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空袭警报?假的
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陈天雷如今就有这种鸡飞蛋打的感觉。出于万般无奈,他跟沙金山签了出卖菩提影公司的协议书,答应帮着沙金山办理诸如名称转换、更换法人代表等一应事宜,并且继续监制完成《猛男痴女》。他只向沙金山提了一个要求,就是把他“转让”公司的事严格保密,将影响缩到最小的范围,因为他还要在金城地面上混,如果这事张扬出去,他就没脸在金城呆下去了。沙金山满口答应,并且保证片子卖出去即还他的五十万投资和他办公司的钱,卖片收入还按投资比例分成。
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觉得换公司名称、换法人代表都不是本质。只要自己还能以实力证明自己,那就不怕一切变故。他陈天雷还是他陈天雷。于是,他与张家界“百花集团”的周老板联系,决定纠集一些影、视、歌三栖名星,利用名星效应举办一个大型文化基地。双方一拍即合,起草了协议书。陈天雷让侯也夫盖上了菩提影视公司的公章。虽说公司已经转让给沙金山了,可更名改姓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他完全可以打个时间差,利用自己还是菩提影视公司的法人代表和总经理的身份干更多的事。他要让司马龙瞧瞧,自己不是一个离开沙金山就活不下去的人。
想到这里,他一眼瞧见了阳台上的那盆三角梅。这盆木本植物在那场台风中被摧残得枝叶凋零,好不凄惨,就跟自己似的。
“林辉,把阳台收拾一下。”
“你在那闲呆着干啥?”
“我叫你收拾!”
林辉叭地推开椅子,从书房里冲过来,脸上没好气地:“你有空在那儿一盘一盘地看录相,就不能动动手扫一下?我给你打策划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眼珠子一转就划拉一大篇,字儿写得跟天书似的,又盯着屁股眼子催,我不得打一个字猜一个字呀!哼,打早清起来,光策划书就给你打几个了,我连头还没顾上梳呢!”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拿起撮子上了阳台。
“唉!”陈天雷再也没有心思看下去了。他关了录相机,退出带子把它插到书橱里。
陈天雷有两面墙的书橱。一面墙的书橱里挤满了现代书藉,大多是他出名之后别人送给他的签名书,自己买的则全是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写的新武侠书。他非常爱看这类书,觉得过瘾。朋友们嘲笑他“爱啃脚后跟文学”,他也不恼,反到认为别人跟不上时代,不会从这类书中体味乐趣。别人说的什么“后现代主义”、“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他听起来如同坠入五里迷雾,他眉飞色舞地跟别人讲什么“天山派”。“峨嵋派”,别人也听得糊里糊涂。实在说不到一块儿去,互相也就不再交锋,久而久之,笔会上便没有了陈天雷的影子,他接到的签名书自然也就少了,少到甚至连当前文学界哪本书卖得比较火也不知道的程度。他对这种情况的解释是自己在影视圈混,与文学界的交往不多,在所难免。对着这面墙又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橱,里边装的全是一盒盒的录相带。陈天雷自称他的录相带比电视台还多。全套美国获奥斯卡金像奖的片子的录相带,他有;全套获金鸡奖片子的录相带,他也有;风靡各个录相点的黄色录相带,他也一套不落;就连市面上刚刚上映的进口大片的录相带,他也搜罗到手了。这些带子有的是他在电视台工作的时候从片库里翻录过来的,有的是他深夜逛立交桥和过街天桥的时候从小贩手里以极低的价格买来的,还有的是他从录相带出租点租带子以后翻转下来的。总之,一切进货渠道都被他利用起来。有一次,他听说公安局“扫黄打非”收缴了一批录相带,便脑瓜一转,立刻开了一张盖有广播电视厅大印的介绍信,亲自到人家的收缴处去挑,理由是“存档”。“留资料”。这些号称“存档”和“留资料’的带子自然而然地上了他的私人书架。他很得意自己的收获,认为这是无价之宝,是一大笔精神财富。陈天雷就看不起那种家里一本书也没有的人,认为他们穷,穷得叮当响。尽管他自己因为办菩提影视公司已经没落到了揭不开锅的程度,他依旧认为自己富有。他想,凭着自己精神上的富足,一切难关都会飞渡而过,旧社会脑袋被搬家的人好吼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他认为二十年太长,自己要吼就吼“两、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有人敲门。
陈天雷扭头喊:“林辉,去开门。”
林辉从阳台扔过来一句话:“你没看我正在做什么呀?”
没办法,陈天雷只好自己去开门。门一开,陈天雷如同碰上了喜神一般,一惊一愣一喜地大喊起来:“辉,快来看谁来了!哇,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辉,华夏电影制片厂的厂长程正伟来了!快进来,吃饭了没有?”
