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方歌舞厅有“人妖”
西方歌舞厅座落在闹市区。
在金城,不论是有钱的大款还是没钱的穷人,没人不知道这座歌舞厅的。它之所以出名,首先是因为它办得早。在人们大多还不知道什么是“夜生活”、什么是“娱乐”的时候,它便伴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开业了。开业初始,门口停的小轿车几乎可以办一个规模庞大的汽车博览会。金城人都会念一个顺口溜,叫做“黄牌软蓝牌硬,白牌跑起来不要命,黑牌更比白牌横”,说的是挂什么牌子车就是什么等级。挂黄牌的是企事业单位的车,名气不硬;挂蓝牌的是政府机关的车,司机牛得很,警察见了也得让三分;挂白牌的是部队小战士开的车,一是技术不过硬二是军机大事误不得,两项一加便“跑起来不要命了”;挂黑牌的便是外交使团的车了,说是“平等”,可人家还是有点特权。金城这儿没有外交使团但是有外资企业,所以也有挂黑牌的车。在西方歌舞厅门口停的车,挂什么牌子的都有,不过挂蓝牌的最多。靠了它们,西方歌舞厅能不招人惹眼、能不红火吗?其次,是因为西方歌舞厅实行“跪式”服务,并且有坐台小姐。于是,三教九流趋之若骛,一传十、十传百,不算回头客,靠着三寸不烂之舌的口碑私下里传播,前来消费的各色人等便屡屡爆满。没有钱进去的,便凭着传闻进行合理想像,编撰着有关西方歌舞厅的秘闻,自然免不了黄颜色的卖点成为谈资。还有,就是几次“扫黄打非”也都曾经从西方歌舞厅里抓出过卖淫嫖娼的桃色新闻,有一次竟然当场抓获了三十二名卖笑女和三十名嫖客及两名皮条客,电视上一曝光,轰动了金城大街小巷,人们眉飞色舞的、添油加醋的足足让舌头热闹了十多天。可是,西方歌舞厅依旧巍然屹立,就像它门前那瀑布一般的满天星灯饰和那只大得不得了、一会儿飞一下眼的霓虹灯大眼睛一样,永不熄灭、永不闭眼。
司马龙刹住问,从摩托车上下来。
他是送吴媚娘到西方歌舞厅来上班的。自从他和吴媚娘认识,这便成了他的例行公事,因为她管他叫“哥”,他管她叫“妹”。在金城文艺圈里,没有人不知道他们这一对“兄妹”的。他们各自摘下头盔,向歌舞厅的灯海里走去。
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顺利得令人眼晕。司马龙自己都没想到,上海虹桥机场候机室里与陈天雷的偶遇,带来的是这么一次财运亨通的机会。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干了一件既对得起哥们儿,又对得起朋友,当然更对得起自己的大好事:为沙金山那多得数不清的资金找到了投资方向;为陷入绝境的陈天雷找到了活路。自己真是太伟大了。当他从陈天雷的手里接过那一盒烫金的名片,见上面赫然印着“菩提影视公司常务副总经理司马龙”几个大字的时候,他的心几乎都快蹦出来了。吴媚娘立刻从里边抽出了一张,爱不释手地翻过来掉过去地看,说了一句甜得发腻的话:“哥,你真行。如今你成了他们俩人的大救星!”当然这句话只是当着司马龙的面说了。沙金山与陈天雷见面,只听陈天雷在那儿胡吹海侃,司马龙只是偶而敲一下边鼓,在节骨眼上帮那么一句腔。不出半个小时,沙金山便表了态,说:“这是好事,可以做。你需要多少钱,说个数,我全力以赴投进去。”司马龙当时扫了一眼,看陈天雷听到这句话以后黑灰的脸立刻变成了猪肝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中午由沙金山作东,请菩提影视公司全体员工外加吴媚娘,在金城最豪华的“萨拉热窝酒楼”开了一桌,边吃边聊,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半。吴媚娘看看表,马上便从坤包里掏出组合式化妆盒,当着全体赴宴人员的面化起浓妆来。
司马龙替她解释道:“她七点要演出,来不及了。”
吴媚娘一笑:“对不起呀。大家随意。沙总,你可一定要去哟。”
沙金山看了看陪客们,说:“今天晚上咱们大家一块儿上西方歌舞厅听媚娘唱歌。”
吴媚娘:“不好意思了,请各位去捧场。”
沙金山:“今天晚上有什么新节目啊?”
吴媚娘:“哎,你们别往外说呀,大伙知道就行了。今晚上有特殊节目。”
“什么特殊节目?”
