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在左边-都市幽灵

张林之和王凤英是1959年国庆结的婚。

那是张林之分配到这家生物研究院的第三年,婚礼很简朴,符合那个时代的新风尚。他在这个城市几乎没有亲戚朋友,父母叔姑早在48年去了台湾,唯一留在大陆的亲人,也就是把他抚养成人的大伯父是在53年被认定为国民党特务而关押了起来,八天后在狱中“自绝于人民”了。大伯父终生未娶,无妻室无子嗣,一辈子只干两件事,经营古董店和溜鸟。古董店现在是人民合作社,红爪丹顶画眉在大伯父被捕的早上飞走了,那天大伯父起得很早,似乎要做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梳洗完毕以后还特意穿上了他那件赴宴才穿的藏青长袍,然后冲了一壶碧螺春,双手握着热气腾腾的紫砂壶,佝偻着瘦且弯的背对着画眉说了一早上的悄悄话。然后,大伯父打开了笼子,画眉飞走了,扑腾着翅膀,扬起的风拂乱了大伯父额着的头发,大伯父在那一刹那突然后悔了,便伸出手要把那只刚获自由的鸟抓回来,忘恩负义的鸟吱喳嘲笑了大伯父几声后扑进了晨光中,气恼的大伯父一个没站稳,竟然把手里的古董紫砂茶壶也摔到地上。鸟走了,壶碎了,同一天,大伯父也被抓走了,张林之却在那一年被保送进了大学。

新娘子王凤英丈人王鲣丈母娘郭田都在这家生物研究院。王凤英是张林之的助理,王鲣是张林之的领导也是院长,郭田是海洋生物专家,一家三口三副眼镜,如今多了一个张林之,又是近视眼,于是乎,在婚礼这天,副院长鲁枫送来了一副贺联,上句“一门四士十六眼”,下句“横观竖看夫妻贤”,横批为“绝不走眼”。大家都没想到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鲁老头还有这么一手,于是都大大恭维了鲁老头一番,把那鲁老头乐得白胡子直往上窜。

新房布置是研究院几个女助理弄的,除了窗户门板上那几个大红喜字剪得略不对称外,其它还算中规中矩,什么鸳鸯被、大红烛之类的该有全有,马恩列毛四张标准画像下是一对新人的结婚照。这张结婚照本是用黑白相机所照,现在看来却是彩色的,这技术在当时相当时髦,红朴朴的脸蛋和嘴唇、炯炯有神黑白分明的眼睛全是照像馆里的专职画工细细描绘出来的。这在当时符合人们普遍的良好愿望,毕竟谁也不想留一张面带菜色的结婚照片传世吧。

生物研究院座落在城郊,解放前它就是一所研究院了,建于37年,当时由几位留洋回来的博士倡导,政府出资,隶属理工大学,但又相对独立,只不过是研究院的专家们同时必需兼任一门大学课罢了。王凤英有一回神秘兮兮地对张林之说,你知道这里原来是干什么用的吗?张林之摇摇头,王凤英得意地说,这里原来是一个刑场,咸丰爷的时候抄一个大官的家,一家二百多口就是在这儿给正法了,没人收尸,最后就地掩埋,盖研究院以前这一带的人都不敢来这里,说这里鬼气重怨气重,所以盖楼那阵在附近找不到工人,只好从外地请工人来干活。张林之半信半疑地问,那工人们盖楼时挖出什么了吗?比如骨头什么的。王凤英摇摇头说这个好象没有。张林之就笑了,就是嘛,农村人就爱编点瞎话来自己吓自己,看来还是政府高明,把研究院选在这地方了。王凤英瞪着大眼睛问为什么啊?张林之推推眼镜说,因为知识分子都是唯物主义者啊。

唯物主义者的婚礼其实可以有其它名称的,比如座谈会,茶话会。大家围着一圈,喝罢新人奉的茶,含一粒新人递的糖,然后就你一句我一言回报些早生贵子白头到老互敬互爱的句子。最后说着说着竟然扯到工作上来了,当张林之和鲁老头在热烈讨论中华鲟之数量问题时,婚礼到了尾声。

曲终人散。当然曲是没有的,红色歌曲不适合在晚间播放,靡靡之音又属于资产阶级,张林之权衡再三最后在洗脚的时候哼上一段当年大伯父常挂嘴边的评弹词,哼到记不住词的时候就关灯睡觉。

