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有罪 6(1)-爱人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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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出门后不久,俞智丽觉得自己也应该上班去了。她对着镜子打扮了一下。早晨醒来写在她脸上的疲惫被掩盖在化妆品下面,她那张在未化妆时看起来轮廓有点儿硬的脸这会儿充满了女人味。她今年三十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算是一个很有风韵的女人。不过,她一般把自己打扮得比较朴素。她是去上班的可不是去演戏的。她打扮完后,就背上包出门了。在上班的路上,她不时地回头张望。因为近来她老是觉得有人在背后跟踪着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觉,这些年来她一直有幻觉。但像这样被人跟踪的幻觉好像还没有出现过。所以,她倾向于确有其事。她因此感到很不安。这种不安的感觉近来是越来越强烈了。

俞智丽是机械厂的工会干部。在工会待过的人都知道,工会其实没什么事可干,有也是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如果想干就多干一点,你如果不想干,可以一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但俞智丽总是很忙,因为职工们如果遇到什么事都要找她帮忙。职工们认为俞智丽是个好心肠的女人,你只要叫她办事,她总会力所能及替你去办。当然她办的事也不是大事。比如,替一些工作忙的工人接送孩子。每个黄昏孩子们嘁嘁喳喳的声音令工会办公室热闹非凡,好像这里成了一个车站,一班客车刚刚到站。如果厂里有人病了,她就会代表厂工会去医院看望病人,但通常是她自己掏钱买看望病人的水果。曾有一次,单位一职工的家属得了一种罕见的奇怪的疾病,治疗这种病需要一大笔钱,俞智丽不但组织厂里的职工替这家人捐款,还独自跑到附近的耶稣教会替这家人捐了一笔钱。俞智丽在干这些事时一点没有流露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相反,她似乎总是有一种办事办得不够好的愧疚感,好像这些事就是她分内的事,她不去干,世界会出什么乱子似的。人们总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却说不上来。人们也就不去多想了,认为她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俞智丽也有口碑不算太好的地方。在很小的范围里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说俞智丽在男女方面随便。

俞智丽一般是提前到厂的。往日她到厂时,厂里面常常空无一人。但这天,有人比她到得更早。这个人就是王世乾老人。他一个人站在厂门口,虽然是夏天,他却穿着长袖子衬衣,衬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一脸严肃,那双被打瞎了的眼睛有着空洞的可怜巴巴的表情。可怜巴巴也许是俞智丽一厢情愿的意会。在某些时候,俞智丽会突然感到那空洞的眼睛里蕴藏着愤怒的力量。这令俞智丽比较顺从他的意志。但大多数时候,俞智丽觉得这个孤单的老人很可怜。他的身边放着一根木棒,那才是他真正的眼睛。俞智丽知道,王世乾老人是来领工资的。俞智丽多次对老人说,他的工资她会替他送过去的。老人坚持自己来领。他的行动是多么不便啊。她来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传来黏糊糊的冰凉的热情。他的手即使在夏天也是冰凉的。

俞智丽清楚,由于她长时间照顾他,这个可怜的老人已十分依恋她。他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看”她时,那空洞的眼睛里有着孩子式的深切的依恋。他确是个可怜的老人,没结过婚,至今孤身一人,当然也不可能有子女来照顾他。本来凭他的资历,应该是个大官了,可他什么也没捞着,还成了个瞎眼。

他曾是这个城市的地下工作者。俞智丽听说,解放军进城后枪决过不少人,而那张被枪决者的名单就是王世乾提供的。但谁能想得到呢,像他这样的功臣,一个老革命,会在“文革”中吃尽苦头。老人是“文革”最早揪出来被当做叛徒批斗的人。俞智丽听说,“文革”时,他们想尽各种办法折磨老人。他们就把他的手臂反铐了,用铁丝扣着他的十根手指,然后把他吊到车间的梁上。他的重量都落在他的手上,手指的关节都脱离了,看上去像橡皮筋那样拉得足有一尺长。后来,他们用一条麻袋把这个人的头蒙了起来。老人有一次对俞智丽说,他这样被挂了十五个小时。晚上,他不知是睡了还是昏迷了,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像一枚针一样刺入他的眼睛,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眼睛很热,满眼红色,疼痛难忍。由于蒙着面,他不知道究竟是谁刺了他。“文革”结束,老人平反了,因为成了瞎子,他再也不能工作。组织最后决定,让他住在干休所里。干休所各方面条件好,有人服侍,作为一个老革命,组织上认为他应该有一个颐养天年的处所。

虽然干休所有人照顾,但俞智丽还是会抽空去看望老人的。想起这个老人几乎失去了一切,俞智丽想为他做些事。这个可怜的老人并不讨厌,他身上有一种清清爽爽的令人尊敬的气质。他虽然瞎了,但他的脸很干净,身上有一种清凉的一尘不染的气息。她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总之,他和那些混在社会上的男人不一样,他有一种非凡的气质。有时候,俞智丽会替老人敲敲背。有一次,当俞智丽敲背时,老头的手朝后面伸了过来,开始在俞智丽身上轻轻抚摸。俞智丽看不清老头的表情,他背对着她。俞智丽有点吃惊,想挣脱他,又有点于心不忍。老头的手很温和,他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她猜不透老人的心思。但俞智丽还是感觉到老人对她存在一些微妙的情感。俞智丽想,反正他是个瞎子,就让他抚摸吧。这之后,他偶尔会这样抚摸她。再出格的行为就没有了。在此过程中,俞智丽当然也没有任何性的感觉。她在这方面一直比较冷淡。当老头的手在俞智丽身上游动时,俞智丽内心充满了悲悯。宁静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