“这不能讲。你们到时候看就行了。”
这个关子卖得巧,勾引得所有在座的人都如饥似渴地咽了口唾沫。
吴媚娘很快便化完了妆。她本来就很白,白得如同在电视里见到的日本歌舞伎的面庞。此刻,她已经把眉毛画成两道弯月,眼圈勾出了两条孤形的眼线,唇上涂好亮光的密丝陀佛公司出品的调色唇膏,做好这一切之后,她甜甜地一笑:“没办法,舞台上的灯一照再好的妆也能照成死人样,只好画得重一点儿。你们看,画得像不像鬼?”大伙全笑了,没人回答。因为对于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来说,画成这般模样便很难说漂亮了。再说,她自己已经定位了一下,问“像不像鬼”了,谁还好说什么呢?在座的这些人,如果司马龙不介绍,没人知道吴媚娘。陈天雷想,自己在金城文艺圈里混了快二十年了,什么样的名角大腕没有见过?这个女人大约在歌舞团里也就是个合唱队员。陈天雷没有猎错。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哥”司马龙,如今她恐拍还在大西北那座四季弥漫着风沙的城市里生活。忘不了那一年,她和她们团的歌舞演员突然接到了去一个电视剧组临时“出群众’的任务。她匆匆地从练功房跑出来,带着一身汗便上了汽车。九月的河西走廊,风很硬。剧组来接人的一个小伙子一看她只穿着一身练功服,洇湿得斑斑驳驳,便递过来一件风衣让她披上。说实在的,当时她已经后悔上这辆汽车了。汗溺的衣服贴在肉皮上,如同包裹上冰凉的铁皮,顿时嗓子便有些干涩,这是风寒感冒的预兆。偏偏在这个时候,风衣递到了手上。什么叫“雨中送伞”、“雪中送炭”,此时此刻没有人比吴媚娘感受得更深了。这个人就是如今她的“哥”司马龙。那个时候的吴媚娘风韵绰约,在小城里回头率极高,虽说不是文工团的台柱子,可是企图把她搞到手的人不少。她心气高傲,瞧不起那些跟这里的风沙一样土得掉渣的人,她要从这里走出去,像脚下这条黄河一样,奔腾向海不回头。
如今,她的愿望实现了。
她不但来到了滨海的金城,而且在司马龙的帮助下站到了金城最负盛名的“西方歌舞厅”的演出台上,成了这个对某些人来说是闻名遐迩、对有些人来说是臭名昭著的歌舞厅的主持人兼第一主唱,绝对的台柱子。吴媚娘对自己目前的地位十分满足。一个女人一生还能指望什么呢?她有一个好老公,在金城交响乐团里任第一小提琴手;她有一个好女儿,在金城实验’中学里是高中部的学习尖子;她还有一个好“哥哥”,整天把她保护得周到服贴。虽说在团里她也独唱过,可那只是“偶尔”,在这里她却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绝对稳固的独唱地位;最主要的是,她在这里得到了团里那些压在她头顶上的“一级”、“二级”演员们嚎一辈子嗓子也挣不来的金钱。这些钱,一多半来自沙金山。正是因为有沙金山捧场,她才有了今天的辉煌。西方歌舞厅也才有了今天的灯红酒绿。
吴媚娘是在司马龙的带领下,胆怯怯地来到西方歌舞厅的。她之所以害怕,是因为这里的名声。她怕自己一踏进这个门坎便不再是良家妇女;她怕公安局那闪着红灯发出尖厉叫声的警车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她抓去;她当然更怕在电视上亮相,被单位里的领导和同事们知道。司马龙的丹凤眼一立:“你怎么怕的东西那么多?要是怕这怕那,一辈子也别想出头!胆小不得将军座,你知不知道?母狗不翘尾巴,公狗就别想上,你懂不懂?卖艺不卖身,你明不明白?”看到哥气成这样,她怕了,怕惹得哥不高兴。
那一晚,她是第四个上的台。
那一晚,她唱得糟透了。不知为什么,声音发涩,差点倒了嗓。有几个地方十分明显地跑了调,第一首歌没唱完,浸在黑暗中的看台上就响起了口哨和起哄的声音。别人第一首歌唱完,歌台前边便已经开始接二连三的上花篮了,最多的能上到十五个花篮,每只十块钱。唱歌的小姐就是靠这些花篮来赚钱的。而此刻她的面前却一个花篮也没有,她尴尬得想哭。攥着话筒的手心里都是汗。恰恰在这个时候,歌厅的小姐拎着一个花篮上来了,并且递给她一张花篮的订单,小声在她的耳边说:“这是六号台的司马先生送的。”吴媚娘立刻明白了,她向六号台的方向望去,四只聚光灯把她照得看不清下面的任何人。她只看见六号台那里有个人站起来,拼命地鼓着掌。她凭感觉知道那是她“哥”。在这种她最需要鼓励的时候,她亲爱的“哥”扶了她一把。她不由得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谢谢我的司马哥哥!”不容她再多说一句话,下一首歌的音乐响起来,带着几乎要哭的嗓音,她举起了话筒。正好这支歌是电影《小花》的主题歌《妹妹找哥泪花流》,那如泣如诉的乐曲与她现在的心境珠连璧合。她唱得如同行云流水。当初,她自报这首歌的时候,是因为她喜欢这首歌的旋律,没事便情不自禁地哼唱;现在,她唱这首歌的时候,可就浸着她对司马哥哥的无限感激之情了:
妹妹找哥泪花流,
不见哥哥心忧愁,
望穿双眼盼亲人,
花开花落几春秋。
啊……
歌还没有唱完,歌厅里的服务小姐便像走马灯似的一人拎一个花篮上来,眨眼的功夫演出台前边的空地上便成了花篮的世界。小姐递给她一选花篮订单。她瞄了一眼,四十五只花篮。哇!她差点晕过去。小姐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是十八号台的沙总沙金山先生送的。”
吴媚娘就是在这个时候知道沙金山的。
司马龙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结识沙金山的。
从此,他们走到了一起。沙金山十分佩服司马龙的侠肝义胆,在吴媚娘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挺身而出,虽然只是一个花篮,但是它抵得上一个人当红时赢得的成千上万个花篮。司马龙非常感激沙金山在那个场合的慷慨,他送上的四十五只花篮立刻把听歌台上所有的客人都震住了。司马龙心里知道他的媚娘妹妹唱得值不了这么多花篮,因为如果真的高水平发挥的话,花篮应当不是来自沙金山一个人,而是四面八方。吴媚娘对于沙金山就不只是感激了。她觉得应当感恩。这个出手阔绰的沙总不只是让她一晚上挣到了四百五十元,而是让她挣到了光焰四射的脸面。
此刻,坐在十八号台的沙金山拧了个概子,服务小姐立刻过来,半脆在他的面前听候吩咐。沙金山叮嘱了几句。稍许,缕缕行行地过来几个小姐,在陈天雷等人的面前摆上了三个果盘和十杯果汁。司马龙单要了一杯鸡尾酒。陈天雷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眼睛不眨地不时瞟一眼沙金山,看他如何消受果盘里那插着牙签的剥皮香蕉段和将果皮变成一个圆圈别在另一边的苹果瓣,免得自己丢人现眼。
这个丑不能出。
震耳欲聋的前奏曲响了。演出台上的那几个自称是“重金属滚石乐队”的男人摇头扭胯地敲击着他们手中的器乐,把那遮面长发甩得如同乱草狂舞。歌舞厅里的灯光立刻暗了,星光灯把斑斑驳驳的光点甩过来甩过去,令人眼晕。突然,四只聚光灯一齐亮了,把演出台照得如同白昼。吴媚娘风度翩翩地从后台走出来。她换了一身天兰色的晚礼服,胳膊上套着长长的白纱手套,握着一只半导体麦克风,含情脉脉地向着十八号台行了一个大礼。这个礼,她每次都行得十分由衷,十分真情。因为今天的一切都是十八号台的沙金山给的。自从她度过了艰难的第一个晚上之后,沙金山便几乎每天晚上都为她捧场,并且每当她上场唱歌,必定是固定的四十五只花篮。一个月下来,她从他身上得到的便是一万四千块,被歌舞厅扣去“管理费”,她还能净赚八千块。沙金山不仅成了她吴媚娘的大后台,而且成了西方歌舞厅的大主顾。歌舞厅的钱经理不是傻子,他明白,要留住这位财神爷,就必须提拔他捧红的吴媚娘,否则,吴媚娘飞了,沙金山也会跑。于是,他将吴媚娘的管理费一下子免去了百分之二十,并且安排她当了主持人兼第一主唱;同时规定,只要是吴媚娘要唱的歌,别的歌手就不许再唱。吴媚娘领了钱经理的情,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把沙金山侍候得舒舒服服。在今天中午开场并且吃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宴席上,她吴媚娘凭空得了一个“菩提影视公司董事”的头衔。这个头衔是沙金山在饭桌上封的,吴媚娘以为是戏言,没成想司马龙第一个表示赞同,陈天雷第二个表示同意。她这才知道是真的。真的过了头,就有点像假的。吴媚娘再傻也明白酒桌上的话不能当真,那得以后才能验证。不过,她相信沙金山不会糊弄她。
她看不清正对面的十八号台。
可是她还是甜美的说起了她的开场白:“各位来宾,各位朋友!欢迎你们到西方歌舞厅来,与我们共同享受美好的人生。西方歌舞厅是金城娱乐界的大哥大,是金城人向往的休闲乐园。歌舞厅的钱经理携全体员工向你们致以最诚挚的欢迎,希望我们为您安排的节目能够陪伴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今天将要登台为您一展歌喉的,是清秀亮丽的百灵鸟黄鹏小姐,劲歌豪放的赛天王先生,柔情似水的赵飞燕小姐和刚刚加盟进来的情歌王子白冰先生。有请!”