深夜山里吹来的风声如同狼在叫春,凄厉中带有某种热烈的味道,这也激起了张林之和王凤英心里涌动的春潮。窗外的月色把树影贴在了新房的帐子上,随着帐子的摇晃,树影也仿佛活了,和着张林之的节奏,伴着王凤英的娇喘,风骚地绰约起来。

贴在帐子上的那树影似乎影响了张林之的兴致,抑或是挑起了张林之的另一种兴致。总之,他在间歇的时候,突然忆起了王凤英讲的故事,便邪笑着看着身体下紧闭双眼的王凤英说,有好多眼睛在偷看我们哩。王凤英白了他一眼说,少唬我了。张林之仍旧邪笑着说,真的,就在你左边,不信你转过头去看看。王凤英真的就转过了头,在她左边,在那扇屋子里唯一的窗户上,她惊恐地看到了许多许多叠在一起的脸。。。

张林之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手脚都是微微颤抖的,右手心里紧紧攥着的报告单仿佛要从他手里捏出水来。门口忽然扑来的阳光让他有一小会儿的晕眩,张林之举起左手在额头挡了一下,马上又意识到阳光是不可阻挡的,于是迅速放了下刚刚形成凉棚的手掌,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大步流星往自行车棚走过去。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就象阳光总会从乌云里钻出来一样。张林之一直就抱着这个信念。妻子在新婚之夜发疯,与妻子娘家的反目,研究院撤销他的项目,划为右派,从讲师到食堂饲养员,四年来的一件件一桩桩轮番往他身上砸过来。他从不抗争,也不倒下,在中国浩如烟海的成语里,他记住了最实用的一个并一次次地验证着,那就是“逆来顺受”。不管如何的“逆境”,既然来了,他就顺着去“享受”它,不声不响,自得其乐。

张林之一边在烈日下惬意地踩着除了车铃全身都响的双杠自行车,一边寻思是不是要把这事也跟娘家人说一声。两年多来,张林之只用娘家人来称呼岳父母,因为他不敢再用到“岳父岳母”这词,甚至他也预感到他有生之年不会再用到这词了。娘家人把妻子发疯的责任推到他身上这个可以理解,他也完全接受。但令他不能接受的是为何在事情发生了两年之后,妻子已经疯了整整两年了,才突然把大棒往他身上砸来。

不管如何,那是凤英的父母。张林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这样对自己说。

骑自行车是不能太走神的。张林之骑着骑着就撞了电线杆子,膝盖擦破了,车链子也掉了。擦破点皮完全不碍事,可以忽略不计。掉车链子更是这部老爷车的特色,张林之早已练就了除生物实验以外的另一门过硬手艺,只见他蹲下来,找了根小树杈子,把那软塌塌的车链子绕到车环上,一只手板树杈,一只手同时握住踏把用力一转,夸啦一声车链子就稳稳当当走上正轨了。训练有素驾轻就熟。

重新骑上自行车后张林之就决定了要去跟娘家人说一声凤英的这事儿,不管如何,那是凤英的父母。

老院长王鲣在两年前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后,就从岗位上彻底下来了,同时还搬出了研究院分配的二层小楼,和同样是反动学术权威的夫人一起住进了革命小将们专门为其修建的“大草棚”。由于施工的是理工大学建筑系的学生,学生们学以致用,并充分发挥新生代的智慧和对反动派的无比仇恨,把一个草棚修得坚固结实外,还加了许多的旷世独创。比如里面的房间都很小,但房间非常多,也就是说每一个房间基本上只有一个功能,睡房只能放一床,走动的地方都没有,厨房也分炒菜房、洗碗房,这个设计是非常巧妙的,因为房子多,那么门就多了,设计师们把门设计得只有齐腰的高度,然后在门的两面门楣上方挂上主席画像,如此一来,这两位反动派一天下来进进出出怎么也得向伟大的领袖鞠上几十个躬了,完全不需要人来监督。厕所则要绕过一条曲折的巷子,这条巷子弯弯曲曲昏暗潮湿如同地道,在巷子尽头又是一个小房间,谓之厕所,没有窗子,浓烈的气味便通过这条巷子在整个大草棚里弥漫飘荡。最初几个月,郭田尤其不适合,整天犯恶心,不停地呕吐,却又不能出来,革命小将在门口盯着呢。王鲣毫无办法,只能在妻子呕吐的时候为她轻轻捶捶背,或适时端来一杯凉开水。不过几个月过后,他们便“入兰芝室久而不闻其香”了。

