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芭蕉不展丁香结”-苦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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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芭蕉不展丁香结”

(一)

“我们这种生活吧,真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我跟那个死鬼过了4年还算平安的日子,现在,霉运来了!他3个月不给我交租啊!每天早晨一醒来,我的心就很痛,怕出门,怕看到房东。幸好房东和我的关系不错,我对房东说,再等等那个香港佬,3个月后他再不来,我就回四川老家去!到时候,你看上哪样电器,只管拿。我就是借钱,也会把房租结清。

“我天天往香港打手机留言,他死活就是不理。一个月电话费我就花掉600多元。200卡打一次就是五六块钱。昨天我打了8次,这个星期已经打了60多次。我没有钱,女儿要吃奶粉我都舍不得买,所有的钱都拿来打电话。我找那个死鬼,是在找救星哟!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女儿生下来不久,他曾经突然离开我,两个多月不同我们母女见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疯了似的找他,说是找他,也只是与那个死鬼或与他有关的人打电话询问。说实话,我比孟姜女还苦,孟姜女晓得丈夫修长城,千里迢迢地送寒衣。我到哪里去找?我又不能过罗湖桥到香港去。是不是?我到不了香港去!也算老天爷可怜我,过了很久他终于回电话说,叫我搞一个账户,他在香港直接从银行划款给我。我一一照办,号码都给了他,整整两年多,账户上也没有出现一分钱。昨天我给他留言:你老说给钱,是骗我,是想我不搞事,我就是死了也要找人垫背。可是,他依旧没有复机。我盼他的电话,我所有的希望都在电话那头……”

阿金,属马,35岁,据说是这个村里年纪最大的“二奶”。她一脸憔悴,两只眼泡肿得烂桃子似的。原先阿金在四川达县老家过着平静的日子。22岁那年,父亲为她招赘上门,可惜,“倒插门”是一个游手好闲、吃喝嫖赌的男人。阿金咽不下这口气,为了挣脱婚姻的枷锁,就跑到深圳来打工。

阿金在外打工的时间很长,从24岁一直干到30岁,打了六七年工,总是只够糊口,没有一点积蓄。1993年回达县老家离婚,男人咬定她在外面发了财变了心,提出要她负担儿子1万多元的生活费才同意离婚。阿金咬咬牙,问亲戚朋友借钱买来自由,再返回深圳打工。许久之后,才将欠债还清。这时,有个香港货柜车司机看上她,常送她一点小东西,她感动得涕泪俱下,也就糊里糊涂地跟人家上了床。一年后,小女儿呱呱坠地。跟了人家两年,天天催促人家娶她,最后,男人没有办法才说了实话,他家中还有老婆。这时,一切都晚了,生米早煮成了熟饭。

1月21日下午,就在将阿月那个无赖丈夫送走之后,在阿洁的牵线搭桥下,我坐在阿金家的客厅里,听阿金诉苦。阿金边哭边择一种叫“鱼腥草”的菜,准备凉拌吃。心情不好,胃口自然不佳,她只能靠这种野菜下饭。空气中弥漫着鱼腥草又浓又烈的令人作呕的腥味。

经过几次接触,阿金给我的感觉就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不断重复,精神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

我所了解的“二奶”,在投身做“二奶”之前,大都还是有职业的。我的走访调查表明,下列几种职业比较容易接触香港客,也就相对容易成为包养的对象:西餐厅服务员、部长,卡拉OK的DJ女与咨客,发廊妹,桑拿女,还有就是打工妹。

对于外地来深的打工妹来说,原本的婚姻生活就不顺心,或者还是空白,一旦加入动荡与漂泊的打工生涯也就走上了婚恋的艰涩与无奈的羊肠小道。她们当中,大部分人努力在同乡中找对象,明确关系后两人紧巴苦挣,有了点积蓄后再回家结婚,婚后双双重返深圳,为儿为女,也为自己养老继续奋斗。据调查,这是打工妹中的“幸运一族”。有的打工妹打到一定年头,岁月蹉跎,年纪已然大了,不得不回乡找一个农民嫁出去。因为见过大世面,回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和一个种田人在山乡独处,心里很不平衡。绝大多数打工妹都想在深圳安家定居,由于户籍制度的限制,尤其是收入水平的低下,使她们无法在花园般的大都市里圆这个梦。于是,不少女人想方设法找一个港人或深圳人结婚,为的是在这个她们为之献出了青春的城市住下来。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都有,有的人会不负责任地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不负责任的男人,结下的苦果只能自己独吞。就像阿金一样,幻想在一个港人身上找到幸福,结果沦为“二奶”。