程正伟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几乎没有眉毛,眼窝深深的凹陷,脸上有几粒麻子,四十五六的人看上去有五十来岁。他进门扫了一眼:“嗬!真是大名鼎鼎呀。我一下飞机,随便拉个人一问,都能告诉我你的地址在哪。”
陈天雷十分得意,却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我是臭名远扬,顶风也臭四十里的。”
程正伟并不知道如今正是陈天雷虎落平阳的非常时期。他是接到陈天雷那份“菩提影视公司成立宣言”之后,深为陈天雷的气度、抱负所打动,带着与他合作的意向从华夏电影制片厂飞到金城来的。做为一厂之长,电影的败落几乎使他天天穷于应付为全厂职工开工资而四处去找钱的程度。陈天雷在“宣言”中呼吁影视界联合作战,迎接本世纪的最后一次辉煌,使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前来与陈天雷谈判“合作事宜”。电影萧条到如此地步,这是他到华夏电影制片厂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那时,省委组织部找他谈话,告诉他决定调他到华夏电影制片厂当厂长兼党委书记,他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因为他知道,电影在中国文艺圈里的地位非同小可,被各级领导看成是“舆论阵地的重型武器”,颇受关怀和重视,他的前任厂长纷纷上调到省一级和中央一级的文化单位,分别担任了部里、局里、公司里、研究院里的头头,所以在华夏市的领导层里早就传说华夏电影制片厂的位置是个肥缺,能当上华夏电影制片厂的厂长几乎等于当上了一半的文化部长或者电影局局长。现在这顶官帽子扣到了自己的头上,不消说下一任电影局局长就该是他程正伟了。他踌躇满志地从省委回到家里,屁股还没坐稳便接二连三地接到了亲朋好友们打来的电话,奇怪的是这些电话除了祝贺他官升一级之外,全都是告诫他华夏电影制片厂是个烂摊子,外人去了不是臭在那里就是被一脚踢出去,很难搞出名堂。传说有位从部队转业的师政委调去当副书记,就因为请厂里的美工为他家盖了个车棚,便落下个“大车棚”的外号,还被逼得又是写书面检查又是在大会上公开检讨。那是个人情薄如纸的是非之地。他不信。他认为,凭着自己的一身正气和赤胆忠心,就不信在华夏电影制片厂站不住脚!待他到厂里上任一看才傻了眼。这才发现自己的确是掉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仅仅一个上午的时间,他便从财务处长、经营处长、宣发处长、人事处长和艺术处长的汇报中得知,这座一千多人的大厂还背着一个两千多人退离休职工的大包袱,全厂已经五年没有报过一分钱的医疗费,没有调过一次工资;在职职工的平均年龄在四十四岁,三十岁以下的只有六个人,是个典型的老龄厂,人员断层到了危机程度;去年拍了十部片子,由于存在政治和艺术质量问题竟一下子被枪毙了七部;目前,厂里已经欠银行资金八千五百万,相当于全厂固定资产的三分之二,早已超过破产警戒线。当时他听得头皮发麻两眼发黑,后悔自己跳到这个油锅里受罪,看样子自己很可能成为这个厂破产的收摊厂长而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现在,他想逃,逃不了;想退,退不掉,只有硬着头皮撑下去。好死不如赖活着。国家需要华夏电影制片厂,不会真的让它垮掉,就算是从加强“精神文明”建设的角度来说,这块阵地国家也不能轻易让它破产的,一定会以政府行为出面抢救,比方说从国库里拿银子给它输血啦什么的,不过那不是长久之计,也不解决根本问题。怎么办?于是他静下心来,开始想办法救活这个厂。因为救厂几乎等于救自己了。看来,盯着国库不是办法,银行也不会再贷款给自己,那么只有“解放思想”“开拓进取”,把眼睛盯住企业家们的钱口袋,哄着他们往这儿扔钱。陈天雷的“宣言”书就是这个时候飞到他的写字台上的。起初他未被所动,后来陈天雷又来了封信,说他的公司有个把钱不当钱,钱多得长毛的大老板沙金山做后盾,便动了心。他牢牢的记住了信上的三个字:沙金山。
在这种时候程正伟咬钩,使得陈天雷哭笑不得。
他跟程正伟相识,几乎带点戏剧性。陈天雷坐火车前往九寨沟,同一包厢里便也坐着程正伟。当时,陈天雷绝对没有想到程正伟是去九寨沟找他的剧组要账的。原来,池田杏带的这个剧组从华夏电影制片厂租了两台摄像机和大量的服装道具,却迟迟不把租金打人华夏电影制片厂的账号。这件事是程正伟经手的,这笔钱合计起来有七十万之巨,足够全厂一半的职工开工资用。他打了几次电话池田杏都拒绝接,便只好亲自出马前去催债。陈天雷是去池田杏这个剧组检查工作进度的,因为从开机到现在过去了两个月,池田杏竟连一句话也没向总部汇报过,他实在放心不下,于是也决定亲自前往。陈天雷和程正伟刚聊了几句,双方都各自吃了一惊。程正伟毫不客气的当场开口向陈天雷要钱,陈天雷暗自叫苦,答应到了九寨沟就催池田杏拨款还账。车上的三天三夜使他们由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变成了准备在中国影视界大干一场,发誓要“开一代先河”搞“影视合流”的朋友。他们相约一定合作,共创一份辉煌。然而,程正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他陈天雷“卖”了菩提影视公司的时候来了。
“天雷,我这回是带着项目来找你合作的。”
“什么项目?”
程正伟打开公文包,掏出一个厚厚的剧本来,说:“喏,二十集的电视剧本《叶落归根》,是写一个国民党高级将领在国外当了三十多年的寓公,最后终于摆脱台湾情报单位的围追堵截,毅然回国的。”
“谁写的?”
“上边一个领导。剧本已经通过了。”
“这个题材卖不卖钱?”
“卖钱!你想想啊,今年是什么年?回归年!影视界疯了似的都去拍香港回归的电影电视,滥的什么都不演光演回归片一年都演不完。这个本子独辟溪径,从另外一个角度写台湾回归,比他们的立意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去。最主要的是这个本子写得好看,要惊险有惊险,要情戏有情戏,时不时还带点色儿。”
“这么好,你们厂自己怎么不拍?”
“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要有钱还来找你?”
陈天雷笑了。
程正伟:“你肯定想干!如今哪个私人企业家不想捞顶红帽子戴?在中国这个特定的环境里,要赚钱赚谁的?赚老百姓的,老百姓有几个钱让你赚?要赚得赚共产党的钱!我们厂有个小青年,看上去不怎么样,跟个二杆子似的,前年他就利用我们党的一个号召狠赚了一笔。你猜他是怎么赚的?从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里!新闻里边有钱赚,这可是咱们连想都想不到的,这小子想到了。咱们党不是成立了个精神文明委员会吗?他一听,当天晚上买了张硬板票就上北京了,到底让他打听到了这个委员会的办公地点,见了秘书。他就跟人家侃,说他的计划,还真对了路。于是,他就打着旗号四处张罗,人家谁知道他的底细呀,都以为他有来头呢,乐不得地帮他的忙,还全是有头有脸的老家伙。结果,他在宾馆里住着,活有人给他干着,又是印书又是拍专题,又采访先进人物,这小子一分钱没花,可是一口气却赚了它五十万。你说邪门不邪门!?他赚的谁的钱?党的!”
