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变异的世界纷乱如麻-苦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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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变异的世界纷乱如麻

(一)

我潜在海湾村“卧底”近两个月,多方调查过“二奶”结局。总体上来说,她们的结局不外乎以下几种:升格为大婆,这在多数女人看来,是比较幸福的结局(如阿春的好友佳佳),不过这种“幸福”的情况只有一例;绝大多数是维持现状,依旧保持晦暗未明的没有结局的结局(如阿婷、阿洁、阿金、阿银、阿月、阿洁的隔壁女仔、阿妹),这期间又有相对平稳与“战争”不断两种态势。自我脱离,回老家嫁人或是留深重新生活(如阿艳)。再有两种令人齿寒的结果:患上精神分裂症和吸毒。

在海湾村,“二奶”吸毒的例子,除阿艳等人吞服过摇头丸之类的东西,始终没有发现过。听说别的村子里有。我结识了一位因做“二奶”而患上精神分裂症的女子,是美容院的美容师提供给我的。由于职业的关系,她认识许多“二奶”。据她分析,大多数的“二奶”都是心甘情愿地做妾的,内心并不会感到特别痛苦,因为她们已经习惯了寄生虫生活。但是,她认为,“她们都忽略了结局。悲惨的结局才是最好的明证。”

2月28日上午9时,我约美容师去宝安区寻找小妮。美容师和小妮是同乡,两人曾经是一对腻友,好得不分彼此。小妮被人包养后,美容师不仅没有看见她幸福的笑脸,反倒眼睁睁地看着她陷入苦恼的泥塘,最终摆不脱仿佛宿命般的悲惨命运。

虽然,我曾在精神病院做过隐性采访,多次接触过精神病患者,但是,当我在一间出租屋见到小妮时,还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小妮静静地坐在一间又脏又乱的房间里,房间仅有6平方米左右,一地的纸屑,空气中飘浮着服用抗忧郁症药物所散发出的气味。小妮患病后,曾被送回家乡。治疗稍好转后,小妮又跑回了深圳。如今,她的两个妹妹一个哥哥都在宝安第71区打工,小妮随他们一同生活。她的房间是三房一厅单元中最小的一间,哥哥嫂子住一间,两个妹妹占一间。

透过特别安装的铁门望去,小妮一脸平静地坐在床头,未经梳理的短发在头顶好似要爆炸开一般。她的手中拎着一根红毛线,不停地缠绕着,脸色白皙如纸。3年前发病时,先后住院3次,以后每年春秋两季都会发病。因为没钱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两个妹妹和哥嫂只得将她安置在家中。

也许是发现我探寻的目光,小妮的脸上开始有了一点动静,旋即,又复归安宁。对于可怜的小妮来说,随着精神病魔的入侵,先前与男友无论是真情还是嬉玩,无论是等待还是承诺,都已经失去了意义。过往都成了风中的残音,不再制约人的言语和行动。

(二)

小妮妹妹交给我3本厚厚的病历本,是小妮在深圳市康宁医院(精神病院)先后3次住院的病历。

我翻开第一次住院病历:

姓名:唐小妮。出身:农民。性别:女。文化程度:小学四年。年龄:22岁。永久住址:陕西省镇巴县某某乡某某村。籍贯:陕西省。临时住址:宝安71区某栋某室。职业:无。入院日期:1998年11月30日中午12时。婚姻:未婚。病史供给者:小妮哥哥。主诉:急起失眠,话多6天,加重言语零乱二日。

现在症:患者一直对香港男友不满意,嫌对方年纪大又无钱。特别是一月前患者听到香港一男子包养“二奶”致妻儿自杀的报道,更是感触颇多。11月22日因小事与男友吵架后即出现失眠,几乎整晚不睡觉,话多,喜找朋友聊天。有时,在公共汽车上也对陌生人讲个不停,内容多为诉说自己与男友在一起是为生活所迫,以及对包“二奶”现象的诸多不满,还有谈自己的生活经历,自己与要好男友在一起的美好情景。以及父母、兄弟姐妹间的事情。家人打断她的话题即发脾气。生活尚自理,现食饭少,每天只吃几口饭。昨晚,突然对哥哥讲看到书上写“变态”两字,觉得整个房子都变了,称听到死去的母亲讲话,母亲叫她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并称她要天下雨天就会下雨,她要花开花就一定会开。今晨起床就称母亲在房间内,大叫“母亲过来”,一会又叫哥哥给她梳头,没梳完就将梳子夺过扔到地上,并称要将画上的苹果摘下来。今日家人将其骗来我院门诊,以“反应性精神障碍”收入院。