(二)

在90年代初期,随着内地的改革开放,阿金终于走出了封闭的小山村,去追赶父辈想都不敢想的打工赚钱的幸福。那是1991年,阿金在鞋底塞了100元保命钱,转了好几趟车到深圳来打工。起初,她在岗厦的一家制衣厂做车工,每个月仅有200元工钱,还不够吃饭。晚上加班到第二天早晨还没有饭吃,也不能冲凉。当时,由于企业发展太快太猛,供水等基础设

施还不完备,打工者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所有员工只能几天轮流一次冲一种从阴沟里掏出来的水。卫生条件太差,许多人上吐下泻,甚至脱水到不能动弹的地步。

那段苦日子就像一场噩梦,为了结束梦魇,她一跺脚辞了工,转到一个建筑工地帮人看材料。工作轻快了一些,自然也就赚得很少,那段日子,没饿死就算不错了。无奈之中,她设法找到一家桑拿房,当上了女招待。

那时,就有人愿意包养阿金,是一个潮州仔,已经有3个小孩,信誓旦旦说会照顾她一辈子。阿金觉得自己还年轻,还能赚钱,不敢答应。现在,阿金有些后悔,她相信要是跟了他的话,早就发达了。阿金不想当“二奶”,找了个港人以为会明媒正娶地同她结婚,仿佛是一种宿命,想不到竟然还是“二奶”!如今,生活还是如此拮据,阿金在苦巴巴地等待那个男人的恩赐中度日如年。

福田有个地下发廊街,坐落在一片待建的工地上,由简陋的窝棚组成,是违章建筑,租价也就相对便宜。阿金跃跃欲试,从老乡那里借了3000元,加上自己的1000元,开始筹建发廊。她想当个小老板神气一把。

她找了一个没有施工执照的装修队装修小窝棚,然后添置设备。正式开张前三日,老乡替她写了一张小学生作业本那么大的招工启事,贴在发廊门口,被巡查的“城管”发现,批评她乱张贴小广告影响市容,照章罚了她500元,外加罚500元办理暂住证。过两天,老乡又贴,又被罚100元。再过几天,下雨了,开张日期一拖再拖。阿金的心情很不好,一位同乡约她去南国影院看电影,叫她暂且走开转转运气。谁知,霉运就在这时候突然降临。

阿金将门锁给了一位刚招来的女师傅,叫她睡在窝棚里守店。阿金前脚一走,年轻的女师傅立即出门找男朋友玩。阿金看完电影回来,店中的玻璃被打烂了,店内一片漆黑。她摸黑走进门,看见女师傅坐在黑暗中,任凭阿金怎么叫她,她一句话也不说。

房间黑得出奇,也寂静阴森得叫人害怕。阿金正在纳闷的时候,隔壁士多店老板骂咧咧寻上门来,一出口就是脏话:死八婆,你开个发廊要我们的命啊!

那晚停电,女师傅点了一支蜡烛没有熄掉就出门追赶男友去了。这就埋下了祸根。蜡烛点燃了塑料电风扇,将刚刚装修的材料、木制的桌椅,统统烧光了,连墙壁也烧黑了。隔壁士多店老板发现不妙,赶紧打电话报警,电话没打通。要是打通了,阿金准被罚得倾家荡产。危机中,士多店老板带着两个伙计将她店内玻璃砸碎,冲进去用几大桶水才灭了火,制止了火烧连营的惨剧。

阿金到外面闯荡,无论多苦多累多么担忧,从来也不哭泣。那个夜晚,她坐在漆黑的窝棚哭了许久。她想不明白,自己的命竟然这么苦?!手里没有钱了,怎么办?她只得给一个客家佬打电话诉苦。这个客家佬很喜欢她,一听她有困难,侠肝义胆都出来了,找了一个装修队重新帮她装修,不收她的材料费和工钱,只让阿金负责几个装修工人的伙食。