在熬过了半年的不间歇疲劳批斗以后,就算他们不烦革命小将们也烦了,年青人总是喜欢新鲜事物,在找到新的反革命目标后,就放松了对王鲣的注意力,这也让这位老教授有时间开始打理研究院后面这一大片寸草不生的荒地,他打算把这片荒地弄出一块菜园子来。

生命总是无处不在,只要你想看到它们。而王鲣想看,因此半年后,这块黄石乱土的荒地竟也郁郁葱葱起来。这样的日子他非常满足,甚至比当院长的时候还满足,自耕自给,怡乐田园,棚架行间的茄子辣椒椰花菜,新鲜湿润的土地,连阳光下空气中的尘埃也变得香甜起来。去年除夕前一天,老王趁革命小将们暂时撤离学院的时候,偷偷在棚屋外挖了一条沟,和屋里厕所连通起来,另一边引到菜园子,这样一举两得,既让棚屋内的空气得到了很好的缓解,也给菜园提供了肥料,再不用半夜起来掏厕所了。

老王捋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毛巾上带着的湿湿凉凉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带些酸涩的汗臭味让他感到踏实。彻底放下了项目、成果、难题,生活在于老王又回来了最初的原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菜园子的果实十有八九被小将们拿去,但新的还会长出来,只要老王站到烈日下,闻着自己身上的汗味,他就踏实了。

今天早上来到菜园子的时候,看到许多还未成熟的茄子不见了,甚至黄瓜叶子也被人摘光了,架子东倒西歪,泥上沾着许多解放鞋印。老王只是扫了一眼便低下头来整理它们,甚至连一声叹息也没有。

1963年,人们太饥饿了。他们还是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老王对老伴是这样说的。

先前有一个多月没人来光顾菜园子,那时正是辣椒熟透的时候,老王心里有些着急,他不知道他的学生们是不是又和别的大学文攻武斗了,没人来吃老王种的菜让老王坐立不安。他是天生的哺育者,既然不能让他给年青人灌输精神粮食,那么他也要给他们送去身体上的营养。

因为整理狼籍的菜园子,让老王回家的时候有点晚了,太阳已完全落下,只是余威还在,地上仍散发着热气,天色是由白向黑过渡的灰白色,心急的星星开始带点羞涩的扑闪。

快到家门口时,老王瞧见大棚烟囱还在冒烟,知道老伴的饭还没做好,他觉得今天有点累了,先不忙着回去鞠那几道躬,就在离大棚不远的玉兰树下坐了下来,掏出一袋烟丝,从事先准备好的小半张旧报纸上撕了半个巴掌见方下来,捏了点烟丝,在报纸上整理了好一会才细心地卷巴成一个烟卷,最后用舌头舔了一下纸边粘好,不过他并不忙着点着,而是先把烟卷横放在人中上,眯起眼睛翘起上唇,用鼻子长长一吸,仿佛要把那烟丝的香味一口全吸到鼻子里面去。这是老王的一个习惯,也是他抽烟的其中一个重要步骤,和喝茶的人用的那个闻香杯有异曲同工之妙。

最近老王咳嗽多了,老伴唠叼着要他戒烟,尤其不能用报纸卷烟抽,因为油墨里含了大量的铅,对身体是个极大的损害。老王总是嬉皮笑脸说,我就是看重这个油墨而吸烟的,为的是让肚子里多点墨水呀。

老院长王鲣太累了,在烟卷才抽到一半的时候竟然睡着了。歪着脑袋靠在高大的玉兰树下,风里有玉兰花粉的清香,还掺和着淡淡烟草香,或许还有老伴炒的菜香,就这些,让老王的口水从嘴角拖到了衣领子上,湿了一大片。

当烟卷燃到指头的时候,老王被惊醒,一会的功夫,天色完全擦黑,夜虫鸣得正欢,肚子咕咕叫唤,老五揉揉眼睛,站起身来,突然看到一个长长的人影往大棚走了过去。

是张林之,他来这儿干什么?

