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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康没想到自己又失控了。因为刚才爆发的情绪过分激烈,他此刻还在浑身发颤。街头阳光灿烂,令人目眩神迷。阳光从街头的树梢上穿射而下,像玻璃碎片一样砸在地上。他就像在玻璃碎片上行走,他感到很委屈。这种委屈现在都指向俞智丽。就好像这委屈是俞智丽伤害的结果。
他感到生活真是没劲透了,活着真的没有任何意义。这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变。一天之前,谁会想得到俞智丽会变成一个问题女人呢?她竟然跟一个劳改释放犯私奔了,竟然连女儿也不要了。她一直深藏不露,其实她同任何女人一样,庸俗,虚荣,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世俗欲念。这样一想,他有一种自己被玩弄、被欺骗的感觉。想起自己的神圣情感受到了伤害、玷污,他的内心就充满了怒火。刚才感到轻飘飘的像是被掏空了的身体,因为愤怒而有了重量。现在,愤怒让他找到了一种依靠感,好像他的生活因为愤怒而找到了方向。
他感到自己又被抛入了那个深渊里。几年之前,他就是这样,被抛入仇恨之中。这种仇恨曾经是多么强烈。
他发现女友死了后,就报了警。在警察们暧昧的询问下面,他说了同女友合住的种种细节。他们做了详细的笔录。他们的问题令他有受辱的感觉。他们的问题是多么形而下,他们似乎早已认定这是一桩情杀案,是三角恋或多角恋的故事。他们问他,这女孩是不是交友复杂?他告诉他们,她除了他没有另外要好一点的男友。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不信任的讥讽的表情。他站在一边。警察们在查看女友。他不敢再看女友一眼。他们是多么粗暴,他们把女友的衣服都剥了去。他们检查女友的各个部位。他们把女友的身体翻过来又翻过去,好像那是一个有趣的玩具。他们的表情冷漠而贪婪。他难以忍受。他真想冲过去阻止他们这么干。他们终于完成了。用一块塑料布把尸体蒙了起来。这时,又进来一个警察,那个人一脸的猥亵,他进来就嚷:“女人长得如何,漂亮吗?”说着,他揭去了塑料布,低着头看。还问:“有没有精液?”
他突然感到难以忍受。他就是这个时候冲过去的。他总是这样,情绪突然失控。他父亲老是说他不成熟。他冲过去的时候,感到一切变形得厉害,就好像他的出租房此刻扭曲成了一幅超现实的图画,那些验尸的警察成了平面人一样,冷眼地看着他。就好像他是他们这辈子唯一得以一见的怪物。他冲过去之前,他就有一种无力感。但愤怒是如此真实,他必须发泄出来,他感到奇怪,如此真实的愤怒会变得这么轻飘飘。他还是揪住了那警察的衣襟。他吼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辱人的?”那警察没有动,冷冷地看着他。一旁的警察都冲了过来,要扭住他。那警察扬了扬手,把他们制止了。警察好像很同情他,好像他的女友真的是因为乱交男友才死亡的。那警察说:“你别激动,你要把所有的情况同我们讲清楚,这样我们才能破案。”他愤怒到了极点。他给了那警察一拳。那警察很惊骇,他流出了鼻血。他不再制止那些警员。那些警员动作迅猛而夸张地把他摁倒在地上。
他被关了一整天。二十四小时。当他被放出来的时候,他们通知他,案子破了。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这一次警察破案竟然如此迅捷。他们把案发的经过告诉了他。他听了后感到彻骨悲凉。女友竟然就这样被人杀死了!
警察问他想不想见那个人。他点了点头。他是跟警察去的。他远远地看见了那人。他停住了。他站在远处看。就好像他靠近那人,他就会被魔鬼攫住。那个人见到警察,就卑屈地不住点头。那人是多么瘦弱。他的脸上看上去也有一种像是受了天大的冤屈的无辜的表情。他原以为见到那人会产生仇恨,没有,他显得异常冷静。他仔细地全面地打量那人。有一缕阳光从窗口投入进来,射到那人的脖子上。他看到,他的脖子上有一块红色胎记。这胎记似乎有一些不祥的感觉,就好像这块胎记早已昭示那人一生的悲剧。陈康非常平静,没有剧烈的情绪反应。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冷血动物。
对那人的仇恨是回去后才慢慢萌生的。他没把那租来的房子退掉。他依旧住在那里。躺在女友的尸体躺过的床上。他躺在床上,就会想起女友和那个人。那个人出现得比女友更多,甚至更清晰。那个人的脖子上的胎记甚是刺眼,一晃一晃的,像是对他当时反应的一种嘲讽。他的反应确实没有一点儿血性。他的女友可是死于那人之手啊。是那人的手把她掐死的啊。
这时候,她的音容笑貌就会浮现。他们走在街头。她说起老家。她说家乡很穷,是他想象不出来的穷。当时阳光灿烂,照得她的脸很生动。她笑起来是多么单纯。她的脸很小,那善良的眼神里满是孩子气。她虽然来都市已有几年,但依旧保留着淳朴的本色。她老是让他,在他面前,她是软弱的。这令他变得有点儿任性和强硬,老是在她面前发脾气。街头有一些民工,穿着那种常见的破旧的蓝色工装。她对他说,他们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就穿着这样的衣服。一年四季都是这样。他没钱。她说,她读书的钱是她在城里的舅舅出的。她说这些,让他感到心痛。她其实没有必要这样诚实。她就是这样一点都不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