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智丽从楼道下来。鲁建确实在楼下,她没理睬他。就好像她离家出走完全同他无关。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她不是走向雷公巷,而是走向西门街。她是去找王艳的。她不是和王艳去商量什么处理的方法。一切她早已决定了。她只是去把结果告诉王艳。她的感觉里,只有这样,这事才算是正式决定,才算完成。她敲开了王艳家的门。
俞智丽对王艳说:“我已决定同他一起过了。”
王艳看了一眼俞智丽带来的放在地上的包,没有吭声。虽然俞智丽干过许多奇怪的事情,但俞智丽会做出这个决定王艳还是感到十分意外。俞智丽一直不是个冲动的女人。她算得上是个保守的女人,可现在她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王艳想,她现在的这个决定不知道会让多少人目瞪口呆。一个有家室有女儿并且在许多人眼中最不应该出事的女人和一个劳改释放出来的人跑了,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具有爆炸性。
俞智丽说:“他正在下面等着。我如果不下去,他会等一个晚上的。他似乎有的是时间。他不干活,就跟踪我。”
王艳说:“俞智丽,你是不是觉得他像一个伟大的情人?你是不是被他这种胡搅蛮缠感动了?俞智丽,你能保证跟着他会有好结果吗?”
俞智丽说:“我不知道。”
王艳说:“所以,你得好好考虑考虑,做事不可以这样冲动。你不为王光福着想,你也应该为女儿想一想。”
俞智丽好像不在听王艳说,她看上去像是灵魂不在此地。她白痴一样笑了起来。俞智丽说:
“你知道,我没有办法选择,我这辈子是欠他的。我没有办法。我好像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天似的,你不会相信的,我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王艳看了看俞智丽,叹了一口气,说:“这事要是让你单位的人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会跌破眼镜的。他们一直认为你是个品德高尚、道德完美的人,他们一定会认为自己被蒙骗了。”
俞智丽说:“也许我没好下场,但我没办法。”
说完了。俞智丽感到口渴,她把桌上的那一杯水都喝了下去。那人正在楼下等着她。好了,现在,她可以跟着他走了。
俞智丽背着包从王艳家下来时,鲁建胸有成竹地来接她的包。俞智丽从家里出来那会儿,那人也是这副表情、这个样子前来接包,但俞智丽拒绝了他。俞智丽知道她最终会跟他走的,她不想马上跟他走,她觉得应该有个过渡,所以,她径直来到王艳家。她这样一转,仿佛她离家出走的目的不是为了这个男人,而是为了去和王艳暂过。现在,这一套仪式完成了,她把包递给了鲁建,她不声不响地跟那个人走了。
那个人走在前面,路上有一些风,风把俞智丽的头发高高地吹起。她还嗅到了风吹来的他的气息。现在她已经非常熟悉他的气息了,他身上有一种暖烘烘的像腐烂的草发出的那种浓烈的泥腥味。这是他身上的标记,她牢牢地记住了这一标记。在她的感觉里,这标记似乎来自深远之处,有着神秘的根蒂,她能感到这气味中的内容,感受到这气味所展示的全部的痉挛和委屈。这气味就是一种权力,一种可以对她蛮横无理的权力。所以,他现在走路那么坚定有力,就像他在床上那么理直气壮地向她不断索取的样子。都拿去吧,凡我所有的。她在心里这么说。他有权拿去我所有的。他的气息在风中飘荡,好像这气息是风的唯一内容,好像风的吹拂只是用来包裹他的气息。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暖和起来,就像风中伸出无数只手在她的身体之上粗暴地抚摸。她情不自禁地小跑了几步,好像她不跑,他就会抛下她不管了似的。她知道在道路的尽头,他们之间会有一场在她这里说不清是生还是死的纠缠。
门开启了,前面那人闪了进去。她看到黑洞洞的门,心跳骤然加快。黑暗,这是她近来常常想到的词,这个词和她的思想与精神一样复杂。这个词是无穷大和一切。有时候,她进入黑暗她就会觉得自己像一缕气体那样消融了。现在,她的思维好像突然消失了。她全身变得柔软,没有力气,她的双手无力地垂下。她走进房间。她来过这个地方五次了。那人去关门。她听到司毕灵锁上时那一声“咔嚓”声。这时,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完全醒了,张开了。她无声地沿着沙发滑向地面,她的双腿在下滑时成“人”字形。她穿着一条浅棕色丝袜。
男人进了卫生间。一会儿传来男人激越的撒尿声,接着传来的是抽水马桶放水时的声音。这些声音穿越了她的身体。她直喘粗气。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的冷静和无法洞穿的内心激发了她的热情。她认为这一切是注定的,是他所付出的报偿。他赤裸地来到她跟前,她几乎是爬过去的。这段日子,她已和他做爱多次。她的身体已有了关于他的记忆。她记得第一次她是尽量迎合他,结果她获得了空前的快感。这令她惊奇,因为她以为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感到她身体的要求和她的理性的冲突,可是身体的力量是多么强大,几乎战胜一切,她很快抵达快乐的彼岸。现在这种方式成了她的一种习惯,并且这种方式以它自身的惯性和想象力向更深更黑暗的地方开掘、发展。她没想到原来她的性欲是如此高涨。一切似乎是身不由己的。她看到室外的光线非常强烈,也许只是幻觉,因为这地方比较偏,外面几乎没有路灯,也许强烈的光线来自于她的体内。窗帘在风中飘动,她的头发也完全散开,迎风招展。她听到屋内时钟的走动声,那声音十分神秘,就好像那声音和体内的某个部分相连,好像这声音使肉体的秘密渐渐地袒露了出来。她希望他把她碾碎,碾成玻璃一样锋利的疼痛的闪闪发光的事物。他好像知道她的欲望,他掐住了她的脖子。她感到肉体在下沉,她仿佛进入了一道生死之门。她感到窒息。窒息是一种酸楚地想流泪的感觉。她感到她的灵魂在她的头顶上飞翔。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她在心里喊道:“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同时她的泪水奔涌而出。她自己都搞不清这是快乐的泪还是痛苦的泪。
但最终她活了过来。她感到肉体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如水的感觉。她满足地躺在地板上,他也躺着一动不动。她看到天花板上的电扇正在缓慢地转动,漫不经心,电扇透出的金属气息有一种凉意。电视机正在播一个少儿节目,但没有声音,电视机投射出来的七彩的光芒映在他们的身体上,他们的身体被切割成一个一个图案,看上去变幻莫测。俞智丽的手在男人的身体上轻轻地划动,她在照图案的样子划。她感到他的身体因她的划动而轻微地颤动。这颤动让她有点儿感动。过了一会儿,俞智丽靠近男人,抱住了他。她对那人说: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抛弃了丈夫,抛弃了女儿,我为了跟着你牺牲了一切。你可要好好待我,你一定要好好待我,我下半辈子完全交到你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