陈天雷感兴趣的:“这小子真行!”
程正伟:“那还用说!你说他是骗子,他骗啥了?他搞的是精神文明工程,你还啥也挑不出来!这就叫精明!”
陈正雷:“这种人才,你该抓住才是啊!”
程正伟:“那还用说!我就势让他当了我们厂的影视部主任。这次要不是他又从新闻联播里听出了钱,我派他去办那事了,他说就跟我一块儿来了。”
陈天雷:“他对《叶落归根》这个题材怎么看?”
程正伟:“这个本就是他抓的。”
陈天雷:“那好,咱们拍定了!”
程正伟乐了,脸上的几颗麻子坑泛着红光。
陈天雷:“我有个想法不晓得你怎么看。为了拍这个戏,咱们双方得成立一个联合录制委员会,总部就设在你们厂,办公室、公章、账号由你负责办;我负责运筹资金。沙总当录制总部的主任,你我当副主任。沙总的买卖很大,当然不可能天天坐在总部上班了,这样公司这边的实际负责人就是我了,这一点,你跟沙总见面的时候可以明确地提一下;另外就是,我想以这部戏为契机,把咱们两个单位的联合关系确定下来。我不能总两头跑,干脆调到你们厂,在你手下任职,同时源源不断地从沙总这里把资金往你们厂调,这样两下就都活起来了。”
程正伟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陈天雷很为自己的打算得意。虽说“菩提影视公司”转手这件事干得人不知鬼不觉,但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如果有一天传出去,是因为他陈天雷资金运筹不灵,不得不当掉家业,他的脸可就真的没地方搁了。这些天,他正愁着怎么找一条身不败名不裂的退路,愁得百肠绞结、焦头烂额,偏偏程正伟把这个绝好的机会送过来了。电影制片厂也真是败落到了揭不开锅的程度,不然他程正伟能低三下四地找他这个私人影视公司来讨米下锅吗?虽然他的公司没有了,但是名声还有。他得把这个名声做大,做成一个金钩,钓住程正伟这条麻子鱼,为自己安排一条漂亮的退路。这条退路就是借拍《叶落归根》这部戏调到华夏电影制片厂去。他知道电影制片厂如今不景气,调去恐怕连工资都保证不了,但是只要调去了他就能摆脱开他在金城的窘境,他陈天雷就可以重整旗号另开张。于是,他巧拨舌簧地向程正伟提了出来。
程正伟没有想到陈天雷会借机提出调动工作的问题。他想,陈天雷这老小子可真会甩金钩,想用投资拍戏换我一个职工名额,闹不好恐怕还不是换一个名额的问题,他老婆备不住也得算一个。人调去了能不给一套房子吗?但是,只要他能给厂里引资,也算是一个功臣。招商引资,等价交换,调他去说不定等于调去一把打开金库的钥匙,调去一个引得沙金山这条大鱼咬钩的金钩。于是,陈天雷一提他立刻爽快地答应了。当然他心里有数,那得把钱真的引到我程正伟的账面上来才成,只有沙金山这条大鱼真的咬钩了,我才能真的把你陈天雷调来。这才叫等价交换呐!我程正伟也不是大头,不见兔子是绝不会撒鹰的。
林辉送来一壶茶。
陈天雷:“辉,过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华夏电影制片厂的厂长程正伟先生。这位是我的太太。”
林辉:“程厂长,久仰了。请喝茶吧。”
程正伟:“不敢当不敢当。”
林辉:“程厂长,呆会儿在家里吃点便饭吧。”
程正伟:“不。不麻烦了。”
陈天雷:“你们谁也不用客套了,呆会儿我给司马龙打个电话,由沙总出面在蓝梦餐厅为程厂长接风洗尘。”
林辉迟疑地:“行吗?”
陈天雷:“放心。”
其实,陈天雷没说,今天这顿饭早在两天前就安排好了,不过不是为程正伟,而是为吴媚娘。今天是吴媚娘的生日。司马龙要给自己的媚娘妹妹做寿,邀请沙金山出席。沙金山哪里会让司马龙破费呢?于是这顿为吴媚娘做寿的生日宴,就由司马龙作东变成了由沙金山掏腰包、公司全体员工参加的聚餐会。事情果真如陈天雷说得那样顺利,沙金山约定程正伟在蓝梦餐厅与他会面,商谈合拍《叶落归根》的事宜。陈天雷得意地笑了。他为自己甩出去的金钩一下子钩住了两条大鱼而得意。什么叫智谋?这才叫智谋!程正伟也满意地笑了。他也为自己甩出去的金钩一下子钓上了两条鱼而满意。什么叫抓住机遇?这就叫抓住机遇!
忽然响起了空袭警报声。
程正伟有些发慌:“怎么回事?”
陈天雷:“噢,市防空办试验警报器。其实,净制造紧张空气!谁来袭击中国?没人!过去帝国主义傻了,靠枪靠炮来打,想占领中国,掠夺生产原料和廉价劳动力,结果闹个费力不讨好。你瞧人家现在多聪明,不放枪不放炮,拿着美元日元当敲门砖,没怎么费功儿,只那么比划了两下子,得,市场就让人家占领了。还空袭警报呢,自己吓唬自己吧!”
程正伟不完全同意陈天雷这套谬论,但是也不想跟他争论,便一笑了之。
种籽捂着耳朵跑过来:“爸爸,怕!”
陈天雷一把搂住儿子:“怕什么怕?假的!”
2.骗谁
董事长室里如同着了火一般弥漫着呛人的兰色烟雾。
江海涛受不了这里的空气,尤其是受不了里边的气氛,开门跑了出来。从跑出来的一刹那,他就不打算再进去了。他穿过小走廊,在众目睽睽下径直走到阳台上,像濒死的鱼突然又回到水里一样,畅快地吐着胸中的郁闷之气。
侯也夫从他后边跟出来,眯着三角眼笑笑。
江海涛回头一看是他,便摇着头说:“天雷是怎么搞的?《叶落归根》这个本子写得根本不行,瞪着眼在那儿说瞎话。题材好,题材好不等于剧本好。这么点常识他都不懂?”