既往史:4岁时左侧头部曾被火伤,诊治不详,现已愈。无中枢神经系统感染和昏迷抽搐史,无中毒或长期服用成瘾药物史,无重大躯体疾患,无药物过敏及手术史。

个人史:兄弟姊妹5人,行三。母孕期及自幼生长发育情况不详。适龄上学,成绩一般,因家境不好读至小学四年即在家务农。1992年来深打工,一年后认识现在的香港男友,之后未再做工。月经史不详。病前性格偏外向,开朗,不嗜烟酒。

家族史:否认父母两系三代有精神病及其他遗传病史。

入院诊断:精神分裂症(偏执型)。

自1998年11月30日至12月16日首次住院后,不到一个星期,小妮再度入院。在第二份住院病历上,可以明显看到小妮的病情稍稍加重。

第二次住院病历:

主诉:第二次急起失眠,话多6天,加重行为紊乱,毁物3天。

第一次出院后尚能坚持服药。但出院后第二天(12月17日),因一堂弟服了40粒安眠药,病人很担心(他),当晚又开始出现失眠,几乎彻夜不眠,话多,不停地诉说她住院及生活经历。不停地提到前任男友的名字。又称她母亲、外婆就在楼下,让哥哥叫她们上来,还说她可以叫中央领导下来。易发脾气,常常大骂她的男友,哥哥劝说也对哥哥发脾气。生活尚能自理,但很少吃东西。近3天来不肯服药,将家中的物品摔到地上,伸手去摘画中的苹果,生活不能自理,几次欲脱衣服,幸被家人阻止。

(三)

第二次出院后不久,小妮又反复出现失眠、乱语,行为紊乱。两个月后,家人不得不第三次送她入住康宁医院。

在第三次住院病历上,可以找到小妮第三次发病的原因:

出院后坚持服药,明显易发脾气。入院当天患者与过去男友打电话时,对方挂断电话。又给香港男友打电话,对方也挂断电话。为此,患者大发雷霆,摔东西,骂人,到街上乱跑,自言自语,内容零乱。家人见其病情加重,再次送入我院治疗。

精神检查:

一般情况:神志清楚,检查不合作,对答不切题,或问话不答。个人生活不能自理,不肯进食,对治护不合作,药物需灌服。

认识活动:交谈不合作,无法深入了解其认识活动,无法了解其是否有错觉、幻觉及感知觉障碍。思维显散漫,言语零乱,语句前后欠联系,未发现思维中断、思维云集等其他思维形式障碍,思维内容因无法深入了解,未被查出被害妄想、关系妄想等思维内容的障碍。注意力不集中。检查因不合作无法进行,一般智能情况检查也无法进行。

情感活动:情感欠适切,情绪不稳定,对医护人员态度凶,无故发脾气,骂人。

入院诊断:精神分裂症(偏执型)。

谈到姐姐患上精神疾病,小妮的大妹泣不成声:“这一切,都是那个老不死的香港佬害的。现在,我们一家人都找不到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是啊!除了同情,除了美容师无声的叹息外,我们还能说些什么?

小妮是不可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借助美容师和小妮两个妹妹的讲述,一个“二奶”的悲情故事穿过时光隧道,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小妮穿越西北高原,来到阳光炙热的深圳宝安区某工厂打工,一年后跳槽到一家小酒楼当服务生。刚刚脱离了工厂那嘈杂的环境,在酒楼装潢一新的环境里,小妮心情极好,就连端盘子也是脚步轻盈,笑眯眯的,惹人怜爱。

那天,3个香港老头北上逛深圳,在小妮的酒楼落座。小妮殷勤地递茶送水,十分周到。就在小妮刚刚端上一锅干锅烧鸡时,一只瘦骨嶙峋、硬得像僵尸的手,攥住了小妮丰润的手臂:“女仔,你叫什么名字?一个月拿多少钱?”一位瘦高个子的老人问小妮。他年已70好几,脸上布满了皱纹,像是蒙着一张羊皮纸。一头稀稀拉拉灰白的头发,让人想起拔掉毛的家禽。

“600元包吃包住。”小妮满心喜悦,甚至有些骄傲地宣告。的确,脱离了工厂每月只有400元的低薪和十几个人抢占一个冲凉房的艰辛,对眼前这份工作,小妮很珍惜。

“哈,哈,哈……”3个香港老头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笑得小妮心慌慌的。她知道香港与内地的生活差距,但仍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只是原先的矜持,换成了带点无奈的礼貌性的笑容。

“拣这个,这个很嫩……”另外两个老头猥亵地笑了起来。

埋单的时候,瘦高个老头叫住小妮,给了小妮一个电话:“女仔,你好靓,人又年轻,勿使(不用)这么辛苦。这样,需要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

