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记跟三位年轻干部谈话一个星期后,市委、县委分别对三人的工作做了安排。市委决定黄以恒同志任合安县人民政府代县长,待县人代会选举通过后任县长,县委决定,郑天良同志任合安县轻工业局局长兼党组书记,吴成业同志任合安县城市建设局副局长。
那是一个改革开放的特殊年代,是一个从政治到经济都是非常规的年代,非常规的行动带来了非常规的发展。经济上深圳已经搞起了资本主义,文化上邓丽君带着港台味的靡靡之音势如破竹地瓦解着高亢雄壮了几十年的革命歌曲的旋律,社会主义的银幕上西方的浪荡男女们公开抱在一起乱啃乱咬,组织上“三种人”打翻在地叫他们政治舞台上永世不得翻身,有学历的年轻人破格提拨一夜间走上了自己不敢想象的领导岗位,今天是在车间里握着钳子满身油污的工程师,明天就是县长、市长了,像黄以恒这样有工作经验的副科级年轻化知识化的干部当县长,在那个非常年代是司空见惯的事。
只有郑天良心里别扭,但他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刚进第三梯队培训班的时候郑天良的自我感觉还是相当明亮的,他对在合安县施展政治抱负是有想法的,只是他的这些想法没有跟任何县领导作过交流,他相信自已是用政绩跟县领导交流的,这比上门去说要有力得多。他相信组织上的眼睛是雪亮的,人民群众心里也是有一杆秤的,老县长已经进了县顾问委员会当主任,县长人选本来就是给第三梯队预备着的,他不止一次在行政学院的那张单人床上规划过合安县发展的战略思路。乡镇一把手中只有他是有大专学历的,而马坝乡的乡镇企业和农民收入在全县、全市独一无二,想找一个对手都找不到。梁邦定书记在县里工作时大会小会必提马坝乡和郑天良,有人曾在人代会上提出过这样一句口号:“远学华西村,近学马坝乡”,后来由于感觉有点拗口,才没有大面积流行。郑天良对口号也不感兴趣,他说大寨就是在“农业学大寨”的一片口号声中被喊倒的。年轻的郑天良是有资本自负的。
然而,三个“第三梯队”的年轻干部提了两个,只有他是平调,他就觉得自己进省行政学院学习一年有点“陪太子读书”的窝囊。但郑天良的政治觉悟和组织原则性还是很强的,他想如果自己不是党的培养,不是组织上的关怀,他还在乡村里当兽医骟牛卵子呢。于是他决定服从组织决定,决不流露出任何情绪来。
县委组织部王部长代表县委跟他谈话时,郑天良一时冲动,还是说出了一些组织观念不强的话。
王部长也是一位即将去顾问委员会的老同志,头顶上稀薄的头发欲盖弥彰地铺了几绺,早晨的阳光照上去,头顶就显得愈加荒凉。郑天良觉得王部长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有些难以接受:“天良同志,你对这次安排有什么意见吗?”郑天良觉得谈话不应该是这样开头,有意见又能怎么样,有意见能说吗?他咽了咽嘴里的吐沫,说:“没什么意见,我服从组织安排。”王部长接着说:“这就对了,提拔和不提拔都是根据工作需要来决定的,党和人民把你放在什么位置上都是神圣的,职位有高低,革命工作却没有贵贱之分。这些年马坝乡的工作还是不错的,但是你如果没有县委县政府的支持,没有人民群众的支持,个人的能力再大,也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我这不是否定你个人的努力,而是客观地评价个人能力与组织关怀和群众支持之间的密不可分的关系。”郑天良听起来好像是在批评他有“个人英雄主义”之嫌一样,脸上就有些颜色发灰,王部长接着说:“你是学机械制造出身,组织上让你担任轻工局长,就是人尽其才,就是要发挥你的专业特长,县农机厂、轻工机械厂、化肥厂、纺织厂、酒厂、食品厂都是我县发展工业化的重中之重的阵地,也存在着不少问题,让你来担任这个职务,是组织上对你最大的信任,是刻不容缓的工作需要。”
郑天良突然打断王部长的话说:“我是工农兵大学生,根本就没有学过什么机械制造方面的专业知识,狗屁不通。我是农民出身,对农业有感情,也会种田,会种蔬菜。如果真的根据工作需要的话,我最适合继续担任马坝乡党委书记和乡长。请组织上重新给予考虑。”
王部长突然僵在那里,他被郑天良这一猝不及防的发难逼住了。但王部长毕竟是老干部了,有政治经验,脸上忽然堆起笑容:“天良呀,我作为一个老同志以私人的身份劝你两句,我们共产党干部,权力不是自己的,能力也是相对的,比如说我四八年打淮海的时候就是副团长了,一辈子下来了,原地不动。我手下的那些连长营长们早就是师长军长了,还有的当上了大军区的副司令。这是能力问题,但也不是能力问题,如果组织上不是要我留下来搞土改,我会是今天这种职务吗?但县城就这么大,最大的官就是正团级,你还想怎么样呢?所以我要跟你说的就是,当再大的官,也是党和组织上给的,不要过分相信个人的能力。有能力论,但不唯能力论。你懂我的意思吗?”
郑天良听得有些似是而非,但王部长缓和的语气让他心里稍微平静了下来:“我听懂了。我也以私人身份对王部长说一句实话,如果组织上已经下文了,我就接受;如果没有下文,我还请王部长能将我的想法向组织上反映,是否重新考虑我的工作。”
王部长站起来拍了拍郑天良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小伙子,你很有个性。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
黄以恒县长在装修一新的县长办公室找郑天良谈话。
县长办公室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摆满了一圈帆布沙发,墙上贴着一张按比例缩小的合安县区域地图。黄以恒叫秘书宣中阳送上了一杯碧绿的“黄山毛峰”,然后热情招呼郑天良坐在沙发上。黄以恒穿了一身蓝绦卡中山装,头发梳成三七开,一丝不苟,左右方向极其明确。黄以恒递给郑天良一支烟,手指着冒着热气的茶杯说:“喝茶,这是谷雨前的茶,味道很正。”
郑天良坐在黄以恒的对面,脸上的表情自然就有些尴尬,面对这“眼睛一眨,老母鸡变成鸭”的场景,郑天良首先感到称呼上的变化让他难以准确地首先开口。他怀念起他们当年在朝阳公社时共同出差和在单身宿舍里的一些生活细节。
黄以恒将宣秘书送来的文件简单地看了两眼,然后放在茶几上,他用目光很利索地看着郑天良说:“郑书记,我一直是很尊重你的,怎么就不愿在我这届政府里任职呢?你这不是存心出我的洋相吗?”
郑天良上来就被黄以恒将了军,他没想到黄以恒这温柔一刀让他毫无还手之力,郑天良坐在沙发上明显感到身子有点僵硬,他很拗口地改了称呼:“黄,黄县长,我决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感到自己更适合抓农业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