被她介绍的几名歌手伴着轰鸣的音乐一一出场。
他们唱了些什么,听歌台上的人们并没有在意。他们急切等待的是最后将要神秘出场的“特殊节目”。连头一次进歌厅,一切都觉得新鲜的陈天雷和侯也夫也对那些实在不敢恭维的“献歌”大倒胃口。
沙金山让着水果:“吃,吃。怎么样?”
陈天雷并不客气:“也就是二、三流水平吧。”
沙金山:“这里边数媚娘唱得最好,待会儿就该她出场了。”
司马龙在沙金山的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沙金山看了看演出台,一勾手指头,站在他身后的服务小姐立刻单腿跪下。沙金山叮嘱了几句,从男士手包里抽出几张十元大票给她。小姐走了。不一会儿,只见她拎着一篮罐装的“蓝带”啤酒上了演出台,送给像是砸锅卖铁的“重金属滚石乐队”的队员们。
吴媚娘出场了。她换了一身红得刺眼的晚礼服,一上台便说:“各位来宾,各位朋友!今天我们有幸请来了几位在金城影视界叱咤风云的贵宾。他们是菩提影视公司的总经理陈天雷先生!他就坐在十八号台。陈先生,有请!”
陈天雷没有料到她会这样介绍自己,吓了一跳。
沙金山向他鼓着掌。
陈天雷站起来,向四周那些看着自己,然而并没有鼓掌的人们点了点头,便坐下了。
吴媚娘走下台,一直走到十人号台跟前:“请问陈先生,您想听哪首歌,请点。”
陈天雷慌了:“随便随便。”
沙金山:“点吧点吧。”
陈天雷实在一时想不起点首什么歌。他对近些年中国乐坛上刮的风不甚了了,也没有哪首歌让他激动过。沙金山只好替他点了一首《爱拼才会赢》。这是一支粤语歌。陈天雷支着耳朵拼命分辨,居然一句歌词也没听清,倒是曲调十分华丽,不过通过一个女人的嗓子传出来不如男人的嗓音好听。他在街头漫步时,路边一家家的店铺里传出来的全是这个曲调,而且也全是同一个亮丽的男高音。听惯了曲子却不知道它叫啥名。他不由得自嘲是不是成了都市里的人晒笑乡下人的“屯老二”:什么“屯老二进城,一身绱子绒;看了场电影不知道啥名;喝了瓶汽水不知道退瓶;打了一针不知道哪疼”。记不得这是哪部电视剧里的小痞子们诬蔑农民老二哥的顺口溜了。眼下自己不就是听了首歌不知道啥名吗?自己住在繁华的都市里,进了西方歌舞厅,不是也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吗?时代变化得可真快,竟把他这个祖祖辈辈的、在一般人看来还属于“上层人”的都市人变成了地地道道的“乡巴佬”,一个没有见过世面、不明白新潮流和跟不上新时尚的“屯老二”。他感到自己活得很可怜、很悲哀、很无奈。看看坐在对面沙发里比自己小了差不多十来岁的沙金山,人家活得多潇洒、多滋润啊!为什么?不就因为一个“钱”字么?!我要是有钱也不会这么寒酸!这歌听到后边,他勉强听清了一句:“爱病才会赢”。怎么是“爱病”才会赢呢?他笑了,笑老广的舌头不会打弯,也笑自己的少见多怪。如今,“经济北伐”,改革开放较早的广东话便也随着其货物北上,席卷全国。凡是有点钱的老板都学广东人那样讲话,在每句话后边带上一个“啦”字,张口闭口地说自己“乞(吃)早恰(茶)啦”、“小意稀(思)啦”、“头唇(寸)很紧江(张)啦”,当然还有这句“爱病(拼)才会赢啦”。陈天雷看不惯,也不屑去学。
歌唱完了,吴媚娘的面前堆了四十五个花篮。
吴媚娘笑得如同一朵花。她捧着麦克风连连鞠躬:“谢谢,谢谢十八号台的沙大哥沙金山先生!您的到来总是为西方歌舞厅带来金壁辉煌!祝您事业发达、财源滚滚!”
沙金山咧着一嘴黑牙笑了。
吴媚娘又一笑,看了一眼四方的听歌台,神秘地说:“各位来宾,各位朋友,下面将为您献演今天晚上最精彩的节目。表演者一个是来自北国冰城哈尔滨的莉莉小姐,一个是来自南国春城昆明的安娜小姐。她们将为您献上婀娜多姿的傣族舞。狂浪奔放的西班牙舞、优雅妩媚的大洋洲舞。看到她们那美丽的面容和柔软的身段,你能猜出来她们到底是亚当呢还是夏娃?”
