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时光-城市相亲

王秀花是我的邻居,我也是王秀花的邻居。我们无聊的时候如果碰见了就喜欢互相调侃一番。

你真幸福,敲敲键盘就能来钱,屁股都不用挪一下。王秀花常常这么说我。

你真幸福,两腿一张就能来钱,还能空出手来抽烟看报。我常常这么说王秀花。

一来二去,我们就感觉自己是个幸福的人了。

王秀花是个外向性格的人,喜欢家里人来人往,越是一天到晚客人川流不息她就越开心,每送走一个客人后她会唱上一段评剧,《寒窑十八载》之类的,据说她家三代唱评剧,她自己也是艺术学校学评剧的,说真的,她唱起来在我这个外行耳朵里听来简直内行得不得了。

基本上我是在她的歌声里感受到她心里的开心和幸福,或高亢或婉转,伴着拖鞋的沓沓声,水杯的磕碰声,在这个木板间隔的世界里变奏着,通常如果这时候在花格窗里能洒进来一些午后的暖日,我就会发自内心地赞美人间的美好。

我是个性格内向的人,我喜欢长时间的把自己关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多窄都无所谓,只要能从六面把我和一切活着有气息的生物体从我视线里隔开便行。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的空间便会有无限大、无限宽。我可以触摸青草,也能够抓到白云,这样的空间还不够大吗?不够吗?

我的六面体空间还是有几个漏洞的,窗子是便一个。敲键盘敲累了我就会站起来,点一根烟,手肘趴在窗棂上支撑着身体,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的世界。大多数里我会望得很远,在很远的地方是一座山,依稀有点绿色的意思,小时候老师不是说吗,眼睛累了就看看远处的绿色,可以保护眼睛,我一直都牢记这句话并坚持这么做,小时候的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唯有这一条让我不管身处何地年龄多大都会清楚记得,我曾经有过小时候。

下午六点半,这是我这样一个生活从来毫无规律的人最近养成的规律。在这个时刻,我可以从窗子往下望,街道的东边会准时有一阵咯答咯答的声音由远及近,同时走近的是一位个子高佻的女人,她有两条很细很尖的眉毛,细得象瘦金体的一撇,尖得仿佛看一眼都能把我的眼睛刺出痛的感觉来。她总是穿一又黑色高跟鞋,鞋跟很高也很尖,因此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也比别人要尖利一些。

我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我也不认为我在暗恋她,虽然看到这里朋友都不会相信的,但我真的很清楚自己,我从不暗恋一个陌生人的。可是我为什么会对她有所期待呢?我总是那么准时地站起身来,等待在窗前,倾听着由远及近的咯答声,任由细尖的眉毛在我心里化作飞天仙女的飘带。。。

李大牛是我们的房东,他住另一条街,他有一个传说中很凶悍的老婆,但这不并影响他的日渐发福。他是一个好房东,他有八处房子出租,因此他的生活除了打麻将就是和租客交涉,其实他的麻将友也基本上都是他的租客。我刚才说了,他是一个好房东,的确如此,当他出现在王秀花的房间时,王秀花会吱吱地笑个不停,当他出现在我房间时,他总会给我带几瓶啤酒来,如果他到了我房间看到我地上又是许多快餐面的包装时,他就会随便说上两句话就走了。如果我可以准时交上租金的话,他便会坐下来,从我的租金里抽出一两张叫王秀花去买点烤鸭子之类的和我喝上两杯,讲讲他当知青那时候的事。有一次他喝了多一点,告诉我他当年的理想是做一个诗人,留着长头发指甲也长长的那种。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要长头发和长指甲?他说灵感,因为灵感,长头发遮住眼睛、指甲掐痛皮肤时,诗人的灵感就上来了。我问他你现在还作诗吗?他低头想了很久,然后用血红的眼睛望着我说,诗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说完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象舞蹈演员一样转了个圈开始唱: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

我和着他的拍子也一边拍手跺脚,一边跟他唱了起来: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

不知什么时候,评剧演员也加了进来: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脚。。。

那天晚上,李大牛留在了王秀花的家里,我写了一通宵的文章。

在这之后,李大牛常常来我们这边串门,我们更频密地喝酒,只是他不再和我谈诗了。我依旧在下午六点半等待着高跟鞋的咯答声,我依旧是找不到那个答案,越来越迷惑,如果我没有暗恋她,我为什么总在等待她?如果我暗恋她,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想去认识她?我甚至做过一个试验,在咯答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我不去窗前,就坐着,闭上眼睛,只听那有节奏的咯答咯答,结果,我发现自己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从声音响起到消失,我一点也没有想起来看一看她的冲动。

