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课老师-都市幽灵

我在这间小学代的是语文课。做代课老师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堂堂中文系本科毕业,冒父母亲之大不韪扔掉内地的机关铁饭碗,只为了一个轻率的承诺就只身跑到深圳来了。一

节课只有50元,萍儿说那就不错了,如今学文的在深圳等于一个高中生。当然我还可以写稿投到杂志,只是采用率不足两成,杨编辑说得很婉转:

小李啊,你的文学功底不错,如果笔调再细腻一点,内容往下半身压一压,管它裸奔还是裸泳,如今的杂志文学只要你大胆地去想象,然后不结巴地写出来就行了,多用形容词,少用感叹句。多写晚上,少写清晨,多点通奸,少点恋爱,多进房少出厅,明白了吗?

我茫茫然点点头,其实我更糊涂了,不过也总算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以后只能一心代我的课吧,投稿事可免了!

萍儿的销售工作搞得不错,从一天到晚不停在响的电话铃声中可以感觉出来。不过就在一年半以前,她还没用上手机,她是用磁卡从她做营业员的店铺门口那台公共电话亭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

“这里城市好大,我谁也不认识,我害怕,我老哭。”

“别哭,萍儿,还有我呢!”

“你会来这里陪我吗?”

“会,我一定会的,我过两天就来。”

过了两天,我真的就经过了两个机场,进了一个关口,出现在了萍儿六平米的出租屋里。

生活中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路走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三思,有时候甚至考虑都懒了,反正都是你没经历过的事情,想那么多干嘛,当时开心就行了。

就算是当时开心有时都挺难。我代的只不过是小学语文而已,却也会让一个小学生难倒。换一种说法吧,当我第一遍看完肖兵兵的命题作文《我的父亲母亲》时,第一反应是我可能发现了一个天才。

“我的父母很疼我,我也爱他们。可是,他们却不能带我去公园和游乐场,因为,他们白天都不出来的。不过爸爸就会在白天陪我玩电子游戏,他总是赢我,我不服气,他就拍拍我的头神气地说,小子,别不服,我是爸爸啊!我当然不服气,谁规定爸爸就一定会赢的?

妈妈天天给我做好吃的饭,可是她自己却不吃,每次都只做我一个人吃的菜,然后爸爸妈妈就笑着看着我吃,我要他们一起吃,可是他们总是说不饿。真奇怪,我的爸爸妈妈好象永远也不饿。

我爸爸很厉害,他的功夫天下无敌,有一次晚上带我去看电影,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工地,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工棚里掉下来一块大石头,本来是要砸到我的,好在爸爸把我一推,石头就砸在了爸爸头上,那石头比电视机还大,却好象能穿过爸爸的身子似的,最后掉在了地上,而爸爸连衣服都没有碰脏。

妈妈更神了,上个月我吃完晚饭正在做作业,妈妈端着水果从厨房出来,不小心滑了一跤,后来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我看到水果刀正插在妈妈的手臂上,而妈妈一点也不知道痛,我不告诉她她还不知道呢!

我的家很幸福,可是自从两年前搬到现在这个地方以后,我们家的亲戚好象突然全都不见了,爷爷奶奶也不再来看我们了,我问爸爸,他说他们都出国去了,可是他们为什么连电话也不打给我呢?我真想念我的爷爷奶奶,不过今天的作文是只写爸爸妈妈的,我就不能再写爷爷奶奶了。”

这就是一个九岁小学生的作文,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真是匪夷所思。我给办公室几位老师看后,每个人都哈哈大笑,只当是看一篇幽默小品文。然而我却犯难了,我不知道该如何给肖兵兵打分。说实在话,三年级的小学生能有如此流畅欢快的行文,如此结构紧密的文字组织,确实非常难得。只是,他的内容却完全偏离了我的命题思想,因为我当时布置作业时明确表示了一定要写实,允许抒发情感,但不能杜撰,我不想让现在的孩子重复我小时候每逢作文就一味杜撰让座啦、扶老太太过马路啦诸如此类的事情。

最后我决定找肖兵兵好好谈一谈,让他重新写一篇作文上来,我相信,他是完全有能力在我这里拿到高分的。

肖兵兵在班上算是发育较缓慢的一个,身材明显比其它同龄同学矮小,加上他皮肤尤其细白,是那种白到能清楚看到里面的墨色血管。

每个小学生在老师面前都会很老实,但肖兵兵的老实就不是装出来的,他就是那种天生的腼腆。平时我也发现他总是很难和同学打成一片,课间的时候,总爱一个人趴在栏杆的铁花上出神。我曾经有一次特意观察了这个落群的小家伙,才发现他在整个课间的十分钟里竟然也是一动不动的,直到铃声响起,才有气无力似的慢慢走回教室。

另外肖兵兵还有一件令我留意的是前一段深圳受冷空气侵袭,着实寒冷了几天,那几天一到下课后,所有教师同学都自然而然走到操场上晒晒太阳,而只有肖兵兵一个人却躲在角落的栏杆上,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出神。

“这孩子真奇怪。”旁边一位老师说。

“不过他挺聪明的,我教过他的数学,”另一位老师说。

“他一直是这样吗?”我问。

“不知道,他只不过转学过来才半个学期。”

肖兵兵现在就站在我办公桌面前,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不时无聊地用脚尖扭动着地板,我知道他是在等待我先开口。

我决定先不开口,静静地看着他,我只是对他出奇的平静感到好奇。一般孩子让我叫到办公室,多少都会有一点害怕或是慌乱,不管是否有做错事。

良久,肖兵兵没有等到我开口,就奇怪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看到我也正好在看着他,他便又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继续研究他的鞋尖。

算了,我今天算栽在这小家伙手里了,于是我抽出他的那张作文,对他说:“肖兵兵同学,这篇作文是你写的吗?”