灯立刻就黑了,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谁都明白了,原来这个“特殊的节目”是“人妖”表演!他们不由得一个个兴奋起来,瞪大了眼珠子,想一睹只有出境到泰国旅游才能看到的奇观!“人妖”,都说是男人“变”的,他们真的是男人?或者说真的是被阉了那个象征着男性的玩意儿?“人妖”的全部秘密和怪异就集中在他们的胯间有没有那颗人类生命活力的太阳。
聚光灯刷地一亮,罩住了一个月亮般的光圈。人们看到了光圈里有两个美得出奇的女人造型。随着音乐,她们扭动着腰肢活动起来,如蛇一样。所有的目光都像显微镜一般,恨不得把她们透视一遍,尤其是胸部和裆部。两个“人妖”也好像明白看客们的目的似的,身上披着透明的羽衣,胸部扣着两个园园的、高耸的乳罩,下边只着一件窄得如同一条带子的三角裤。她们做着猥亵的动作,干脆把原本就不能遮体的衣服边舞边脱,两只手臂如同没有骨头一般这摸摸那撩撩,最后便蠕动着身躯向十八号台蹭过来。
陈天雷的心像是跳到了嗓子眼。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湿润了一下喉咙,把“心’咽回去。
沙金山却“嗷”地一声蹦起来,逃出了十八号台。
陈天雷拿眼一扫,侯也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影儿。只有司马龙坐在原地没动。他扳着面孔,眼睛死死地盯着扭到面前的“人妖”。那“人妖”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两只眼睛不知是长的还是贴的,睫毛长得似两个毛茸茸的黑球,脸蛋确实漂亮得出奇。她们贴近了司马龙,胯部几乎都挨近了他的脸,做着扭摆的拱动。这种动作任何一个男人都熟悉。她们挑逗着,撩扯着,甚至整个脸都绕着司马龙的脸似蹭非蹭、似吻非吻的勾引着,司马龙居然还是无动于衷。
逃到一边的人们看着,哧哧地笑着。
陈天雷想:这小子看来是个柳下惠,真他妈有股坐怀不乱的邪劲儿。自己碰上这么个主,真不知是遇到了救星还是碰上了灾星。
2.情哥情妹情意长
等吴媚娘穿着一身短衫短裢躺到贵妃沙发上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桑拿浴的休息大厅里灯光昏暗,吊在四角的三十五英寸的大彩电上播放着美国的一部有点颜色但是还无法确定成“黄色”的录相带,原版原声。其实,大厅里那些盖着毛巾被的男男女女浴客们大多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吧台上的几位小姐和先生还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不时给这里送上一杯茶水,给那里端上一盘切削好的果碟。那是一些还睁着眼看电视的夜猫子。
吴媚娘和司马龙都没睡。
司马龙不抽烟。他用牙签插了一块苹果瓣放进嘴里,嚼了两口,觉得没什么滋味便吐了出来。
吴媚娘却爬起来:“我去打个电话。”
司马龙:“给谁打?”
吴媚娘:“给我老公啊。告诉他我太累了,今晚上在桑拿里过了,明儿再回去。”
司马龙:“你扯什么呀?呆会儿我送你。”
吴媚娘:“那也得告诉他呀。”
沙金山本来想说用自己的手机,可是一摸身边,空空的。这才想起进来之前已经锁在更衣室的柜子里了。这家桑拿浴室他是头一次来,远不如他常去的‘冻京梦乡”。司马龙说他事先跟这家的老板定好了,不好推辞,再说总去一个地方也没什么滋味,换个地方会有新的感觉。沙金山猜出来,其实是他司马龙有什么事想办,便依了他。这家桑拿浴还算可以吧。
看着吴媚娘离去,司马龙小声问:“沙总,想不想打炮?”
沙金山明白他指什么,扫了一眼四周,摇摇头:“你想打,你去打。”
司马龙:“我不。”
沙金山:“怕做病?”
司马龙:“那倒不是。听说这儿的鸡半个月换一茬,干净。”
沙金山没有兴趣地:“今儿个累了。”
司马龙:“那您就睡吧。”
沙金山:“哎,你对陈天雷他们那个公司的印象怎么样?”
司马龙一愣。他不明白沙金山怎么会突然问这句话。他自己不是亲自去菩提影视公司看了么?他自己不是听陈天雷天南地北的胡侃了么?他自己不是请菩提影视公司的全班人马吃了饭、听了歌、看了“人妖”表演了么?怎么,听他这话的意思好像还信不着陈天雷似的?信不着陈天雷眼下就等于信不着他司马龙,因为他司马龙现在已经是有头衔的菩提影视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了,还因为这个公司是他司马龙介绍给沙金山的。谈印象?怎么说好呢?他把沙金山的话在脑子里飞快地转了个个儿,探询地问:“您看呢?”
沙金山:“我想把它搬到我的手下来。”
司马龙又一怔:“在‘花开富贵’不是挺好的么?”
沙金山:“在那儿光租金一个月就是七千多呀。我那儿空着一套,比他陈天雷现在的这套面积还大。搬过来,商量个事也方便嘛。”
司马龙:“也好。”
其实沙金山的真正目的并没有说。
司马龙却猜了出来。他觉得沙金山这一手玩得厉害。照说,每个月才七千块的租金对于沙金山来说压根儿就不算什么开销。他让陈天雷的公司离开它注册的‘花开富贵’小区C座四楼,等于把菩提影视公司连根带土的拔过来,让他陈天雷“离乡背井”,彻底归到他沙金山的名下。这一点,起初司马龙可没想到。在他跟陈天雷私下接触的时候,使他和陈天雷一拍即合的是“利用沙金山的资金干咱们自己的事业”。看来,这个算盘是白拨拉了。刚交手,便发现自己想得并不周全,并不长远。仅仅是沙金山的几句话便使他明白,得时刻记着自己姓啥,今后应当怎么样干事、怎么样做人才能维持住自己想得到的利益。想到这儿,他侧起身来说:“你想的周到,把菩提公司搬过来,他陈天雷就得乖乖地听喝。影视这东西,投入大产出也大,风险更大,不抓到自己的手里,那等于让别人花钱玩儿。是吧?”