我还做了另一个试验,我趴在窗前,看着她的高佻身影慢慢走过来,我赶紧用棉花塞住了耳朵,我一点也听不见咯答咯答的声音了。直到目送她消失,我整个感觉和从前一样,并没有因为没听到这声音而有什么不同。

我认真地做了这些试验后,结果却让我越来越迷茫了。

李大牛来找王秀花的次数越来越多,王秀花的唱腔也越来越高亢了。这期间,王秀花的客人急剧下降,这样,王秀花整天里闲的时间就多了起来。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惊觉,王秀花那边一整天都没有敲门声,隔壁静悄悄的,这种静悄让人发慌。习惯了有敲门声和不时响起的评剧唱段,突然一下子这些全都不见了,反而让我无法静下心来写东西。终于,我决定过去隔壁看看。

我刚打开门,看到王秀花披头散发正好站在我门口,吓了我一跳。

你能帮我去打电话叫李大牛过来吗?王秀花沙哑的喉咙说。

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关切地问,嗓子都这样了,难怪一整天也没有评剧。

嗯,有点不舒服,你去帮我叫李大牛过来一下吧。

好的,我点点头说,然后就下楼去打电话。

不久李大牛满头大汗赶来了,他们关起门好半天,后来好象又吵了架。再后来,我看到李大牛涨红着脸去了,临走对我点了点头,话也没说。

傍晚时分,我趴在窗台上,无聊地抽着烟,等着咯答咯答的响起,同时也在脑海里构思一个小说情节。

不知什么时候,王秀花站到了我身后。

我要搬家了,过两天。

为什么?我感到突然。

李大牛会给我另外租一个地方住。王秀花在说这句话时眼睛突然黯淡下去。

为什么要这样呢?这不是他的地方吗?不用你交租就行了啊。

不一样的,他要和我在一起,他就要为我掏房租。王秀花幽幽地说。

我无言,眼睛又转向了窗外,咯答声应该很快就会响起了。

李大牛也说我不可理喻,你会这样认为吗?

我摇摇头,扔掉了手里的烟头看着王秀花说,他是应该为你做点什么的。

我也知道我这辈子不会有一个完整的爱情了,我只不过是想让我的生活多一点幸福的感觉,有一个男人在为我掏房租,这会让我感受到做女人的幸福。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转向窗外,咯答的声音还没有响起,我望了一眼挂钟,六点四十了。

他说他要和他老婆离婚,我不准他这么做。

你不爱他是吧,我问。

我只是想,就算我爱他,我也没有权利因为我的爱而去破坏另一个女人的幸福。

如果她老婆知道了,你以为她还会感到幸福吗?

如果我们不让她知道,她仍然是幸福的。

我无言了,这时我看到挂钟已经七点了,咯答的声音还没有响起,心里突然烦燥起来。

你在等什么吧?王秀花问我。

没。。。没有,我措手不及答道,你要喝水吗?说完我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下去。

呵呵,你的心情都写在脸上了,这事我可比你老练多了,蒙不了我的。王秀花双手抱胸看着我说。

我感到嗓子仍然干干的,又倒了一杯喝了下去。这时候,熟悉的咯答咯答声音由远及近响起了。

我扔下杯子一步窜到窗子前,那个高佻的身影正不急不慢在走在石板路上,在她走到我窗子下面的时候,我突然张口叫了一声,哎——

高佻女人停住了,抬起了头望向我的窗子。

你今天迟到了——我大声对她说。

女人定定地望了我起码十秒,然后笑了,对我扬了扬手大声说,我刚刚送我奶奶去火车站了,她要回家乡去。

我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对她使劲挥了挥手说,祝你奶奶幸福——

谢——谢——,也祝你幸福——

我心里一下子塞满了暖暖的感觉,目送着女人慢慢走远的背影消失在街的尽头。

这就是你等待的?王秀花突然对我说。

我没有让笑意从我脸上褪下去,就让它一直挂在嘴角,同时对王秀花点点头表示她说对了。

你的梦中情人?王秀花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不知道,反正她天天从这儿经过。

哦,我知道了,她是你生活的一个惊喜,你给自己的生活找了一个惊喜,对吗?

6/10/2003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