肖兵兵抬头瞟了我一眼,仿佛这是一个非常荒唐的问题。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咳,”我必须改变这种处于下风的形势,毕竟我是老师,是上级,“肖兵兵同学,”我略提高了一点声调说:“那么,你写得都是真的吗?老师可是说过这次作文主要是要写实。”

一阵沉默,肖兵兵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贯苍白的脸色竟然涨得绯红起来。他毅然抬起头看着我说:“我就知道你们不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我竟语塞。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回答我。我读书至大学本科,古今中外名著野史几乎无所不读,我今年26岁,好歹从北到南也跨越过几千公里,见过黄河和长江,登过长城和泰山,如今,就在这间三面玻璃的办公室里,被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学生面对面地戏弄。

我不知是急火攻心抑或是六神无主,一时竟想用马克思唯物主义来和这位可敬可佩的肖兵兵同学大大辨论一番。

我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尽可能地让自己平静下来,让自己尽快思路清晰。

“肖兵兵同学,你平时都喜欢看什么书或电视啊?比如超人,你是不是很喜欢啊?”我决定迂回诱敌。

“不喜欢!”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蜘蛛侠,IQ博士呢?”

“不喜欢!”

“你不会从来不看电视吧,”我耐着性子说。

“是的,因为我家就没有电视!”肖兵兵的眼神不易觉察地掠过一丝凉气。

不行了,我又要喝杯水先了,喝完水之后,我先使劲干咳一下,这是我遇乱定惊时的习惯一招。

我认为无法再交流下去了,于是我使出杀手锏,挤出一丝笑容说:“这样吧,下午放学后我去你家做家访吧!”

肖兵兵面无表情看着我,我只好挥挥手说:“你先去上课吧!”

我在学校食堂吃过晚饭后,先给肖兵兵家挂了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尖细的声音,我一时不能辨别出倒底是肖兵兵的父亲还是母亲。我说明了家访的意思后,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我赶紧进一步说明家访是学校和家长之间必要的交流,对准确地掌握学生的学习生活状态是很有帮助的。

“那好吧,我们在家里等你。”随即电话啪一下挂了,我对着长鸣着占号音的话筒苦笑,这真是有趣的一家人。

根据肖兵兵的资料,他家在福田新区的一个住宅小区里,我倒了两次车才到达。

这是一个崭新的住宅小区,几十栋八层高的多层住宅小楼错落在巨大茂盛的大叶榕中间。这些老树是开发商别出心裁的一招,从外地买来几十年上百年树龄的大树植在这里,营造出温馨浓厚的居住气息。的确,这些楼房看起来建好不会超过半年,那未曾褪尽的灰浆油漆味道竟然就被这些经过百年沉淀的老树吸得干干净净。

小区还没完全住满,有一部份阳台还是空荡荡的,不过开发商也算有心,到了晚上把空房子全都亮上了灯,远远望来,倒也热闹呈祥。

我很容易就找到了肖兵兵的家,这是最靠里面的一栋楼,而且还是最高的那一层,虽然我只有26岁,但长年趴桌子爬格子,严重缺乏锻炼,这一趟爬到八楼真是够呛。要不是心中有着一股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强烈自豪感支持着我,我想我早就打退堂鼓了。

其实光是这个不着边际的自豪感我想还是不够支撑我虚弱的身体的,更主要的应该是好奇心多一点吧,21世纪的深圳没有电视的家庭对于我的吸引力绝不下于昨天晚上来找萍儿的那个大胸脯女同事。

没有电视的家就在上面,我只要一步一步迈上去就能到达。而目前我更需要的是让萍儿的大胸脯女同事赶紧清晰一点地进入我的脑海,把周身血液都流到下半身去吧,好让我两只脚更有劲,要不,我非倒在五楼双脚抽筋不可。杨编辑的话还是有点道理嘛!

对了,那个萍儿的女同事叫什么来着?红红?丽丽?梅梅?糟糕,实在想不起来了,萍儿不在,她只是喝了一杯可乐就走了,出门的时候,我抢先一步要去开门,不小心却用肘子狠狠地撞了一下那个巨型胸脯。奇怪的是,她竟然对我笑了,更奇怪的是,我的脸没有红,也对她笑了一下。那一刻我们象极了一对刚偷完情的狗男女。

不过最奇怪的事在后来,我和她双双忘了说拜拜了,她走出两步回眸一笑,我就一直在她的背影里纳闷,有一对这么大胸脯的女人可惜偏偏生了一双又扁又平的窄臀,造物主这是叫公平呢?还是叫不公平?

我决定按我的叫法,就叫她波波,港产片波霸女星常用的名字。我还决定以后只想她的正面上半部,下半部不管正反面都不去想它,一个人民教师总想着陌生女人的下半部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即使我只是个代课的。

想到这儿,八楼也到了,按门铃,开门,问好,握手。

好冰凉的手,而且还很生硬。我不太自然地迅速从肖兵兵父亲的手中抽出手来。虽说现在还是冬天,我的手其实也是冰凉的,因为我刚从外面进来,但我冰凉的手都能真切感受到的冰凉,想想那是何其的冰凉。

无疑肖兵兵苍白细腻的皮肤是源自遗传。因为他的父母无不比肖兵兵有过之而无不及。肖父剪的是小平头,削瘦的脸上有浓黑的眉毛,高直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只是这张称得上英俊的脸却有着令人很不舒服的表情,我琢磨了半天才想到,让我不舒服的原因来自于他那双小而深遽的眼睛。可能因为他眼睛太小的缘故,我只见到黑黑的一片,根本分不清里面的眼白和眼眸。

我尽量不去迎视肖父的那张脸,这时,肖母端着一个果盆从厨房款款出来。肖母是位让人第一印象就是非常优雅的女人。就连走路也是没有声音的。肖母穿的是一身暗红金丝长裙,裙摆一直拖到地上,盖住了双腿。我想那裙摆里面真不知是一双何等美妙精致的小脚啊,竟然可以走得如此轻盈!