沙金山笑了。
他心里想的,全让这小子给说穿了。不过,他没置可否,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跟着吐出去三个烟圈。
吴媚娘回来了:“打通了,我老公给我留着门子呢。”
司马龙立刻爬起来:“沙总,我送她回家。”
沙金山眨眨眼睛表示请便。
司马龙和吴媚娘走了,不过,司马龙并没送吴媚娘回家,吴媚娘其实也没打算回家。刚才那场打电话的小品表演是即兴的,是他们俩个人心照不宣的。他们从桑拿浴室里出来并没走远,而是直接上了二楼,开了个单间。
吴媚娘爱她的司马哥哥。
当年,司马龙把她们一行十六人拉到那个剧组外景地之后,她才知道这里正在拍的戏叫《西夏落日》。她们是临时扮一下西夏王宫里的“群众演员”。随行来的十五个人被拉去化妆成了丫环宫女,惟独她被拉去穿上了妃子的衣裳。当她浓妆艳抹,挂上环佩珠王往现场一走,跟扮演皇后的演员站到一起时,她召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个满脸横肉长着连毛胡子的苟导演甚至扔下皇后的戏不管,一个劲儿的给她说戏。她并不知道内情,以为戏原本就是这样,弄得那位“皇后娘娘”拔下凤钗、脱掉凤袍一甩手走了。当天晚上,团里别的人都被送回去了,苟导特意把她留下,说是要单独给她谈戏,明天还要拍。谁知道这家伙是色狼,谈着谈着手就上来了,专往她的乳房上摸,还说什么这是为了“找感觉”。她想推推不开,想哭哭不出来,吓得直个劲儿倒气儿。这家伙竟然又把他那张猪嘴拱了上来,一只手插进了她的内裤。她“嗷”地尖叫了一声,使劲推开他。她没想到自己竟会有这么大的劲,居然把这个肥胖的苟导推了个屁股墩。她转身要跑,房门的暗锁都已经打开了,只要她把门一拉就能逃出去。可是那条色狼却一把抱住了她,像扔面口袋似的把她扔到床上,然后便扑了上来。就在他那条牲口出槽的时候,司马龙猛地推开门出现了。他一把揪住那头肥猪的后脖领,往后一扯便把他趔到了地上。司马龙又扑上去揪住他的衣服吼道:“你他妈是人不是人啊?她是我妹妹!”说着照着他那条风流根一抬膝盖,立刻疼得他捂着胯裆“哎哟哎哟”地惨叫着打起滚来。当天晚上,司马龙亲自把吴媚娘送回了文工团。吴媚娘不敢来了。司马龙跟她说:“没事,跟我走”。她又随着其他十五个同事来到了外景地。那位连毛胡子的色狼苟导竟然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一样,依旧热情奔放地说着戏,吼着进度,精力旺盛地跑过来跑过去。
从那以后,吴媚娘便和本来素不相识的司马龙认识了,并且双方真的以兄妹相称,你呼我“司马哥哥”,我喊你“媚娘妹妹”,弄得剧组里的人真的以为他们是远房表哥表妹。俩人也好得形影不离,无话不说。
吴媚娘松开瀑布般的长发,从镜子里看了坐在靠背沙发椅里的司马龙一眼:“发什么呆呢?给人家来解扣嘛!”
司马龙过来,帮她解开领后的挂钩。
吴媚娘:“哥你怎么木怔怔的?”
司马龙:“谁说的?”
“那你想什么呢?”
“想咱们的菩提影视公司往后发展的大计。”
“你还真上心了?”
“傻子才不上心呢。眼瞅着飞到窝里来一只下金蛋的田黄鸡,能不养它吗?”
“养,也是沙总掏钱撒米,下了蛋也是沙总的。”
“这你就看浅了。我抛下的鱼钩,钩上挂的饵就是陈天雷和他的菩提影视公司。沙总,就成了咬饵的鱼。”
“你……”
“怎么,你心疼?”
“你坏!”
“嘿嘿。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去你的!谁爱你了?我司马嫂子才爱你呢,搁在嘴里怕化了,放在头顶上怕吓着,夹在胳肢窝里怕掉了……”
“去去去!”
吴媚娘抿着嘴,一撒娇贴进他的怀里。
司马龙:“我把这件事促成了,为的还不是咱们?什么时候你不用这么赶场似的卖唱了,我不用替别人照看生意场了,那咱们才叫滋滋润润、轻轻松松呢!像沙金山那样,想干啥干啥,想上哪上哪,钱在眼里跟擦屁股纸差不多。到那时候,咱们还用得着整天陪着个笑脸,像条哈巴狗似的围着他转吗?我他妈的算是看透了,什么叫自由?什么叫尊严?没有钱就没有自由,没有钱就没有尊严!我就不信,整天趴在垃圾箱上捡破烂的老太婆有洗桑拿、下馆子的自由!连瞧都没人瞧得起她,她哪来的尊严?媚娘,机会来了。咱们要把菩提影视公司当成自己的事业办,用他陈天雷的经验和他沙金山的资金,闯出属于咱们俩的天地来!”
吴媚娘惊讶地张着小嘴:“能行?”
司马龙:“能!”
吴媚娘忽然觉得后背有点阴冷。她从司马龙的怀里躲开,倒抽了一口冷气。
司马龙腮帮子上的肉抽动起来。他冷笑了一下,一把抱住吴媚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要劫就劫皇纲,要操就操娘娘!”