侯也夫不知道董事长室里发生的事,所以对江海涛说的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本来,沙金山请他也参加这个会。侯也夫借故躲开了。他太了解陈天雷了。当初,《猛男痴女》那个本子,侯也夫看了认为不能拍,他拐弯抹角、挑着词儿。压着嗓儿地把看法委婉地说了,陈天雷当时就眼珠子一瞪,吼着说:“谁说不好,那是他根本没看懂!”于是,侯也夫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当着陈天雷的面他不说了,可是不等于不负责。虽说这个公司名义上是陈天雷个人的,体制变了,毕竟还是厅里的改革试点,隶属关系没有变嘛。下班之后他到了赖厅长家,不无忧虑地谈了自己的意见:“怎么能拍这样的本子呢?影视是党的舆论工具,是时代的号角,应当拍点正面的、健康的、鼓舞人的东西嘛。”没想到赖厅却对他说:“老侯哇,都什么时代了,百花齐放嘛!他要拍就让他拍吧。再说啦,他要没点自主权,能叫改革吗?这个事你就不要管了。”侯也夫只好把自己的不同看法咽了回去。对赖厅长说的话,作为一个有过当兵的历史的人来说,应当“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这原本是林彪的话,可林彪的话也不见得句句都是王八蛋呀!得,反正自己把话也说到了,管这么多份外的事干嘛?管对了,没人念你的好,反倒让人生疑,认为你功高盖主;管错了,惹上一身臊,落下一堆话把儿受埋怨。反正里外不是人,何苦呢?这是一般业务,如果遇到政治上的事,那可就不是两头是不是人的问题了,管对了飞黄腾达;管错了灭顶之灾。这种情况他经的多了见得也广了。五九年,他们军区的高参谋长对“大炼钢铁”发了几句牢骚,命令他们文工团“少干这种砸锅卖铁的蠢事”,“好好干你的本职工作,把歌唱好,把舞跳好,让边防哨所的战士乐呵乐呵就算你们执行总路线、搞大跃进了。不过,你们唱的歌里边少给我吹牛皮,什么亩产三万斤、十万斤的,扯他娘的鸡巴蛋!人糊弄地皮,地就要糊弄人的肚皮。你要是把我们的万里边防糊弄了,我就要你的脑袋!”这下可把侯也夫难住了。不炼钢铁能响应“大炼钢铁”的号召吗?可军令如山倒,不听这位高参谋长的命令行吗?他左思右想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正在他不知道听与不听的要命关节上,那位高参谋长一下子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听说还是“彭黄张军事俱乐部”里的骨干分子。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幸亏自己当时还搞了一座土法上马的小高炉,还热火朝天的炼出了几炉铁巴巴,没被拐带进去。高参谋长错在哪?错在不该他管的他管了,不该他说的他说了。这叫越位,在古代叫擅权。这个教训尽管是别人的,却给侯也夫一个非常非常深的印象。从此,他特别注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程正伟带来的这个本子,他也看了,凭心而论,他认为题材没有问题,主题没有问题,问题在艺术上,这个问题可大了,大到根本不够拍摄水平的程度,奇怪的是在剧本前边还专门附着一封盖着某个“重大”领导小组公章公函的复印件,愣把这个剧本说成了“艺术精品”并且希望“精心录制去”云云。侯也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这份公函是冒充的,那公章可能也是大萝卜刻的。可这一切居然是真的!当时他就打电话问陈天雷,这个剧本是不是有什么来头,陈天雷告诉他,剧本作者本人是位级别较高的领导。侯也夫一下子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必须退避三舍了。
江海涛见他不做声,便知道他不便表态,就不再逼他说话了。
吴媚娘从董事长室里出来:“哟,江总快进去吧,沙总叫叫你呐。”
江海涛没有吱声。
吴媚娘:“嘻,是喘气呐还是生气儿呐?”
江海涛:“都有。”
吴媚娘:“你是大作家,肚量大。沙总等着听你的意见呢。走吧,进去谈。”
侯也夫:“别生气,慢慢说。”
慢慢说?怎么慢慢说?在江海涛看来事情已经谈僵了。再慢慢说也无法谈得拢了。刚才在屋里,陈天雷竟然当着程正伟、沙金山以及司马龙和吴媚娘的面公开侮辱自己,说什么自己对剧本的意见是“没摆正自己的位置”,江海涛问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天雷说:“上边都说这个剧本是精品了,你说不好,你不是把自己摆到领导之上了吗?自己的位置摆错了,看问题自然就看不准了。”江海涛的火一下子攻上了脑门子:“要你这么说,谁的嘴大谁就是真理,谁掌着印把子谁就是正确的,你还有没有独立思考,你还有没有是非?这个剧本的问题我不相信你陈天雷看不出来,我不知道你这么热心的掩盖是出于什么目的!”陈天雷一听也火了:“我什么目的?我的目的是抓住机遇,拍出精品,把公司搞活!”程正伟靠在沙发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眼睛紧盯着江海涛,见他们两个人吵了起来,便很大度地说:“老江提的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些意见我也跟作者谈过了,他们也都接受了。至于这份公函嘛,是我跟他们要的,目的是为了把这件事促成。这没有什么复杂的。老陈的意思嘛,也很明白,认为这个题材十分重大,应该抓住不放,因为把它拍出来不但社会效益好,最主要的是经济效益也不错。”沙金山一直没有吭声,身子俯在老板台上认真地听着双方的辩论。这时他插了嘴,问道:“你预计拍这个戏得投资多少?”程正伟说:“六百万吧。”江海涛又蹿起来:“六百万?扯蛋!根本拿不下来。”程正伟当时脸上就挂不住了,顶了一句:“怎么拿不下来?是你懂还是我懂?”江海涛一下子就噎住了。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冲出董事长室的。
“不去!”江海涛生气地说。
“江老师!”司马龙也从董事长室出来叫他:“别生气了。工作是工作,意见归意见。刚才沙总也说了,让陈天雷和程正伟好好听你的意见。沙总说,你是公司的文学总监,你要说行,他就上这个戏;你要说不行,他就不上这个戏。”
吴媚娘:“你看,沙总多尊重你。走吧走吧。”
司马龙:“不管怎么说,程正伟还是咱们公司的客人。他陈天雷不是个东西,过后再跟他算帐,场面上的事咱们还得撑下来。”
侯也夫:“老江,去吧!”