肖母一头乌黑如烟的秀发披肩而下,前面是一络稍长的刘海,半遮半掩地恰到好处遮住了美丽的双眼。她最动人的地方是那饱满、线条极具美感的唇,两边唇角微微朝上翘起,仿佛天生就挂着一副永恒的微笑。

蒙娜丽莎也不过如此吧,把万种风情长挂嘴角边的微笑一辈子见一次也就足够了。

可惜的是,这个绝世嘴唇却保留了这个家的特色:苍白、毫无血色。

我是在肖父的一声咳嗽声中把眼睛从肖母嘴角拉回来的。

“啊——我这次来呢,主要是要作一个家访,家访内容呢,就是这个,这个。。。”我略带点慌乱地在几个衣服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最后才想起肖兵兵那张作文是放在公事包里。

“这是肖兵兵的作文,老实说,文笔不错,语句通顺流畅,是个好苗子,不过这内容嘛。。。你们过过目吧!”我把作文纸递过给肖父,趁这个机会打量起这个家的摆设来。

正面墙上一幅大油画,看得出,油画里的俊男美女正是这个屋的男女主人。那时候他们应该还很年轻,脸上的笑容也很阳光、甜蜜。

左边墙是一个大的红木书架,这种书架我在一个古董家俱店看到过,价格不菲。书架旁边是一个大镜子,椭圆形状,可以前后活动的那种,这也是一个很怀旧的设计了。

右边墙正中间是一架白色钢琴,靠墙放的那种,钢琴盖上摆放着一本翻开一半的琴谱,这说明屋主人经常使用它,而不光是把它作为一个摆设。

钢琴旁边有一个很大的,用铁丝精心编织的花蓝,花蓝里插着一大束百合,简约的造型也造就了这一角的宁静气氛,其实这个房间的一切摆设无不透露着一股宁静祥和的气氛,这也就无声地揭示了主人的品味。这种过于追求简约和宁静的品味却让我感受到刻骨的距离感,仿佛我置身的不是一个居住的家,而更象是正在拍怀旧电影的片场。谁会住这样的家呢?三十年代的张爱玲也许适合住在这儿吧,我想。

突然间我意识到了什么,皮肤一下子收紧了起来,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觉顷刻布满全身。

果然,那是真的!

这个房间里没有电视!

我再次抬头看墙上的那幅油画,准确来说是看油画上的那一对屋子主人,这是一对什么样的人呢?连电视也不屑看的人吗?

这时候,旁边突然响起一阵尖利的笑声,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头来,看到发出笑声的是肖父,这笑声使我想起来了,下午听电话的就是肖父。只是他现在说话的声调却又降了不少,几乎是标准的男中音了。

“兵兵这孩子,想象力是越来越丰富了,好好好,这就是音乐培训的效果嘛!”肖父还有一副整齐洁白的牙齿。

“音乐培训?”我说着望了一眼那架白色钢琴。

“没错,他妈原来是钢琴独奏演员,兵兵从小也喜欢音乐,都说音乐能激发人的想象力嘛,哈哈。”肖父笑着说。

原来如此!

我疑惑顿解,也陪着笑了一下,拍了拍坐在旁边安静了一晚上的兵兵,正欲起身告辞,肖母这时递过来一只刚削好的苹果,我看着那如玉脂般的手递过来的苹果,竟然连客气话也忘了说,木然地接了过来,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晚上车流少的缘故吧,我回家甚是顺畅。开门进屋,便发现萍儿还没睡,因为家里还有一位客人。

波波?我差点叫出声来。

“老公,来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公司从香港请来的玄学大师,梅风子梅小姐。梅小姐,这是我老公。”萍儿起身介绍说。

我勉强地笑了一笑,对萍儿说:“我们昨天已经见过了,梅小姐来找过你,我忘了告诉你了。”

“是吗?你也真是的,梅小姐,对不起啊,让你又多走了一趟。”

“没事!”梅风子笑着坐了下来,眼睛却一直古古怪怪地瞪着我看。

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便赶紧脱了鞋走进里间,准备冲凉。

萍儿跟了进来,她一边帮我找衣服一边说:“公司的楼盘后天举行开盘典礼,就请了梅小姐过来给客户当场解答风水疑问。听说梅小姐在香港名气还挺大。我和她就特别聊得来,刚才她还给我算命呢,说我今年肯定肯定能结婚,嘻嘻!要不一会你冲了凉也出来让梅小姐给你看看吧。”

“看什么?”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心里却被刚才梅风子的眼神搞得心烦,那个眼神和昨天晚上回眸的眼神是完全不一样的,刚才的眼神有一种悚人心神的穿透力。

“她说我今年可以结婚,你就去看看你是不是我结婚的对象。嘻嘻。”

“神经病!莫明其妙!”我无名火起,扯起萍儿递过来的内衣转身往冲凉房而去。

真正莫明其妙的是我。

任由水龙头的水用力地拍打着我的全身毛孔,冲刷着身上的每一寸污秽,然而,梅风子刚才那悚人的眼神却怎么也冲刷不掉,反而是越来越清晰。

我心里知道此时梅风子在我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昨天晚上的那种色情念头,今天的她是一个天外来客,对,一个古怪的天外来客,这就是刚才匆匆一面的感觉,时间短暂,感觉却是那么强烈,这是全所未有的事。

这个梅疯子!