吴媚娘想挣脱她却怎么也挣不脱。
她跟司马哥哥要好了五年。她只当他是哥哥,两个人即便因为天晚,临时在店里开房,也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她曾经想过,即便是她的司马哥真的有一天想要她,她也不会拒绝的。这倒不是出于感恩,而是司马哥哥在她的心目中是一个伟岸的男人。要不是她先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如果不是那个巧遇的电视剧拍完了,司马龙跟着剧组离开了风沙弥漫的河西走廊,说不定她早已经属于他了。然而,偏偏爱情要与他们俩个擦肩而过。他们分别建立了自己的家庭,但是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一直在他们的心里激荡着,先是每周一封的来往信件,后是三天一次的长途电话,都无法满足他们相互渴望的心。于是,司马龙设法把吴媚娘一家从大西北调到了金城。他们真的可以耳并厮磨地相守在一起了。他们认为别人如果像他们这样,那一定是情夫情妇的关系,而他们之间则绝对不是,他们只是情同手足的兄妹。有了这个哥哥的保护,她敢走最黑的小道,敢钻最密的树林,敢上最徒的山崖。她愿意听他的每一句话,相信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尽管有的时候她不知道她的司马哥哥为什么要那么说。可是他刚才说的话,使她感到有点怕,她觉得这不是算计沙金山吗?所以当司马龙一把将她抱住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当然也仅仅是一下。她便被司马龙那炽烈的狂吻溶化了。这居然是五年来司马哥哥第一次吻她。她闭上了眼睛,手很自然的滑坠下去,解开了他的裤扣。
3.生死之交
沙金山回到神州大厦第三十二层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他没有叫车,而是夹着手包信步走在大街上往回遛达。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自由自在地走过了。阳光迎面洒下来,很清亮。空气中掺杂着腥臭气和汽车尾气的混合味道,不大好闻。这条街依河而建。河岸被石条砌了起来,围着护栏,河边是近十米的绿化带,栽着这座城市的市树马尾松和其他一些观赏性的开花灌木,间或筑有一两座小凉亭,摆着一些石桌石椅,有彩色方砖铺的小径曲折蜿蜒在草坪上。这时,绿化带里基本上成了老年人的世界。他们仨仨俩俩的在打着太极拳、做着“香功”以及劈腿下腰的健身动作。走在他们身边,沙金山感到了自己的懒惰。他不用说踢腿下腰了,连跑两步都会气喘。其实,他原本是非常喜欢运动的,像他这么高的大个,在高中时就已经是校篮球队的中锋了。只是从他决定到美国去的那一天起,他便告别了体育锻炼。不是他决定告别,而是生活改变了他,迫使他不得不告别以前的一切生活方式。他快走了几步,离开这些珍惜生命的老人们,以免对比得过于尴尬。他想,在国外的时候是生活所迫,使他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回国以后呢?唉,回国以后他整天忙于应酬,像赶场似的去出席“朋友们”的约会。上个月,他竟然没有在家里吃过一顿饭,有时光一顿晚饭就赶四个场。他想改变这种生活方式,把时间留给自己,但是他无法做到。在金城商界,只要你拒绝或者谢绝对方的帕子,那么就是你不给对方面子,让对方难堪,这个间隙便割开了。长此以往下去,社交的圈子就会越来越小。在当今的商界,有多少买卖是在谈判桌上达成的呢?太少了。大多数信息和交易都是在杯觥交错中做成的。比方说,有一次他赴一个朋友的宴会,酒过三巡,相互间都无所顾忌了,有的竟当众搂着坐台小姐摩摩娑娑起来。一位沙金山仅仅一面之交的暴发户说了一句:“哥……哥们,你能整到……整到头发不?”沙金山问他要头发干什么,他说:“是他妈的英国佬要……要买。”沙金山当时也晕晕乎乎的跟他说自己不做头发生意。过后他听说那小子发了一笔大大的横财。一打听才知道,英国女人近年来时兴戴假发。而且乐意玩新花样,每天换一种新发型,或者每天换一种颜色。英国便派出了一个采购团到人口最多,自然头发资源也最丰富的中国来。不料消息被那位老兄事先截获,当英国商人还在北京与有关方面很有风度的认真洽谈的时候,他便已经组织了大批货源。迅速打人了英国市场,整得那个英国采购团只好灰溜溜地空着手回去。沙金山从此便知道了信息就是财富。他还怎么敢轻易不出席那一个一个的约会呢?他也正是在那些约会中,趁对方微醉,狠狠地敲它一笔,大发其财的;他也是在那些约会中散布一点假信息,坑别人去上当而自己则小心筛选听到的信息去趁机插上一杠子把别人的生意抢走的。商战,使他越斗越感到生存的危机。在别人看来,他生活得相当潇洒、相当有尊严,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是以什么为代价的。为了应酬,他得很不情愿地去出席他并不想出席的社交活动,去见他压根儿就不想见的人,去说他早已经懒得再说的话。他非常羡慕街头上这些悠闲自在的老人。他们多自由哇!为了争得一点自由,他从桑拿浴室里出来便把手包里的那只摩托罗拉手机关了,这样他就可以得到哪怕仅有的十分。八分钟的清静;正是为了寻找回来失去的自由,他把自己从小车里解放出来,任凭两条腿在街上漫步,充分享受这清晨的阳光。
自打从美国回来,沙金山的心情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么悠闲自在过,真是看天天蓝,看水水清。
他太得意了。
还只在一个月前,沙金山运用自己的智谋和胆识,一口吃进了刚刚建成的东北最大的海鲜批发市场。这个决策不要说让竞争者目瞪口呆,连他自己事后都吓了一跳。当他打开自己的保险柜,把六十万美元的票子一扎一扎地从密码箱中拿出来交到承建方手中的时候,他看到对方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很快,这一大笔美元换成了一张“产权证”。他转身便开始“招租”,不到一天的功夫他便收到了一千五百万元人民币的租金,照这个势头,用不了一个星期,他将得到一个亿的收入,而且以后还可以每年提租百分之十。看着哗哗到手的人民币,他又惊又喜。虽然这些人民币看上去皱皱巴巴,有的粘贴着纸片和透明胶带,还有的上面画拉着字迹,可他觉得这钱比他原先那嘎嘎新的六十万美元干净多了。把几千万人民币锁进保险柜里,他感到那是钱,而让那六十万美元呆在保险柜里,他总觉得有一种守着定时炸弹的感觉。
出手稳准狠的沙金山震动了金城。
他面对夸赞和佩服,只是笑笑:“小意稀(思)啦,小意稀(思)!”其实外界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得意与轻松,因为那是他的秘密,而且不是一般的商业秘密。为了让心灵能够不断地得到平衡,他不像别人那样总是千方百计地把手中的人民币换成美元,他恰恰相反,是绞尽脑汁的要把手中的美元换成人民币。这让相当多的一批外汇倒爷知道他的大名,然而他却偏偏不跟他们打交道,因为这帮家伙资本不多,搞不好会把自己搅进“扰乱金融管理秩序”的麻烦中去。他要干就干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在干大买卖中把手中的美元像洗牌一样洗顺溜、码整齐,然后堂堂正正地换成人民币。商界的朋友们有的说他傻,有人说他爱国,有人说他精……,他由着他们那一张张塞满了山珍海味的臭嘴瞎议论,他只是心安理得地走自己的路。
这不,他又要向影视界下手了,玩玩文化!
