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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智丽感觉到秋天快要过去了是在夜里。她躺在床上,她先是听到树叶从枝头落下的声音,接着听到远处铁路上火车汽笛声。汽笛带着压抑的严霜的气息,她明白,是深秋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深秋的空气带着一些腐烂的气息。她想起了孩提时的情形。那时候,这个季节,她会坐船去乡下看望外婆。河水是绿的,充满了暖洋洋的水草。她坐在船头,会回头看看自己的城市。那时的城市没有现在大,但天比现在宽广得多,也高深得多。树枝已经光秃秃的了,鸟栖息在枝头,倒像是树叶似的。那时候,她总是感到自己有很多很多的未来,经常幻想将来的日子,就像幻想共产主义一样,色彩缤纷的。那时候,她是怎么也想象不到她的生活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想起这些,俞智丽内心充满了伤感。
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俞智丽的睡眠出了问题。有时候,她整夜失眠。由于怕吵醒鲁建,她就这样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一阵风或者走道上行人的脚步。直到窗外的黎明慢慢地到来。
在这样的失眠之夜,她会变得冷静一些。她对现在的生活充满了担忧。当他和她做爱时,她经常嗅到了死亡的气息。她觉得他和她就像大海中漂浮的两个孤单的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探索彼此的身体。他们似乎脱离了正常的轨道。这令他们恐惧,但这样的方式好像有着莫大的诱惑,他们忍不住下跳。她已习惯他的粗暴。死亡的气息也许来自于他的粗暴。他让她窒息,那感觉就好像是她的头一次一次地被他压在水池里,让她不能呼吸。可是,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她突然感到了自由,灵魂超脱了肉体。她感受到一个无声的世界。不是无声,这无声中有宁静的声音。她感到自己在下坠,在死亡。有时候她真的感到自己死去了。要是死去就好了。那只是刹那的感觉。她还是会活过来,身体会痛,肌肤会受伤,屈辱也会跟着而来。这让她感到自己在深渊之中。
在这样辗转反侧的夜晚,俞智丽的心渐渐地生出了绝望。这绝望不是来自于她和鲁建的相互折磨,这绝望来自于生命的无力感。她感到自己不像以前那样平静了,她好像回到了当年知道鲁建被她冤屈的那些日子,也许比那时还要糟糕。她有一种自己的未来被取消了的感觉,她整个人在下沉之中,并且生出某种腐烂的气息。
绝望就在这样的夜晚膨胀。她感到自己身体正在变小,直到变成一粒尘埃。她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粒尘埃啊,可她知道她的身体还在,正躺在床上,躺在这个男人的身边。熟睡中的男人鼾声沉重,伴着窗外落叶的声音,使树叶落地的声音听起来有了某种重量。她觉得绝望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在身体里舞蹈。
她一早起床了。路上铺满了落叶。清洁车放着单调的音乐在清扫树叶,它的吸盘啃着路面,像一只饥饿的老牛,把树叶吃得一干二净。
要扫除身体里飞舞着的绝望的落叶,让身体变得干净整洁,没有腐烂的气味,对俞智丽来说,唯一的方法就是行善。这让她感受到一种正面的向上的力量,而正是这种力量可以让她感觉自己可以不再下沉,让她觉得振奋。
俞智丽向干休所走去时,她有一种走向某个光明而神圣世界的幻觉。即使有多忙,有多累,只要他们需要她的帮助,她都不会放弃。这是她受苦中的盼望。她因此怀着一份自我感动。这个时候,她会习惯性地抬头望天。天空灿烂夺目。
她来到干休所的门外,透过栅栏,她看到老人们在院子里走动,有些人围在一起在议论什么事情。但王世乾老人不在。她在院子里碰到了简院长。简院长告诉她,王世乾老人在屋子里。近来,老人不太出门,心情不是很好。
俞智丽站在老人房间门口,正准备敲门,门突然开了。老人开门如此及时,让她意外,好像他一直立在门后等待着她的到来。老人慌张地让她进屋,然后又关了门。屋子一下子暗了下来。她发现房间的窗帘都挂下来了。老人的房间大概久未通风,有一股令人压抑的馊味。她有点恶心,但她马上为这种恶心感到羞愧。
老人神秘地说:“我可能活不长了。”
俞智丽吓了一跳。好好的怎么说这种话。简院长没说起老人有什么病啊。
见俞智丽疑惑,老人解释,最近,他出门时,老是有人盯他的梢。“是便衣。”他断定。“我是瞎子,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根据那人的方式,我断定那人即使不是便衣也一定当过警察。”
俞智丽很吃惊。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感到自己被跟踪呢?她不能理解老人在讲什么。她觉得老人的思维似乎十分混乱,像是有幻觉。像他这样的人,谁还会盯上他呢?盯上他有什么用?害他的命也谋不了什么财啊。
不过,老人的这个幻觉似乎同他的经历很有关系。俞智丽知道,老人解放前是搞地下工作的,像这种盯梢或被盯梢之类的事一定经历过不少。也许处在黑暗世界中的老人早已分不清现实和幻境了。
“你放心吧,你是老革命,警察怎么会找你麻烦呢。”俞智丽劝慰他,“你还是应该多到外面走走,像他们一样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老人好像压根儿没听到俞智丽说什么,他沉溺在自己的思想中。他习惯性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俯下身,钻到床下去找什么东西。他的这个动作让俞智丽联想起地下工作者传递情报的场景。她忽然觉得这个孤老挺可怜的,眼睛不由得酸涩起来。一会儿,他拿出一只文件袋。文件袋的口子是封住了的。他颤抖着把文件袋递给俞智丽。
“你替我保管着。如果我哪天不在了,你就把这个交给组织。”
如果这是在电影里,那么此刻应该是庄严的时刻。她真的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品质,还有一种对她的无限信任。面对这样的表情,她不能不接过这只文件袋。她感到自己也像是戏里的一个角色。她的内心有一种悲凉的情绪,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不想让他感觉到,转过背去把眼泪擦掉。她用一种尽量真挚的声音说:
“你放心吧,我会保管好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