我在心里狠狠咒骂道。

走出冲凉房,我一边用浴巾抹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直接就进了房间,我不想再走出客厅了,因为不想再看到那让我心惊肉跳的古怪眼神。那种感觉仿佛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刚抹完头发,突然感觉到身后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人。

我吓得浴巾都掉到地上。

原来是萍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

“有没有搞错,走路连个声音都没有,人吓人吓死人的!”我一边拾起浴巾一边责备说。

“你才搞错呢,这个家除了我还有谁会走进我们的卧室啊?我一直都这么走路的啊,怎么了?是不是今天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惊神怕鬼的?”萍儿张口就连珠炮轰了回来。

我也不理她,找了个梳子对着镜子梳进头发来。

“快快,穿上外套,跟我出去,梅小姐说要给你看看相。”

“不看,你烦不烦,还大学生呢,都成封建老太婆了。”我揶揄道。

“封建老太婆又怎么样?反正今天你怎么也得出来,要知道平时想请她都请不来,这个机会我可不想错过了!”萍儿伸手就来拉我。

“好好好,别拉了,我就出去看这疯子有什么要说的。”

客厅。

我故作漫不经心地坐在了梅风子的对面,也不看她,就把左手伸了过去。

“呵呵,我不是给你看手相,你把脸抬起来看着我,我要给你相面。”梅风子淡淡地说。

我抬起头,眼睛刹那间又接触到了她的双眼,从她眼睛里迸出来的依然是强烈而慑人心魄的光芒,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躲,想立即躲开梅风子的眼神。

然而,这次我失败了。

我的双眼就象被梅风子的眼睛吸住了一样,完全不由我的控制,我只是意识上想躲开,而我事实上是一动也动不了了。

她的眼睛好象在变大,越来越大,越来越深,里面有一个紫色的光环,光环中间有一个玻璃球一样的东西在转,转得很快,紫色光环在它的旋转下幻映出来的影子不断地快速变换着图案,那是一种绚丽非常的图案,让人炫目。。。

我有点头昏,感觉很困,于是我慢慢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梦,一会是肖兵兵的母亲在对我笑,一会是梅风子,恶狠狠地瞪着我看,我不想见到她,一转眼又换成了肖兵兵的母亲,那个东方蒙娜丽莎。。。

不幸的是,我醒来了,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东方蒙娜丽莎,而是梅疯子!

还有一脸关切的萍儿。

“我怎么了?”我发现自己正躲在沙发上,满头大汗。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今天都吃了些什么?”梅风子的眼神不再悚人,而且变得柔和非常,象昨天晚上一样。

“就是吃饭吃菜啊,我天天都在学校食堂吃的,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我问道。

“你好好再想想,除了学校食堂以外,你还在其它地方吃了什么吗?或才有什么陌生人给你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梅风子再一次细声地问我。

“没有没有没有,”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暴怒起来,“你们是怎么了?是不是我生病了?可是我感觉挺好的啊,为什么一直问我吃什么了?平时吃了什么我今天就吃了什么,没什么好问的了!”我腾起身来大声吼完这一通话后转身就进了房间不再出来。

说来也奇怪,刚才还暴怒的我一进房间竟然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感觉了,反而非常好心情地找了一张CD放进碟机里,这是一张经典爵士乐,然后在这阵悠扬浪漫的萨克斯曲子中安然入梦。

由于昨晚休息得不错,第二天精神特别高爽。

我可以说是第一个到学校的。看门的王老头还在刷牙,我和他打了声招呼,看到他忙不甚地咬着牙刷在嗷嗷说了句含糊不清的话,我想应该是早上好之类的吧。我对王老头笑了笑,然后径直走到校门口站直了身子。

这时候早到的学生也陆续到达了,我面对着学生们,向每一个走进校门的学生微笑和弯腰说:早上好!

每一个学生都用几乎相同的惊愕表情看我一下,然后迅速转换成笑脸向我弯腰鞠躬说:老师早上好!

第一天总会让人带点惊讶的,不过我对学生们的快速适应能力还是很满意的。我对自己说,以后我将每天都坚持向每一个上学的学生亲自问好,我要把这种做法成为学校的传统!

惊讶的当然不止是学生,更惊讶的其实是那些老师们,当所有学生老师都进入学校后,也就是王老头敲起第一节课的钟声时,我转身向教学楼走去,这时,我望见了出现在教学楼三楼办公室阳台上的张校长,五十多岁的老头戴着金边眼镜正向我点头微笑。

回到办公室我才想起,今天上午我没有课,本来可以在家睡一上午的。

于是,我准备用这个上午好好备课,或者出点小测验的试题什么的,总之,我不能让时间浪费掉。

“小李老师,好样的,是不是化悲痛为力量啊?”同级的男教师顾明走过来拍着我的背说。

“什么化悲痛为力量?”我不解。

“你不是失恋了吗?”

“失恋?你听谁说的?”

“没有啊,看你突然这么反常,我以为你失恋了。”

“呵呵,要失恋了才能这么做吗?我只是想让师生关系更密切起来。”

“不单是这个啦,你今天上午没课,平时可是不到午饭你是不会出现的,反正你只是代课而已。”顾明似乎很了解我,可是我却记不清我原来是这样子的了。

“是吗?我原来这么懒啊,呵呵,那以后就不能再懒了,虽然代课,也不能误人子弟嘛!”我乐呵呵地说。

顾明转到我桌面前,弯下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审视犯人般审视了我好一阵,又伸手掌在我额头上碰了碰,然后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恐怕还在潜伏期,建议你及早上医院检查检查。”

我笑着瞄了他一眼,不再理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文件来。

下意识地,我翻找出了肖兵兵的资料,里面是他这半年的所有答卷和作业。我稍事整了整,便从头细细看了起来。

下午第一节便是我的语文课了。

我象往常一样夹着讲义走进了教室,刚进门,教室里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因为这是自发的。

我有点感动,甚至鼻子都有点酸了。

我只不过是作了个很寻常的礼貌行为而已,也许就是因为我先尊重了学生,很快地,我马上就赢回了学生的尊重。

因为起得早一点,发现世界真美好!