小妮拿着烟盒上留下的手机号码,愣愣地点了点头。

早在1998年年初,小妮就有了心上人。他叫小龙。两人曾在宝安区同一家工厂打工。当小妮去酒楼做服务生后,小龙也离开了工厂,被一家地产管理公司聘为保安人员。

像所有的打工情侣一样,两人热爱这个新兴的城市,也渴望通过他们的辛劳,能让自己的爱情与婚姻在这个城市的一隅定格。

就在南国杜鹃花烂熳的季节,一个雨后的傍晚,拿了薪水的小龙要请小妮去吃麦当劳。在小龙的眼中,小妮永远是个孩子,她无数次地向往麦当劳的薯条与冰淇淋。

小龙的口袋里,还有送给小妮的一枚纯金戒指。

就在人民南路路口,落着微雨的柏油路面闪烁着灯光的异彩,大街上车辆有如游龙,即使在雨天仍然不肯减速。小龙站在路口,心中一遍遍地想着怎么跟小妮表白爱情。当他抬起头来,看见小妮从马路对面款款走出,一柄艳红的雨伞,清丽而瘦削的脸,看一眼令人心疼。小龙兴冲冲地迎了上去。

那个雨夜,伴随着一位女孩撕心裂肺的惊呼,一辆超速行驶的吉普车轻易地将一对打工情侣梦想的翅膀折断。吉普车制造了一起车祸,小龙的右腿被生生截断。鲜血在雨地上汩汩奔流,肆意飞溅。没有人注意,一只纯金戒指从男孩的裤兜里滑落到地上,戒指包软软的,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小妮不知道,小龙是准备向她诉说求婚宣言的:我们在深圳再干3年,就回家一同到老!这样简单而深情的一句话,在此之后,断腿的小龙不会也不可能再说出口了。

那个夜晚,在人民医院的急诊室内,小妮到处筹钱给小龙截肢。她的朋友不多,能借到的钱款又十分有限。她忽然想起了那个香港老头。

第一次邂逅之后,香港老头打过好几次电话给她,每次电话,小妮都装聋作哑地笑着拒绝了他的“建议”。

小妮含着泪水求助于香港老头,没想到,香港老头比想象中还要爽快。他恰巧过境在罗湖口岸饮茶,电话里,听说小妮的哥哥出了事,需要用钱截肢,时间长了命都保不住,不到30分钟就赶到了医院,二话不说,替小妮交了4000元的手术费用。

那个夜晚,小妮被香港老头带进了一家酒店的包房。小妮知道,这是为了小龙必须付出的代价。况且在她看来,为了小龙,她任何代价都愿意付出。站在小妮身后,香港老头深深地嗅着她头发上散出的淡雅香气,轻轻触摸她水蜜桃一般的皮肤和面颊上纤柔的茸毛——香港老头兴奋不已。

不到一个星期,香港老头在罗湖的一个都市里的村庄安下了一处别室,小妮也就成了香港老头笼中的一只金丝雀。

(四)

一个月后,小妮将出院后的小龙安排在邻村的一套出租屋里,找了一位50岁的老妇人做钟点工,帮忙照顾小龙。香港老头一个月给她4000元钱,支付她住房的房租和生活开销。她是这样开销这4000元钱的:支付小龙租房花800元,钟点工300元,小龙每月的生活费用1000元,她省吃俭用多少还能存上一点钱。

随着小龙一天天康复,小妮渐渐稳定了情绪,开始冷静地思考所面临的严峻现实。她祈祷小龙早日康复,打算先将小龙送回他的家乡,自己瞒着小龙继续在深圳任人包养,至少租房和请钟点工的费用能省下来了,有了一定的积蓄后,再回到家乡,两人一起开间小小的杂货铺,小龙主内,她主外。她想,这样也是可以养活两个人的。

可是,病魔并没有放弃对小龙的折磨。继右腿被截肢之后,右腿神经系统患上了莫名其妙的换肢痛症。这种噬咬神经的痛楚,是将那天晚上飞车碾腿的一刹那巨痛永久地烙印在心里,再一遍遍地经典回放,痛楚就如此一点一点地折磨着年轻的小龙。