江海涛没法儿,只好跟着司马龙、吴媚娘又进了董事长室。
许是刚才开窗户放气儿来着,屋里不那么呛人了。
陈天雷和程正伟冷冷地看着江海涛进来。
沙金山笑道:“江老师,刚才程厂长同意这个剧本需要进行修改。我提出由你亲自来改,怎么样?”
江海涛一怔。
程正伟:“我相信老江改了以后一定能更上一层楼。”
陈天雷一声也没吭。
这个决定是江海涛全然没有想到的。在他看来,这个二十集的电视剧本除了整页整页的大段对话之外,根本没有可视性,既没人物也没细节,改能改好吗?得重写!于是,他摇了摇头,说:“我改不了。”
吴媚娘:“江总,你要改不了就没人能改了。谁不知道你是京城文学界的名腕啊!你写的几个电影都拍成了百花奖、金鸡奖、政府奖的片子,这个本子你肯定也能改成得大奖赚大钱的本子。”
江海涛摇头:“我不改。说实话,不是我改不了,是因为这么大个题材,加上剧本基础不好。要改得重起炉灶,另打鼓重开张。这就涉及到原作者的态度。根据咱们国家的版权法,作者拥有六大权利:著作权,署名权,出版权,修改权,改编权和保持作品完整权。无论是请谁改这个本子,都得请原作者出具委托书,声明放弃改编权和保持作品完整权,不然谁也不敢改。”
程正伟一听立刻反驳道:“那不可能!”
江海涛:“如果是这样就没人改了。”
程正伟:“我知道你要什么。你想要署名,这是不可能的。你改,最多署上一个编辑。”
江海涛:“你想错了!我江海涛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吃人家的名、坐人家车的人!我再说一遍,这个本我根本不改,我想署什么名?我是为将来接手改这个剧本的人说话!现在不是没有版权法,你程厂长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无论你们将来找谁改这个剧本,人家花费了重新创作的劳动,你只让人家署个责任编辑的名,人家傻呀?!有那功夫人家不会重写一个,干嘛非改这个本不可?跟你说吧,就这个本提供的素材,满大街的书摊上有的是,是人都能编出比这个本好的故事来。”
陈天雷:“谁敢写?!”
江海涛冷笑道:“谁都敢,除了你!”
陈天雷被噎了回去。他之所以无力反驳,是因为他有辫子攥在江海涛的手里。他不想因为《叶落归根》的争执把江海涛那篇小说底稿的事也抖落出来。
程正伟没有想到江海涛这么不好斗。这种人在华夏电影制片厂他一个也没碰到过。如果江海涛在他手下,他早就象碾死一只蚂蚁那样把他摁死了,还容他这么嚣张的跟自己面对面的干?!调到华夏电影制片厂之前,他在市文化局当局长。市作协有个作家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认为他是个净说外行话的“白帽子”局长,话传到他的耳朵里,他极为大度地乐了:“白帽子就是白帽子嘛,白帽子有什么不好?起码是纯洁无瑕的嘛,是吧?”话是这么说,可是后来他还是借着一个机会把这个“狗屁”作家从市作协赶了出去。那是八三年,报上开展对于“人道主义异化”的大批判,那个作家的一篇小说被某个杂志点了名。程正伟便找到他说:“不要紧张,认识一下就完了,创作嘛,还是百花齐放。你的小说也算是一朵花嘛,花也不都是好看的,有的花挺好看,你像罂粟,多漂亮啊,可那花就有毒。所以嘛,不要自暴自弃,啊?!”过后,他在下边报上来的批判和学习计划上批了几句话:“对这一场斗争,我们绝不可以草草收兵。一些借着思想解放的名义散布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观点的人,他们的核心目的就是篡改党的方针政策路线。对这样一些极少数的人,必须把他们清除出去。”就这样,那个“狗屁”作家经过轰轰烈烈的“讨论”和“批判”、“教育”之后被剥夺了作家的资格。江海涛是怎么漏网的?他记得在那场斗争中,他也看到了江海涛有篇报告文学被点了名,怎么京城的同仁们没把他收拾老实?于是,他不客气地说:“行啦,不用你解释了。我肯定不会用你来改这个本子!”
江海涛:“谢谢你高抬贵手。”
讨论会不欢而散。
沙金山听出了门道。他发现程正伟是个官气十足的恶棍,无法跟这种人合作。
司马龙力主不放过这个与华夏电影制片厂合作的机会。他的理由是凤凰影视公司是个小公司,要想在全国打出牌子就必须和有名气的影视制作机构例如像华夏电影制片厂、中央电视台这样的大单位合作。程正伟送上门来了,是我们求之不得的好事,应当设法留住。沙金山觉得江海涛说得有道理,又觉得司马龙说得有道理。目前,江海涛与程正伟闹得这样僵,要调解他们之间的矛盾得让陈天雷出面,当然得让陈天雷首先向江海涛检讨,收回他说的那句刺激人的话。他把这个意思跟陈天雷一讲,陈天雷感到非常为难。沙金山说:“你如果不能说服江老师修改这个剧本,我肯定不会拍这个戏。你自己估量办吧。”
陈天雷是从不认错的人,让他向江海涛认错并且求他去改本,真等于要他的命一般。可是,看来自己不这么做,沙金山真的便不会拍《叶落归根》,那么他想借机调离金城,逃开自己虎落平阳窘境的计划就会落空。他对沙金山恨得眼睛长刀。肚里长牙,打心眼里骂了仨字儿:“他妈的!”他想,有朝一日老子翻了身,看我怎么收拾你小子吧!到那时你哭、你下跪。你磕头、你喊我祖宗我他妈的也不会饶了你!眼下,奶奶的,“小不忍则乱大谋”,让认错就他娘的认吧,说几句软话吃不了亏,全当他娘的骂狗吧!