这节课我要做个测验,我上午精心准备了一份测验卷。因为我在查学生档案时发现其实我对自己的学生学习状况是很模糊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了解。我记不起来我以前是怎么带学生的,连翻一下以前的讲义时都让自己羞愧得脸红,那根本不叫讲义,简直乱七八糟,讲义后面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夹了一张美女泳装图。

我把下午的测验卷带回了家,我必须连夜改好卷,并且要做好明天的讲义。

我不明白萍儿竟会因为我带了工作回家而生起气来。她说我本来可以陪她去看电影的。既然我不陪她了,那她只好去隔壁打麻将。我耸耸肩,只说了半句话:萍儿,其实你也可以在家学学英语。。。

话未说完,她已摔门而去。

这样也好,难得清静。

我批卷速度很快,不到十点,我连讲义也备好了,刚伸了个懒腰,准备弄点吃的医医肚子。

门铃响了。

这么早就输光了?我走出家厅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梅风子。

“苏萍不在。”我懒洋洋地说。

“我是找你的!”

“哦,有事吗?”我不知为何,一见这个女人便在体内自觉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抗拒感。

“你要让我先进来。”梅风子的口气不容商量余地,说完她已挤身进来了。

我望着她那两条细腿,生怕她支撑不住她那庞大的上半身。看样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梅风子走进路来还真象一阵风。

我想了想,没有关上门。

出于礼貌。我从雪柜里拿出一罐可乐递给她。

“你坐下来,”梅风子今天的口气似乎又和前两次不同了,这次是用一种长者般的语气和我说话,每一句都不容我拒绝或还价。

我坐了下来,就在她对面。

她就穿着一件低胸毛衣,雪白的胸口,深深的乳沟就在我一尺距离内。然而,我的眼睛始终没有落在她胸口,想也没想过。

我此时心里竟然升起一个近乎圣人才有的想法:一会她离去时,我要借她一条围巾,不然她要着凉的。

“你现在在想什么?”梅风子问。

“我借你一条苏萍的围巾吧,不然你要着凉的,”我老实地说。

“哼!”梅风子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嘲,“你认为你现在的想法真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当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非常肯定地说,但我也有点不耐烦了,这个女人总是让我感到不安。

“那么,你现在又想些什么呢?”梅风子站了起来,迅速地拉开了毛衣的拉链,里面什么也没穿,硕大的乳房呈现在了我的眼前,“看着我的身体,然后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你应该去健身和减肥了,因为你已经开始出现了下垂迹象,”我依然平静地说。

梅风子脸一红,迅速拉上了毛衣,正色地对我说:“你只有一半是你的想法,而你的另一半思想已经受到别人控制,你第一次见我时的眼神和你刚才的无动于衷告诉我,你的另一半思想正被一个女人控制着。”

“莫明其妙,我就是我,怎么会被一个女人控制了思想呢?该不是你想控制我吧,”我故意挑衅性地说。

“哼,”她又冷笑了一声,“你当然不会感觉到,因为她已经溶入了你的思想,平常生活中,男女的思想是没有什么很大区别的,但在一些特别情形下,就很容易区别开来,比如刚才你看着我的胸部,如果你是百分之一百的男人,你就不会无动于衷。”

“笑话,因为你只不过是苏萍的朋友,我只对苏萍有感觉的,她才是我女朋友啊!”

“哼,”梅风子仍旧是先冷笑一声再说话,“控制你一半思想的是一个来自阴界的女人,尤其在晚上她的气就更盛,因此在你身上女人的思想就会强一些,如果你不信,晚上十二点到一点是她气最盛的时候,到时你可以试着去和苏萍接近,到时你就明白了!”

“如果按你说的那会怎么样呢?”我被梅风子说得也有点隐隐担忧起来。

“怎么样?你可以想想啊,一个女人怎么会对一个女人感兴趣呢?除非那个女鬼是同性恋,我看这个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刚才已经试出来了。”

“那你说的那个女。。。女人,她也可以装一装的啊。”

“她控制的只是你的意识而已,并不是你全部的思想,所以,这是没办法装出来的。”

“我还是觉得这有点太那个了,这怎么可能?”我实在不能接受自己突然就有一半成了女人,岂不是变成了“东方不败”?人家还练成了神功,可我什么也没有。

“你晚上姑且按我说的去做,是不是你自己心里就会有数了,我还会再来找你的。”说完,梅风子转身就走。

“你还要不要围巾啊?”我突然记起这事,追出门去她已经走远了。

梅风子走后,我想了半天,还是最终给萍儿打了电话,对她说有急事赶紧回家。

萍儿果然匆匆赶了回来,我涎着嘴说,我是怕你打麻将太晚明天没精神上班,女孩子睡眠不足很容易残的。

萍儿被我哄多两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冲了凉就上床睡觉。

我看了一眼挂钟,正好是十二点过一刻,于是我关了灯,把手摸摸索索向萍儿身上伸过去。

萍儿迎合着翻了个身位,让我更就手,可是我却心里凉了半截,明显我的手虽然触着萍儿最私处,却是机械而麻木的,除了巴掌心的那点手感以外,全身上下竟没有一点反应。

这时候,萍儿有点不耐烦了,翻了身过去说“算了,你是不是改了一晚上作业太累了。”

我颓然地缩回了手,双眼无神地看着天花板。突然,耳边仿佛从很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钢琴声,琴声悠悠婉转,如空灵山谷、鸟鸣虫叫,一会又似高山流水,湍急而清脆。

我好象从未听过这么美妙的曲子,但却不自觉地张开了嘴,和着这曲子哼了起来。

原来我竟然是熟悉这曲子的。

我爬下床,慢慢走到窗前,拉开大窗帘。

窗外是宽阔的草地,草地上有一颗大按树,清亮的月光透过树叶洒在草地上。

我慢慢地睁大了眼睛,因为我又看见了她。

按树底下,一袭白裙。

就是那架白色的钢琴,是她,肖太太。

她正在神情专注地弹琴着刚才那首曲子。

洁白的月光照在她洁白的裙子和洁白的钢琴上,整个人和琴的周围泛起一圈迷朦的光晕。如同神话故事里的仙女。

这时候,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影,从树的另一头缓缓走出来,一只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正试图偷偷接近到肖太太的身后。

不好,是梅风子!