早痛晚痛一天24小时,那种碾压、切割、碎裂神经的疼痛无时不在,更无从逃避。小龙几次想自杀,都因为小妮的眼泪与欢颜而放弃。大量的药品与日常开销,都需要不少的钱,

小妮每次都拿得出来,这令小龙很是迷惑。

一日下午,小妮在照料完小龙后回到她在出租屋里的家,打扫收拾房间,准备香港老人回来过夜。

突然,一阵沉闷的敲门声把她从忙碌中唤醒。有人在猛烈地捶门,像是发了疯一样气急败坏。小妮贴近门上猫眼洞口,从里边向外探望。

出租屋的水泥台阶上站着的是架着拐杖的小龙,他头发被吹乱了,正在猛烈地用手捶着门。

小妮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在这场令小妮无法言说的三角戏中,只有小龙常常能够令她心疼,让她对婚姻生活有一份憧憬。

“他在哪儿?”小龙一进门就问。

小妮知道小龙找的是谁,低垂着头,坦白地说:“在香港。”

“你,你真的不是东西……”小龙沉着脸,架着拐杖围着小妮艰难地转了一圈。

小妮无言难对满脸羞,呆呆地跌坐在沙发椅里,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一具干缩的木乃伊。

“你这个婊子,不要脸的骚精,天哪!我实在忍受不了呀……”小龙竟然举起拐杖,恨不得一棍下去结束小妮的性命。

小妮蓦地从沙发椅中弹了起来,两臂使劲乱挥,大声嚷嚷着:“你,你好,你真行,汽车跑了,你躺在地上,我哪有钱啊?我就是那天晚上才Call的这个香港老头的嘛,他还给你出了4000元钱呢。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钱哪……”

“我要回家了!”一阵宣泄过后,小龙就像暴雨洗过的天空,显得异常平静。

小妮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你不要走!”小妮急了。

“我不走,我留在这里,看着属于我的女人跟别的男人上床,我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从他那里骗来的钱?”暴风雨再次猛袭过来,小龙像是要随时扑上去的样子。

小妮让步了:“等着我,等我从他那里搞点钱来,我们一同回家……”

“那绝不可能。”小龙拖长声音说。然后,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

一个星期后,小妮突发“反应性精神病”,首次入住康宁医院,开始了她的精神疾病之旅。但是,像是要逃避什么,从此后,无论如何发病,她都绝口不提小龙的名字。

(五)

来自精神病院的另一份2000年的病历,也较为详细地揭示了一位年轻“二奶”的不可避免的一种归宿。

姓名:刘青。本人出身:农民。性别:女。文化程度:初中。年龄:21岁。永久住址:四川省某县。籍贯:四川省某县。职业:服务员。婚姻:未婚。入院日期:2000年10月2日。

患者因“情绪低落9月余,兴奋,话多,易发脾气3月余,言行怪异1月余”而收住入院。

患者1997年底来深打工,在娱乐场所做DJ。此后曾与几位“男友”同居过(据医生后来了解到,应为被几个不同的男人包养过)。今年3月份患者发现自己患上“尖锐湿疣”,自行去广州治疗,其间患者闷闷不乐,常有消极念头,无消极行为。两个月后,患者治好性病后,情绪也逐渐恢复正常。

去年9月份患者开始出现过度兴奋、话多、夸大、易发脾气等症状,与其姐等人说话时,别人常插不上嘴,速度较快,语音也较大,并经常以客人都说不过她而自得。经常跟其姐比,说自己的身体好多部分都强似姐,常为小事心烦,也常与别人发脾气。

同年10月,患者搬至姐姐家住,认为其姐男友爱上她,曾经有4天用各种方式反复纠缠其姐男友。在其姐男友坚决表明态度不予理睬后,患者也被其姐责骂,后搬回自己的住处。3天后,其姐被告知患者在自己的住处脱得一丝不挂,背个小包,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把家中物品丢到外面一地。拿着磁带当手机在打电话。其姐赶过来照顾她,发现患者明显话多,但没有固定主题,如“电视上网,手机上网,买西北方向的股票”等,偶尔也会提到其姐的男友,也会责骂其姐。一次,患者还说“洗澡感觉有许多人在帮她洗并听到床上有人哭”。10月19日,患者被家人送来入院。半个月后,病情稍有好转,患者被家人送回家乡。家人反应患者话多,经常按电视机说可以上网,并把电视弄坏。喜欢做事,并主动帮家人做农活。10天后,患者不顾家人的阻拦返回深圳。昨晚患者在家中脱光衣服,又唱又跳,把家中物品丢到地上与洗手间,并在家中不停喊父母及邻居的名字,并与他们对话。又拨弄电视机说是电视机上网,一夜未睡。因家中无法管理,今日由家人强行送入我院。

既往史:曾患“尖锐湿疣”,后治愈。

个人史:幼时正常,初中毕业。病前性格内向,未婚月经正常,有恋爱史,有性生活史,曾于7月堕胎一次。

病情诊断:双向情感性精神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