老王正要抬脚,忽觉后脑一凉,浑身一激凌,眼前的影像变得一片蓝绿。。。

张林之走到大棚门口突然犹豫了,也许是怯了吧,总之就停下了脚步。

他不停在搓着双手,在炎热的夏夜里为自己的手掌制造热量。直到满头大汗,直到浑身是汗。

他不停地在门外徘徊,他渴望门会突然打开,却又害怕门突然打开。他想让脚步声重一点以期引起里面人的注意,在脚要落地的一刹那又慌乱地收住了力量,小心翼翼地不让弄出声音来。

他象是在害怕什么,可是,他怕什么呢?其实他今天不过是来报喜的,因为凤英怀孕了。

这些年来,唯有这个让张林之不胜恼火。他总是在一些小事上莫明其妙地畏缩,犹豫,毫无理由地感到害怕。这是很可笑的,他曾不止一次在事后用嘲笑自己的方法来试图医治这种心理疾病。他坚信自己患了心理障碍。

张林之总算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好方法可以解除目前困境。

他从上衣口袋掏出纸和笔,纸就是那张医院的报告单,笔是钢笔,英雄牌的,老丈人送的结婚礼物。

他在那纸上刷刷写了一行端正的字体,然后又借着月光仔细读了两遍,感觉措辞字体都算满意后,笑了一笑,把纸条折起一长条,轻轻插在门梢上。

张林之倒退了几步离开大棚,然后转身往回走,不想刚迈开没几步,眼角扫到前面那颗大树下似乎站着一个人影。张林之吓了一跳,赶紧立住了脚步,凝目视去,这次看真了,树下果真站着一个身影。

当得到确认后,他反而不怕了,不就是个人嘛。于是他走近去,心想这研究院内的人基本上都认识,是谁这时候还在这里呢?

树下的王鲣一动不动,眼神游离,嘴角不时抽动着,脸上是奇怪而复杂的表情。这个发现让张林之不安起来,他先是怯怯地叫了一声“爸——”。

王鲣似乎并没有听到,仍旧一动不动,眼睛如死鱼般地盯着张林之,突然,嘴角使劲抽了一下,把张林之吓得后退了一大步。

“爸,你是怎么了?”

王鲣终于说话了,但声音却极其沉缓,恍如来自四面八方:林之——你看我是谁?

张林之闻言一怔,突然感觉这声音好熟,肯定不会是王鲣的。他不敢再出声,脑袋里使劲搜索着。

那个声音又响起了:林之——我可是你的伯父啊——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伯父?对,是他,九年前死去的大伯父,这个声音张林之曾经是多么的熟悉,从小就听到大,只是,相隔九年,让他一时无从记起罢了。

王鲣的目光变得阴冷。

张林之感觉到脚开始发软,身上也不争气地抖动,他的心如同掉进了冰窖。这怎么可能,大伯父已死了九年了,连葬在哪儿他也不知道。再说,眼前这个明明是岳父,莫非是自己的幻觉?

张林之认定这是幻觉,于是他连忙转身要走。伯父的声音这时又飘了起来:林之——我可是你的伯父啊——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那声音如同鬼魅,飘浮不定,却声声钻入肌骨,让张林之浑身寒意阵阵。

“林之——我可是你的伯父啊——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张林之的双脚已经不听使唤,怎么也迈不开去。他感到害怕,极其的害怕,害怕让他全身冰凉。

“伯父——伯父——”张林之几乎是带着哭腔颤抖着说“我——我只不过是想上大学而已,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林之——我可是你的伯父啊——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伯父——我想去看你,可是我找不到,他们不告诉我你葬在哪儿?”张林之这时候已满脸泪水。

“哈哈————”一阵凄厉的笑声突然响起,张林之惊恐地转过头来,看到王鲣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青绿摄人,头发蓬蓬地张开,眼眶在往里面慢慢收缩,瞳孔却越来越大,有一圈圈的蓝光在游动着。

“林之——伯父一直就在你的新房子下面啊,伯父一直在看着你呢——看你如何地成为人上人——哈哈哈——”

“伯父——这——这——”张林之这时的惊恐已经到了极限,嘴巴里机械地吐着这个字。

“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你父亲带走了家里的全部黄金,把你留给了我,而你却带走了我的命——”王鲣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张林之逼过来。

张林之突然感觉一阵热血冲上脑门,冰凉的身体瞬间如同堕进火炉一般,眼睛盯着向前逼近的王鲣,双手紧紧地收缩。绷紧。

郭田的晚饭已经做好了,她在煤油灯下喘了一会气,看了看桌上炒得泛黄的南瓜叶子,糊糊的南瓜汤,嘴角不禁漾起了笑意。她搞不懂,这死老头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爱上了吃南瓜。从瓜到叶到茎,蒸煮煎炸,百吃不厌。

郭田早已习惯了老王淡薄的时间观念。不过这会天已全黑了还不回来就比较少见。因为菜园子早已什么都看不见,还在磨蹭什么呢?干脆又找找去吧。

一开门,郭田便看到了门梢上掉下来的纸条。她皱皱眉头拾了起来,拿到灯火下瞧。瞧完后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又坐到了桌前。