沙金山对自己的能量越来越自信。走在清晨的路上,脚下轻松而舒坦。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神州大厦。
神州大厦是一座三十五层高的商住杂居楼。在金城,它崛起得最早,也最高。还在别的楼宇在六、七层上徘徊的时候,它便以鹤立鸡群的雄姿傲居在金城的东南角上了。所以,它的知名度也最高。在金城问路,连三岁的小娃娃也能告诉你这座大厦在哪条街。许多最早发迹的人都在这座大厦里买下了自己的不动产。沙金山出手最快,一口气买下了两套,每套面积一百六十平方米,价值六十四万,光这两套房产就一次性的从账上拨出去一百二十八万。沙金山觉得实在便宜,仅会十六万美金,简直等于白给。
他推开房门,眉头不禁一皱。
不晓得昨天晚上他不在的时候,家里来了多少客人,连客厅的地上都临时铺了凉席,四仰八又地躺着三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又是百根的哥们儿!沙金山的心里掠过去一丝不满。他挨个推开门看看,两个房间里的床上也挤着人,数了数里外一共能有十来条汉子!他关上门,拧开了自己那间屋的门,只见百根蜷缩在他那张双人床上,腰间搭着条毛巾被。
百根是沙金山的朋友。
这个朋友非同一般。七、八年来与沙金山生死与共,闯过了人世间最苦最累最难以忍受的日子。他们从素不相识走到一起,变成了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莫逆之交。
“回来了?”百根醒来了。
“嗯。”沙金山扔下手包,随便地应了一声。
“那件事怎么定的?”
沙金山知道他问的是菩提影视公司的事,便说:“定了。”
百根猛地坐起来:“往那里边扔钱,你傻呀?!”
沙金山:“扔?我才不扔呢!我要抓,把他陈天雷的公司抓过来。”
百根又倒下去:“你小心点司马龙那小子。我听认识他的人说,这鸡巴玩意儿黑着呢!他北京的哥们儿让他照看在金城的生意,他照看来照看去,从来都是不赔不赚,都他妈的邪门了。查他的账,还他妈都是平的,连个针鼻大的漏洞都找不出来。可这小子捞得海了去了!”
沙金山:“这说明那小子有才!”
百根:“我把话搁这儿了,到时候捅了漏子我可不管!”
沙金山笑了。他把手伸进毛巾被里一揪:“妈的,你小子敢!哎,你把你那些朋友带到哪玩去了?”
“哪也没去。就在这儿玩了一宿填大坑。”
“你赢了还是输了?”
“你看我像个赢的主吗?”
“输多少?”
“不多,七千八。”
“你也够笨的了。”
“谁赢了谁请客。昨晚上那顿是他妈的二愣掏的钱。他赢了两万二,也该让他小子出出血了!”百根说着推开沙金山的手,把毛巾被在腰间一围,进了卫生间。
百根长得不高,皮肤粗黑,身体瘦削,颧骨很高,没有鼻梁,两只眼睛还算好看,但是组装在他那张脸上便显得极不协调。惟一与众不同的是他有着浓密的胸毛,那胸毛越过肚脐,与胯裆里的乱草连成一片。沙金山打开兼做床头柜的保险柜,抽出一送子“老人头”往床上一扔,说:“给你一刀。”
百根从卫生间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说:“跟你说,陈天雷的事要不见兔子不撒鹰。”
沙金山:“我懂。”
对于百根的提醒,他非常自信地拒绝了。电话铃响了,是住在白桦别墅的四表姐沙金花打来的。她说她昨天晚上找了他一夜,有一笔买卖已经成交了。她往美国打了长途,让那边验货,然后把款打回来。她有点不放心,找沙金山是想跟他商量一下,是不是能亲自回美国去解款。沙金山说不用,在美国接货的那位是铁哥们儿,不会出事的。电话还没打完,手包里的手机响了,他顾不上接,百根光着身子,浑身湿淋淋的从卫生间里冲出来打开手机听着,告诉对方稍等,然后跟沙金山说电话是那云飞打来的,便撂下手机又钻进了卫生间。沙金山拿起手机,那云飞告诉他,房地产公司现有的地原来是水田,需要垫高才能打地基,建筑队提出来先划过去二十万开工费。沙金山告诉他不行,爱干就先开工,活干完了才能付款,不干就另请高就,等着找活干的建筑队有的是,拿条帚一划拉就是一撮子!他放下电话刚舒了一口气,手机又响了,是边防大队的陈队长打来的,说他儿子下星期娶媳妇,请他务必赏光。百根从卫生间里探出头来说:“亚细亚广场的董老板请你中午去吃饭。”沙金山叹了口气,仰面倒在床上。“幸亏早上散了会儿步。”他想。
沙金山是沙家的三代单传。
他是遗腹子,不但生下来的时候没有看到父亲,连娘也因为难产而死在手术台上。是伯母把他带大的。伯母家只有四个丫头,伯父也在他刚刚一岁的时候饿死了。他成了沙家惟一的“根”。那时候他就像全家的宝贝,在伯母和表姐们的呵护下,骄横淫逸地长大了。家里实在太穷,他只好穿表姐们穿小了的花衣裳,连玩也是和表姐们一起玩女孩子们玩的“过家家”。生活在女人成堆的窝窝里,在他的性格中沉淀了许多女性的直觉、醋意和猜忌。他和表姐们一样,喜欢出去交男孩子做朋友,他对男孩子有股难以言喻的羡慕、欣赏和喜欢,尽管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男人。长到十八岁,那时正是“文革”期间,伯母给他说下了一房媳妇。女孩子也是十八岁,长得蛮水灵的。因为移风易俗,更主要的是因为根本就没有钱,他的婚礼简单得只是把两床被子往一块一摞,把新娘子接过来冲着毛主席像和伯母娘行了个礼就算办完了事。亲朋好友送来的除了暖水瓶、脸盆、皂盒之外,就是红塑料皮的《毛泽东选集》合订本了。他并不喜欢伯母给他娶来的这个媳妇,尽管她长得还算漂亮。他跟她在一张床上睡了三年,却从来也没有动过她一下。有一天,大表姐夫方为策偶然说起村里有几个小青年去了美国,他便也动了心。他对家里的苦日子真的已经过得够够的了。于是,就有了后来的经历。走之前,他跟自己的媳妇只拉了下手,这算是三年来他们之间最亲密的动作了。不过,他留下的话却绝不亲密:“你回娘家吧。我没欺负过你,咱们好合好散。”那女人竟然也没哭也没闹,甚至连头也没点一下。他们的婚姻就这么了断了。
他是躲在一艘货船的底舱里出发的。
跟他躲在一起的有二十六个人。底舱很大,但是能容他们二十六个人活动的空间却十分狭小。他和一个看上去比他小十岁的小伙子挤在一个单独的旯旮里。那个小伙子就是百根。那年他十四,他二十四。他们在海上不知道漂泊了多少天,连白天和黑夜也不知道。他们像二十六条被关在黑窝里的狗,吞吃着甲板上送下来的残汤剩饭。百根虽然小,但正在长身体,特别能吃。没等沙金山吃第三口,他已经开始舔盘子了。睡到半夜,沙金山突然被吵闹和打骂声惊醒,伸手一摸,身边没了百根。他预感到事情不好,便摸黑东撞一下西磕一下地扑到舱门口,摸着梯子爬上去,拼命砸着扣在头顶上的舱盖。
“打开,打开!”