于是,他去找江海涛。
而江海涛根本就不理他。茶缸里没水了,他拿起缸子到大厅里的电水壶旁边去打水,陈天雷像个跟屁虫似地跟在他后边,骂自己“一时发昏,说了过头话”,“请江兄海涵”;江海涛走回自己的屋里,拿起书坐在沙发上看,陈天雷连忙拿起遥控器为他打开空调,说:“咱们兄弟多年,凡事多担待点儿,都是为了公司的事业”,“请江兄以大局为重”;江海涛不耐烦听,站起来走出去,拉开了卫生间的门,陈天雷也跟上来。江海涛回头笑道:“天雷兄,我要出恭!”陈天雷一怔,卫生间的门咚地关上了。
这种被人冷落的奇耻大辱,陈天雷从没受过。他恨不得有把刀子把江海涛杀了。可是他不复命又不行,沙金山还等着他回话呢。他咬紧牙花子,脸上的肌肉痉挛似地抽动着。
沙金山根本不听陈天雷向他的报告。他相信江海涛绝不会说出“我同意改”这四个字来的。他让陈天雷去向江海涛认错的真正目的,一是杀杀他陈天雷的威风,让他知道知道谁目前是这个公司的真正主人,你陈天雷的屁股应该坐在哪一边;二是替江海涛出口恶气。现在,这两个目的都达到了。江海涛说,程正伟说的六百万就能拿下来这个戏是“扯蛋”,这让他引起了警惕。他叫阿兰把程正伟送来的“预算表”给江海涛看看。他想知道到底怎么个扯蛋法。
江海涛只过了十分钟便敲响了三十二楼沙金山的门。
“沙总,他程正伟使的是金钩钓鱼计呀!”江海涛抖着手里的那几张“预算表”说:“他骗谁呀,六百万,真是扯蛋!这个剧本跨度三十年,主人公游历了五个国家,还去过美国总统的白宫椭圆形办公室,跟蒋介石、杜鲁门、毛主席、周总理。李宗仁、艾登等差不多二百多个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人物有来往。你看看他的预算是怎么打的?先声明不去国外拍摄,那好,不去国外拍你就得搭景吧?可他却没打置景费,不置景你怎么拍白宫,怎么拍日内瓦和巴黎?就算对付吧,也得有场租费吧,没有!你说他在哪拍?在天上?整个美工费是零!你再看这一项,这是演员的酬金,他按每人二千一集打的,二十集一共是六万,就这还只算了八个演员的,这个戏有名有姓的一百九十二个,那可都是特型演员呐,如今哪个特型演员不张口跟你要个每集一万两万的,不给到这个数你就免开尊口!他程正伟还是电影厂的厂长呢,我不信他不知道这个行情,我也不信他不知道这个戏没有搭景费就拍不成,他做这个藏头藏尾的假预算干嘛?他没必要糊弄自己,只能是当成金钩甩出来,把“重大小组”的大红印当诱饵,糊弄傻瓜上当,只要一咬钩,他就会把人家兜里的钞票几百万几百万地往外钓,一直追加到一千二百万、一千五百万、二千万,够拍完这个戏才拉倒!”江海涛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看法,手里那几张预算表也快拍打烂了。末了他又补充道:“沙总,他程正伟乐意骗谁骗谁去,你可千万别咬钓。”
沙金山笑了:“江老师,我不傻。”
江海涛松了一口气,也笑了。
这天晚上,沙金山请江海涛喝酒,两个人整整喝了一箱子二十五瓶“百威牌”啤酒。沙金山红着眼睛,伸出大姆指在江海涛面前晃了晃,舌头发硬地说:“江……江老师!你……是这个。”他又伸出小手指头往下边戳了戳,“陈天……雷,是……这个!我佩服……嗯嗯,你!够哥们儿,来,喝!”江海涛也喝了个昏天暗地。他是怎么从三十二楼下来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直到上午十点他才醒。
公司的小会计尹君伊敲开了门,悄悄地对他说:“沙总给了程中伟二十万块钱,说是给《叶落归根》剧本作者的稿费。”
江海涛一下子惊醒了。发稿费?沙金山是怎么搞的?他简直看不清沙金山的面貌了。自己掰开来揉碎了给他讲上与不上这个戏的利害,他也同意了自己的看法,怎么转过脸去就变了卦?难道他真的傻啦,去咬程正伟抛出来的金钧?他连忙问:“沙总呢?”