一会要不要和老王说呢?二年前老王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不想连累有疯症的女儿女婿,和她商量了几宵,决定故意与女婿交恶,断了关系。可是他们没想到这场风暴来得如此的急如此的彻底。一年不到,女婿也成了和他一样的右派臭老九。不过,女婿却一直没有理解到他的苦心,两年来从未串过门。

不管如何,女婿今天是串门了,这是一个喜讯,同时还带来了另一个喜讯,她快做奶奶了。这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啊。还是先把老王找回来吧。

郭田抹了抹眼角不知何时泛出的泪花,起身往门外走去。

夜幕苍穹下的这片大地,洁白的玉兰花瓣散发着幽幽的清香如同要稀释这世界太浓太浓的血腥味。

它果真办到了,郭田在看到月色下满脸血污的王鲣时,竟然没有一点血腥味道钻进鼻孔里。

老院长王鲣的死既轰动又平静。轰动当然是在每一个认识他的人心里和嘴上,人们窃窃私语,猜测纷纷。平静是指公家或是单位,怎么说王鲣目前只不过是个右派,是人民的矛盾对立面,而他的死又一点也不重于泰山,因此单位基本是不闻不问。县城唯一的法医说这是一宗谋杀,凶手极其残忍,因为死者脸上的肉被撕成了许多条状,直接目视就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只是那两颗眼珠子还混杂着白色液体和红色血丝,仿佛心有不甘地和眼眶带着一丝牵连,欲断未断地吊在脸外边。

由于县城公安局没有停尸的冷藏室,在法医把名字签在鉴定书上以后,尸体马上就送往火葬场,运送尸体的是一部临时找来的拖拉机,在法医高效率的工作完成后,拖拉机便载着法医一起往城里赶去。

这时候,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呢。

拖拉机手是刚刚才被评为“三八红旗手”的刘大红。由于先天身体条件好,她的脸上常常泛着红晕,名字可能是由此而来。刘大红生就虎背熊腰,铜铃大眼,粗哑嗓音,除此之外,她的女性第二特征也非常突出,强烈的曲线效果令她更具领袖气质,比如当她站在台上演讲时,在第一个字尚未吐出口之前一般会先猛吸一口气,这个吸气动作就是“欲进还退”的那个“退”,只见她略一沉吟,突然挺胸昂首,胸前两团巨大物便会有韵律地起伏一下,同时两眼放光,脸色即刻飞红,似有千钧之力迸作一个字从她那厚实的嘴唇里爆发而出,让人叹为观止心生仰慕自叹弗如。

只是一朵鲜花不管你来自何等参天大树,被摘下来以后也只能屈就小小的花瓶了。刘大红的老公洪文生便是一只小花瓶,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小胳膊小腿连说话也及不上刘大红鼻鼾声一半大。但人家洪文生是高中生,凭这一点在家里就能让小学还没毕业的刘大红服服帖帖。这小两口仿佛竞赛似的,刚结婚那阵家里是洪文生说了算,后来刘大红在“学大寨”的浪潮中连年做“模范”,政治上步步青云,而洪文生任教的小学却被砸到停了课,整天象被抽掉了几条筋似的无精打采,早上扛个锄头跟着生产队混个工分,晚上回家做饭烧水等老婆。日子看似悠闲了,身板却日见消减,脸色也越发青白。反观刘大红的脸色却是一日大红过一日,走路已经不是快步如飞了,简直就是脚底生风腾云驾雾一般。如此相对照之下,周围无聊之极饿着肚子的饮食男女们便自然而然地推理出许多关于他们夫妻的段子来供田头屋后的谈资。比如刘大红无师自通地炼就了吸阳大法,晚晚猛吸不怠。可怜洪文生前世不修,任妻鱼肉,想必阳寿也不会太长了。饿肚子的饮食男女们对洪文生的怜悯一般不会超过三句话就会迅速转移到吸阳大法的过程推测上,尤其对刘大红硕大胸部的作用力更是充满科幻色彩,劳动人民无穷的想象力和幽默感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洪文生和刘大红结婚三年始终不能生育更象是特意鼓励饮食男女们继续他们的想象力无穷伸延下去。这件事让洪文生耿耿于怀,刘大红也耿耿于怀,从两年前的互相鼓励到一年前的互相埋怨,他们之间其实只剩了一个夫妻的名份而已。偏偏在这个时候,洪文生突然时来运转,一个高中同学复员后靠打砸抢的革命闯将精神混了个县革委会副主任的位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中学一起偷看过女生洗澡的洪文生来,亲自上门招安,亲自委派了个乡革委会的干事职位,还一起喝了一个醉的,酒后高中同学拍着洪文生的脑袋舌头打结地说:“你。。。知道什么叫。。。叫铁哥们吗?”