眼看她就要接近到肖太太了,我一急,脱口就喊了出来:快走!

瞬间,肖太太和钢琴同时消失了,大树底下只剩下一脸懊恼的梅风子。

“怎么了?”萍儿被我一声大喊惊醒,揉着眼睛坐在床上问。

“见鬼了,”我没好气地说。

“你说什么啊,”萍儿只当我是开玩笑。

我刚要回答她,门铃响了。

来人当然是梅风子。

“有没有搞错,我是在帮你啊,眼看就能收住她了,却被你一下子惊走。”梅风子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兴师问罪。

我也没话好说,只好又去取可乐。

“能不能换成啤酒?每次来都是可乐,烦不烦啊?”梅风子说。

当然,我赶紧给她换了啤酒。

被我们这么一折腾,萍儿也睡不着了,睡眼惺松走了出来。

“你现在信我的话了吧,”梅风子说。

我没出声,表示默认。

“上次见你我一眼就看到你印堂发黑,天庭泛绿,已知你被鬼气入侵,不过你却不肯说出被侵缘由,令我无从化解。”梅风子看得出来一说到上次的事就来气。

“那。。。那。。。怎么办呢?他会不会死的啊?”萍儿倒是替我焦急起来,扯着梅风子的衣服问。

“通常说来人有人气,鬼有鬼气,这鬼气入人体多数是因为那只鬼有事要托阳世之人代办,办完即收回鬼气。受托之人一般无生命危险,但就肯定会折阳寿。”

“那怎么办才好呢?”萍儿急得快哭出来了,我只好过去抱住她的肩膀安慰她,好象现在受害者倒不是我了。

“唯有两个方法可行,一是找高人收了那只鬼,打散它的魂魄,这鬼气也就自然消了。再就是尽快帮它办完所托之事,那只鬼就会自动收回鬼气。因为如果鬼没了鬼气,是不能投胎的。”

“可是我们并不知道她想要我办什么事啊?”我说。

“你先和我说说刚才那只女鬼的事情吧,”梅风子看着我说。

“快说快说,”萍儿急得猛扯我的袖口说。

于是我就把那天家访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可是我并不知道她是女鬼啊。”

“那你是不是吃了她给你的东西?”

“对,是一只苹果。”我想起来了。

“这就对了,不过按你所说,那个家里一共有三口,其中小孩子肯定不会是鬼了,因为他能在白天出来,那两个大人就很可疑。”

萍儿突然害怕得紧紧抱住了我。

我一想到那天面对着两只鬼在谈笑,一想到肖兵兵整天和两只鬼生活在一起,不禁全身檄棱一下,鸡皮竖了起来。

“可惜我师父不在,不然我们可以上门去收伏了他们,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不好吧,我看他们好象也不是什么坏人,哦不,也不象坏鬼。”我说。

梅风子站起来,在客厅踱着方步,似在努力想着什么事情。突然猛转过身来,指着我说:“刚才我接近那女鬼的时候,感觉到她的气息很散,不象一个新鬼,本来人死后最多在阴间七七四十九天就一定要投胎,否则很难再世为人了。”

“干脆我现在去她家直接问个明明白白吧,反正我见过他们,也不是很吓人嘛,我这就去,”说完我站了起来。

“你去也没用,她的鬼气已侵入你体内,你慢慢就会和她合二为一,因此,她也不会再见你的了,不如我们先搞清楚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吧,”梅风子说。

“咦,既然会慢慢合二为一,为什么我现在却还可以和你这么说话,我那一半鬼气呢?”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来。

萍儿听到我的话吓得突然松开手,跳到梅风子那边去了,两只大眼睛惊恐地直打量着我。

“你这不是鬼上身,你只是让鬼的潜意识进入了你的思想,你还是你自己,不过你的很多观点、习惯就会慢慢受到这只鬼的影响,你自己可能并不察觉,但周围的人就感觉得到。”梅风子说完还转头看了看萍儿,直把那萍儿吓得又尖叫起来。

“我明天办完苏萍公司的事就要赶回香港,况且我的道行还不足于对付他们,按你所说,他们似乎也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我是怕他们如果是死于冤屈,想找你替他们报仇,那样子你就会不自主地成为杀人犯了!”梅风子继续说。

“那可怎么办?”萍儿使劲摇着梅风子的胳膊着急地问。

“如果真是那样,我也没办法。”

“这有什么,我天天不出门就是,谁还能逼我杀人?”我并不信此说。

“哼,”梅风子冷笑一声说“你以为到时由得你吗?我劝你最好在这剩下的五天内赶紧找出他们的死因,如果真有冤屈,那就尽快化解,不能化解的话,只好再找高人帮你打出鬼气了。”

“为什么是五天?”我问。

“鬼气侵人要七天后才能完全在你体内聚集,你已经过去两天了,所以还有五天。”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一听竟也急起来。

“早你相信我了吗?”梅风子反叽。

“算了算了,五天就五天吧,明天我就找去。”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感觉昨晚的睡眠质量不错,反正起来就神高气爽,仿佛冬眠了千年,突然一朝醒来一般,迫不及待地就要冲出室外,所见一切房子人群花草树木皆亲切可爱,象久违的老朋友。

我想我一路走到学校肯定都带着特别灿烂的笑容,虽然我也意识到我今天早上是不是有点过于轻快了,不过我蛮喜欢这种心情的。好心情不会常常有,难得没由来地有了好心情,我决定如果可能就让它一直好下去。

这次王老头刚起来,拿着牙刷和水杯站在水龙头前,还没开始刷牙,所以他可以口齿清楚地和我说早上好了。

早上好,王老头。

早上好,同学,

早上好,张老师。

早上好,开心的早晨!

