的笑脸。看着这一切,解放觉得自己恍然在梦中。他感到很奇怪,强牯一直都在欺侮这个女孩的,但现在他们却手拉手走在一起。解放知道他们好上了。虽然这只不过是游戏,但能拉这个女孩的手是件多么幸福的事!这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自从解放回来后,他竟没有想起过这个有着李铁梅一样长辫子女孩,而在以前,他总是想到她。他想到她那根辫子,他的心头就会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有一回,他还看到她在河边洗头,她的头发披散着,像一匹黑色的瀑布。解放那时感到这匹瀑布好像落在了他的心里,让他的心头发痒。解放过去总是远远地看着她,但他不同她说话,当强牯欺侮她时,他就很想同强牯打一架。他和强牯玩不到一块也许同这有关。可现在,这个女孩却拉着一直都在欺侮她的强牯的手。解放感到不可理解。也许是强牯强迫女孩这么干的。这个事情开始吸引了解放的注意力。解放开始盯那女孩的梢。解放在不同场合看见她和强牯在一起。他发现她是主动去找强牯的,强牯并没有强迫她。解放支着拐杖跟在他们后面时,解放感到心头发酸。解放的头脑中老是出现自己走路时一拐一拐的样子,就好像强牯和那女孩子是一面镜子,把解放的形象完全地照了出来。解放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复苏了,那只截去了的腿疼痛起来,接着他的心脏也疼痛起来。身体的痛感一直没有消失。即使躺在弹壳之中,他也感到那只截去的腿生长着尖锐的痛感,那痛感像一棵树那样从他的腿部钻出来,向空间发展,疼痛的树占满了整个弹壳。这种痛感让他明白他的身体是残缺不全的。解放在这之前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的问题,现在在黑暗中,他看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块被剪碎的破布。他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击溃了。如果强牯和那女孩是解放的一面镜子,那解放就要砸烂这面镜子。因为这面镜子时时刺激着他。这是解放现在惟一的念头。

解放想也许我已配不上她,但强牯也配不上她。强牯这么坏的人、这么下流的人怎么配得上她呢。萝卜告诉解放,强牯和萝卜在一起时老是说下流话,强牯还带着萝卜偷看姑娘们洗澡呢。这么下流的人怎么能配得上她。解放打算和那女孩子谈一谈。解放认为那女孩子应该离开下流坯子强牯。她应该知道她是一朵鲜花,而强牯只是一堆牛粪。强牯怎么配得上她呢。一天,解放在山脚下拦住了女孩子。那女孩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解放。人们都在说解放的脑子坏了。女孩子不知道解放拦住她是为了什么。解放说:“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只想告诉你一些事情。”女孩说:“什么事情?”解放说:“我知道你急匆匆干什么去。不过我要告诉你,你不值得去。”女孩的脸突然红了。她说:“你在说什么呀,我只不过去山上玩一会儿。”解放说:“我知道山上有人在等着你,你骗不了我,也用不着骗我。”女孩说:“我骗你干什么。”解放说:“你不要和强牯在一块,他不是一个好东西,他是个流氓,是个下流坯子。”女孩的脸更红了。女孩低着头,双手抓着辫子。解放说:“我不会骗你的。强牯配不上你。强牯什么下流话都说得出来。他还偷看姑娘洗澡。看电影时还摸姑娘们的奶。他是个不要脸的人。”女孩子突然哭了。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说这些事。”解放见女孩哭,他的心热了一下,他跳着向女孩那边移动,他想安慰一下女孩。