洪文生讨好地笑笑又摇了摇头表示愿闻其详。

“一起同过窗。。。窗的,一起扛过枪。。。的,还有。。。一起分过赃的。。。嘿嘿,我们是革命者,不。。。不分赃。。。我们。。。同过窗。。。现在就要一起扛枪。。。保卫。。。毛主席。。。他。。。他他他。。。老人家。。。嘿嘿”

洪文生听完心潮澎湃起来,立马站了起来,大声背诵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迫不及待向同学表示了忠心,两双被酒精烫得发热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其激动程度并不亚于当年延安会师时朱毛的那次握手。

从此,家里的地位又开始微妙转变起来,洪文生走路也风火了,天天夹了一个大黑提包,也不知里边装了什么,反正挺沉,回来就往桌上重重一摔,拉开中山装的风纪扣,哼哧哼哧仿佛刚从天安门城楼下来。刘大红是看在眼里,恨在心上,也不理他,每天早早卷了被子睡觉,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枕头给洪文生,等洪文生上床的时候她早已鼾声震天。

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先是洪文生和革委会的几个干部搓上了麻将,彻夜不归是常事,刘大红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半夜跑去掀了几回桌子以后,洪文生干脆找机会大干一仗然后卷几件衣服搬到办公室去住。这下刘大红也不好意思找上门去掀桌子了,无奈之下只好天天独对四壁,辗转反侧。

这天半夜当山背后的研究院来人请拖拉机时,她刚好躺下许久也睡不着,正燥热得难受,便爽快答应了下来。这时候山风习习,月朗星明,倒是另一番好景致,虽说载了个死人,但刘大红并没有往心里去,倒是有点兴味盎然,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法医扯起了家常。那法医是个老头,熬不得夜,偏偏今天公安局只有他一人值班,也是硬着头皮的干活,因此当他干净利索处理完这里的事后见有一个丰满得让人眼晕的妇女同路时,精神立刻爽清起来。当然,他毕竟是个稳重的男人,最多也就是借着月色看一看曲线的侧面,然后再从心底一角拖出家里的干瘪老太婆来比较一番,再偷偷砸巴几下嘴唇,意犹未尽地出轨着并陶醉着。

去县城的这条路刘大红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的,甚至哪里有一个坑一个洼她也记得清清楚楚,再加上这个时候路上只会有一些横穿马路过过瘾的青蛙,要不就是不知何处来的流浪野狗,人是不会有一个的。因此,刘大红的拖拉机开得异常轻松,脑子里也就开多了许多小差,在刚驶进这片玉米地时,两旁绰绰约约的玉米株沙沙作响,随着风的节奏,和着拖拉机发动机的节奏,甚至让她联想到是和着自己胸前巨物簸动的节奏,这个想法令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本能地飞快扫了一眼旁边的干瘦老男人,然后在心里叹息一声,这一声令她有心酸涌了上来,如果身边是一个壮男多好,在这样的夜晚,两个不认识的男女,周围渺无人迹,他和她钻进玉米地,幕天席地,只有小虫的啾鸣和他的喘气,而她,可以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喊。。。突然间,她非常渴望有一种痛楚来刺激她的身体,就象那次拖拉机翻到水沟,右腿内侧划了一道并不深的口子,她感觉到了一种愉快的痛楚,刻骨铭心。

法医老头半晌没见刘大红讲话,便也无聊地看着茫茫的前方,这时候他看到了一个白影站在路中间,象是一个人,老头推了推眼镜,侧眼看了一下刘大红,见她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脸上挂着一点奇怪的笑意,就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也不出声,眼睛很自然慢慢落到了刘大红的胸脯尖端上。。。

刘大红依然开着拖拉机和开着她的小差直到她看到了眼前的人影,那时已经距离太近了,好在这个“三八红旗手”并非浪得虚名,只见她车把一提,双脚同时一踩,在法医老头的额头撞向车把的同时拖拉机也稳稳停在了路上这个人的跟前。