这个上午我只有一节课,中午我吃过饭后就在校园内溜达,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学校礼堂,我听到里面有杂乱的钢琴声,于是推门进去,原来是一个年青女教师在用拙笨的指法弹着一首应该是小夜曲,不过琴声太乱,不容易分辨出来。

我站了一会就走了过去,拍拍那年青女教师的肩,示意她让一让,然后我坐了下来,想也没想,双手就自然而然在摆放在了琴键上,而我的手指,仿佛已不再是我的手指了,我的眼睛只是怔怔地盯着我那熟悉了26年的手指尖们,看它们如何熟练地在琴键上敲击着。

我知道我弹得很好,很流畅,但我专注的却是欣赏我那已经失控的手指尖们,它们是多么的灵活而富有生气啊,如果不是左手背那块伤疤,我还能认出它们来吗?

一曲终,我站了起来,那年青女教师早已用潮红而且仰慕到极点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她正努力想找点语言出来表达表达她的心情,我也知道她暂时还找不出好的语言来表达,于是,我很理解地用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脸,对她作出如长辈般的鼓励笑容。

然后我就走了出来。

门口竟然站着一个人。

一个小小的人。

肖兵兵!?!

“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关切地问。

半晌。

“你弹得和我妈妈一样好,”说完他转身离去,走得不紧不慢,恍若梦游。

而这句话就象是突然袭击而来的一阵高压电流,我刹那间脑海一下子涌进了许许多多的影像。梅风子,对,我突然一下子想起了梅风子昨晚的话,而这竟象是找回了失却了一千年的话一样,可这仅仅是昨天才说完的话啊,怎么会这么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呢?

我不再作细想,快步就往办公室走去。

我抽出了所有肖兵兵的资料,他是这学期才转学过来,根据资料显示,他原来就读于邻近一个省的省会,转学原因是迁居。这很正常。

真的很正常吗?

我撕下了肖兵兵资料上的照片,把它放进钱包里。

我匆匆跑进校长室,我需要几天的假期,因为明天是星期五,接下来是礼拜,所以只需要一天假期就够了,校长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看得出,这老头开始对我有好感了,甚至也不问我请假的原因。

我给萍儿挂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要离开几天,如我所料,她非常担心,这让我感动,但我安慰她说没事的,我只是出差而已?代课老师也要出差的吗?是啊,代另一个老师出一趟差罢了。

我奔向火车站。

买票上车。

车厢人不多,我找了一张长椅子蒙头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火车到站,出站,路边吃早点,打听当地公安局,到公安局,找到负责寻人启事的那个同志。

我从钱包里掏出肖兵兵的照片递给那位警察同志,警察同志木无表情,或许是职业使然。

不过这位警察同志的效率还挺高,噼哩啪啦敲了一阵电脑,就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张半年前的寻人启事,要找的人就是肖兵兵。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警察同志问我。

我生平第一次欺骗了人民警察,我说:“我也是在找肖兵兵,我是他舅舅,这张寻人启事是谁发的呢?他祖父是吗?”

“是的!”

于是我记下了寻人启事上的联系电话,然后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走出了公安局。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其实在人的世界里我还算得心应手。

只是我现在自己也搞不清我还算不算一个人?或是一半是人?

半人半鬼的滋味真不是滋味。

我在一这个城市的郊区一座小洋楼前下了车,出租车司机告诉我,这就是我要找的地址,地址是电话里肖兵兵的祖父告诉我的。

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看起来有七十多岁了,动作还算利索。

这个小楼里面出我意料地充满相当的书香之气,一幅气势恢宏的下山猛虎中堂画挂在正中。画纸质地泛黄,墨迹粗且干,这说明它幅画绝不是印刷品,而是一幅真迹。全屋的明清木制家俱,青花瓷器,石雕花窗,无不显示出它们的年代和价值。

老人并不急于问我什么,只是客气地先招呼我坐下和倒茶,不过我从老人略带微颤的动作中看出他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急切,也许这就叫作修养吧。

我不忍让老人受急切之苦,开门见山地说:“肖老爷子,我知道你孙子在那儿,这半年我是他的老师。”

“咣当”老人手里的茶杯失手掉在了地上,茶水洒了一地。

我赶站了起来,这时老人啷呛了一下,我刚好伸手扶住了他。

这时,客厅一侧的门开了,出来一位老太太,想必是肖兵兵的奶奶了。

老太太看着我,老泪纵横。

客厅此时一片死寂,只有彼此的喘气声在此起彼伏。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扶肖老爷子先坐下来,老爷子目光呆滞,嘴唇微微哆嗦,似乎欲言又止。

我又过去把老太太也扶了过来坐下了,老太太的表情和老头子如出一辙。

我此时有点后悔,后悔刚才的话,也许我应该说得委婉一些吧。

可是话已出口,后悔也没用了。

我扫视了一下这偌大的厅子,看到门背有一个扫把,把赶紧取了来打扫地上的碎片。

晚餐。肖老太太给我倒了一杯酒,我和老爷子对碰了一下杯子,两人一饮而尽。

肖老爷子:“其实我们在几个月前就不再找兵兵了,因为,在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和老伴都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我那死鬼儿子儿媳妇来对我们说,他们把兵兵带走了,兵兵不能没有父母,他们要把兵兵带到长大成人,到兵兵十八岁后,兵兵自然会回来的。”

我问:“那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去见兵兵呢?”