他在女孩的背部拍了拍,他的手触到了她的辫子,他感到自己的心脏抖动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全身颤抖起来,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女孩的辫子上抚摸起来。女孩尖叫起来:“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女孩几乎是爬着逃离了解放。解放就追了过去。他说:“你不要跑呀,你为什么要跑。我是真心为你好。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强牯更配不上你。”解放一边叫一边追着。他不小心摔了一跤。当他爬起来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那人就是强牯。强牯正冷笑着看着解放。强牯说:“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你想干什么?”解放说:“我找她说话,不管你的事。”强牯说:“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去照照镜子,你这样子了还同我争风吃醋。”解放听了这话,气得发抖,他举起拐棍向强牯砸去。强牯让了一下,然后抓住了解放的拐棍。强牯说:“我不同残疾人打架。你被我砸了以后,我就对自己说不再同你打架。我知道你也很倒霉,老实说,我还很同情你。不过,你不要把我迫急了。你不要再惹我。”。强牯说完,把拐棍一掷,回头就走。他来到不远处在哭泣的女孩身边,安慰女孩。一会儿,他拉着女孩的手,在解放的视线中消失。解放捡起拐棍掷向他们。有好一阵子,解放的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有强牯那张不屑一顾的脸在他的眼前晃动。这张脸像乌云那样覆盖了他。他木然站着。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傻笑着,他知道自己傻笑的样子有多么可恶可悲,那样子好像他刚才干了件了不起的大事似的。他就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骂道:“你他娘的再笑。”他的脑子依旧没有思维,就好像脑子不在他身上。

已经是初秋时节了,虽已近黄昏,但阳光依旧悠长明亮,并且充满热力。他坐在弹壳上看着四周。周围的一切明晃晃的,就好像那些树上长出了无数面镜子。林子里照例有鸟儿翅膀的扑打声和它们的尖叫声。不远处的田野上,两只小牛牯在斗角。它们的脸上布满了血,它们血红的生殖器都展露在了外面。一些孩子在一旁看着热闹。解放不知道两头牛谁能赢。这会儿解放的思维又回来了,他的心里已经在不由自主地往下想了。我知道我失败了。我已经不是强牯的对手。我的身体废了,我知道他们怎么对待一个残疾人,他们现在不会叫我的名字,他们就用“那个拐脚”称呼我。他们还叫我傻瓜、白痴、还叫我小反革命。这些称呼肯定会跟我一辈子。我失败了。本来我以为他们会把我当成英雄,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他们只把我当成一个白痴。两头牛还在相互攻击,但一头牛已躺在地上,另一头牛没有放过它,拼命地用他锐利的角顶它。解放看到那躺在地上的牛眼里充满了绝望。他的头脑中又出现了强牯那张得意的笑脸。他觉得那笑脸就像一把剑一样刺在他的胸膛里面,让他感到窒息。我已经斗不过他了,如果我的脚没断,我也许可以把他打翻在地,把他打得就像那只绝望的牛,但现在我再也对付不了他,他甚至不用费太大的力气就可以制服我。这世界没有公平可言,现在我成了这个样子,而他却和那女孩手拉着手在乐。强牯得意的笑脸在眼前晃动。“不过,我不会放过他,让他乐吧,他不会有很多时间了。”解放对自己说,“我肯定不会放过他,即使我打不过他我也不会放过他,除非他在我面前突然消失,除非他被一阵风刮走,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他。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最仇恨的人。”但解放有点搞不清他对强牯的仇恨来自哪里。他努力回忆都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恨强牯,除了砸在他头上的那一下,强牯其实并没有更多地伤害过他。但解放就是恨强牯,他恨透了强牯。一天马上就要过去了。天慢慢暗了下来。一切隐匿不见。远处村庄点起了灯。解放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他的眼前依旧是强牯那张得意的笑脸,挥之不去,仿佛这张笑脸隐藏在每一片树叶中。那张笑脸好像堵住了他的气管,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这让他感到恼怒。他突然吼道:“让你笑吧,你不会笑很久了。”时光在慢慢流逝。他看着月亮升起来,从树梢的这一头移到了那一头。