这是一个穿着一件白色小褂子的小女孩,大概七八岁,还扎了两条羊角辫。刘大红迅速定下惊以后正想下车去质问这个女孩子,三更半夜的跑到这儿干嘛。

小女孩似乎没有被刚才的险情吓倒,她对刘大红和法医老头甜甜一笑,然后指着他们身后说:“他跑了,他跑了。。。”

刘大红和老头闻言本能地往后面一看,还是那条黑黑的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于是同时又转过脸来,小女孩已经不见了。

刘大红只觉头皮一麻,转头去看老头,老头也正用惊恐的眼光看着她,他们对视了一眼后同时望向了拖拉机后厢,盖尸体的白巾已被掀到了一边,尸体却不知去向。

张林之跌跌撞撞也不知走了多久,头脑只是一片空白,眼睛能看到的一切都是红色的,象鲜血。

他记得他先去了河边,洗了很久,穿上了湿漉漉的衣服,然后又赶路。

后来他摔了一跤,有一块石头刚好碰到了他的膝盖上,很痛并且也流血了。张林之望了许久膝盖上的鲜血,但他脑子太混乱,他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血,或是刚才在河里没有洗干净,而是他又折回了河边去洗。他搓得很用心,也很用力,结果更痛,血却越搓越多。

那应该是自己的血吧。张林之很开心地笑了,笑得象个孩子。

走着走着他感到有点饿,于是抬头扫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刚好站在一片玉米地的边上,他便又孩子般地笑了。

他找了一株,没玉米,再一株,也没有,再找,没有。

原来这一片金黄茂密的玉米地里竟然不结玉米,这个发现让张林之突然心跳加速,热血冲脑。他急了,很着急,他需要玉米,他需要吃的,他需要充实。

他疯狂地冲了进玉米地深处。

一株株玉米株被他的双手扳倒,然而在他的脚步踏过之后又完好无损地直立回来,如同不倒翁晃了一下。无数个不倒翁前赴后继把张林之一步一步融进密林,层层包围。

张林之提着一口气狂奔,眼前的直立物体都在他的到来而往两边倒下去,非常容易,一扳就倒,这真让他兴奋,这是一种天下无敌唯我独尊的感觉,仿佛在这块地里,他张林之就是主宰,就是主人。

一直到他一头撞到了另一个身体上。

这个人是刘大红。她披头散发,脸色红晕,早有预谋般专等张林之自投罗网。张林之却无暇理她,也无暇惊讶,他需要喘一口气,跑得太累了,他感到皮肤象在燃烧,肺里象在引爆,血管犹如决堤。

张林之在地上打起滚来,一边滚一边扒掉了身上所有衣服,玉米梗划过了他的肌肤,在他身上勾勒出一片片竹叶般图案,不多时,全身上下便布满了鲜红的竹叶,交错纵横,斑斓夺目,直让刘大红目瞪口呆。

本来刘大红就一直目瞪口呆,她的眼睛已经合不上了,眼珠子死鱼般突到了外面,似乎受了极大惊吓,让眼球的微细血管在同一时间爆裂开来,把眼球推出了眼眶,从此再也合不起来了。

刘大红突然脸上抽动了几下,咧开大大的嘴巴,森白的牙齿被月光镀得更为森白,她望着地上渐渐安静下来的张林之,慢慢踏前一步在他身边跪了下来。

张林之折腾得筋疲力尽,仰天躺在玉米梗上,失神的眼睛和刘大红相对视着,两人的眼光慢慢变得柔和起来,然后相对毫无意义一笑,张林之便闭上了眼睛,刘大红伸出了长长的舌头,往张林之身上鲜红的伤口上舔去。。。

玉米株和天空在张林之和刘大红的眼睛里旋转,扭曲。他和她不停地变换着体位,交错着翻身做主人,或是下马做奴隶。嗓子里毫无顾忌地哼着没有词的曲调,干涩的嗓音在夜空里如同在撕裂一张张草纸。

在他们的旁边,不知何时围聚了一圈的身影,有张林之的大伯父,王鲣,法医,小女孩,还有其它陌生的脸孔,他们都带着和善的笑容,幽绿惨然的脸上荡漾起和风细雨般的表情,翻着空洞的眼珠子在注视着这场人类最原始而最有趣的游戏。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首先经过这条大路的竟然是洪文生。

整宵的搓麻将并没让他眼花,小赢了一把的洪文生哼着哥啊妹的小调,扭着歪歪斜斜的单车辙,暗忖着自己怎么就这么好的运气?也没咋的就鸿运接着来,莫明其妙地乌纱自己砸过来,莫明其妙众人都对他尊敬有加,就连麻将也常常莫名其妙一清就会有人点炮。唯一的心病也就是家里那个母牛似的老婆了,和革委会的小会计娟娟比起来,啧啧。。。

后来洪文生刚想到娟娟就看到了刘大红的拖拉机在前面晨雾中横摆着,车头与车身曲成九十度角,那架势活象一只剪道的饿狮子,直把洪文生吓了一个带着连续余波的激凌。

不会这么灵验吧,只是想想那个娟,这个红就从天而降了,得得得,调头逃吧。

不对啊,她怎会知道我会经过这里?这么一大早她在这儿干嘛?天不过才亮,那么昨夜???