肖老爷子:“这个我也不知道,他们也不说把兵兵带到哪儿去了,只是让我们放心。”

“肖老爷子,能告诉我你儿子是怎么死的吗?”

“唉,那只是个意外,我儿子儿媳妇两人有一天去喝朋友的喜酒,喝多了两杯,回家把车直接开到山脚下去了。”

“真是这样吗?不会是被人害死的吧。”

肖老爷子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儿子可是个好人,从不与人结怨,警方的调查结果也说明是个意外?怎么了,你知道点什么吗?你说你是兵兵的老师,那你见过我儿子了吗?”

我听到这话,心稍稍安定了下来,抿了一小口酒对肖老爷子说:“是的,我见过你儿子儿媳妇,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已不在人世了。“

于是,我将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认认真真、不遗不漏地全倒给了这俩老人。

最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我打破了沉默:“肖老爷子,你是他们的父亲,你能知道他们倒底想让我为他干什么吗?”

又是沉默,肖老太太抹了一把眼睛,默默起身上了楼去了。

良久,肖老爷子长叹了一口气说:“孩子,让我好好想想,今晚你就在这儿住下来吧!”

肖老太太下楼来告诉我房子收拾好了,并把我领上楼去。

这是一个难熬的晚上。

我迷迷糊糊睡了一阵,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

借着微弱的灯光,我依稀还可以看到房间里家俱的轮廓。不过也没有什么家俱,因为这只不过是一间客房而已。

我下了床,穿上拖鞋,轻轻地打开了门,经过一个长长的过道,我来到过道最尽头的一个房子门口。

门是锁着的,我蹲了下来,掀开地板上的地垫,拾起藏在地垫下的钥匙,把门开了。

里面很黑,我没有开灯,这个房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撞上我,我竟然很自信。

床上的龙凤被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粉红圆顶蚊帐斜披在一角。

床的旁边是一张精致的白漆欧式梳妆台,只是梳妆台上的镜子却已不再了,换成的是一张大幅结婚照。那件婚纱真漂亮,薄若蝉纱,我突然能真切地感受到婚纱的轻盈,滑滑润润地贴着我的肌肤。

梳妆台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檀香木盒子,盒子外面雕刻着好看的菊花,细长的花瓣层层叠叠交错缠绵着,盛开的花蕊就象照片上那对新人的甜蜜笑容。

我轻轻打开盒子,里面也有一模一样的两个小瓶子,洁白的瓷面上盘着一龙一凤,腾云驾雾,嬉戏人间。

瓶子上有一个用红布条包着的瓶塞,我把它们拨了出来,然后一手拿着一个瓶子,微笑着,仿佛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我将完成一个伟大的心愿了,我走到窗子前,轻轻地推开了窗户。。。

只要我把这两个瓶子里的骨灰倒出去,窗外随便那阵风一吹,骨灰将烟消云散,而三界主宰又能奈我何?我不下界,我也不轮回,我就在这三界之外,和我爱的人,哪怕是永生永世地游荡,只要我们在一起,哪里都是我的归宿!为何非要拘泥于一穴地、一坟头才叫归宿呢?

轮回转世,就算转世到大富大贵人家,却要我骨肉分离,这荣华富贵对我又有何益?再多的荣华转眼还不又是坟一堆、冢一座?

我要这阳界精灰飞散。

我敢嘲笑三界主宰。别以为把我早早拖下这阴间,便可拆散我们骨肉。

肖飞、兵兵,我要永生永世和你们在一起!

我扬起手。。。

“不要——”随着一声大喝,两只大手从我背后把我拉倒在地上,手里的瓶子也掉落一旁。

“孩子,我知道你回来了,就算爹我求你了,把兵兵带回来吧,他还是个孩子,长期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会害了他的啊,”肖老爷子颤声说道。

我怔怔在看着肖老爷子,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这时,耳边却飘起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尖细如若游丝的声音:“爹,妈,我不甘心啊,兵兵还这么小,上天却要让我们分离,兵兵怎能没有父母在身边呢?”

“可是,孩子,这是天意啊,你放心去吧,兵兵交给我们,如果总跟你们在一起,他的阳气很快会消失,你想兵兵也和你们一样吗?”肖老太太这时也走了过来,扯着我的手对我说。

我还想开口说点什么,可是还是不行。

那个女鬼的声音又响了,这回是一声长长的叹气。

“爹,妈,或者真是天意,明天就去把兵兵接回来吧,我既然不能把我们的骨灰消散,我和肖飞就已经不能再这三界外呆了,保重啊——”

最后一个重字很长也很远,慢慢又归于寂静。

我发现自己还坐在地上,而二老竟是跪在地上的,我赶紧把二老扶起来,肖老太太手里紧紧握着一对小白瓷瓶子,生怕它自己会飞走似的。

我感到我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事情,就问肖老爷子:“老爷子,你媳妇是不是从我身上走了?”

“走了走了,都走了,”肖老爷子似乎很累,摆了摆手象在自言自语。

肖兵兵被他爷爷接了回去,我送他们上的火车。

我收到校长的正式聘用合同,校长说最欣赏我每天早上的“校门问候”,建议改为值班制,每个老师轮一天,不能让我独占了。

梅疯子在我和萍儿结婚那天也来了,喝多两杯后她偷偷告诉我说:“减肥太累,她准备直接去抽脂,又快又省事!”

那天晚上我是新郎,所以也逃不了要喝些酒,后来实在不行了,找了个机会溜到了后楼梯上休息。

正在我朦朦胧胧半梦半醒的时候,看到一个穿着红袄、梳着羊角辫、白白胖胖的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楼梯间的灯光有点昏暗,我使劲想睁开眼睛。

“叔叔,你怎么了?”

“叔叔口渴,”我说。

“给你,”小女孩把手从背后伸出来,手掌里面握着一个青里透红的苹果。

2003年1月9日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