阿金的发廊终于择个吉日开张了。阿金请不到好师傅,竟然自己动手去做,胆子实在大了一点,将客人的头发染得焦黄,客人火冒三丈要砸店子,阿金赔了300元才算了事。小店一天的生意不过几十块钱,连房租都不够。做了一个月,赔了一大笔钱之后,阿金又叫女师傅出门张贴转让广告。这一次,又被罚了500元。最后,阿金托了几个老乡转让“旺铺”,只收回7000元,扣了房租等费用,还剩下4000元,把旧债一还,阿金又是一贫如洗。

折腾了一通,将人折腾老实了,阿金认识到自己没有开店的能力,开始一心一意去工厂打工。换过许多工种,基本上只能维持生活。1994年,阿金患上子宫内膜异位,借了钱去医院动手术,留下了后遗症。手术后继续打工,好不容易将欠债还清了,哪知道到了第二年,又因盆腔炎住院。1996年那次更惨,她因妇科病病得很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要挨不过去了,第一次想到了死。

(三)

阿金将自己所有的苦难与伤心,都归罪于在家乡的那次失败的婚姻。她说,那真是不堪回首——

我那时一心想靠打工赚些钱,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我1993年回家离婚,前夫叫我给他1万元的儿子抚养费。他拿了抚养费不给我养儿子,把我的血汗钱全赌输掉了,又把我家给我成婚的房子卖掉拿了钱再去赌。儿子太可怜了,一年后成了小混混,没书读,没家归。我回家离婚那次,儿子凌晨4点钟跑过来敲我家的窗户,我还以为是鬼怪呢。一看,人怎么瘦成那样啊!儿子一见面就给我下跪说:妈,我不要爸爸,我要跟你,我饿啊!他一直在外流浪,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我爸说,有我们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我儿子饿死。就这样,我还得养儿子。哎呀,扯得太远了,扯远了,还是说说现在的事吧!

我真倒霉啊!当然,整个村上像我这样倒霉的外来妹还不知道有多少哩!有位香港人包养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只有21岁的“二奶”,到了第三年她23岁那年,养了两个双胞胎女儿,两个女儿出世不到半年,香港人嫌她不会生男崽就跑了,跑得无踪无影。她苦等了3个月,欠了一屁股债。你想想,房租、水电,最重要的是孩子的养育费,她没奶水,需要买牛奶来喂养女儿,哪里有钱?她怕养不活一对千金,狠狠心,忍痛将两个女儿卖了。一个孩子卖了5000元,共拿了1万元。然后,搬到“二奶”更多的隔壁村居住,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盼望另一个香港人来包养她。

我听到这个故事后,真是害怕,儿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啊!哪怕我卖血供养我的女儿,还有在老家达县的儿子,我都不会将自己的亲骨肉卖掉。

我已经3天没有出门了。昨天,我又开始带女儿上马路边转一转,碰上一些小姐妹,问我女儿的爸爸回来没有。她们还没有开口,我女儿就抢着说了。你猜我女儿怎么说?她说,他死了——天哪!我又没教她,她小小年纪怎么会这样说?

这次,他3个月没有回来,我的心慢慢冷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很烦,又不知道跟谁说?我文化程度低,书只读到小学六年级,身边的朋友个个像我一样的文化程度,也给不了我什么好主意,最多劝我说,拿刀一下子剐了他。可是,我下不了手,我再恨,也不会恨人一辈子,我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生来就这样,也许过段时间一切就都过去了。

生下女儿不到3个月,我那死男人就“玩失踪”。我自杀过两次,两次都是我妹妹救了我。这段时间以来,他又杳无音信了。我想,我等到他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我一定会拿把刀出来吓唬他。我要叫他懂得,四川妹子不好惹!

你问我眼睛怎么肿得像烂桃子?还不是夜夜睡不着觉!