洪文生忽然就疑从心头起,怒从肝里生,猛蹬几下窜到了拖拉机前。。。

展现在洪文生面前的情景没什么特别,一个人没有,后厢有一块大大的白布,里面似乎盖着什么,洪文生疑惑地走前去,轻轻扯起白布的一角,深吸了一口气,猛一拉,掀起的布面带起一阵风轻飘飘落飞了起来。

白布下面躺着一丝不挂的张林之,脸色安详,呼吸均匀,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完全可以确认他此时的梦境是美妙的。美妙到足于让洪文生刹那间嫉妒了一下。

只是一下,洪文生便怒不可歇了,他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四边张望,他相信刘大红就在附近,也许是小解去了,马上就会出现。

洪文生急着要找一个藏身的地方,等待着刘大红出现,然后便来一个捉奸成双。

此时此刻,洪文生的心里是狂喜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哈哈哈。。。自己很快就可以完全自由了,而且还是作为受害者的一方,真他妈心想事成啊!

兴奋让他有点手颤,他的脑海一下子出现了许多娟娟的笑容,他甚至开始构思如何向娟娟倾诉自己的不幸,继而由同情理所当然转为爱情,一切水到渠成。。。

洪文生突然警觉地听到疑为脚步声的声音传来,他已经没时间再找好的藏身之所了,眼前唯一选择也就是拖拉机车底,反正就一会,刘大红一到自己马上一跃而出,然后义正词严地痛斥奸夫淫妇,先让他们无地自容,再而对自己苦苦求饶,当然,这是不可饶恕的,决不能!

洪文生想着已经麻溜地钻到了车底,突然一阵刺鼻的气味传来,侧目一看,竟然有一块比较新鲜的狗屎盘在地上,裤脚已经和它接上头了。洪文生皱了一下眉头,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本本,随手撕了一页纸去擦裤子,再撕了几张盖住了那狗屎,然后用脚猛力一踢,把纸包着的狗屎一下子踢出了车底。

几乎同时,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来到了车前。

“同学们,快来,拖拉机上有个死人。”

洪文生看到拖拉机周围突然多了许多脚出来,让他愕然得不知该出来还是继续躺在车底。

“咦?是活的,还喘气呢。”

“衣服给人扒了,是不是遇到特务或是间谍了,我们叫醒他吧。”

七嘴八舌好一阵嘈杂,似乎没有成功。

“叫不醒了,怪事。

“是不是给人打晕了,他还笑哩,哈哈。”

“嗯,好臭,什么味道?”

“大家快看,这是什么?”

“有情况!”

“这是毛主席的像,竟然用来包狗屎,肯定是特务间谍,我们快找出来,也许没走远。”

“同学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大家要小心了,特务间谍很狡猾的。”

“我们分三路找吧。”

“你这边。。。我们这边。。。”

“车底下有人,快快,抓住他。。。”

“出来出来,狗日的特务,看你往哪躲?”

“我不是,我不是。。。啊——”洪文生刚争辩两句,还被盖头盖脸的拳脚淹没了。

证据确凿,包狗屎的纸的确是从洪文生的口袋里那本语录本上撕下来的,一对照就一清二楚。结果洪文生在舔干净了那张敬爱和主席画像后被枪毙了。

法医和刘大红以及王鲣都不见了,这是一个谜,至今还有老人会偶尔提起,但年青的人不信,三十年后他们在那块玉米地上盖了一幢楼,门口五光十色,名字叫“夜总会”。

张林之再没醒过来,吃喝拉撒都很正常,脸色也一直很好,笑容也挺幸福,还不时会叫两声“伯父”或者“爸”。

最让郭田欣慰的是王凤英的疯症不治而愈,八个月后生了个漂亮儿子,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小胳膊小腿连哭声也是细细的,一点也不象张林之的粗黑壮实。

2003-5-10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