尹君伊:“跟司马龙、吴媚娘到宾馆去为程正伟送行去了。”
江海涛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
3.他钓咱们,咱们不会钓他
看着程正伟坐的车消失在车流中,沙金山笑了。
今天的天气对于金城来说格外的好。湛兰的天空尤如一江海水,凉风习习。司马龙陪着程正伟去了机场。沙金山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街上散步。上次散步是什么时候了?噢,那是两个月前。
沙金山顺着大街走着。
金城的绿化是全国有名的,号称“五行树,圆广场,小别墅”,即是说城里的所有主要街道几乎都是由主干道和两侧的慢行道及两旁的人行道组成的,路旁栽着五行高矮不同的树木花草;每一个街区便有一个圆形的广场,最大的广场交汇着放射性的八条马路,绕行一周几乎相当于一里地的路,广场上也是树木参天,鸟语花香;最令人称奇的是在这座城市的市中心竟然看不到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是一座座小巧玲珑的别墅。难怪柬埔寨的西哈努克国王在一九七二年造访这座城市的时候惊叹地称它为“森林城”“花园城”了。虽说西哈努克是一位乐于说恭维式外交辞令的外国元首,可那溢美之词也着实让包括沙金山在内的金城人一直骄傲到今天。
沙金山的心情好极了。他顺利的治服了陈天雷,收购了他的菩提影视公司;他降服了池田杏,让她忠心耿耿地在九华山顺利地摄制即将停机的二十集电视剧《猛男痴女》;现在,他又甩出了一个小小的金钩,钓住了程正伟这条麻子鱼,即将开拍二十集电视连续剧《叶落归根》。他觉得自己真是如日中天,前景一片辉煌。昨天下午江海涛跟程正伟谈崩之后,司马龙留住了他。他明白,司马龙也不想放走程中伟这条鱼,便安排他以自己的名义,带程正伟到西方歌舞厅去“休息休息”,自己要办点其他的事。这个其他的事他没有跟司马龙说。司马龙跟吴媚娘把程正伟拉走以后,他便找到了江海涛。他佩服江海涛,认为他才是个有真才实学、不玩花活、为公司的前途和利益着想的人。他要好好跟他聊聊。在聊的过程中,他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金钩钓鱼计:你程正伟不是用六百万的假成本钓我吗?我就将计就计咬这个钩,凡是超出六百万的成本由你程正伟所在的华夏电影制片厂负担,而且即便是六百万也必须是两家各出一半,这样也显得公平合理。对,就这么办!到时候有他程正伟和华夏电影制片厂的好看。沙金山虽说跟江海涛喝得烂醉,但是却没有把他肚里谋划的这个金钩钓鱼计跟他新交的这个“铁哥们儿”透露一个字,当然司马龙就更不知道了。
程正伟坐在车里回头瞅了一眼,已经看不到送行的沙金山的身影了。他满足地笑着眯上了眼。他太累了。
他是带着丰收的硕果离开金城的。
他很惊讶,在金城这座北国城市里竟然有那么开放的场所!自从他当了华夏电影制厂的厂长,他借机到欧洲三个国家和美国去“考察”过,还以“海峡两岸电影交流”的名义在台湾举办过“华夏电影制片厂回顾展”;至于国内那些耗资巨大。堂而皇之的各种电影节,他已经连续参加了四届,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又什么样的名星名腕的歌没有听过?西方歌舞厅这些弄姿搔首的歌手真是难以人流。他扫兴地问司马龙:“还有没有什么刺激的?”
司马龙一听就明白了:“有哇,要吹萧还是要打炮?”
程正伟摆摆手:“不不不,陪着坐坐就可以了。”
司马龙引着他拐进一条小走廊。迎面上来一位半老徐娘,人老了却满身珠翠,打扮得比小姑娘还时髦:“哟,是司马大哥呀?沙总怎么没来呀?”司马龙不愿意跟这种低档次的女人周旋,便敷衍道:“沙总忙着呐。这位是沙总的朋友,累了,想歇歇,麻烦你好好照应一下。别的没啥,要卫生一点,当然没开苞的更好。”
“不不。我只打个盹儿。大厅里太吵。”
“你放心!保管让您休息好!”
司马龙看着程正伟跟着那位老女人进了一间昏暗的小屋便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什么他妈的“打个盹儿”?打盹儿你找什么刺激,还“陪着坐坐”!呸,想吃鱼还怕腥,想掐花还怕刺儿。谁不知道你是啥德性啊,你不就是想趁着远离华夏电影制片厂的机会,到金城来腐败腐败吗?!
正好,吴媚娘从歌台上下来:“程厂长呢?”
司马龙:“找坐台小姐去了。”
吴媚娘:“我一看他就不是个好东西。陈天雷怎么会跟他勾搭到一块儿?”
司马龙:“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吴媚娘:“你说沙总是啥意思啊?”
司马龙:“他不想扔掉这条大鱼。”
吴媚娘:“你咋知道?他咋想的又没跟你说。”
司马龙:“你这个法人代表还真是个牌位!”
吴媚娘把嘴一撅:“哥,别人耍笑我,你也拿我开涮呐?!”
司马龙看她不高兴了,忙说:“开玩笑嘛!”
吴媚娘其实并没有生气。她只不过是跟司马哥哥撒个小娇而已。当初,沙金山接受池田杏的建议,决定让她当凤凰影视公司的法人代表并且真的办下来执照时,她嘴上不说、脸上不露,心里可是乐开了花。她真的以为这个公司是沙金山送给她的厚礼。这礼厚得让她眼晕,简直比天上掉馅饼还让人吃惊。回到家里,竟然把盐当成了糖,把醋当成了料酒,做了一顿让她丈夫难以下咽的菜。这顿饭本来是她要让丈夫与自己一起惊讶、一起兴奋、一起狂欢的盛宴。看到他尝了一口便眉头紧蹙,连连喷吐,这才知道自己已经乐蒙了、乐糊涂了。当她跟丈夫说自己从今天起也是一个“企业家”,也当了老板时,老公不是欣喜和震惊,而是十分认真地问她知不知道法人的义务、权力和责任,她眨了半天眼没有答上来。老公对她说:“我的傻老婆,别以为沙金山让你当法人代表是啥好事。根据你过去对我讲的,他不是神通广大得跟边防大队、公安厅、派出所、市委宣传部的头头脑脑都成了哥们儿吗?办个身份证对他来说该不费吹灰之力吧?他为什么不办?他傻啦自己掏钱给别人办公司?!”“那你说他为啥让我当法人代表?”吴媚娘反问了一句。老公摇着头说:“我哪知道?”吴媚娘一撇嘴:“不知道就别瞎猜。”老公说:“我的傻老婆,不是我暗猜,是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贪到好处的时候不能不想想螳螂黄雀的寓言!万一你们公司在外边欠了债,借了钱,债主找谁?不会找他沙金山,只能找你这个法人代表!”
这话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司马龙听吴媚娘讲了自己的担心之后,咧着嘴笑了:“你怕啦?”
吴媚娘摇摇头:“不怕。”
司马龙:“你呀,是煮熟了的鸭子,嘴硬!
吴媚娘嗔了他一眼:“人家心里没底儿,你也不管呐?!”