“嚷什么!你们他妈的不想活了?”
舱盖打开了。接着,推下来一个黑糊糊、软塌塌的人,一下子把沙金山砸下了梯子。摸着黑,他抱起那个人。他知道他就是百根。一摸,手上沾满了粘粘乎乎的东西,湿的,送到鼻子下边一闻,有股腥味。血?!
从舱盖上传来断喝:“再他妈偷东西吃,就把他扔到海里喂鲨鱼!”
“你们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啊!”沙金山吼道。
“你骂谁?”
“骂你了!我们也不是白坐你的船!谁没交两万块钱人民币?!你们他妈的给我们吃的啥?就算我们是牲口,也得让我们吃饱啊!”
“你小子上来!”
“上就上!”沙金山放下百根就要上去,却一下子被拽住了。拽他的,是其他几个凑上来的人。沙金山抱着血肉模糊的百根,哭了。表姐夫跟他说,美国是天堂,可是他没说通往天堂的路竟是地狱!在这茫然四顾无亲无靠的地狱里,他们不知道还要被煎熬多久才能走出地狱到达天堂。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的手指头破了,伯母总是把他淌血的小手指头含在嘴里吮着舔着,手竟然很快便不疼了,血也止住了,不但没有发炎反而很快便结了痴。于是,他抱起瘦小的百根,摸到了他们藏身的旯旮。他解开百根的衣服,凭着嗅觉开始舔他身上的血迹。他舔过了手,舔他的脸,舔他的胸。百根身上的伤像是钢鞭抽的,一道一道的,很长很长,很多很多。百根醒了。他动了一下,呻吟着。沙金山停了一下,见他没有动静,便继续舔着。忽然,他舔到了百根的隐密之处,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百根一下坐起来,喘息着。
沙金山忙扶住他:“快躺下。我给你治治伤,过两天就会好的。”
百根无力地躺下了。
沙金山给他盖上衣服:“还疼吗?”
百根:“疼。”
沙金山骂道:“这帮工八蛋!”
百根嘤嘤地哭起来。
沙金山:“别哭,哭有啥用?!要是哭能把肚子哭饱,能把伤哭好,早就轮不到你哭了。男人嘛,有泪往肚里咽。”
“嗯。
“在美国,你有亲戚吗?”
“没。”
“我也没。”
“那,咱们就别分开吧。”
“好。”沙金山又翻身坐起来,轻轻掀开他的衣服。
“干啥?”
“我再给你舔舔。我伯娘说,人的唾沫治红伤可好使啦,不疼还不发炎。”
百根没有吭声。
沙金山舔着他额上的血迹。其实,他额上有没有血迹他根本就看不清。血腥味已经很淡很淡了,凭着嗅觉已经快找不到。他的舌头在百根的脸上舔着,终于触到了百根那两片厚厚的、肉乎乎的嘴唇。
从这一天晚上以后,沙金山跟百根成了生死之交。他们在美国一起打天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对于百根的忠诚,沙金山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如果说他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就是这小子居然在有了俩钱之后敢去闯红灯区,有一回竟然还把一个洋妞领回了他们的住处。沙金山气得发疯,又是摔盘子又是砸碗的把百根骂了个狗血喷头。他绝不允许他如此荒唐下去。百根被他这一摔一骂吓住了,果真再也没有去招蜂惹蝶。他明白,自己的生命都是沙金山救的,那么自己的一切难道还不应该属于救命恩人吗?他愿意服侍他,愿意按着他的一切要求去做。他不认为他与沙金山的关系上有什么不正常。他也不认为沙金山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他把自己和沙金山看成是一个人。所以,他总是从旁提醒他,应当注意这,应该注意那,而具体的事他则从来也不插任何手。他知道,沙金山不希望他插手。
百根冲完了澡,从卫生间出来:“你不冲一下?”
沙金山看他一眼,这小子竟然一丝不挂。天这么亮了,他全然没有任何兴趣,便把眼一揉:“去,把衣服穿上。把你的那帮狐朋狗友叫起来,去吃早茶吧。”
百根:“你呢?”
沙金山:“呆会儿陈天雷来看房子。三天以后,他们把公司搬过来。能合作我就把它抓在手里。你也不能总在外边花天酒地了,给我老老实实地当个董事,少吱声,多听多看!不能合作,我让他陈天雷搬都没处搬!果会儿你下楼去,让办公室的阿兰草拟一份租金合同,就说菩提公司搬过来也得交租金,咱们也不多要,一个月四千。等他们搬过来,再把合同拿出来,让阿兰把嘴管严点!”
百根:“你不是已经定了向菩提影视公司投资了么,怎么……”
沙金山:“定的只是我打算投资,还是个‘打算’,公司眼下还是他陈天雷的,投资能不能收回来,我不能不防。”
百根:“你还要考察?”
沙金山:“不光是我,还有你。”
百根笑了。
忽然手机响了。
沙金山拿起手机,打开机盖听着。电话是陈天雷打来的。他问搬去的房子定在几楼,是三十二层还是十八层。沙金山告诉他,初步定在十八层了,让他来看看再说。他关上手机,向百根飞了一眼。