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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从莲蓬头里冲下来,落在俞智丽的身体上。俞智丽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漏了的桶,水正从身体里面溢出。两天以来,俞智丽只要一有空就去卫生间冲洗。她总是用肥皂擦洗自己的下体,好像那个地方成了一个垃圾场,如果她不打扫就会臭气熏天。过了几天,那种疼痛感慢慢消退了,变得很麻木,但这种麻木让她更体验到一种绝望的气息。这几天,俞智丽的情绪反复无常。她常常独自流泪,好像她的身体里充满了水分,不流点出来会憋得难受,好像哭泣成了她唯一的乐趣。有时候,王艳来看俞智丽时,俞智丽说着说着就要哭泣。当然俞智丽只对王艳哭。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出的事。
也许是因为绝望,也许是因为她长时间浸在水中,俞智丽发烧了。俞智丽的母亲很担心,让俞智丽去医院,但俞智丽不肯去。家里人开始不知道俞智丽出事了,只觉得俞智丽这几天脾气有点怪。幸好,俞智丽在机械厂是负责配药的,她自己配了一点针和药回家。
俞智丽躺在床上打吊针。她的脸色苍白。因为整天躺在床上,她的头发杂乱无章。她总是双目无神地望着盐水瓶,眼里似乎没有一点生命的乐趣。
王艳告诉俞智丽,电视台和电台将直播严打公判大会。王艳希望俞智丽亲眼看看那个人可耻的下场。一九八三年,这个城市电视机还没有普及,录音机才进入寻常百姓家,所以亲眼看到公判大会的画面是有点困难的。王艳知道俞智丽是不会去现场看的。如果去现场她非晕过去不可。王艳实在太想让俞智丽看到公判大会的情景了。王艳有着比一般人更强烈的正义感,她对那些犯罪的人非常痛恨,她因此认为俞智丽亲眼看见那个人被判刑会减轻她的伤痛。
王艳和俞智丽家都没有电视机,为了能让俞智丽看到公判大会实况,她想到了刘重庆。王艳知道刘重庆交友广,他搞到一台电视机是没问题的。果然,刘重庆一口答应了。刘重庆笑道,是不是想看公判大会?王艳笑着说,是呀,我就是要亲眼看到那些坏蛋的下场。刘重庆说,你很有正义感呀。王艳是在文化馆找到的刘重庆。刘重庆让王艳在他的办公室待一会儿,他就出去借电视机去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刘重庆果然借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王艳从来没碰过这玩意儿,不知道怎么使。刘重庆就一一讲给王艳听。当刘重庆认真地讲解着使用方法时,有一刻,王艳走神了,她想,这个刘重庆,都说他吊儿郎当,其实还蛮细心的。刘重庆讲解完后要亲自送到王艳家里去。王艳拒绝了。王艳是自己抱着电视机走的。由于电视机压着肚子,她的胸脯十分夸张地往外突,胸脯置于电视机上,一颤一颤的。王艳注意到刘重庆一直盯着自己的胸脯看。她的胸脯因此有点微微发热。
严打公判大会在第二天上午九点正式开始了。黑白电视机的图像不是很清楚,个别地方图像有点变形,但审判现场的基本情况还是一目了然的。就像她们预料的,公判大会现场十分热闹,四周全都是市民。电视机里,攒动的人头不断地在向远方延伸,望不到头。王艳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人,好像整个城市的市民这会儿都聚集到了那里,好像公判大会是一场全民狂欢活动。王艳看到,这会儿俞智丽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荧屏,好像在辨认着什么。
待一个领导阐述完严打斗争的伟大意义,实质性的审判正式开始了。所谓审判其实十分简单,没有证人,没有辩护,只宣读犯罪人承认了的罪责及刑罚结果。宣读审判的人也不是法院的,而是公安局的局长。这当然是由一九八三年的现实决定的。这样大规模的群众性的斗争是无法逐一审判的。公安局长操着外地口音,听来有点滑稽,但他在宣读时,现场肃静,这使他滑稽的口音依旧显得庄重无比。当宣读某个罪犯的罪行时,电视镜头就对准那个人。罪犯们一律被剃了光头。第一个出现在镜头里的罪犯的态度十分骄横,他抬着头,目露凶光,对判决显然不以为然。当公安局长在最后宣布该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时,该罪犯突然高呼口号:脑袋掉了,碗大一个疤,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还没喊完,就被身后的两个警察击中后脑勺,再也说不出话。但大多数罪犯看上去都有点魂不守舍,满脸沮丧,沮丧中似乎还有点什么盼望。当宣判他们时,他们的眼中有那么一点灼人的亮光,好像他们这会儿还在希望着一个无罪的判决。像第一个那样的英雄好汉毕竟不多,有几个罪犯,当听到自己被判了死刑时,当场就精神崩溃,瘫痪在地。公安迅速把他们押送出了宣判现场。
王艳一会儿就找到了判决次序的规律。她发现在前面宣判的都是些杀人越货的重罪。比较轻的罪犯放在后面。王艳把这个判断告诉了俞智丽。俞智丽没反应,她的脸色看上去非常苍白,眼睛一眨不眨,机械地盯着电视机,就好像电视机里有一根线牵着她,让她变成了一个木偶。王艳又说,审判那个人恐怕还得等一会儿。
当电视机里终于出现那个叫鲁建的人时,王艳惊叫了出来。她几乎认不出那人了,那人瘦得不像样子,看上去像是老了整整十岁。她对俞智丽说,就是这个人,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由于激动,俞智丽的脸微微泛红,同她流泪过多的眼睛的颜色一致。她似乎有点冷,双手抱胸前。她的身子也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