司马龙不笑了。说实在的,当他听池田杏推荐吴媚娘当公司的法人代表的刹那间,心里是有点不得劲儿,不过很快就坦然了。将沙金山拉到菩提影视公司的目的,不是想从陈天雷的手里赚一笔“中介费”吗?这笔费用后来因为九华山一行发生的小插曲而差点泡汤,他便蹿掇沙金山与陈天雷合资,以保住自己的利益,又因为陈天雷狮子大张口而夭折,最后,他干脆推波助澜,把陈天雷逼到绝路上,陈天雷只得把公司卖给沙金山。由此,他司马龙成了握有实权的凤凰影视公司的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拥有在金城任何一家饭店和娱乐场所的“签单权”。吴媚娘当法人代表,使他们“兄妹”二人能够随心所欲地左右公司的行动轨迹,为自己的发展创造出最好的经济效益。不抓这个机会,那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呢!
现在,机会来了。
司马龙把吴媚娘拉到一边,尽量避开大厅里人们的视线,说:“媚娘,陈天雷在《叶落归根》上打的什么主意咱不去管他。程正伟肯定没钱拍这个戏,他要有钱,做为一家全国有名的华夏电影制片厂厂长,能拿着本子找咱们公司来?不管沙总怎么有钱,应该承认咱们公司啥也不是,只不过是有两个半人撑门面的皮包公司,要设备没设备,要专业人员没专业人员,他来跟咱们合作个啥劲?他程正伟也不傻,这么掉价地作践自己厂的名声,他图的就是沙金山兜里的钱!沙金山呢?也不傻,他图的是程正伟这个厂的名,恐怕还不只是图他的名。说不定,沙金山也想钓!”
吴媚娘:“钓?钓啥?程厂长不是没钱吗?”
司马龙:“正因为他没钱,才想钓他的钱呐!”
吴媚娘:“那咋钓?”
司马龙:“这咱们就不知道了。也许沙金山还没想到这一层,但是咱们不能不想到这一层。”
吴媚娘:“咱们?”
司马龙:“对,咱们。咱们也得钓他程正伟!”
吴媚娘眨眨眼,她不知道这是啥意思,更不知道怎么个钓法。
司马龙:“沙金山让你当法人代表,让我当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权不小,责任也不小,利益呢?跟你说过工资问题吗?”
吴媚娘摇摇头。
司马龙:“他跟我也没说过。可是他给江海涛一个月开二千块工资,给陈天雷一个月还开一千四呢,连侯也夫一个月也有八百块!咱们呢?”
吴媚娘:“沙总说咱们是董事,年底分红。”
司马龙:“跟你签合同了吗?”
吴媚娘摇摇头:“没。”
司马龙:“就算签了合同,也可以赖账。何况连这么一张纸你没有我也没有。我们是舍命陪君子还是陪太子读书哇?啥也不是,就是让他沙金山捂着眼转磨的驴呀!”
吴媚娘:“你是说……”
司马龙忙用食指往嘴边一挡,嘘了一声。
原来,程正伟从那个小走廊里出来了。他痛痛快快地“休息”了一下,休息得浑身筋骨酥软,那个让他心神荡漾的小臊货连衣服还没穿就把手伸到了他的在面前。他打开她的小手,色迷迷地说:“乘乖,知道跟谁去要钱不?沙金山沙老板!”那个小天使从身子下边扯了一条沾了几滴血丝的白手帕,冲他妩媚地一笑。程正伟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管她呢!那条手帕是她要账的筹码,她能要来多高的价随她去要,我程正伟此刻是个铁耗子、瓷公鸡、琉璃猫!
汽车轮胎在高速公路上磨擦出沙沙的响声。
程正伟得意地坐在本田车的后座上,身子后仰,舒展着身躯。这次,他与沙金山签订了联合录制二十集电视连续剧《叶落归根》的意向书,还从他那里预支了二十万的剧本稿酬,这条大鱼被他钓得牢牢实实,这个收获足可以使他向市委宣传部和省广播电视厅汇报了。
公路两边的绿化带像两匹长长的绸缎,无穷无尽的铺展着。
金城国际机场到了。
司马龙领着程正伟跨进千米长的候机大厅,很神气地一挥手:“看,够不够气魄?全国第一大候机厅。北京的首都机场也只有它的三分之一大。”
程正伟扫了一眼,确是不小。金城在东北不算一座大城市。竟有气魄修这么一座候机厅,真不知一天要停多少架飞机才能充分利用。眼下他的感觉是空空荡荡,空荡得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深凹的小眼睛不屑地一眨:“贪大求洋啦,中国气魄嘛!”
司马龙领他找了一处沙发坐下,探询地问:“程厂长不虚此行吧?”
程正伟打着哈哈:“不虚不虚。这还要感谢你才是哟!别的不用说,没有你的努力,这个意向书怕是签不下来啦。”
司马龙:“这是应该的嘛!”
程正伟:“我们华夏电影制片厂是不会忘了朋友的。”
司马龙:“这种话还是不说的好。如今是市场经济,一切按市场规律办事,要不什么也办不成了,朋友是没有什么用的。”
程正伟:“朋友还是有用的。我不会亏待朋友。”
司马龙笑笑没有吱声。
程正伟:“只要这份意向书能够变成正式合同,你们凤凰影视公司的三百万能进到我的账号上来,少不了你老兄的好处。我们内部有个规定,对招商引资的回扣率不少于百分之二十,就是说你老兄至少可以拿到六十万。”
司马龙:“此话不能当真。”
程正伟:“老兄,我程正伟可是一言即出驷马难追呀!”
司马龙:“说别的就远了,目前的关键是把意向书变成合同。”
程正伟:“对极啦。这就看你老兄的啦!”
司马龙:“我可是诚心合作。”
程正伟:“我也不是拿话填活人。”
司马龙:“但愿我们合作的愉快。”
程正伟:“相信我们会合作的十分愉快。”
叭!两个人的手拍在一起。
司马龙直到看着程正伟登上飞机不见了身影才离开候机大厅。他很满意自己这两天的杰作。他藉着主管财务的副总经理的头衔,甩出了一根长长的金约,居然没费劲就钓到了自己眼花缭乱的银鱼。这条银鱼是一元面值的人民币制成的,在面前飞上蹿下的活蹦乱跳着,不多不少整整六十万块呀。哇,大丰收!
但愿这个丰收不是梦。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