夜读笔记(七)

“妾有一夫君二妇,一年夫婿半年亲。”

宋代殷无美之妾赋诗表达做人家小老婆的凄苦,那就是不能独享丈夫的专爱。封建社会一夫多妻制,是男权社会里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与欺凌。那时候,妻妾不能享受平等待遇。娶妻纳妾,在这两组动宾词组中,妻子是明媒正娶的,而妾也是要有一定手续纳下的。现在,深圳河畔的“二奶”们,连妾的“名分”都没有。如果说,正式的妾还能享受“一年夫婿半年亲”,被港人包养的“二奶”,男人一星期过来一趟的话,只能是“一年夫婿几日亲”了!

在宋代的侍妾中,有几个才女,结合自家身世叙写当妾的种种离愁别恨,千百年后那种恩怨之绪还在空气中弥散。

先说贺铸之妾。

贺铸,字方回,号庆湖遗老。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人。宋太祖孝惠皇后族孙。为人刚介耿直,不媚权贵,因此宦途多舛。博学强记,能诗文,尤长于词,为苏门四学士之一。《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结尾叠写三句闲愁:“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新奇有趣,比现今的小资还小资,让人叫绝!就是这个贺铸,爱恋过一个女子,两人感情很

深。他与她分别了一段时间,那个女子孤苦无依,思念甚切,作《寄贺方回》诗表达闺帏中心绪:

独倚危阑泪满襟,小园春色懒追寻。

深恩纵似丁香结,难展芭蕉一寸心。

《历朝名媛诗词》评说此词说:“诗语雅秀,后两句有多少言不尽意,意不尽言之致,闺人心绪大都如此。”另据《能改斋漫录》,贺方回收到爱妾的诗,回寄《石州引》词:“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阔。长亭柳色才黄,远客一枝先折。烟横水际,映带几点归鸿,东风销尽龙沙雪。还记出关来,恰而今时节。将发。画楼芳酒,红泪清歌,顿成轻别。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欲知方寸,共有几许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结。枉望断天涯,两厌厌风月。”两人诗歌唱和,聊寄愁思郁结的离愁别绪。

陆游之妾也很有才华。据《随隐漫录》记载,陆游宿驿中,发现有一首《题壁诗》:“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打听一下,知道是驿卒女所题写,于是纳为小妾。说到这个事,就应该提到唐琬。她是陆游一直钟爱的女子,是陆放翁的结发夫人,两人感情甚笃。可是,陆母不容这个儿媳,唐琬被迫离异。后来,陆游在沈园与她相遇,悔恨交加,不断地唠叨自己:“错!错!错!”(《钗头凤·红酥手》)不少学者认为,封建时代男人纳妾的原因之一,是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的反叛和补偿。陆游屈从母命而休爱妻,重娶之后找个小妾寻求感情寄托,可以看成是这种论点的一个证明。问题是,不幸总是与陆游为伍。驿卒女当“二奶”,常被大妻虐待,只有半年的样子,就被大妻赶出了家门。小妾赋《生查子》而别——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状写当妾者的凄凉心境,让人深感同情。

比贺铸妾、陆游妾幸运的是张妙净,她虽然也为人妾,但留下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而不像前两位女子那样只成为依附男人的一个符号。她有一首《竹枝词》:

忆把明珠买妾时,妾起梳妆郎画眉。

郎今何处妾独在,怕见花间蝶双飞。

这个张妙净,不知其身世,也不晓得她丈夫的姓氏。我们从她清新自然的诗歌中可以略略知道,她是被一位男子用“明珠”买来为妾的。她晨起梳妆,阿郎为她画眉,可以说,两人也蛮恩爱的。但是后来离别,男人一走永无消息,也给她留下无尽的孤苦无依和相思之痛。

我把这章的小标题写为“芭蕉不展丁香结”,是引用李商隐《代赠》诗“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里的一句。丁香结,丁香的花蕾。唐宋诗人常以丁香含苞不放,比喻愁思郁结,用来表现夫妻或情人之间的离情别绪没有一个结果。深圳河畔阿金的际遇与贺铸妾、陆游妾,特别是张妙净是差不多的,只是阿金不会写诗作词,只会像祥林嫂那样颠三倒四地叙说“心里很烦”的大白话。当然,她们充当“二奶”的愁苦在实质上都是一样的,只是金们在历史长河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