这时,他站了起来,走到弹壳附近的一块石头边。那底下埋着那桶火药,那桶黑色的TNT。他把石头移去。火药的气味像烈酒那样窜入他的鼻子,他的肺部,他的心脏,他的血液,他仿佛感到自己的身体在膨胀。他突然对着眼前的那张笑脸说:“看你得意到哪一天。”这天晚上,村子里的人被一声巨大的爆炸声惊醒了。他们纷纷从床上爬起来,向爆炸声发出的方向奔去。他们发现强牯家的阁楼已被炸飞。强牯的父母亲没睡在阁楼里,所以没事,但强牯不知去向。强牯的父母哭泣着在残垣断壁里寻找强牯,但他们没有找到,就好像强牯被炸上了天。最后,还是从城里赶来的警察发现了强牯,当时强牯躺在一堆草垛上,已血肉模糊。强牯被送进医院。

就在这天清晨,人们发现解放像上次那样失踪了。人们自然把这次爆炸事件和解放联系在了一起。城里的警察为此还发了一道通缉令抓捕解放。但解放一无踪影。一个月以后,强牯从医院里出来了。强牯的一条腿被截掉了,他拄着像解放那样的一只拐杖,只不过强牯的拐杖是用木头做的。村子里的人没有找到解放,城里的警察也没有解放的消息。村子里的人认为这次解放可能会永远失踪了,只有解放的母亲老是站在村头张望盼着解放突然回来。关于炸药的来历,警察审问了解放父母多次,但没有审出结果。炸药的来历和解放的失踪都成了一个谜。

一天,萝卜和强牯在山上玩。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后来他们说起了解放。萝卜问:“强牯,解放的炸药从哪里来的呢?”强牯说:“不知道。”萝卜说:“解放为什么要炸你们家呢?”强牯说:“我不知道,也许他是报复我吧。他被我砸了一下后,他一直恨我。”萝卜说:“他被你砸了后他确实有点怪,你不觉得他怪吗?”强牯说:“他是有点怪。”萝卜说:“他被你砸了后来老是往山上跑,他们还说解放变成了一只松鼠呢。”强牯说:“谁知道。”萝卜说:“他们还说那铁路上的炸药也是解放放的,解放是自己把自己的腿炸断了。”强牯说:“我不知道。”这时,他俩几乎同时看到一只松鼠在他们的前面跳跃,松鼠还不断回过头来观望他们。萝卜认出了这只松鼠,上回他们也碰到过它,瞧它头上的那块白,一眼能认出来。他们就紧跟着松鼠,萝卜甚至还想抓住它。松鼠的跃动不紧不慢,但它和他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俩跟着它走了好长一段山路。萝卜说:“强牯,你瞧,这松鼠好像也认识我们呢。也许它真是解放变的呢。”强牯说:“我不知道。”强牯还没说完话,萝卜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地上。

当萝卜爬起来时,那松鼠迅速窜入林子里,消失无踪。萝卜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绊了他,他撩开一些藤蔓,发现一块巨大的金属。萝卜尖叫了一声。强牯听到萝卜的尖叫,他回头看到萝卜在敲击那金属块。强牯也用他的拐杖敲了几下,金属块发出一种沉闷的声音。他们的心砰砰地狂跳,他们知道他们可能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他俩谁也没有吭声。一会儿,金属块四周的泥土都扒了去,一枚巨大的炸弹出现在他们的眼前。他们发现这枚炸弹已经有人动过了,因为炸弹的尾部的螺丝都被撬掉了。他俩觉得事情重大,就向村庄奔去。他们带了村里的人来到这枚炸弹边。当村子里的人把炸弹的上部移去时,他们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那气味像发酵过头的酒的气味差不多。所有的人的眼光都投向炸弹,他们发现炸弹里面躺着一个死人,死人并没有腐烂。死人的身体上盖着一块红布。红布是有两块红领巾拼结而成。红布上画着五颗用黄色粉笔画成的五角星。

2000年7月15日《人民文学》2000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